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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哲:讓中國哲學講中國話

2016-12-02 03:33左娜
國際人才交流 2016年7期
關鍵詞:西方哲學安樂西方人

文/左娜

安樂哲:讓中國哲學講中國話

文/左娜

夏威夷大學哲學系教授、國際儒學聯合會副主席安樂哲教授致力于向西方推廣中國哲學,他翻譯了《論語》、《老子》、《中庸》、《孫子兵法》等大批中國經典

“詩歌少年”遇上中國哲學

曾經的加拿大“詩歌少年”Roger T. Ames或許沒有想到,數十年后自己會成為醉心東方儒家哲學的謙謙君子——安樂哲。

安樂哲(Roger T. Ames)1947年出生于加拿大多倫多,父親是一位偵探小說家。兒時,安樂哲家里的電視很少開,一到晚上,全家人都在燈光下讀書。

青少年時期的安樂哲沉迷詩歌。高中畢業后,他“叛逆”地拒絕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獎學金,選擇了美國南加州以人文教育著名的雷德蘭斯大學,只因為那里常邀請像艾倫·金斯堡這樣的名詩人來講學。

一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安樂哲獲得了學校的交換生名額,被派往香港新亞書院學習一年。1966年一個夏日傍晚,這個18歲的加拿大少年孤身來到“充斥著光怪陸離的標志、 色彩和味道”的香港?!暗街袊牡谝粋€夜晚,當我從不起眼的內森路旅館向窗外眺望時,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開始了一個無法逆轉的轉折?!?/p>

早在雷德蘭斯的西方哲學課堂上,安樂哲就被西方先哲們所感染,開始了回應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哲學征程。而在香港的那個夏季,安樂哲又在唐君毅、牟宗三、勞思光等大家課程的引導下開始接觸東方儒家哲學,他很快沉醉于“修身”、“弘道”、“平天下”的中國哲學思想藝術。

“如果說我從課堂和書本中學到的是中國哲學的皮毛,那么周圍的中國人讓我學到的要多得多?!卑矘氛塥q記得,那時香港物質條件貧乏,很多人住在棚屋區,飯里夾著石子,菜湯清可見底。1967年香港發生排外動亂,外國人處境危險,同學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避難。正是這種親密而真摯的人情關系讓安樂哲看到了中國傳統智慧的生命力,也引導他走上了中國哲學之路。

十三年才拿到的博士學位

完成了香港的學習后,1967年夏天,安樂哲懷揣著投身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術夢想踏上了回國的客輪。

如今回憶起來,安樂哲感慨這條路甚是曲折:“從踏進雷德蘭斯算起,到完成博士學位,我輾轉了美國、加拿大、臺灣、日本、英國的多所高校,而且整整花了13年的時間!”

從香港回來以后,安樂哲選擇了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繼續學業。然而當時大學校園里的哲學學科由西方哲學占主導,根本找不到專門教授中國哲學的地方。為了繼續研究中國哲學,安樂哲不得不同時完成中文和哲學兩個本科學位。本科畢業后,安樂哲申請了國立臺灣大學的獎學金,赴臺大讀了兩年的中國哲學,師從被譽為“東方詩哲”的著名哲學家方東美教授。

在臺期間,安樂哲的中文水平突飛猛進。但他同時也注意到,全世界的哲學學科都沾染了“西方中心論”的色彩:“在高等教育領域仍舊是西方哲學或者歐洲哲學一統天下。從臺北、北京到加拿大、美國,西方哲學的領導地位都被視作理所當然。土生土長的亞洲哲學和美國哲學不但在國外被忽視,即使在本國文化中也被邊緣化。正如美國哲學家威廉·詹姆士所言,對美國人來說,聆聽歐洲人的訓導似乎已習以為常?!?/p>

1972 年,安樂哲從臺灣回到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在亞洲研究系,而不是哲學系完成了研究生學業。此后他又拿著日本文部省的獎學金在日本的亞洲研究所學了兩年中國哲學,而后轉到英國倫敦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師從西方最受尊崇的中國哲學翻譯大師劉殿爵教授。

幾年后,在倫敦一個下雨的午后,即將畢業的安樂哲照例與導師劉殿爵教授喝下午茶,當劉教授突然問道他是否有興趣去夏威夷大學任教,他下意識地拒絕了。直到有一天,安樂哲和夫人在書店無意中看到一張印著夏威夷碧海藍天美景的明信片,他突然醒悟:“為什么不呢?”

現在安樂哲慶幸地回憶到,還好當年他找到劉教授,重新告訴他自己愿意接受夏威夷大學的教職:“夏威夷大學哲學系在西方獨樹一幟,因為它是唯一授予中國哲學博士學位的哲學系,而不是像哈佛、劍橋等高校把這門學科放在東亞系、宗教系等。上世紀30年代,第一任系主任陳榮捷先生在建系時就表示,夏威夷是一個特別的地方,不同的民族匯集在這里,所以在夏威夷的哲學不應該只有歐美的,而要有全世界的哲學思想,要表達全人類對智慧的追求?!?/p>

背叛讀者兩次的翻譯

到夏威夷大學后不久,安樂哲遇上了未來合作長達20多年的“學術CP”——郝大維(David L. Hall)。郝大維比安樂哲大10歲,是耶魯和芝加哥大學訓練出來的西方哲學家,主攻過程哲學,也關注與過程哲學共通的中國哲學。這位一個漢字都不認識的西方哲學家與漢學背景的安樂哲一見如故,兩人開始合作詮釋孔子思想:“我們合作了《孔子哲學思微》、《通過孔子而思》等6部學術專著。我們把這種詮釋叫作‘哲學性翻譯’,力圖將漢學技巧和哲學方法融會貫通?!?/p>

其實從早期近代的西方傳教士算起,漢學家、中西方學者譯介的《論語》已有40余個風格各異的英譯本,研究著作更是汗牛充棟。為何安樂哲和郝大維還要重譯經典?

“我們的合作源于一個共識,西方學術界對中國哲學的了解方式存在著致命的缺陷?!卑矘氛軓娬{自己不是在學了西方哲學之后再去了解中國哲學,那樣的話,難免像其他西方人一樣,在探討中國哲學時套用西方哲學的思維框架?!拔乙婚_始就是同時學習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所以不會把西方的‘架子’套在中國哲學傳統上?!?/p>

翻開早期的《論語》譯本,基督式的訓導和“西方中心論”的痕跡俯拾皆是,儒家思想被傳教士們穿上了基督教的外衣。即使在現在通行的譯本中,西方譯者一般也是將腦海中最先出現的、最符合西方語言習慣的詞匯視為最貼切的翻譯,并且使用大量西方哲學界耳熟能詳的術語。

“這樣的翻譯會讓西方讀者覺得中國文化似曾相識,”安樂哲指出,“西方人把另一種哲學傳統誤讀為自己的傳統時,其實也就是用西方的標準在審視異域文化?!?/p>

比如,《論語》中的“命”通常譯為Fate,在西方Fate指的是一種人類無法反抗的“絕對力量”,而中國的“命”更多指的是天和人之間相互作用的關系?!靶ⅰ眲t被譯為Filial Piety,Piety其實表示對上帝的絕對順從,而中國的“孝”是一種家庭倫理觀,表現為對父母的“諍諫”,而非絕對服從?!傲x”被譯為Rightousness,這個詞本身就是《圣經》用語,意思是按照上帝的意志行動,而在中國根本沒有這樣的概念。

在安樂哲看來,對中國哲學思想的誤譯、誤讀的根本在于兩種文化思維方式的本質不同:“西方哲學追求‘確定性’,力圖把握一切事物的本源和絕對真理。而中國哲學探索‘道路’,把一切放在發展變化的關系中思考,關注過程和特殊性,不執著于終極真理。如《論語·為政》中有言,‘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 ’孔子觀察一個人,是先看他現在的行為,然后考慮他的動機,最后觀察他所安的心境??鬃硬幌陆Y論、給定義,而是在變化的過程中,在具體的個案中識別人的本性,這與西方人孜孜追求絕對真理截然不同?!?/p>

安樂哲還把譯者們依賴的參考源——漢英詞典也打入了“不信任名單”: “讀我們的詞典簡直就是‘一大災難’!現行的漢英詞典蘊涵著一種與它們要翻譯的文化格格不入的價值觀。詞典本身就渲染了嚴重文化偏見的油彩。詞典中對于不少中國哲學詞匯譯法欠妥,卻長期被奉為規范?!?/p>

例如在漢英字典中,漢字“天”的詞條譯文中出現了Heaven, Providence, God, Nature(天堂、天意、上帝、自然)?!斑@些英文是用在上帝這個全知全能的神身上的專有名詞,而儒家思想中根本沒有這樣無所不能、創世性的神?!墩撜Z》中說‘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是生生不息的自然萬物的總和、根源,沒有西方式超越性的神的意味?!?/p>

譯者們使用標準英漢詞典,假定“字面”翻譯是準確的工作方式被安樂哲視為是“危險的”,因為不警覺的譯者們會把漢語移植到一片水土完全不同的哲學土壤中,結果必然是水土不服?!翱梢娺@種譯文不是背叛了讀者一次,而是兩次?!?/p>

孔子本著“述而不作”的原則,對核心概念不做明確的解釋

“讓中國哲學講中國話”

“西方人對中國哲學的態度很矛盾,一方面對中國哲學很感興趣;另一方面又不愿將其視為一種嚴肅的哲學?!卑矘氛軐⒅袊軐W在西方的長期“失語”歸結為“背叛讀者兩次的翻譯”讓儒家經典如同譯者的木偶,一直在說著不屬于自己的語言?!耙屛鞣饺烁愣鬃印盟约旱脑捳f了些什么’,就要更準確地翻譯中國哲學詞匯,讓中國哲學講中國話!”

安樂哲始終記得,在恩師劉殿爵教授的第一節課上,他就被問道:“《淮南子》你讀過幾遍?”那些蹲在導師汗牛充棟的書房中鉆研《淮南子》的日子讓安樂哲明白,脫離哲學原始文獻的學術是浮泛的。要想讓中國哲學講中國話,首先是要將原文在中國文化傳統的語境下嚼碎、吃透。

“當我們重新翻譯哲學經典時,我們建立了一套策略,”在埋首十幾年系統地專研、闡釋儒家典籍后,安樂哲和合作伙伴、著名漢學家羅斯文才開始動筆重譯《論語》原文,以確保盡可能消除原有譯本中的誤讀,“首先是闡釋性的介紹,然后是不斷演進的關鍵哲學術語詞匯表、校對過的中文原文、以及更加貼合原意的譯文?!?/p>

在《論語》中,翻譯“仁、義、道、敬、莊”等哲學術語是一大難點。一來核心術語頻頻出現,二來“一詞多義”,相同的術語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含義不盡相同??资ト吮揪蛨猿帧笆龆蛔鳌钡脑瓌t,對這些概念不做具體、明確的解釋,就算用中文解釋都頗有難度。

“所以我采用了‘異化’策略,即不把原文譯成西方人熟知、易懂的語言,而是‘原汁原味’地保留漢語的特點,讓讀者產生陌生感?!卑彩献g文中重要術語會以英譯、拼音、漢字的“三重翻譯”的形式出現,例如 “filial(xiao孝)、deferential(ti悌)、trust(xin 信)”。對于沒有合適譯法的概念,比如“天”,安樂哲大膽地放棄了原本帶有基督教色彩的英譯“Heaven”,保留漢字的拼音“tian”。

“漢字的音和型會讓西方讀者產生強烈的陌生感,這就像是一種信號,提醒他們不要跨入自己的習慣思維,而是要尊重中國哲學的特殊性,揣摩眼前新的思維模式?!?/p>

正如維特根斯坦的名言:“語言之界限即世界之界限”,安樂哲認為要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哲學傳統,讓西方讀者接受陌生的漢語形式是必要的:“只有當西方像對古希臘哲學術語nous(靈魂)、logos(邏各斯)一樣,充分尊重、思考、理解中國哲學中的‘仁’、‘義’、‘信’,我們才能說西方人開始運用中國哲學術語來理解中國哲學傳統了?!?/p>

在“異化”的基礎上,安樂哲還根據對中國思想文化的理解,對儒家核心詞匯做出了哲學化的新譯?!叭省北颈蛔g成基督教中追求至善至美的詞The Virtue,而安樂哲則譯為 Authoritative(禮貌、權威) Person,以貼合“成仁必須先事禮”之意;“君子”從“Superior Man”(身居高位的人)或“Gentle man”(紳士)變成了“Exemplary Person”(表率的人),“心”不是傳統的靜態的“Heart and Mind”,而是動態的“Thinking and Feeling”……

盡管安樂哲也知道,翻譯也許不能盡善盡美,但仍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重要的是,只有當西方人對“西方中心論”有了自知和自省,他們才會正視和尊重中國哲學的獨特性。安樂哲在翻譯中清醒地嘗試破除原有的誤讀誤譯,為西方人重新審視中國哲學提供了一個新的機會。

如今,安樂哲的中國學生還把他的著作由英文又翻回了中文,安樂哲笑言這個舉動很有意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通過不同角度去重審傳統才會讓中國古老的智慧重獲新生。就像我在北大的同事所說,我的貢獻在于,一個外國人來到中國告訴中國的年輕人,‘你們應該重新看待你們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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