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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誰一起吃飯

2016-12-01 09:35香港周潔茹
作品 2016年11期
關鍵詞:鍋貼泡飯棒冰

文/(香港)周潔茹

■ 同文館

你和誰一起吃飯

文/(香港)周潔茹

周潔茹

女,1976年生于江蘇常州,曾于《人民文學》、 《收獲》、 《花城》、 《鐘山》、《十月》等刊發表小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居香港。

1 .泡飯

母親做了咸菜毛豆,在香港,特別珍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食材,我在香港只買得到生菜和通菜,至于毛豆子,它們也和住在美國時一樣,一包一包,凍在雪柜里,硬梆梆。

因為帶回了母親做的咸菜毛豆,而且冰箱里還有昨天晚飯時剩的一勺米飯,我就做了一碗泡飯,不是粥,是泡飯。

白水燒開,放入隔夜米飯,三分鐘,就好了。配咸菜毛豆。一邊吃一邊笑。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吃過泡飯了。我小時候很恨吃泡飯,每天早晨都要吃,配龍須菜配寶塔菜配玫瑰腐乳就不能吃點別的嗎?我只要離開家,去遠方,更遠的遠方,永遠不要吃泡飯。

我小時候的朋友后來找了一個北方的老公,這個老公只吃面食并且鄙夷南方。南方人很做作啊,南方人很矯情啊,南方人做菜居然都是甜的,米飯根本就沒有營養你為什么還要吃,吃米飯會胖你不應該吃,米飯是甜點啊怎么可能是主食。這個朋友說我對我父母所有的愧疚,就是找了一個根本不喜歡我的丈夫。這個朋友后來信神并且決意改變自己,她不吃米飯了她也不再聯絡我,我再也找不到她,我想一定是神帶走了她。

這個早晨,我給自己做了一碗泡飯,熱騰騰的泡飯,北方人眼里不可思議的泡飯,一邊吃,一邊笑。為什么要哭呢?我還可以給自己做一碗泡飯,真的就是童年的滋味,真的好好吃啊。

2 .豆腐

瞿秋白說的,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我不知道瞿秋白講的好吃的豆腐是什么豆腐。瞿秋白生在常州市青果巷八桂堂,水瓶星座,十七歲離開家鄉,三十六歲死在福建長汀。所以常州的豆腐和長汀的豆腐,瞿秋白都應該是吃過的。

我從來沒有去過長汀,所以不知道長汀的豆腐到底有多好吃。去過的人說長汀豆腐是煎釀的做法,肉碎鑲入豆腐,小火慢煎,福建菜好像很多都要剁的,把剁碎的什么再裝入什么然后油煎。新搬到香港的時候,因為鄰居總在半夜發出咚咚咚的巨響而報過警,直到一年以后,見多了街頭的煎釀三寶,才醒悟得過來那聲音不是斬人而是做飯。

所以我理解的長汀豆腐,就是剁,加上油煎。如果你要說那是不對的,你們江蘇菜就只是加糖加糖加很多糖嗎?我覺得好像也沒有錯,無錫的小籠包都是甜的。但是常州人做豆腐,是拌的。

我也許什么都不會做,但是拌豆腐,我是從小就會了的。

嫩豆腐劃三刀,我的做法,你也可以劃五刀或者不劃,生皮蛋切碎,與香菜碎一起擺上豆腐,淋上香油及醬油,就好了。簡單嗎?只是,不是香蔥必須是香菜,不是麻油必須是生豆油,不是山水牌盒裝嫩豆腐必須是常州豆腐。

我再也沒有做過拌豆腐,因為我也沒有常州豆腐,我離開家鄉已經快要二十年了。

我小時候的家附近就是一個豆腐廠,我記憶中的豆腐廠,總是昏黃的燈,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豆腐廠就有了工人,我去上學的時候,看得到一板一板豆腐裝上車運走,那些豆腐都是熱騰騰的,用布包著。那些白色的熱氣總讓我恍惚又讓我悲傷,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瞿秋白十七歲離開家肯定是因為太窮了,如果窮到母親只能吞火柴頭自殺。我外婆家也是太窮了,窮到只能帶著我的母親離開了青果巷,然后我的母親在很多年以后才回去那條巷子,巷口新開的樓盤買一個房,那個房窗子的方向,就是舊家。

我想的是,如果我離開了,我應該不會再回去吧。水瓶座最愛自由,可以為了自由去死。所以水瓶座的瞿秋白,死的時候一定是自由的。

3 .鍋貼

清真寺旁邊有一個小店,只賣鍋貼和牛雜湯。我很小的時候就在他家吃下午點心,放學以后,周末,有空就彎過去吃。我覺得他家的鍋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鍋貼。有一次還和媽媽在鍋貼店門口碰到了同班同學,媽媽也請同學吃了好吃的鍋貼,媽媽對待我的同學和朋友都好像是對待我一樣,有同學來找我玩都會留飯,大概是因為媽媽做的飯太好吃了,飯點來找我的同學和朋友變得越來越多。我的外婆也是這樣,外公去世以后,家里很窮,可要是哪一天做了大餛飩,外婆都是會端給鄰居們的。媽媽講是因為我們家的人鼻孔生得大,鼻孔很大,人就會很大方。

后來我開始寫作,出版了一些書,有一個鄰市的姐姐很喜歡我的書,設法找到了我,和我成為朋友。鄰市姐姐有失眠的問題,睡前總要一瓶黃酒配兩顆安眠藥,然后打很長時間的長途電話給我,直到說了晚安才能夠睡去,每天都是這樣。我很難過,我知道失眠很痛苦,我又不能為她做點什么。

鄰市姐姐帶了她的小孩來找我,媽媽做了好多好吃的菜,鄰市姐姐說了很多謝謝,我也請他們去鍋貼店吃我最喜歡的鍋貼,小朋友也很喜歡鍋貼,吃了很多很多,鄰市姐姐就有點不好意思,說她其實是管小孩的,不許他吃太多。我說為什么不許呢,好不容易碰到喜歡吃的東西。但是我確定了鍋貼真的是非常好吃的,不止我一個人喜歡,大家都喜歡。

后來我中止了寫作,離開家鄉。直到有一年回家過年,想起那個姐姐,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她接了電話,沒有欣喜,卻說,有的人真的很奇怪吶,都已經混得好慘了還敢裝腔作勢地來找我。我以為我聽錯了,我說你說什么?她以為她講的是雙關語,于是我沒有懂,她就又說了一遍,有的人真的很奇怪吶,都已經混得好慘了還敢裝腔作勢地來找我。我說了晚安,掛了電話。原來對于有的人來說,不寫作的我,真的是一錢不值了呢。

我并沒有因為失去朋友和尊重就又寫作,我回去美國,繼續我的生活,我也許不知道未來是什么,但是我堅定地知道,比寫作更重要的是生活。即使后來我又回來寫作了,重新擁有一個工作的圈和一些一起工作的朋友,但是我會一直一直地記得有人說的,你可以忙這忙那,你可以有這個圈那個圈,但是你要知道,有一個最重要的圈,叫做家。

我很少回家鄉,但是只要我回家,我肯定會去吃鍋貼,真的是過了很久,清真寺都沒有了,那家鍋貼店已經搬去別處,巷子的深處,我找到它,用家鄉話,叫二兩牛肉鍋貼,配上一碗加多香菜碎的牛雜湯,還是跟我年輕時候的味道一模一樣呢。

4 .棒冰

真熱啊,如果爸爸媽媽在家,一定會給我買一支赤豆棒冰的,就如往常那樣??墒前职謰寢尣辉诩?,可是真的好熱啊。

賣冰棒的又停在門外,一直一直地敲,棒冰!棒冰!

如果爸爸媽媽在家,會給我買一支奶油的棒冰,一支赤豆的,給媽媽,一支芝麻的,給爸爸,如果爸爸媽媽在家,就會從手提包里拿出錢來,去買棒冰。

這么想著,就從媽媽的手提包里拿出錢,去買棒冰了。爸爸一支,媽媽一支,我一支。

捧著三支棒冰回家,高興地吃了自己的棒冰。等著等著,爸爸媽媽還不回家,棒冰都化了。

化掉的棒冰被放入水池,赤小豆棒冰,芝麻棒冰,顏色很深的糖水,凝在水池口。突然有點害怕。

爸爸媽媽回家了,不敢告訴他們棒冰的事情,頭一次自己買東西,而且沒有經過大人的同意,不敢發出來一點點聲音。媽媽晚上發現錢不見了,那是三張十塊錢,很多很多錢,好像是媽媽一個月的工資。

賣棒冰的大人收了三張錢,給了小孩三支棒冰,就騎著自行車跑了。自行車的后架上是棒冰箱子,棒冰都用毛巾包起來。一個小木棍,敲著小木箱,棒冰!棒冰!賣棒冰的大人踢掉撐腳,自行車騎得飛快,棒冰箱子都沒有來得及合上。

爸爸說,要打手心。媽媽說,不要打,要教會她認錢。爸爸說,要打,要不記不得。媽媽說,女兒不能打。爸爸說,要打,打一下,就記得牢。媽媽說,好吧。眼眶里充滿眼淚,蹲下身,對住女兒說,記住,以后不可以拿大人的錢,永遠都不可以,這次拿了,要打手心。女兒點頭。

那一下真疼??!疼得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手心紅了,過了一會兒,還腫了,腫得連吃晚飯的筷子都握不住了。媽媽一直在擦眼淚,女兒卻把眼淚咽回去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手心,我記得,而且記得很牢很牢。

5 .米索湯

米安教會了我做味噌湯。米安也是中國人,住在日本很久,很會做日式的飯菜。

所以《小花的味噌湯》里四歲的小花把豆腐放在掌心用小刀切,我都會覺得很親切,因為米安也是這么教我的。所以我做味噌湯的時候,也是把豆腐握在手心的。輕輕的,刀鋒怎么會傷到手呢?做味噌湯的豆腐都是很嫩很嫩的。

米安管味噌叫做米索,應該是日文的發音。米安說韓國店都會有賣,一盒一盒,像咖啡冰淇淋。

挖出來的味噌浸在滾水里,用篩子一點一點研磨,我說反正都是煮在湯里,一整勺放進去不就好了?米安抿著嘴笑笑,放入昆布,豆腐握在掌心,切成細小的方塊。

為什么要放在手心切?我問米安。

就是這樣的啊,米安答。松開手,豆腐落入湯底。

最主要是這個,米安說。櫥柜里拿出小小的一個瓶,上面寫著味之素。我后來再也沒有找到那種畫著魚和海洋的小瓶子,有的瓶子很相像,可是上面寫著別的字。

最后是香蔥和柴魚片。已經刨好的魚片,我不好意思讓米安再現場刨給我看一下,那個刨魚干的木盒子,成為我心目中永遠的神秘盒。我也曾經給韓國的朋友帶去大白菜,希望她腌制泡菜給我看,可是她說她已經不會在家里做泡菜了,她家每天用的泡菜都是去韓國店買,而且到了美國,她家也不是天天吃泡菜了。

手心里握過的溫暖的豆腐,用篩子研過的味噌湯,果然細致了很多。但我都是要隔了好多年才知道,味噌湯和味噌湯都會有很大的不同。搬到香港以后,到處都是日料店,可是沒有一家店的味噌湯,能夠做得出來米安的味道。

米安說的,你要學會做飯,即使只是一道湯。吃得好了,整個生活就會好了。

6 .蛋糕

熙珍一出現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為她的口紅太紅,就是那種紅得像鮮血一樣的顏色,于是她的臉上除了那張嘴外再也沒有其他了。我望著那片紅離我越來越近,最后停留在了我的對面。我們正在喝一模一樣的水,一種難喝死了的蘇打水,但它是這個燒烤會上唯一不會使人發胖的飲料,所有的亞洲女人都在喝它。后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找到了一個垃圾桶扔那瓶水,垃圾桶里面已經堆滿了被扔掉的蘇打水?,F在只有熙珍了,她還舉著那瓶水。

當燒烤會的煙霧開始彌漫整個樹林,我們遠離了所有的烤爐,我們都一樣,熙珍和我,我們害怕令人發胖的一切,這里的空氣都會讓你發胖,即使你戒掉了食物和水,你仍然在發胖,除非你不呼吸。

可是如果你去了燒烤會卻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圍繞在烤爐旁邊,你就實在太作了。我給自己的盤子裝飾了一些蓬松的玉米片,它們使我的盤子看起來很滿??墒俏跽溥B盤子都不要,她揪住了一個正在玩滑板的小孩,親切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小孩不說話,抱著滑板飛快地跑掉了。我想也許是因為熙珍的口紅太紅,她嚇壞他了。

后來巧克力蛋糕出現的時候,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很多時候我就是這么作,我在卡羅家說過蛋糕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嗎,因為他們不由分說切給我一塊最大的大蛋糕,之前我已經吃了兩個面包卷一堆生菜葉子還有一盤意大利面條,在我咽下最后一口面條的時候,那塊巨大的蛋糕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涂抹了厚厚奶油和糖霜的大蛋糕,比任何別人的都要大,是的是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怎么可以拒絕自己的生日蛋糕呢。然后,他們給我端來了一杯香草冰淇淋,在我極為勉強地完成了那杯冰淇淋以后,他們又塞給我一杯加了奶和糖的咖啡??傊?,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發下重誓不再吃一口蛋糕的。

可是現在,我遇到了一個多么好看的巧克力蛋糕啊。

我就對我自己說如果熙珍吃一塊我也吃一塊。我問熙珍,你想要一片蛋糕嗎,我很樂意為你去取一片來。熙珍堅決地搖頭,不,不要,我決不要甜食。

我盡量使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沮喪,我們開始說點別的什么,直到我確信她已經徹底忘了蛋糕,我又試圖重提那塊蛋糕,熙珍再一次拒絕了我。她站在我的對面,看都不看一眼桌子上的蛋糕,她看起來是那么堅強,我就再也不好意思提蛋糕了。

我開始等待她離開,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為自己取一塊蛋糕。她終于離開了,她什么都沒吃,就離開了。

后來我們通過幾次電話,我們都很客氣,我說我的派對一定會邀請你。其實我不可能有我的派對,我樂意參加各種各樣的派對,可是我厭惡組織自己的派對。而熙珍說她很想看一看我寫的書,如果我愿意的話。雖然她的心里一定在說,天啊,她寫的稀奇古怪的中國書??傊?,我們在電話里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

后來我又去燒烤會了,硬梆梆的牛肉餅還有黃芥末,美國人的燒烤會,一百年都沒有變化。我看到了熙珍的丈夫,他正站在一堆人中間談笑風生,他的手里是一個五顏六色的漢堡。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找到一個角落給熙珍打電話,我說這兒有個燒烤會,你來嗎?熙珍在電話那頭猶豫。我說熙珍你要為丈夫準備晚飯?熙珍說不用,丈夫很忙,沒有時間回家吃飯。他很忙很忙,一天到晚在辦公室里忙。熙珍說,他也不喜歡燒烤會那種場合,嗯,我也不去了,我要打掃房間。

我想起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和她的丈夫開一輛閃閃發光的韓國車。旁邊的人說,韓國人只買韓國的車。我捧著我的蛋糕,望著他們遠去的車,心里想,多么好的巧克力蛋糕啊,我終于吃到了。

7 .你和誰一起吃飯

一個在柏林上學的同學寫信問我,加州是不是有著名的加州牛肉面館?我答復他說我會去找一找,但是有的可能性不大。就像美國中餐館的幸運餅干,美國有,中國卻沒有。我剛買了一桶幸運餅干,用來看每日運程,那些紙條上都寫著名人名言,還有一些空的,一個字都沒有。

加州的名菜,我也沒有吃過,不知道說什么好。漁人碼頭有敲螃蟹和炸蝦子,裝在面包碗里的奶油濃湯,不知道算不算名菜。我認為的名菜,只是中國城的廣東早茶,但是要把飲茶念成仰茶,多少讓我不自在。

除了中國菜,最好吃的亞洲菜其實是泰國菜,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咖喱最溫和。至于印度菜,我真的不想試第二次了。越南菜在美國似乎就是火車座的牛肉粉,薄片肉加豆芽加綠酸橙加滾湯,像過橋米線,想用它治我的發燒,可是沒有成功。

我沒有去過中東餐館,他們說摩洛哥餐館的重點在肚皮舞而不在菜,幸好我有一個阿拉伯朋友,她讓我品嘗到了家庭式的阿拉伯菜,肉和蔬菜和奶油和通心粉全部放在一起烤,令人震憾的味道。奶油通心粉肯定不是阿拉伯菜的全部,可是我的這位朋友好像只吃這些,就好像我的一個印度鄰居只吃豆子一樣,我曾經擔憂她的健康,實際上她的力氣比我大多了。

法國菜沒有意大利菜好吃,喜歡小飯館,穿球鞋也能走進去的小飯館,柏拉阿圖城的Pasta,墻上畫著地圖,粗塊面包,放在大筐里。用布包面包的是那帕的意大利餐館,他們的暗香浮動的洗手間,星光大道的exIncendo,長頸瓶里冰冷的橄欖油。小飯館也有好看的盤子,好看的刀叉,水晶杯。和我一起吃飯的人,都是我愛的人。

到美國的第一餐在中國餐館,庫佩提諾的醉香居,如果你還不習慣不要乘以八,那里的每一盤菜就會很珍貴,付帳單的是林和太太,我要記得。第二餐還是在中國餐館,加州大街對面的鴨子閣。每一個城市都有一條加州大街,就如同每一個中國城市總有一條叫做南京路的路,我不再聽加州旅館了,每一條加州大街上都會有一間加州旅館,它們不在沙漠中,而且也不是那么可愛。加州大街對面的鴨子閣,一起吃飯的小奇不吃任何兩只腳的東西,一起吃飯的呂貝卡不吃任何有臉的東西,于是我們沒有什么可吃的了,我們吃了很多沒有臉也沒有腳的蔬菜。

后來呂貝卡帶我去巨蟹莊飲茶,所有的女人都把肉類扒拉出來,并且拒絕已經上桌的甜品。我就和呂貝卡一起吃光了所有的甜品。

小奇在中午吃墨西哥卷,總與玉米有關的墨西哥菜,彩色的玉米薄片,牛油果醬,西紅柿醬,軟的脆的玉米面餅,糊爛的米和豆子,沒有腳的肉,卷起來吃,一定要用兩根手指,剩余的手指用來防止另一頭漏餡。

墨西哥卷像土筍凍,有人很愛,一天不吃就想得發狂,有人吃了會惡心,我一定是第二種。亞里桑那州沙漠里的塔可鐘,買他家的塔可就有可能抽到電影《古墓麗影》送出的機票,為了可能的機票我要了一個牛肉餡的塔可,柔軟極了的玉米皮,只一口就飽得想吐,揭開對獎卡,我的運氣就是那么好,我又中了一個塔可,還是牛肉餡的。

此后的多年,我再也沒有邁進塔可鐘一步,我去過賽百味吃三明治,我去過圓桌吃雙倍起司披薩,我再也沒有選擇過墨西哥卷。所以我和小奇,到底連一起吃飯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和蘇在柏拉阿圖的日本餐館吃日本菜,我們的旁邊是高中生,要一碗白米飯,倒入桌上的醬油,拌一拌,吃得高興,我羨慕他的高興。我和蘇,坐在離回轉壽司很遠的遠處,她吃素,而且吃得很少,她已經很瘦了,她幾乎不吃什么,她說她開那么大的車是因為孩子們還有要買的菜太多。我再也沒有見過蘇,她的臉我也不大記得了,我只記得她的那盒天婦羅里,有胡蘿卜有紅薯還有茄子。

我和老劉一起喝過咖啡,老劉在杜克大學十年,沒有喝過一杯星巴克的咖啡。他說你們這些小孩真時髦。他忘了我們一起在三亞的時候,我吃了一根有藍色花紋的起司,我問他是什么,這么奇怪。他驚訝的臉,他說這是古崗左拉呀。他忘記了,我的第一個關于起司的單詞,是他教的。

美國菜,就像美國,移民的,短暫的,世界的。我找不出經典的美國菜,他們說漢堡薯條配可樂就是美國菜的代表,我覺得這樣的說法對美國人不公平,你能說福建餐館的外賣盒飯就能代表中國菜嗎,盡管美國人看中國菜也就是宮保蝦,甜酸牛,左宗雞,炒飯炒面,炒面炒飯。

我理解的美國菜,其實是土豆,我對土豆的情感很特殊。我經常吃的美國飯,配菜一定不是生芹菜或者白煮西蘭花,我選擇土豆,土豆泥,土豆條,土豆塊,烤土豆,炸土豆,土豆夾起司,土豆夾雞蛋沙拉。我是不是說過世界就是一個土豆,土豆熟了,世界也熟了。

除了土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記得節假日才吃得到的,萬圣節的蘋果派或者南瓜派,感恩節的火雞,木頭一樣的火雞肉配上紅色漿果的醬,圣誕節的姜餅,小孩們總在睡前問瑪麗阿姨要的姜汁餅干,復活節的黃色棉花糖,像春天的小雞。

離家的美國小孩總會記得藏在后院草叢里的巧克力彩蛋,家人一起搭的姜餅屋,離家的中國小孩也不會忘記端午的粽子重陽的糕,元宵的湯圓,夏至的薺菜餛飩。

我不知道那個去柏林上學的同學為什么要問我加州有沒有牛肉面,還有加利福尼亞芳香雞,我去過了加州的很多地方都沒有看到那兩間店。墨西哥人說的,塔可鐘是美國人的騙局,美國人大概也可以說,加州牛肉面是騙中國人的,整個加州,只有中國餐館才有牛肉面。

我正在看電視,電視里在賣烤箱,推銷員用鐵夾夾住一只雞,和它夾在一起的還有檸檬片和羅勒葉,夾好后的雞被放進烤箱自動翻滾,雞開始變得金光閃閃,我就在那只翻滾的雞中想美國人的經典食物到底是什么,想到現在還沒有想出來。

(責編:王十月)

守門人(組詩)/石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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