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代達羅斯的迷宮

2016-12-02 17:14漆雕醒
啄木鳥 2016年12期
關鍵詞:劉陽

漆雕醒

丁河穿過一條骯臟的小巷,說不清成分的臭氣像河水一般地從墻面與地面冒出來,乞丐一般地纏上來。丁河直直地從它們的身體里走過去,覺得似乎有一部分就那樣留在他的身體里了,混合著他的汗臭味,讓他加倍感覺到自己與它們如出同源的貧賤處境,他為此感到憤怒。

巷子連接著一條小街,街兩旁是一些長著上世紀八十年代面孔的小鋪子,它們的老相精力充沛、淳樸可愛。店鋪老板們坐在門前的凳子上,搖著蒲扇,微閉著眼,并不刻意要等待客人的樣子。他們的表情和氣質都與鋪面的布局一樣,出奇地相似。

出于某種不可知的原因,這是一條沒有門牌號的街道,對在此居住的人來說,門牌號是沒有必要的,他們以宅主人的名字來代替號碼:張勇家的,王大勝家的,陸小蓮家的……地址與鮮活的面貌聯系在一起,連郵差和快遞員也常常覺得人情味十足,也就不去抱怨他們的習慣因此而受到破壞。但事實上這種貌似溫情的錯覺和諸多同類的幻象一樣,經不起考驗,當人們真正深入到這表象之下后,就會發現,這里的人,尤其是他們的行為,并不比那些冷冰冰的號碼更加溫暖。

很多本地年輕人都不住在這里,外面的世界有更具吸引力的可能性,而這里就連空氣也是過時的,而外來的年輕人看上去和這里的老人有一種驚人的相似性,除了外表幾乎都是一樣的:被長期的貧困壓榨出的懶惰狡猾、由無所事事所養育出的斤斤計較、在毫無希望的野心上生長出的貪婪嫉妒、被八卦是非兼冷漠挑剔所占據的舌頭以及唯利是圖的頭腦,這些與土地、房屋、為了多占一平方厘米而故意堆砌在門口的雜物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碩大的迷宮。

你向他們問個問題,他們不會回答,在他們的沉默之后藏著的是外來人無法觸摸到的不可告人,打開的門比關上的門更擅長拒絕。他們像狡黠的獵狗,總能憑借精準的直覺和熟悉的習慣來判斷安全與危險、是與否、行與止、何時何地何種方法。

丁河走進一家棉絮店,他感到宅主人陸小蓮的眼神尾隨著他,直到他掀開隔開店鋪與住宅的那一塊藍底白花布做的門簾,進入到堆滿了骯臟發黑的棉絮就連空氣里也漂浮著棉纖維的院子里,兩條狼狗兇巴巴地叫了起來。

和它們的主人一樣,丁河到這里四年,仍能感覺到一種天然的排斥,人和動物都對他抱有警惕的態度。他們聞出他的格格不入,聞出他不是他們的同類,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他也就是危險的隱患。

丁河對這一點倒覺得安慰。

他走進院子左側的房間,這間房里有一張小床,總是躺著一個年輕人,二十來歲或是三十歲左右。他不太在乎這其中細微的差別,那些黝黑發亮的肌肉與散漫的眼神也躺在那里,空的零食袋子與方便面的袋子就堆在離床頭不遠的地面上,散發出食品添加劑調配出來的特有的香味。

這些年輕人不和他打招呼,他們只是冷漠地瞟上一眼,像是人肉的二維碼掃描器,只需要幾個關鍵的特征符合他們的記憶,他們就不必再在他的身上浪費更多的時間了。他們更愿意把意識注射進手機或是iPAD的屏幕里,是的,注射,丁河對于自己偶然想到的這個動詞感到滿意。一種有去無回的消耗,他們注射進自己的時間來補充那個沒有生命力的玩物,它發出怪響,虛擬出來的現實。廢毒與精髓混合出來的思想大雜燴比應試教科書更可怕,他們尋找適合自己的經驗與樂趣,同時注射進自己的空虛、怨氣和惡毒,最后他們成了彼此的毒品,共同生活在被他們自己制造出來的混亂的虛妄的滿足里。

在房間的另一側,地板上有一個方形的洞口,一道木梯通往地下室。它像一張永遠渴求著食物的大嘴巴,掉光了牙齒,滑稽而恐怖,以致每次丁河艱難地抓著木梯扶手一步步往下走的時候,總覺得這是在自殺。

這個入口只在一種情況下關閉,那就是當可疑的陌生人進入這個院子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家伙就會將入口的蓋板蓋上,拖過放在房間最右側的一張寫字桌,掩蓋住一切痕跡。

到目前為止,丁河還沒有看見它被蓋上過。

地下室里有明亮的燈光,比地面上的那個房間還要明亮,空氣里彌散著舊瓷片、粘膠、消毒水、釉漿及原料的味道。他穿上藍色的工作服,系上圍腰,走進一個擺了七八排架子和兩張大木桌的房間。他常常產生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除了沒有窗戶,這里和他自己曾經擁有的那個工作室很像。事實上,在這間屋子里的生活也和他曾經擁有過的那種生活很相似——唯一的不同在于,前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舊瓷片拼在一起,它們身上帶著死亡的味道,帶著被歲月侵蝕過的滄桑。絕大部分瓷片都來自于某個古墓,泥土、水、微生物都是致命的敵人,它們終于也慢慢死去,釉面剝落、粉身碎骨——丁河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通靈者,與這些幽靈對話。

這是一個耗精耗血的工程,比拼圖更難,因為碎片與碎片之間也是有缺損的,幾乎不能完全彌合。他得對每一個空隙負責,他把殘余的釉色洗掉,重新勾畫圖紋,造款,在X光下照射做舊。重生是對死亡的抵抗,所以這個過程比新生更痛苦也更漫長,有時候一個巴掌大小的瓷器要花去好幾個月的時間,但最后肯定是物有所值——這是他一直被雇傭的原因,經他修復再造的瓷器騙過了很多文物專家,騙過了放射性衰變測試儀器,在拍賣場上都有不俗的戰績。他有時也為此感到欣慰,但隨之而來的是更為強烈的失落感,假如沒有發生那件事,他自己的作品肯定會進入到拍賣場,而且是以自己的名義——那些是真正的生命力旺盛的造物——完全屬于他的子女,他的血脈,他的精神。

而現在,他的生命被注射進尸體里,他的精神與死亡混合在一起。

四年時間他掙了五十萬元——讓很多人眼紅的報酬,但仍然比不上他全盛時期一年收入的零頭,更別提那前呼后擁的光彩,人們愛他,年輕人、老人、女人、男人、孩子……他是一個征服者,用他的天賦和藝術。

他在他的女人面前任性,在他的學生面前任性,在同行面前任性,在媒體面前任性,人們允許天才的任性,給他特權。誰需要公平?把公平送給平庸者,讓我與眾不同,獨享寵愛。

丁河把這五十萬現金放在床下、地板下、衛生間的吊頂隔板上、用塑料袋密封了泡在浴缸里的水里。他無法把它們存進銀行,假身份證存不了錢,也無法租到高檔小區的房子。他的對面住著一個吸毒的癮君子,他能在樓梯間里聞出竊賊、妓女、騙子、色情狂的氣味,他不能總是搬家,他搬到哪里都覺得一樣。

丁河打了個哈欠,開始工作,他負責重造一個宣德的青花盤。這東西的原物就剩一個帶款的底座,盤邊全殘了,但就這個底太難得,很有升值空間,若是做得好,能賣上百萬,甚至幾百萬??呻y度系數太大,他實在沒什么把握,為此他還買了不少參考書惡補了一下相關知識。

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老江還沒有來。

老江是丁河的搭檔,他手藝還算不錯,在匠人里算是高明的,但僅僅只是匠人而不是藝術家;他能仿造出絕對優質的以假亂真的文物,但不能為它們注入生命。他像是一架專為此而存在的機器,精準、耐心、任勞任怨,他是丁河最深的恐懼,他就像是一面鏡子,照出的是未來的丁河,丁河為此常在噩夢中大叫著驚醒過來。

他有些釋然地看著對面的空位,雖然這意味著他的工作量將加倍。隱隱的,他甚至有點兒希望老江永遠不再來了。

為了把自己的態度表達得更清楚,他露出冷漠的表情,不去問任何人老江為什么沒來。當劉陽問起老江的下落時,他只是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劉陽是監工,三十五六歲的樣子,有豐富的文物知識,甚至有不俗的審美,這是他能做監工的原因。丁河相信他動不動就罵出的臟話后藏著的是一段他極力埋葬的經歷,和自己很像,他們兩人有時會聊上一兩句,竟出乎意料地默契。

劉陽表現得很氣憤,老江根本沒有向他請假,一個電話一個招呼也沒打。他咆哮了一陣之后,聲稱要換掉老江,不管后者怎么求情都沒有用。

劉陽抱怨了一會兒后便離開了,整個工作室又只剩下丁河一個人。他突然感到了某種久違的自由,他起了一個念頭,把尿撒在用消毒水泡著的瓷器上。當然,這本來也是一種造假的通用方法,只是由自己親自來做的時候,他感到暢快無比。

他放下手里的瓷片,拉開老江桌子的抽屜,把這家伙的東西都扔進垃圾筐里,雖然并沒有多少:一個杯子、一包紙巾、一盒火柴、半包中華煙,在抽屜的盡頭有一小卷宣紙,丁河把它們拿出來的時候就驚住了,宣紙卷有一半被染成了紅色——宣紙還有些潮潤,紅色帶著腥味,分明是血。

丁河朝著抽屜最里層、原來放著宣紙的上方空間摸了一把,桌頂也是潮潤的,指上倒沒有染紅,但是仍然沾染了令人驚懼的氣味。

丁河覺得頭皮麻了一下,他仔細地看著桌面:桌面上干干凈凈,隱約帶著消毒水的味道;桌子很破舊了,在前端有一些很不明顯的裂紋。丁河把自己水杯里的水倒在桌面上,幾分鐘之后,那些水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沿著裂縫滲到了抽屜里。

“吃飯了!吃飯了!”

丁河聽到劉陽在門口吼著。

那卷帶血的宣紙刺著他的眼,血染的痕跡有點兒古怪,像一個被拉長了變形的人頭,有鼻子有嘴,抽象派的風格。他把它扔進垃圾桶又立刻撿了出來,索性塞進自己的抽屜里,用鑰匙鎖上了。這是一個直覺性的動作:他不想讓第二個人看見它,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看見了它。

接下來,他又手忙腳亂地把他剛剛扔掉的那些東西一一塞回了老江的抽屜。

“吳滔師傅,吃飯了!”劉陽突然走進工作室,和氣地叫著他的假名,“冷了傷胃?!?/p>

丁河估計自己的臉色是很難看的,劉陽立刻就覺察出了異樣。

“你不舒服?”

“腰酸背痛的,好像有點兒感冒?!倍『尤鲋e,“沒什么胃口?!?/p>

“要不,吃點兒藥吧?”劉陽皺了皺眉頭。

“不用。還是自己扛過去的好,”丁河說道,“藥吃多了不好?!?/p>

他不想離開工作室,突然之間他覺得他有了一個隨時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秘密。

“那我把飯盒給你拿過來,怎么也得吃點兒?!眲㈥栒f完便急步地離開了。丁河坐回到椅子上,真的感覺有那么一點兒腰酸背痛——那是脊背上的肌肉繃得太緊了的緣故。

他看著抽屜上的將軍鎖,這是個欲蓋彌彰的蠢家伙。

得把它處理掉,他想,同時想起了昨天的老江,后者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一切都和平時一樣。丁河比他先離開工作室,老江手里的活兒還沒做完,他手里有一個明代青花殘瓶,差不多做了六個月。丁河估計就這一兩天收尾,由于花紋是滿瓶身的,所以活兒特別細。老江今年五十五歲,小眼睛,大鼻子,視力極好,除了愛抽煙,沒什么壞毛病。丁河自己也是個煙鬼,這是他對老江僅有的了解,他們從來沒有聊過天,尤其不談家人,不必明白表示出禁區。但大家心照不宣,他們只愿意在技術性問題和雞毛蒜皮的瑣事上有那么一點兒交集,老江管他借過打火機,他讓老江幫忙買過煙,有時候會分吃一包餅干。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老江的全名。

血是老江的吧?丁河一面想一面阻止自己去想,他不想接觸到危險的東西,最好對它真的一無所知??墒沁@很困難,他的腦子里不斷地浮現出老江的臉、老江的動作、老江的聲音。昨天老江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看上去沒有心事,也不像是那種第二天有事會離開的樣子。

老江技藝不如丁河,但是耐心比丁河要好。丁河對于這種沒有創造性的活計多少有些鄙視,他鄙視的方法就是不盡全力,收尾的時候常常會顯得有些潦草浮躁。好在他的畫圖很有靈氣,就算是仿造也活潑大方、個性十足。他做出的東西非常好銷,竟然更容易蒙混過關,所以他也就一直被雇傭并重用著。

他有些恍惚地看著那張空桌子,漸漸地,他能看出一個人若隱若現的輪廓。他趴在桌面上,左臉朝下,雙目圓睜,被壓著的那一側頭部正在流血,血沿著桌面流著,漸漸形成一灘;另一股血沿著桌子的邊緣滑動,滴落到地上。他很仔細地看老江的臉,那張臉越來越清晰,濃眉、大眼、羅馬人的鼻子……何場!

“??!”丁河駭然地叫了一聲。

“吳滔師傅?!吳滔師傅?!”

丁河轉過身,看見劉陽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自己身邊了,他更是受了驚嚇,幾乎要從椅子上跌下去。

劉陽比他更吃驚:“吳滔師傅,你睡覺是睜著眼睛的呀?!”

丁河這才意識到他竟然做了個夢,當然,那只能是夢。

“怎……怎么會?!”他仔細地打量和分析劉陽的表情,然后確認對方并沒有說謊,他便慌張起來,就像是他的一個秘密被窺破了一般,而它與他藏得最深的那個秘密是一對連體姐妹,姐姐跑不了,妹妹也跑不了。

劉陽卻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丁河的面前晃動著他那粗糙的大手:“你眼睛睜著的,我這么這么使勁晃,你都看不見,叫你半天也不答應?!?/p>

“哎呀呀!”丁河只能這么說,“不可能,不可能!”

劉陽干笑了兩聲,以緩解尷尬:“以前我就聽人說,有些人是睜著眼睡覺的。你自己怎么可能知道呢?肯定沒人跟你說過吧?”

丁河想,這又是一句探訪隱私的,能看見他睡覺的是什么人呢?只有他最親密的家人和朋友。以前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他有這個毛病,如果他真的有,肯定早就有人告訴他了——這說明這個毛病是后來染上的,只能是在他離群索居的這些年發生的。這四年,沒有任何人看見過他睡覺的樣子,所以自然也就沒有人能告訴他這一點。

為什么會得了這個病呢?丁河認定這與那件事有關,那件已經折磨了他四年并且毀掉了他一生的事有關。

“可能最近壓力太大了?!倍『咏K于及時找到一個解釋,“這個東西不好做??!”

“你不要緊張,慢工出細活?!眲㈥柫⒖贪参克?,但這是虛偽的,因為他皺起的眉頭已經明顯地表現出他的不滿意與焦慮:“現在的人都精,一個細節沒做好就可能被瞧破了,不過我看好你。要是賣得好,我幫你向上面多申請點獎金?!?/p>

劉陽把盒飯放在丁河的桌子上之后就出去了。

盒飯是在附近的小餐館里買的,油的味道很可疑,丁河一直懷疑是地溝油,他很不喜歡吃盒飯,午餐通常吃得很少,他現在住的地方有廚房,他會給自己做精致的早餐和晚餐,他學會了烤面包和做蛋糕,他還會做布丁和比薩,二十六道川菜,十七道粵菜,還有八道魯菜,只有這些食物能讓他感覺到尊嚴,這是他還沒有被毀掉的東西,讓他同惡劣的環境與夢魘暫時隔絕,他像個虔誠的教徒一樣感謝這些食物并享用它們。

他感到莫名其妙地饑腸轆轆,身體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大饑荒般虛脫,連雙手都在顫抖,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十幾口后,理智讓他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正在扮演一個病人,他的行為必須與他的謊話一致。

他把盒飯放回塑料袋,打上結,想了想,又打開它,并讓飯盒的盒蓋隙開,以便待會兒可以讓劉陽能夠確信他沒有吃完這些東西。

他聞著那飯菜的香味,很奇怪他竟然會對這樣的東西產生了強烈的欲望,饑餓占據著他的大腦,他完全沒有辦法集中精力進行手上的工作,于是拿出兩塊餅干來吃。

劉陽一共出入工作室八次,他拿走了剩下的盒飯,倒了垃圾,又給丁河買來一些感冒藥,半勸說半強制地讓后者吃下,他的話比以往多上一倍,來的次數遠超出過去的習慣,這引起了丁河的警覺,他一會兒覺得這可能是劉陽因為擔心他的疾病影響工作進度,一會兒又覺得劉陽大約是因為覺得看見了自己的秘密而感到內心不安,但是最讓他排斥又最讓他忐忑的是他認為劉陽很可能與那帶血的宣紙有關,后者進入到這里來,就是因為他感覺到了某種東西的存在。

丁河相信每個人都有第六感,而藝術家的第六感比常人要強大得多,如果不是這樣的敏感,他們發掘不出常人難以覺察的美與啟示。

他覺察到劉陽身上藏著一種比不安更深的恐懼,這種恐懼與抽屜里的秘密互相呼應。

丁河很苦惱,他一直沒有機會處理掉抽屜里的血紙,它在那里很明顯是不安全的。

他用朱砂調出了一盤紅色的顏料,但是按照現在修補的進度他還根本用不上任何顏料,于是在劉陽再一次進入工作室的時候,他慌稱自己突然想到了曾經看見的一幅文物書畫落款的紅色可以加入適當比例的紅珊瑚粉末調出來,他想立即試一試,以免以后把這個靈感忘掉了。劉陽對他想要進行的實驗不置可否,而丁河故意裝作頭暈手軟打翻顏料,讓顏料漏進抽屜,“剛好”潤濕那一卷宣紙。他把被再次染紅的宣紙與一包香煙從抽屜里拿出來,揉成一團后,當著劉陽的面扔進了垃圾筐。

事實上丁河確實感到有些頭暈,而且困意重重,那是因為吃了感冒藥的緣故,在幫著丁河清理了被顏料污染的桌面和抽屜后,劉陽勸說丁河先回家休息,第二天再來工作。丁河離開時“順便”拿走了垃圾袋,倒掉了垃圾,他在返回出租屋的途中突然意識到劉陽之所以給他買藥,很可能就是為了把他支開,以便自己一個人留在那間工作室里。丁河越發確認在工作室里發生了一起命案,死者就是老江,而兇手就是劉陽。

兇手會回到現場,他想起了一些遺漏的必須要處理的細節,他會試探現場出現的可能會識破他的人,反反復復,像個強迫癥患者。

丁河并不是從書上學到這些知識的。

他沒有給自己做晚餐,一回到家里,那古怪的食欲就古怪地消失了,他吃了兩塊凍在冰箱里的奶油蛋糕,把廚房的門關上了。

他睡了一覺,凌晨三點的時候醒過來。夢境稀奇古怪,完全記不清,但很肯定他沒有夢見何場。

他完完全全地想起了何場。

何場是個小個子,不到一米七,有一雙修長的手,發際線很高,顯得頭有點禿,他的五官很西洋化,尤其是鼻子,有點像意大利人,走在街上有時候會被誤認為外國人,他說普通話時帶一點家鄉的口音,他對色彩很敏感,且用色大膽,有時候會調配出令人驚艷的效果,因為與丁河沾了一點親戚關系,又確實有些天賦,所以丁河才破例收他做了入室弟子。

何場沒有進過藝術學院,連藝專也沒上過,理論基礎差得要命,說出來的話常常讓人覺得好笑,丁河的其他學生為此而不大瞧得起何場,后者并不因此就自卑,他始終不謙虛,他的天賦是一個事實,但是丁河的學生也都是有天賦的人,除了爭寵之外,他們彼此之間也明爭暗斗得厲害,丁河是從那個階段過來的,覺得這并無大害,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在教學的時候盡量一碗水端平,并不偏私哪一個。

何場會時不時地私下送些禮物給丁河,主要是家鄉特產,他沒有經濟實力投其所好,不過比其他學生都送得頻繁,丁河起先不習慣,后來也就覺得沒什么了,但也并不特別照顧何場,在他的概念里,他能留下何場做學生就已經是莫大的人情了,依著他的地位和人脈,何場只要自己爭氣,前途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何場做了一只彩虹色的瓷瓶拿給丁河看,丁河感到很驚訝,因為這配色方式與他當時正在琢磨的一系列作品很是相似,這些作品他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丁河問了些細節,發現何場確實是自己構想出來的,純屬巧合,這在藝術圈里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丁河帶著何場看了自己的作品,何場當時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后來丁河的那系列作品入選了威尼斯的雙年展,口碑頗豐,丁河并沒有想到這竟然會成為何場憎恨他的原因,他那個時候站在高處,享有太多的善意和包容,因此也就很難對人生出戒心,即便經??匆娔切榱嗣敻欢鴱P殺惡斗的新聞,他也從未想過那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不認為別人會覬覦他的人生——那不可復制的人生,覬覦也無用,誰能偷得走他的天才?他太愛自己,也太順利,認為得到的一切都理所當然,直到那一天醉酒的何場歇斯底里地喊出那些話,他才突然醒悟,自己欠了這個世界很多的感恩。

他從何場的嘴里聽到了他有生以來聽到過的最惡毒的謾罵與詛咒,有人曾說過他僅僅只是存在就是一種祝福,但在何場的眼里,他僅僅只是存在就是傷害,哪怕他并沒有施加一點惡意在他們的身上,丁河第一次意識到何場那張英俊的面孔扭曲成他畢生沒有見識過的丑陋,他身上沉睡多年的恐懼被喚醒了。他的憤怒也被喚醒了,丁河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那樣的憤怒,是為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臟話?還是當何場說他的生活與藝術都是虛妄和欺騙的時候他被刺痛了,或者僅僅只是知道何場的存在就會引出他體內最為可怕的一面?或者何場的骯臟傳染了他,把他拉進了他們的世界?

他不知道。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水果刀已經在何場的身上扎了十次。

丁河在那時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會殺另一個人,并不一定需要一個很確切的原因,或者說,也許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何場比他年輕,比他力壯,他的手里還拿著一把匕首,可是他卻毫無反抗力地死在了丁河那把小小的刀下——酒精吸走了他的大部分力量,而謾罵耗盡了他最后的體力。

丁河無比清醒地看著尸體,這清醒與之前的恍惚一樣斬釘截鐵。

他的工作室在本城最豪華的一棟寫字樓大廈里,為了保證工作環境足夠安靜,他在裝修上頗花了一些錢,把隔音效果做到最佳。正因為這樣,何場的慘叫聲沒有傳出工作室的大門。

他守著尸體一直到凌晨四點。

他想出了七八種種毀尸滅跡的方法,每一種都可行,但是他沒有實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任由尸體躺在地上,原封不動。

他換了一套平時運動穿的衣鞋,從抽屜里拿了幾千元現金揣進衣服內側的兜里,直接走出了工作室。

在離開大廈之后,他開始狂奔。

他聽見風從耳邊呼呼地過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但這奔跑并不是逃跑,他的心里沒有內疚、沒有懊悔也沒有恐懼,當他晚上坐在橋洞下面瑟縮著身子打著噴嚏的時候,也沒有感到不甘心,他心里那種異乎尋常的平靜簡直近乎狂妄。

他伸出手觸摸冰冷的大地,發現了自己的黑暗,比何場更深的黑暗。他看著自己的光明被它們吞入吐出,吐出吞入,像個玩物,比虛妄更加可笑,他接受了這樣的自己。

他把殺死何場的那把刀扔進了河里。

他時?;氐浆F場——用他的意識,幾乎所有的細節都被回憶起來。他想起了朝南側的窗戶外被風刮得亂晃的樹枝在白色工作臺面上的投影形狀,他想起了一只從洗手臺的下水道口竄出的蟑螂,他想起了何場躺在地上,左邊褲腳的褲邊略略卷起,有一根過長的黑色線頭露了出來……他幻想自己清理了現場,把何場拖進衛生間,脫光他的衣服,放在淋浴頭下沖洗,他調好石膏,把石膏抹在尸體身上,他可以依著他的體型創造出一棵石膏樹,在樹上刷上彩虹的顏色,他可以不讓任何人進他的工作間,他過去也經常這么干,他可以等到石膏干透之后,再找人把這棵石膏樹運出去,他可以說這件藝術品送給了別人,但它會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連同里面丑惡的秘密一起。

他計劃用消毒水擦洗地面,用消毒水清洗何場的衣服和他自己的衣服,然后把它們剪成碎片,扔進垃圾桶里。

他以前沒有犯過罪,但是他的大腦就是知道怎么做,就像是個天生的罪犯。如果他那么做了,他知道,自己就會是一個完美的罪犯。但他壓抑著回去的沖動,一直到最后的機會都消失掉。

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被通緝。

沒有通緝令,電視上、新聞上也沒有任何報道。但他不存僥幸之心,他相信警方肯定確認他就是兇手,那天晚上,在工作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大廳、電梯、走廊的錄像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工作室里有他換下來的血衣,衛生間里有他洗手后留下的血跡,到處都是他的指紋,唯一欠缺的只是動機,他有時候會想,警察一定為此感到頭疼,也許他們會傾向于認為他是誤殺;甚至是自衛殺人,也許人們因為愛他以及他的作品而不愿意剝去他的光環,便給他尋找了很多的借口和理由。

他也一直沒有出現在任何尋人啟事上,父母與妻子都沒有找他,這是應該的,丁河想,一個殺人犯不值得再回到他們的生活中,而且,他們一定也不愿意他像一個罪犯那樣死去。

丁河努力地回想親人們的面目,但是它們越來越模糊,他甚至無法精準地畫出來,有幾次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根本不曾有過那樣光明可愛的過去,有過那樣的一些親人,那個過去不過是他在腦子里創造出來的,丁河這個人物也不是現實中的人物,只是他用以對抗他所厭惡的現在的一種工具。

唯一真實存在的是他的天賦,它們激情四溢,甚至比以前更加激情四溢,因為壓抑太久而饑渴萬分,他感到能量們即將從他身體的容器里滿溢出來,它們急切地想要成為一個形狀,但是丁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大量的精力被消耗在偽造假貨的活計上,他感到他的天賦在嗚咽,但是他只能壓著它,并且為此感到欣慰。

他知道這是他對自己的懲罰,他不敢把自己交給別人去審判,他對自己的審判是最合適也最嚴厲的。

丁河趴到地上,開始練習俯臥撐。

他有著不錯的腹肌和手臂肌肉,這身材完全不像是五十幾歲的人,他一直記得自己第一次殺人時的孱弱,在逃亡的第三個晚上,他對著鏡子看自己松弛的腹部,覺得那是個威脅,逃犯需要好身體,于是健身成了第一個計劃,當肌肉們漸漸凸顯出來的時候,他感到它們給他的不止是安全感,還有一些被他忽視了很久的野性。

第二天,丁河在地下室的飯廳里和大家一起吃飯。飯廳里只有八個人,七張熟臉,一張生臉。

原本地下室里一共有九個人,分成四組,加上自己一共八個工匠,只有劉陽一個監工,生面孔叫古安,卻并不是來代替老江的人,他替換的是擅長花鳥書畫的匠人老李,老李那組人主攻書畫仿制,古安個年輕人,四十歲左右——在這個行業里只能算是年輕人,劉陽沒有提及原因,也沒有人問,就連老李的搭檔黃海也是一臉冷漠,仿佛對自己突然被換掉同伴毫不在乎。

其實不管哪種人生都應該如此,丁河想,所有的別人都只是過客,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不能主宰無常,就要對所有的離別都覺平常。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覺得釋然,老江不管是死還是走,都已經無所謂了。

劉陽卻比前一日更加反常。他的呼吸里都是焦躁,似乎比前一日來得更頻繁,而且顯然忘記了他曾說過要再找一個人來頂替老江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詢問丁河進度,他的眼神是漂移的,總是試圖在屋子里尋找什么,他觀察丁河,那是心虛者的觀察,想要看出丁河知道多少,知道什么,丁河比他訓練有素,絕不暴露任何招疑的行為。

丁河不需要去檢查老江的抽屜就知道里面的東西一定被動過了,地板至少又被拖過兩次,老江的桌面上有一塊漆皮掉了,截至昨天他離開時,那一塊都只是微微有些剝離,這說明桌面被狠狠地又擦了一遍。整個屋子包括他自己抽屜里的東西都被移動過了,雖然它們后來又被一一放回了原位。他能感覺出劉陽的疑心正在以一種近乎變態的快速膨脹著。你是沒有辦法阻止人類的疑心的,這種膨脹是黑洞式的,會吞噬掉所有的理智和邏輯,然后是整個人囫圇地被吃掉,奧賽羅就是毀滅在這樣的疑心下,劉陽自然比不上奧賽羅,所以他連挑撥離間者都不需要就自己掉進了黑洞。

劉陽的眼圈深重,膚色暗淡,口氣難聞,腳步發虛,他不停地喝茶,這是失眠者的典型癥狀,丁河想,這個人撐不了多久了。

四年來他第一次想到要離開,他很奇怪為什么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他已經有五十萬元了,這筆錢雖然不算很多,但也足夠他在一個更好的環境里生活相當長一段時間,在這個念頭出現之前,他像是被什么力量給囚禁在這里似的,覺得這就是他必須要過的人生,而在這個念頭出現之后,魔咒就輕輕松松地消失了,離開的欲望瞬間就變得急不可待。

丁河當然不讓他的想法表露出來,他以前是個很隨性的人,直到五十歲時都還像個孩童一樣喜怒上臉,但這四年他已經學會了山崩海嘯不動聲色的本事,所有的一切情緒都被牢牢實實地鎮在他蒼黃堅毅如山石的皮膚之下。

首要的就是不帶走任何東西,甚至要留下些什么東西會更好,好讓人認為他還會回來,做得夠好的話,可以為他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他想來想去決定留下手機,這手機四年來他只用來和劉陽通過話,但沒有人知道這一點。

丁河和往常一樣平靜地對待手里的活計,他慢條斯理地將膠水抹到碎片之間的縫隙里,小心翼翼地黏合。碎片們似乎也覺察到了什么,它們竟比以前更順眼些,效率出奇的高,劉陽有時候會站在丁河旁邊看著,一站就是十幾分鐘,丁河保持住鎮定,連眉毛也不多跳一下。

丁河在這樣表演的時候,他想起了老江,也許后者也和他一樣,在某一刻突然起了要離開的念頭,然后他就這樣做了,老江也是個表情不多城府不明的人,他是在逃走的時候被發現了嗎?怎么會被發現呢?丁河被手里的碎片扎了一下,手指尖出了血,這個還沒有形狀的盤子以一種猙獰的面目與丁河對視著。

??!那個瓶子!丁河對自己說,我真傻!那個瓶子快要完工了!老江是不是起了貪念,決定把那個瓶子帶走呢?如果找到合適的買家,老江所得到的錢就遠遠超出他的工錢,那筆錢可以讓他和他的家人過上令人仰視的生活。

人為財死。丁河想,他忽略了一個最原始的動機。

為了防范工匠偷走珍貴的東西,這里是有規矩的,每天工匠在離開前需要把手里正在制作的物品交到監工的手里,然后由監工放進保險柜里,第二天再拿出來交給工匠繼續制作。

老江不可能在沒有交出花瓶之前離開,唯一的可能性,他交出了一個仿制品。

丁河回憶著這四年來與老江有關的所有細節,他記得老江之前所做的幾件瓷器都是大尺寸的,只有這一次是小尺寸的,如果老江早起了異心,那么這就是一次相當難得的機會。

老江一直都穿著肥大的棉麻褲子,但丁河很清楚,老江并不胖,如果是我的話,丁河想,我就把仿制的花瓶綁在小腿上,輕輕松松地帶進來,再把真品帶出去。

雖然他與老江每日朝夕相對,但總有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去上個廁所的時間,就足夠老江偷龍轉鳳了。

但劉陽是個行家,仿制品要瞞過他的眼是很難的——除非仿得和真品一模一樣。那怎么可能呢?世界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造物,即便是雙胞胎,而劉陽有一雙掃描儀般的眼睛,他肯定能立刻看出不同,老江是沒有可能蒙混過關的,老江也清楚這一點,他那樣冷靜的人,應該不至于被沖昏了頭腦。

另外,如果是交瓶子的時候被看穿了,那么沖突就應該發生在劉陽的辦公室里,而不是在這兒。

丁河站起身來,在房間正中的空地上來回走動著,這是他的習慣,工作一兩個小時就走動幾分鐘,活動一下肌肉。他否定了自己的推測,他控制自己不再去探究真相。

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有一種正在被窺視的感覺,他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心虛的緣故。他開始有意識地往四處打量,同時想,如果我是老板,也會在這里安裝一個攝像頭的。

但如果有攝像頭的話,那老江在偷龍轉鳳的那一刻就肯定已經被抓住了。這個念頭讓丁河稍稍放了心,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窺視的感覺還沒有消失,他覺得有一雙眼睛正盯著他的背。

這種感覺是突然出現的,丁河看了看鐘,時間指向6點33分,過了7點他可以自己決定離開的時間,雖然是個偽造文物的組織,但并不把他們當奴隸使喚,相反,他們很尊重這些老匠人,一個健康的匠人使用期限會更長,他們犯不著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丁河背后是一排木頭架子,架子上放著工具和原料??臻g很大,東西不多,如果有攝像頭的話會一眼就看到。

架子的左側有一盞射燈,丁河不轉過頭去,在大腦里回憶這一盞燈的構造,手掌大小,黑色外殼,燈泡被置于玻璃罩子里。玻璃罩子需要用螺絲刀才能打開,這盞燈如果打開的話,光線主要集中在架子上,只有一部分會照到他的背上。也就是說,如果攝像頭被安在燈罩里,至少可以看到他的半個背以及他在工位上大部分的活動。

等到7點,丁河開始收拾東西,他先把工具收拾起來,放回到架子上。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那盞射燈,但不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可疑的東西。丁河決定對著他不敢確認的攝像頭繼續表演,他先把手機放在工作臺上,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空了的煙盒——他一直計算著抽煙,把煙盒里的煙抽光后把空煙盒揉皺了扔進垃圾箱正在他的計劃之中。

接著,丁河把桌面上的衛生卷紙扯了幾圈,站起身來走出門去,他準備先去衛生間,然后從衛生間直接離開,如果遇上人,他就說出去買包煙。

丁河前腳剛走進衛生間,劉陽后腳跟著走了進來。丁河很確定這不是巧合,劉陽的雙眼滿布血絲,口氣換成了酒氣。

“吳滔師傅,你也是想走嗎?”他揪著丁河的衣領,把他抵在墻壁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當我傻?!”

丁河沒有被識破了的慌張,他很鎮定地回應劉陽,“你醉了?!?/p>

“他在哪兒?!東西在哪兒?!”劉陽咬著牙,他掐住了丁河的脖子說:“你們是一伙的!”

丁河不去想劉陽的話說明什么,他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直接在劉陽的頸動脈上割了一刀,手法干凈熟練得像是他早就為這一刻做了千百次的演練。

血噴出來,劉陽捂住自己的脖子,不相信似的摸到自己的傷口,連叫都沒有叫一聲便在震撼中往地上坐,丁河扶住他,把他放到地板上,他一面冷靜地看著劉陽的抽搐一面脫掉自己沾了血的藍色工作服,并且打開自來水管洗了一把臉。等到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任何令人驚懼的東西之后,他才疾步走出衛生間,走上木梯,守密道的年輕人正坐在床上玩手機,丁河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說:“我去買包煙?!?/p>

那年輕人便連頭也沒有抬。

狗又開始狂叫,比任何一次都叫得猛烈。

丁河走出棉絮店的時候,側頭看了一眼陸小蓮,她也拿眼觀察他,兩個人都流露出很明顯的彼此厭惡的神情。

他在心里說了聲“再見”。

在離開棉絮店相當一段距離之后,在確認那些店鋪的主人都看不見他之后,丁河才開始跑起來,跑過那條臭氣熏天的小巷子時,他大喊著:“再見,再見?!?/p>

他住的地方離這里并不遠,他一路跑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把兩件外套和他的錢打包進一個旅行袋,他覺得腦子里有一架鬧鐘在計時,仿佛有一個限時設計,過了那個限時他將會后悔,這種預感如此強烈,以至于他最后放棄了被他砌在墻里的十萬元錢——那要花去至少半小時的時間砸開墻面。

他沒去公車站,而直接叫了一輛出租車,讓出租車把他送到離此地大約100公里的柳鎮,出租車路過了他進出了四年的那家棉絮店——這是一條必經之路。他戴上了帽子,吃驚地看著兩輛警車正停在棉絮店的門口,門口擠滿了人,出租車必須減速行駛,司機也很想看這熱鬧,丁河催促他,告訴他自己正在趕時間。

丁河看見一個警員走出門口,手里拿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青花瓷瓶——丁河一眼就認出來,那正是老江一直仿制的那一個。

他的心頭微微一震,但只是微微一震。

司機終于加速了,丁河看著前面的路,他的過去已經是過去了。

丁河在柳鎮只停留了一個小時,他買了一瓶礦泉水和兩包餅干、一把剃須刀和一瓶剃須膏;在一個公共衛生間的鏡子前刮掉了下巴上的胡子,然后上了第二輛出租車。

司機問他目的地,他說出的是成都,他四年前逃離的地方。

司機不肯去那么遠的地方,丁河提出車費加倍,兩人后來商量了一個折中的方案。他一路換車,不住旅館,在出租上吃飯睡覺。清醒的時候就看著車外的風景發呆,山路、公路、高速路……直的路,曲的路,平整坦蕩的路,坑坑洼洼的路,鎮子與鎮子是相似的,城市與城市沒有區別,路上的人與車也都是彼此的復制品,比那條小街更廣大的空間里容納的仍然是相同的狹窄,他逃了四年,只是在一個碩大無比的迷宮里兜了一個圈子。

他想,早就注定的,他遲早是要回來的。

他看著司機頭頂上方的鏡子里自己的,那是一張和他離開前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多了幾條皺紋的臉,泄露秘密的眼睛里藏著他的黑暗,比何場死去那個夜晚的黑暗更堅固些。

五天后,他回到了成都,回到了曾經住過的別墅區的大門前。

保安早就換了幾批,自然沒有人認得丁河,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很巧,他過去教過的一個學生,名叫陳暉均的也住在這個小區,陳暉均在門口認出了自己的授業恩師,又驚又喜地與他擁抱,哭得像個小孩子。

這不是丁河設想過的場景,他想這大概是那個鎮上的警察還沒有把他與殺死劉陽的兇及與殺人逃竄的丁河聯系在一起,但那也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既然警察已經發現了那個地方,陸小蓮和其他人馬上會出來指證他。

但陳暉均看起來根本不知道他是個殺人犯,他以為丁河為了創作去隱居了。事實上大多數人都這樣認為——這是丁河的妻子蘭雅親口告訴大家的,丁河不敢相信警察竟不對工作室的學生進行排查詢問,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不透風的墻。

他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直接在劉陽的頸動脈上割了一刀

他迷迷糊糊地被陳暉均送回家,妻子蘭雅開了門。他們四年來的第一次見面,蘭雅看上去依舊和四年前一樣美麗優雅,丁河沒有在她的臉上找到任何驚訝的表情。

“怎么提前回來了?不是說還要幾天嗎?”她一面微笑著說,一面把丁河與陳暉均迎進屋里。

丁河感到一陣夢境般的恍惚,他在沙發上坐下的時候明確聞到了自己身上熏人的汗臭氣,也看見了自己腳上灰塵仆仆的皮鞋,這提醒他多日來的奔波并不是虛幻。

陳暉均很興奮,想要和他暢聊,不停地問問題,而丁河沉默著,是蘭雅一直在替他回答,說著一個連他自己也完全都不知道的故事。

陳暉均突然提到了何場,他感嘆說這幾年也一直沒有何場的消息,不知道后者怎么樣了,當年大家年輕氣盛,不怎么待見那個人,現在老師的學生都有了各自的成就,只有他還銷聲匿跡。其實想起來,何場其實還是有些才華的,未免可惜了。

何場的名字讓丁河的臉都扭曲了起來。

但更讓他驚訝的是蘭雅的回答。

“上個月去武漢,在街上見到他了。我去跟他打招呼,他一開始還沒把我認出來,”蘭雅嘆了口氣,并且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丁河一眼:“沒說幾句話就走了,他也不肯說他現在住在哪兒,在做什么,我看他的情況不是很好,他好像還有很大的怨氣,覺得是我們虧待了他?!?/p>

陳暉均點點頭:“他那個人,就是氣量小了點,不然也會有一番成就的?!?/p>

蘭雅一面嫻熟地應對著陳暉均,一面催促丁河趕緊去洗澡。

“知道的說你去采風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進了豬圈呢!還不趕快去洗洗,”她笑著拍了一下丁河的手背:“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晚上的飯局我們推了吧?”

丁河夢游般地提著他的旅行袋走進浴室,他把自己泡進浴缸,他把水溫調得很高,但是他的皮肉像是一層殼,皮膚發紅,他只感到麻木而不是難受。

他泡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出來,中間睡過去了幾分鐘。

丁河穿著浴袍,提著旅行袋走回客廳。蘭雅不在客廳里,陳暉均顯然已經被她打發走了,保姆也似乎出門了。

整個房子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空空蕩蕩的,就像是他剛才的夢境一般。

是在做夢嗎?一直都只是在做夢嗎?或者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覺里?

難道他沒有殺過人,那個可怕的夜晚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或者只是他做的一個噩夢。他把噩夢當作了現實,或者現在的他仍在出租車里,這里的一切是他在出租車里睡著時所制造出來的夢境?或者,他如此幸運地進入了另一個平行空間,而在這個空間里,他真的是一個清白的丁河,還是那個沒有被黑暗征服的丁河,籠罩著光明光環的丁河?

丁河往樓上的臥室走,主臥里沒有人,次臥的房門從里面被鎖上了,他把耳朵貼到房門上,隱約能聽到蘭雅在里面哭。

他沒敢敲門,他很怕一敲門,他的夢就醒了。

丁河往自己的工作間走,就在第二層的最西邊,朝西的是一扇碩大的落地窗戶,下午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會被暴曬。他就喜歡那種熱烈,腐爛與真菌都無處藏身,白晃晃的陽光灌滿每一個角落。

他站在窗前,把臉微微仰起來,閉上眼睛,仍然感到光線的刺目,他覺得自己身上藏著很多畏懼這熱度的東西,它們驚慌失措地從他的毛孔里涌出來,四處逃散,沒來得及逃走的則被陽光捉住,噼啪爆裂開死去。

工作間里并沒有像他認為的那樣落滿灰塵,它仍然保持著原樣,而且被仔細清理過,做陶器用的泥、釉的原料,全都是齊備而新鮮的,工作服、圍腰都被洗得干干凈凈,就像是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他伸出手,撫摸他以前的一件作品。他的手一觸到它光滑細膩的外表,便立刻能感覺到強烈的交流欲望,它在述說思念之情,而他則在感慨萬千,幾乎是同時,一個非常清晰且異常龐大的靈感從他的大腦里面升了出來,它的身體充滿了整個房間,它向他伸出觸角,緊緊抓住他的意識和手腳,他腦子里跳躍著五彩光線,他有一種奇怪的虔誠的臣服感,它就像是一個突然誕生的神靈,是他的主宰,他竟然想要跪下來,親吻它的足,并且心甘情愿把生命和剩下的歲月都獻祭給它。

丁河迫不及待地穿上工作服,調好泥料,揉面團一樣地把它們揉出他要的狀態。他在旋轉盤前坐了下來,泥坯在他的手里不斷變化著形狀,他對自己要做的那個東西是如此的清楚,簡直就像是以前就把它做過千百次一樣,他感到手里生命的搏動,與旋轉的速率是一致的。他覺得自己既是造物主,而自身也同時被手里即將誕生出來的造物所塑造,他的雙手像是另外兩個大腦,擁有和他并行的意識,不需要通過感覺的傳導,不需要下達命令,它們便能精準地捏出一個個形狀,不需要他再設計或是演練,每一個細節都符合他的需求,甚至超越他的需求。這是一種真正的生命的延續,一種與DNA的延續不同但是價值相等的延續,過去他也曾這樣形容過自己的作品,但是此時此刻他在創造的,他覺得才是真正能配得上這種說法的作品。

他迷醉著,忘情著,時間的流逝簡直是不可覺察的,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當他終于從筋疲力盡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工作臺上放著涼透了的飯菜,顯然蘭雅或是保姆已經進來過了,或者是別的什么人,丁河想,沒關系,即便是夢境,也讓我繼續待在里面,完成我必須要完成的。

飯菜做得很精致,也都是他愛吃的,他潦草地吃了幾口,稍微地補充了一下體力,便又重新回到了創作中。他完全沒有睡意,腦子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他害怕靈感會逃走,但是這個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它強壯堅硬如鋼筋鐵骨,在地下生了根,還將要長出一座通天塔來。

早晨蘭雅來送早飯,她站在丁河的旁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在臨走的時候才說了一句話。

“是啊,你最好能做出一件可以說服他們的作品來?!?/p>

丁河花了幾分鐘時間琢磨她的話,他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打算浪費時間在這件事上,他把注意力繼續集中在手里的藝術品上,它現在是比他自己都還要重要的生命,他對它的感情就像是母親對腹里胎兒的感情,他可以為它赴湯蹈火,也可以為它失去自我,自我在這樣的愛里被消融了,它因此而成為他的另一個自我。

鋃嵌、鏤、堆、塑、雕刻、燒制………每一個步驟都非常復雜而繁瑣,感謝四年來在地下室的工作,使他非但沒有失去技藝,而且在不知不覺中打磨了耐心,提升了技藝,治愈了性格中的傲慢與浮躁,虛妄與天真,否則他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件作品。

丁河越來越感覺到,他所有的過去,過去的所有經歷,似乎都是為了成全這件注定將要驚天動地的藝術品。

丁河很快瘦了下來,他覺得這一件作品完成之后,自己大概再也不可能創作出任何作品了,因為所有的心血都已經耗盡了,然而在表面上,蘭雅卻更像是被掏空的那一個:她的眼往下陷,額頭發黑,毛發干燥,嘴里全是煙臭,身體在寬大的衣服里看上去像個骨架子,不時地陣咳,咳了之后必然就要沖進衛生間去嘔吐。

但是蘭雅拒絕去醫院,她甚至拒絕丁河的關心,當然,丁河的關心大部分只是形式,他試圖用形式來找回內涵,但這是徒然的,他依稀記得過去對蘭雅的激情,說那是愛情也不過分,不管那是什么,都已經消失殆盡,他嘗試過撫摸蘭雅的頭發,但這讓雙方都感到尷尬,有時候他把手放到蘭雅的肩膀,后者便會極不自然地慢慢移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對陌生人的戒備,以及奇怪的厭憎和恐懼,丁河不清楚這種情緒的來源,就像以前和老江在一起工作的日子,他們絕不談及瑣事之外的話題,他們從來沒有談及謀殺及謀殺之后的故事,把它當做一個禁區,在這一點上他們很有默契,他們沒有同房,丁河一直睡在工作間的小床上,蘭雅一進次臥就反鎖上門,主臥一直都空著。這所有的狀態都讓丁河感到寬心,如此他就可以把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這件藝術作品上,他太愛它,以至于沒有對于的份額來愛其他,包括自己。

后來,蘭雅帶了丁河以前的學生李黎來看望他,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李黎,很驚訝地發現這個學生在面目和氣質上竟與自己頗有幾分相似,除此之外,還有某種很深層次的相似,這是一次奇怪的會面,他們沉默地打量著對方,李黎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三天后,他從電梯公寓的窗戶跳了出去。

李黎葬禮那一天,蘭雅提著一套干洗好的黑色西裝走進丁河的工作室,她看上去像一具完全靠憤怒和怨氣支撐起來的肉體,她強迫丁河去參加葬禮。

“你必須去,誰都可以不去,只有你不能不去!”

知道丁河殺人的,只有兩個人。

那天,李黎在凌晨五點來到丁河用于教學的工作室,準備把他剛想到的一個靈感實施到他的作品里去,在看見了那駭人的景象之后,他很快推理出殺人者就是他最尊敬的老師,但他沒有報警,而是給蘭雅打了電話。

他們一起處理了尸體。

在丁河的房間里有很多作廢了的瓷器,他們把瓷器一一打破。工作間超強的隔音效果幫了他們大忙,沒有任何人聽到動靜。

李黎與蘭雅把碎瓷片用黏合劑粘到了尸體的身上,他們在巨大的恐懼中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重重疊疊的瓷片完全掩蓋住了尸體,他們只用兩個小時就做出了一個巨大的陶瓷蓮花造型,接著蘭雅與李黎把這個作品在眾目睽睽之下運出了大廈,讓它沉到了近郊的湖底。

接下來,蘭雅便用丁河留在工作間的手機給自己的手機發了條短信,短信上寫明,丁河因為突然有了非常重要且難得的靈感,要全心全意毫無雜念地創作一個對他來說此生最重要的作品,決定隱居一段時間,為此不得不終止教學,讓蘭雅把學費都賠給學生,并為自己的這個決定給學生們帶來不便而道歉。

蘭雅把這條短信轉發給了所有的學生,大家很失望,當然也有抱怨,但最后都接受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能理解藝術家在面臨一個千載難逢的靈感時會做出的決定,只有極個別人要討要說法,但被蘭雅用一筆錢封了口。

有一個細節讓丁河格外震驚:蘭雅把他的血衣和何場的衣服都剪成了布條和碎片,她把它們拼出了一幅皮影風格的畫,這幅畫后來自然也被拿出工作室燒掉了。

丁河為在蘭雅身上找到這個共同點而感慨,他想那一定是一幅杰作。突然,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個被警察拿在手里的青花瓷瓶,那個他以為應該遺失了的瓷瓶,不由得心頭一動。他努力壓下一些念頭,專心聽蘭雅講述他離開之后的故事。

何場的家人當然來找過何場,但那時丁河的學生們已經解散,蘭雅只說何場拿了學費之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何場一直就是我行我素不跟任何人交代的個性,所以他的家人也就沒有起疑,后來也就沒有再來過。

李黎讓蘭雅做好丁河會突然回來的準備,蘭雅在見到他時那精彩的表演正是她一直訓練的結果。

他們聯手保護著這個秘密。

丁河去參加了葬禮。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多,大家都說這是天妒英才,然后他們在葬禮上交換名片,繼續各自的生活。

死亡的氣味無處不在。丁河現在很清楚為什么蘭雅會崩潰,李黎會選擇死亡。這些年來讓他們堅持下來的力量是愛,他們在保護所愛之人,這是能戰勝內疚與恐懼的力量,丁河看了最近四年李黎的作品,他偏愛用對比強烈的色彩,尤其是黑白色,這讓他的作品具有了鮮明的個性特征,在丁河的理解里,這是一種成全,就像生命正幫助他成全手上的作品一樣。

如果丁河沒有回來,他們可以在一個頂著愛的光環里自欺欺人,他們可以想象丁河已經畏罪自殺,他們認定丁河不可能茍且偷生,他們認為丁河至少會懲罰自己,他失去的名譽地位及前途已經是一種懲罰,他必然將在余生過著一種比死刑更加可怕的生活,所以他們保護的只是丁河的名聲,這無傷大雅,但丁河回來了,殺人犯恬不知恥地活著,逍遙法外,他們看著這個自私、涼薄、殘酷的靈魂,他們感到恐懼。丁河的歸來是一道深淵,他們跌進去,看見自己的黑暗。

丁河早就不感到內疚,對于他們的判詞也不覺得羞恥,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黑暗。

四個月后,當丁河看著成品的時候,他以為會在它面前痛哭流涕,但是沒有,他很平靜地看著它,只是覺得欣慰。

這是一個很大的白色罐子,外殼刻意做成殘缺不全的,在缺失的部分露出罐子的內部:里面是一個迷宮,一個白色的右旋莫比烏斯環形成了整個迷宮的外墻,迷宮里滿布著縱橫交錯的道路,分不清起始和終點,層層疊疊的樓梯出現在最不該出現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房間能讓人直起雞皮疙瘩,房間的門是由一個一個的骷髏頭拼起來的,它們大小不一,各自有著表情,倒是困在這迷宮里的十三個人,他們的臉部連五官都沒有,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毫無懸念,《迷宮》很快就引起了轟動。丁河不斷出現在藝術界新聞的頭版頭條,身價倍增,各種邀約蜂擁而至,丁河推掉了所有的專訪,拒絕了所有的定制或收藏的請求,他把被人開出天價的《迷宮》無償捐給了省博物館。

一天早上,丁河推開了蘭雅所住的次臥房門。后者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雙目呆滯地與他對視,她已經不咳嗽了,但丁河知道她也快要死了。

肖展在博物館里看到《迷宮》這件作品時,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正在這件展品前號啕大哭,他的父母感到丟人,連罵帶打地把小孩子拖出了展廳。

肖展覺得很遺憾,偌大一個展廳,如此多的觀察者,竟然只有一個孩子認出了它的本質。

他們被這件作品的復雜和精細所震撼,有一部分人驚嘆于它的哲學含義,有一些人感應到了黑暗,但他們只認為那是作品想要表達的東西,還沒有認出它來自于這件作品的主人。

肖展見過類似的東西,他從警已經有十幾年,他常常能在犯罪現場感覺到這種黑暗,有時候也會在普通人的身上看見它一閃而過,它們就像是出入無蹤的幽靈,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這些黑暗,正如月球有正面和背面一樣。它們也是你自己,有時候它們會放肆地侵襲過來,像是烈性的傳染病,肖展想起一些很痛苦的日子,他審判自己身體里的它們,審判者比被審判者更加痛苦,最終他平靜下來,是的,你看著它們,選擇與掙扎,也許會有一點點光,保住一些你想起來就忍不住會真心微笑的東西,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肖展的手里有一張殺人嫌犯的畫像,這個被人稱為“吳滔師傅”的男子與近日來風頭正盛的藝術家丁河實在太像了。

一開始,他對于把這兩個人聯系起來還有猶豫,丁河的名聲與社會地位都叫他不得不猶豫,他想不出一個不缺錢的大藝術家會出現在那個骯臟憋悶的地方的理由,想不出他殺死一個臭名昭著的文物走私犯的理由,那一刀如此精準冷酷,連一絲憎恨一絲憤怒一絲恐懼都找不到,就算是嗜殺多年的職業殺手身上也很難看見這樣的冷漠,他一直在想,這是怎樣一個人呢?

看見這件作品之后,他已經完全確信了,吳滔與丁河,就是一個人。

他調查了丁河的過去,這個人隱居了四年,而在這四年,吳滔就在那個地下室里制造了十幾件假冒的文物。

四年前一定發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肖展完全不相信丁河的妻子及其生所說的那個理由,那個現在被報紙媒體大肆渲染和贊美的所謂“藝術的苦行”。

可惜,就差那么一點點就抓住他了,也許還能阻止一次謀殺。

警方是在接到匿名舉報電話前往那個造假窩點的,他相信打出電話的人一定曾經是這些人的同伙,否則不會知道如此多的細節,而這個人的目的也絕不是為了懲惡揚善,警察們在地下室的保險柜里發現了一個青花瓷瓶,文物專家花了不少時間才鑒定出這是一件仿冒品。如果這些人把瓶子賣給那些瘋狂而富有的收藏者,肯定能賺上一大筆錢。他們還在棉絮店的后院里找到一具尸體,那是以前在那里專攻書畫仿制的工匠,人稱“老李”。除了陸小蓮與死去的劉陽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老李已經死了,陸小蓮收了劉陽一萬元,與后者一起把尸體埋在了樹下,劉陽在第二天就找到了老李的替換者古安,而與“吳滔師傅”一起工作的“老江師傅”卻一直不知所蹤,在兩人的工作室的架子后發現了少量未被清除的血跡,可以確定屬于死者老李,目前尚不清楚此人為什么會死在他人的工作室,但從死亡時間和相關證人的證詞判斷,殺人者卻并非是劉陽,極有可能是目前行蹤不明的老江師傅。除此之外,在每個工作室的射燈里都發現了攝像頭,這些攝像畫面連接到劉陽的電腦里,后者拷貝了錄像,并建立文件夾記錄時間,但只有兩天時間,可以推測這些攝像頭都是在老李死后才安裝的。

肖展認為最合理的解釋就是,老江師傅偷走了一件重要的東西,一件非常值錢的東西,這是劉陽在每個工作室立刻緊急加裝攝像頭的緣故,大概由于太為重要,以至于劉陽無法向上面交差,所以后者選擇了沉默,老江很可能是被“老李”發現而殺了后者滅口,而老江也很可能就是那個打來匿名電話的報警者——目的是借警方之力除掉整個文物造假集團,讓自己能夠徹底從漩渦中解脫出來。當然,他沒有想到自己殺人一事也會暴露,他算定了劉陽一定會毀尸滅跡,但沒算到劉陽竟會在警方到達造假窩點之前被人殺死。

天網恢恢。肖展在心里說。

肖展的腦子里有一張拼圖,大部分已經完成,他確信最后一片在丁河的手里。

肖展沒有任何困難地在丁河的工作室里見到了后者,不知道為什么,他有種感覺,丁河一直在等他,他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后,他在工作臺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丁河正在擺弄著一堆瓷器碎片,他用它們在桌面上拼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瓶子。

肖展沉默地看著他擺弄這些瓷片,一句有關案情的話都沒有說。但是他在丁河的動作里看到他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老江最近被委托制作的是一個青花瓷瓶,在劉陽的保險柜里他們找到了這個青花瓷瓶。專家鑒定出這個瓷瓶的底有三分之一是真正的古物,假如這個底以前是百分之百的古物,那么老江偷走了其中的三分之二,然后由這三分之二造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瓶子來。屆時,他再把它賣給藏家,得到的報酬自然遠高于他的工錢。這個詭計在他做瓶子的第一天就必須施行,否則就會被行家劉陽看出破綻,他本來可以瞞天過海直到最后,但老李卻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知道了這個秘密,很可能老李想要分一杯羹,于是到工作室來與老江攤牌,老江不同意,于是殺了老李倉皇逃跑。

肖展在他的大腦里推測故事的可能性,這個時候丁河忽然抬起頭來對著他笑了笑,那是一種會意的笑,暗示丁河也做了同樣的推測。

肖展給他看“吳滔師傅”的素描,心理戰正式開始。丁河說怪不得你來找我,這個人長得還真像我。丁河的眼神像一潭深水,肖展看不出他的恐懼與驚慌,而且丁河一點也不多話,肖展問什么他答什么,所有的答案都經過精心的準備,毫無破綻。肖展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對手,他必須要打長期戰。

在肖展臨走的時候,丁河問了肖展一個問題。

“在你們警察眼里,是不是非白即黑?”

肖展回答說:“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非白即黑的東西,警察從來不會那樣認為。這個世界有內在的秩序和外在的秩序,內在的秩序靠自己守護,你可以選擇混亂或是有序,外在的秩序警察倒是可以幫點兒忙,幫著把這個世界變得有序一點,僅此而已?!?/p>

“你不覺得世界的本質就是無序嗎?”丁河很不同意肖展的觀點:“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大迷宮,到最后,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不過都是我們用意識造出來的幻象,最終困住了我們自己,永遠都無法解脫?!?/p>

肖展突然想起了一個希臘神話里的人物,代達羅斯,他也是個藝術家,由于嫉妒外甥的才華,他害死了后者,之后不得不逃到克里特島上,他的藝術才華讓他得到了國王彌諾斯的尊重,代達羅斯為國王建造了一座迷宮,供牛頭人身的巨怪彌諾陶洛斯居住。這個迷宮極其復雜,建成后連代達羅斯也幾乎找不到出口,盡管受到重用,但代達羅斯并不愿意在孤島上虛度一生,他用鳥類的羽毛做成飛行器,帶著自己的兒子伊卡洛斯飛離了克里特島,伊卡洛斯卻在途中墜入大海身亡,代達羅斯最終來到西西里島,依然成為國王科卡羅斯的座上賓,他興修水利,建造城池,為當地培養了很多的藝術家,成為西西里土著文化的奠基人,最后他死在那里,據說是郁郁而終。

“你的內在世界是怎樣的,你所看見的世界就是怎樣的?!毙ふ拐f完這句話后走出了丁河的工作室。他在走廊上看到一些丁河以前作品的照片,那些作品沒有《迷宮》令人震撼,卻帶著天真任性的氣質,看了神清氣爽,是那種你愿意寵愛著、想起了也會微笑的東西,當然,毫無疑問,《迷宮》是真正的藝術品,不管是專家還是他這樣的外行,都必須承認這一點。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真相,但是他看見的只是自己。肖展想,明天我得再去博物館看一看。

在走廊的另一面,是丁河學生的作品照片,肖展在李黎的照片前駐足,他記得這個年輕人在不久之前跳樓自殺,他的作品風格也是從四年前開始轉變的。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呢?肖展點燃了一根煙,陷入沉思。

工作室里的丁河也點燃了一根煙,他走到窗戶前,陽光十分刺目,令他不得不瞇縫著眼睛。

那個警察一定還會再回來的。丁河竟然有一點兒期待:一切都要結束了。

責任編輯/謝昕丹

猜你喜歡
劉陽
Degradation of tiamulin by a packed bed dielectric barrier plasma combined with TiO2 catalyst
加強臨床教學管理提高護理教學質量的路徑研究
High-performance and fabrication friendly polarization demultiplexer
Development of long-wavelength infrared detector and its space-based application requirements?
Tired of Running? You May Want To Give “Crunning” A Try!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