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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銜著往事

2016-11-26 05:28曹文生
作品 2016年12期
關鍵詞:山民鳥窩齊白石

文/曹文生

動物,銜著往事

文/曹文生

曹文生

1982年生于河南杞縣,現客居陜西洛川,喜歡在文字里尋找生活的溫度,作品散見《時代文學》 《奔流》 《歲月》 《延安文學》《星星詩刊》 《河南詩人》 《山西文學》 《紅豆》《藝品》等雜志,多篇隨筆發表于《河南日報》《華商報》。

羊群與喜鵲

在豫東的故鄉,我細數往事。黃昏之際,總有一個叫曹文生的鄉下人,將三兩只羊趕往村外的荒野。在鄉野,宿命和泥土連在一起,泥土里長出青草、樹木,而命里則長出貧窮、灰暗。村莊就這樣一直存在著,至少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這百年的往事被鄉村破舊的土屋所填,寥落地散在故鄉的骨頭上。

對于羊,我不敢輕視,自從它從集市上被父親買來以后,就孤零零的站著,不吃不喝,只是咩咩地叫,聽得人心里難受。后來,在故鄉荒草的世界里,它們開始叛變,逐漸向一個叫著人類的種族投降,“此地安,不思蜀,”這羊活成了劉禪。一旦一只羊沒有了骨氣,活路就多了起來,可以任意地去鄉間的草叢里踏青。在荒原上,它們能盡情地撒歡,能對別處的羊獻殷勤,折騰一會兒,這些羊也覺得沒了趣味,便安靜下來,開始臥在故鄉的記憶里。

我,就是那個叫做曹文生的鄉下人,在羊啃青草或者是臥于樹下的時刻,我便少了羊群的束縛,心是自由的,行動也是自由的,我閉上眼躺在草上或者是斜靠在樹上。手里的收音機放在一旁,評書《楊家將》正說得淋漓痛快,此刻,我渴望時光慢下來,渴望黃昏再待一會。

一抬頭,看見遠處的鳥窩,在樹枝上悠然地臥著,其實這鳥窩被喜鵲挪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從一個干死的樹枝挪到另一個干死的樹枝上,但是從不離開這棵枯樹。望過去,光禿禿的,很是顯眼,很是凄涼,我也搞不懂這喜鵲的思維方式,這么多繁茂的綠葉,為何非得固守這棵干死的樹呢?

喜鵲就這樣一直生活著,無論刮風下雨,都沒有要挪走的意思,我實在不能理解喜鵲的世界,便翻開古詩去看看喜鵲的行蹤,“喜鵲翻初旦,愁鳶蹲落景。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說的是文化的喜鵲,這是喜鵲報喜??!“明月別枝驚鵲”說的是膽小的喜鵲,經不起一丁點驚嚇,那么這喜鵲為何不畏懼夏雨的暴虐呢?

山民,是我村的光棍,奔四十的人了,還是不爭氣,整天好吃懶做,舍不得出一點力氣,好在家里養活了一群羊,趕著羊,生活也就有了活路。故鄉有這樣的俗話:“山東響馬山西賊,河南盡出流光錘,”所謂的流光錘就是二流子,山民也樂于將流光賊的符號貼在自己的臉上,每次經過村口,總有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他的身后吶喊“流光錘,流光錘”“想媳婦,想媳婦”,我發現山民臉上有一點顫動,但很快被擠走,原來這個家伙還是有一點羞恥之心的。只是這羞恥之心被世俗的塵土掩蓋了。

因為羊,我和山民走得很近,沒事就說說羊,就像說說這平原上的風、平原上的云朵一樣親切,我們在俗世的安靜里活著,有了羊,山民便覺得日子有了奔頭,把羊當幌子,便能在鄉村里活出一些不同的滋味來。

他說,平原上的女人,像月亮,白花花的晃眼。我嘲笑他說,這月亮也是水里的月亮吧。他只是微笑著不言語,山民的百十只羊,圍著山民,然后被山民趕向更遠處,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山民和一群羊,愜意地活著。

與山民共處三年,我感覺它羊群的數目一直沒有增加,便感覺到蹊蹺,后來我看見平原上的女人從遠處像風一樣刮過,便覺得世界的灰色來。我躲在暗處,看見一些女人露出白花花的乳房和屁股,山民像一只豬在上面拱著,女人提上褲子,牽走了一些羊。那個時候,一只羊就是半年的柴米油鹽,山民的羊死在了柴米油鹽里。

我問山民,你把這么多羊賣了也夠娶一個媳婦了,為何如此不開竅呢?山民說,人不如鳥,鳥需要的不多,幾粒草籽、幾粒麥粒也就夠了,但是人不一樣,人需要的東西太多,譬如鄰村的那個亮眼的新房子,里面全是空的,包括女人也是空的,她牽走我的羊,也填不滿她的空,哪像這樹上的鳥兒啊,守著這棵枯干的樹,從不移情。我心里一顫,謾笑道“這鳥兒傻唄”,他笑著說,“人才傻呢?沒情沒誼的家伙?!?/p>

他指指樹上的鳥窩說,這鳥窩里有真愛。那年,我在樹下放羊,一場暴雨襲擊了整個中原,我躲在這棵樹下避雨。后來聽見一聲響雷,一只喜鵲從這棵樹上栽了下來,另一只喜鵲從樹下飛下來,在它的尸體上孤零零地站著,看著這被雷電燒焦的愛人。我動了惻隱之心,埋葬了這只被雷電擊打的喜鵲,可是這活著的喜鵲不再遷徙,守著這枯干樹,已有三年了。我心里一驚,這鳥窩竟然隱藏著這樣一個悲戚的愛情故事,故事的主角一個睡在地下,一個睡在樹上,通過這棵枯干的樹感知彼此的溫度。

我沒想到在山民的世界里竟然還留下一片地方,供養著鳥窩,供養著鳥。羊群,還在荒野里吃草,我還在青草里讀著羊群的故事。

后來,山民死了,他的羊群被人掏空,在山民的世界里,他是高貴的,他的羊群是高貴的。

我也不再放牧,我的羊群為我換來了學費,我踩著羊群的身子,如同踩在一片云朵上,在云朵上慢慢漂移,最后漂移到這城市里,我渴望在城市里遇見一只喜鵲,我們不期望太多,車、房子,都可以省略,只要一個鳥窩即可。

在故鄉的平原上,日子還像往常一樣過著,炊煙依舊在村莊的上空飄散。

故鄉的麻雀

故鄉,蟄伏在豫東平原上。除了繁育草木,還喂養一些鳥,譬如:麻雀、斑鳩。

麻雀在豫東平原廣袤的土地上,自由地棲息,儼然成了這片土地上的主人。故鄉的人也沒把它當成外來的事物,而是親切地稱呼她為“家雀”,家雀不避人,誰家的麥子熟了,就落在誰家的麥田上。

麻雀是鄉村攝影師,它在不同的高度或角度取景。一會兒俯沖大地,在事物的隱蔽處觀看過往的行人、天上的云朵,一會兒又飛向最高枝,鳥瞰整個鄉村的晚景,一縷炊煙,一排矮房,都落在他的眼睛里。這鄉村的攝影師,將鄉村最安靜的時刻拉進相框內,而此刻的麻雀又被我這個偷窺者寫進白紙上,我突然想起卞之琳的《風景》,不知道是麻雀裝飾了我的故鄉,還是我的故鄉裝飾了麻雀的眼睛。

我喜歡麻雀,是因為麻雀具有佛家坐禪的定力。它們有時候落在消瘦的稻草人上,眼睛望著遠方,一動不動。有時候站在電線桿上,爪子牢牢抓住這冰涼的電線,半蹲著,縮著頭,眼睛木然地望著前方。一分鐘,兩分鐘——,這麻雀像入禪的僧人,不被萬物所干擾,只歸心佛祖。也許,麻雀是一個哲學家,它在天地間思考一個深邃的問題,這原野上勞作的人,來自于哪兒?又將走向哪里?他們又將土地上的植物搬向何處?

麻雀,往往成群活動,你看,一片烏云般鳥影遮蔽了莊稼;你聽,哄的一聲響,這些麻雀就散進草木中。那些年,麻雀被定性為“四害”,這些小東西,被人傷害著,反過來卻對人沒有一點怨言,依然飛向民間。他們在莊稼的枝頭跳來跳去,這些嘰嘰喳喳的麻雀,在參政議政嗎?我想多半是的。麻雀是一個民主的群體,他們在行使著天賦的權力,也許他們關心的事物很瑣碎,無非是些誰家的麥子泛黃了,誰家的玉米顆粒最飽滿,他們沒有向人類擴張的欲望,它們向往和平。

故鄉,麥田漸漸消失了,那些站立的女稻草人也消失不見了,一些麻雀也不再和人類玩捉迷藏了,一拍翅膀飛向城市,他們躲在城市廢棄的工廠,開始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近些年,麻雀徹底消亡了。我問母親,故鄉的麻雀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母親笑笑說;“你聞聞這刺鼻的農藥味,麻雀能留戀嗎?”是啊,也許在黎明,一只麻雀喝了晨露,然后就一頭栽倒地頭,這晨露里滿是化學元素。它們逃向城市,或者是逃向遠方,像一個流亡者,這逃難的鳥,讓我想起河南人,從民國開始就一直在逃亡的路上。

江南的春天,花多鳥多,然而在北國,春天無非是一些杏花、梨花、桃花之類的花朵,這些花養不住嬌貴的鳥,只能留住麻雀,麻雀不挑地方,只要給一片蝸居的土地,它就會將此地當成故鄉。豫東人多半不吃麻雀,一是麻雀太小,沒肉;二是鄉人傳說吃了麻雀臉上長麻子,所以沒人敢吃。童年時代的我們,一年也見不上幾次肉,便偷偷將其逮來架在火上炙烤,然后一人一口細細地品味,后來我們的臉上干凈如初,我們才知道這種傳說或許是鄉人有意為之,是在隱蔽地保護著這種卑賤的鳥。

四嬸,在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一直和庭中的麻雀對話,他的兒子名字叫做雀兒,當初叫這個名字無非是名字賤,好養活,雀兒倒是無病無災,但是考上學后,一轉身飛向遠方的城市,留下四嬸一個人在鄉村里苦守,她守著滿院的家雀,卻等不到一個飛走的雀兒。這些鳥,知道四嬸的苦,它們從不亂跑,每天在庭院里聽四嬸自言自語,還是鳥兒重感情,吃粗糧的鳥兒比這些吃細糧的人心有溫度。

字典上有“門可羅雀”的成語,我想這鄉村的羅雀肯定不喜歡這樣個比喻,它們一直固守著人類丟棄的家園,人們卻將門前冷落的境況用麻雀來比喻,這冷冰冰的比喻太傷人心了。

我小時候,見證過麻雀的愛情,那是一個摧毀的愛情悲劇。那年,我和父親在麥田里割麥,兩只麻雀在電線上嘻戲,一只麻雀站在這根線上,另一只站在對面的電線上,我想這應該是兩只青澀的麻雀,他們曖昧著,忘情處便伸嘴接吻,然后我聽見膨的一聲,一團火從電線上落了下來,兩只麻雀瞬間成為焦黑的一團,青春就這樣散了,愛情就這樣沒了。

提起麻雀,便會想起齊白石來,在一些書上有這樣的記載:“齊白石善于畫麻雀,著名畫家金拱北和王夢白都以畫麻雀而名揚畫壇。那時,齊白石還不喜歡畫麻雀。不過,當他看了金拱北和王夢白畫的麻雀之后,感覺不太滿意。因為,他認為金拱北畫的麻雀太真實,就如標本一樣,而王夢白畫的麻雀則太破碎,怎么看都像落水的麻雀。所以,齊白石決定自己要好好畫一畫麻雀?!?/p>

他畫過一只麻雀側立于畫的下半部,儀態從容,平靜安詳,題款是:“汝身雖小,能分雞食鶴糧?!边@鄉野的麻雀,在齊白石的筆下變成有生命的個體,它打破一切界限:大小,貴賤,讓天地間多一些可貴的平等。還有一幅畫,畫了一根枯枝,上面立一麻雀,仿佛是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的題款是:“麻雀麻雀,東啄西剝,糧盡倉空,汝曹何著?!蔽蚁矚g這樣的畫面:麻雀、寒風、枯枝,蒼涼的事物往往最能打動人心。

我不知道齊白石的麻雀有幾分是故鄉的模樣,他畫中的麻雀多了些隱喻,我故鄉的麻雀,仍在貧寒地帶飛躍,從一個枝頭跳躍到另一個枝頭。

其實,我也是一只故鄉的麻雀,從一個地方飛翔到另一個地方,每到一個地方,身上都長滿鄉愁的羽毛。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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