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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兇手記

2016-12-02 17:28大雨
啄木鳥 2016年12期
關鍵詞:吳迪兇手

上期內容提要:

法學系高才生汪小童放棄了留在北京的機會,回到故鄉小城當了一名警察。出人意料的選擇背后,是難以言說的隱痛。仿佛命運的捉弄,剛剛從警三個月,銷聲匿跡多年的連環殺手再次作案。作為一個毫無實戰經驗的新警察,汪小童被點名調入專案組。警方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案件偵破卻絲毫沒有進展,而這期間,殺戮還在繼續……

第九章 翻供

“7·30”案發次日晚上十一點,漠南公安局燈火通明,不時有警察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神情既凝重又亢奮。我和吳迪趕到三樓專案組辦公室,里面卻空無一人。

“這會兒大家應該都在會議室里?!眳堑虾敛贿t疑地拉著我直奔會議室。

會議室有前后門,前門緊閉,里面傳來嗡嗡的說話聲。萬幸,后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推開,看見會議室的主席臺上坐著袁局和省廳的幾位領導,周副局長坐在最邊上。專案組的所有成員以及局里的幾位領導都坐在臺下,我和吳迪悄悄地坐到了后面。

省廳的領導用質疑的目光看著我們,周副局長低聲向他們解釋。接連發生的意外,讓我和吳迪在專案組里非常尷尬,但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F在,我只想知道江謙的供詞是什么,還有我的姐姐……是不是被他殺害的。我為在此之前對他的同情感到憤怒和羞愧。

省公安廳刑偵處副處長盧陽特地從省城趕來現場督導。他表情嚴肅,說話鏗鏘有力:“根據剛才對犯罪嫌疑人的集中訊問以及他的供認,可以初步確定,系列切頸案的兇手就是江謙。他兩次出現在現場,還有他與受害人的直接或間接關系,也能佐證他的犯罪事實?!闭f著,他轉過頭用目光征詢主席臺上其他領導的意見。

坐在他旁邊的省公安廳刑偵處技偵科科長劉健剛說:“我同意盧處的觀點?!?/p>

其他省廳來的專家及領導不再做聲,很明顯是達成了一致。周副局長清了清嗓子,聲音疲倦,但也帶著振奮:“現在,局里的同志立即按程序正式拘捕江謙,連夜組織案件材料送交省廳,同時上報公安部,專案組馬上對江謙的住處以及和他相關的住所進行搜查……”

主席臺上的領導起身走出會議室,我們也立刻起身。方遠山看見了我和吳迪:“你們兩個……”

周副局長走過來,接住方遠山的話頭:“他們兩個也參加接下來的搜查。我希望專案組要團結一致,通力協作。目前案件取得了階段性的進展,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F在就行動吧!”

公安局院子里,兩輛警車已經發動,我們一行七人立即上車趕往文化街江謙租住的房子。也就是一個多小時前,我和吳迪剛剛從這里離開。

到了二樓,方遠山掏出鑰匙將房門打開,那鑰匙應該是從江謙身上搜來的。我對江謙的家是熟悉的,但這次進來,因為心情的緣故,感覺完全不一樣。房中黑暗一片,打開燈,更顯得空蕩冷清。和江謙一起住的王斌大概上夜班去了,方遠山安排人守在門外,以防突然有人進入。

“小汪,你有上次搜查范鵬家的經驗,你先把整個兒房間看一遍?!狈竭h山突然這樣說,讓我有些意外。但此時,我來不及在意別人的態度和想法,只是機械地按照吩咐去做。

兩室一廳的房間,兩個男人的住所。江謙的臥室簡單整潔,木床上是打了補丁的褥子和舊被子,床下面是一箱子書籍和一些雜物。此外,就只有一個大紙箱子,里面裝著他的衣服,整齊地疊放著,雖然簡陋,但顯示出主人有著良好的生活習慣。我把衣服一件件抖開,箱子底部露出一個裝鞋的紙盒子。身后的吳迪和方遠山異口同聲:“小心點兒!”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鞋盒子,里面是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黑絨面,白鞋底,精致的做工,就仿佛一件藝術品。盒子一角塞著個紅布包,打開,露出一對鏤花銀鐲,歷經歲月的磨礪,上面的梅花瓣已經不太清晰。我小心地將銀鐲放在一邊,取出布鞋,把手伸進去摸索。布鞋里還有一封信,看郵戳,這封信寄出來的時間并不久。信封上的字跡拙劣,收信人是江謙,寄信人地址是隴南地區一個名字很奇特的地方。我沒有征得方遠山的同意,便從信封里抽出了信紙。

只有一頁,是江謙的爸爸寫來的,告知已經知道兒子訂婚,全家都非常高興。銀鐲子是塞在鞋里一起寄來的,那是江謙的奶奶留下來的,現在,就作為給兒媳婦的一點兒心意。末尾,希望江謙盡早把媳婦帶來,和家人見個面。

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但可以肯定,江謙把他和秦紅訂婚的事告訴了家里人。方遠山從我手里接過信,反復看了兩遍,重新裝進信封,連同鞋盒子一起抱在懷里。

搜查在繼續。另一個臥室是和江謙同住的王斌的,比江謙的屋子凌亂了許多,被子胡亂卷在床頭,簡易布衣櫥里,干凈衣服掛著,臟衣服堆在底下,地上橫七豎八扔著幾雙鞋,穿過的襪子卷成一團塞在鞋里。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客廳里是破舊的布藝沙發、劃痕斑斑的玻璃茶幾,電視柜下面的抽屜里裝滿了盤片,有好幾張許美靜的專輯。一切都是我熟悉的,看不出變化。

狹小的廚房里充斥著烹飪過后留下來的味道,墻面和窗玻璃已被油煙熏黑,鍋碗瓢盆隨意放在水池邊的臺面上。沒有冰箱,沒有櫥柜,所有臺面上擺不下的東西都堆放在墻角的紙箱子里。

搜查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后,我們都聚到客廳里,相對無言。方遠山手里抱著那個鞋盒子:“沒什么收獲,這也在意料之中,嫌疑人不一定會在自己住的地方藏匿切割下來的器官,而且這里不是他一個人住。我們還要繼續找第二現場?!?/p>

方遠山永遠那么強勢、自信、咄咄逼人,他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也不容別人懷疑。

李磊說:“要不,大家先一起到街邊吃點兒東西吧?從早上到現在一直沒吃飯,我都快不知道什么叫餓了。案子已經有了突破性進展,這會兒要是把誰餓出個好歹來,得不償失??!”

大家都笑了,氣氛瞬間變得輕松了些。

夜里一點多,我們專案組的七個人聚在文化街唯一一家火鍋店里吃火鍋。李磊打趣說:“好久沒吃火鍋了,今天方支隊請客不容易,大家都要放開肚子吃,不把方支隊吃心疼了不罷休?!?

幾個人中,我和吳迪是吃過晚飯的,不怎么餓,情緒也都不高。但為了不讓別人察覺出來,我們也勉強拿起筷子。僅僅過了兩天,卻發生了這么多事情,恍如隔世一般。一份遲來的傷痛像蛇一樣盤踞在我的心頭,那是恨,還有愧疚。恨自己在案件偵破過程中摻雜了許多幼稚的想法,愧疚自己把仇人當成朋友。

其他人都非常放松,對他們來說,這是真正的慶功宴。方遠山點了辣子雞的鍋底,要了啤酒和兩瓶白酒,這頓飯估計至少要花去他半個月的工資。大家于是很給面子地放開肚子吃,邊吃邊說些訊問江謙時的情況。方遠山咕咚咚喝下一杯啤酒:“供認真快……這種人,殺的人越多,招得就越快。其實就是個變態,就等著被抓住后向世人炫耀一下他有多厲害。今天是沒時間了,不過只要他認了,后面肯定還有許多作案心理要講,你不讓他講都不行?!?/p>

李磊一邊啃雞脖子一邊連連點頭:“就是就是,你看他那長相,跟一般人就不一樣。文縐縐的,說話像個娘們兒,越是這樣的人越可怕??!”

“唉,小汪,”方遠山突然問我,“江謙是你媽媽學校的老師,你們應該打過交道,你說說,平時感覺這人怎么樣???”

我愕然抬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坐在對面的吳迪也抬起頭來。沉默片刻,我沒頭沒腦地說:“人是很復雜的動物……”

“就是,人他媽就是復雜!”方遠山喝了幾杯酒,說話也變得放肆起來,“我們當刑警的,每天面對這么多兇案,這么多殺人犯、性變態,自己有時候也會蒙圈,分不清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你說是不是吳迪?”

方遠山的話鋒突然又指向吳迪,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是啊……”吳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繼續低頭吃碗里的土豆塊。

“唉,對了,據說上次你被局里暫時停職,也是因為這個姓江的打小報告。你說多危險啊,殺人狂竟然和我們專案組的同志有瓜葛,這事要是傳到外面,不但局領導臉上掛不住,老百姓還指不定傳成什么樣呢,本來這案子這么久沒破,已經讓老百姓對我們有看法了……話說回來,這事是出在吳迪身上,要是換了別人,早就脫警服回家了?!?/p>

不單是我,其他人也都驚訝地看著方遠山,不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當然,也有例外,李磊就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依舊面帶微笑,大口吃菜。

“方支隊長,”吳迪放下手里的筷子,“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方遠山打著哈哈,“你不知道,我前段時間到省城的時候,剛好碰到吳局長,向他問了好,也順便說了你在漠南的工作情況,他讓我多關照你……”

吳迪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我看著吳迪,突然想起他在兩天前的早晨打給我的電話。他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到省城工作。調到省城哪是那么容易的?當時我沒有意識到,這不是隨口一問,他是有想法……和實力的。這個實力是什么?是權力,是方遠山此時用滿含嫉妒的語氣說出來的那個“吳局長”。

方遠山似乎真的喝醉了,他并不在意吳迪的反應:“這個社會就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你爸爸在省城的官品、人品,誰不佩服?你能來漠南公安局工作,而且還這么出色,我們也替吳局長高興啊?!?/p>

省城公安局……吳局長……原來如此。我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們,聽著方遠山對吳迪毫無邏輯的一頓明捧暗諷,心情復雜煩亂。為什么每個人的背后,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故事?

“還有你,汪小童,”方遠山又轉過頭看著我,“你今天應該高興??!放棄了去大城市工作的機會來到漠南,為的是什么?不就為這個……”

“方支隊長!”吳迪突然大吼一聲,猛然從座位上站起身,身體撞到桌子上,發出凌亂的響聲。

所有人都是一個機靈,一直微笑著假裝沒在意的李磊悚然抬頭,喝了酒有點兒昏昏欲睡的陸樹斌也突然清醒了過來,他和李磊一邊一個將吳迪按回到座位上。方遠山的酒也醒了,一臉悻悻然。在眾人面前被吳迪吼了一嗓子,他覺得有點兒丟面子,想發火,又擔心把事情鬧大。是的,吳迪是他喉頭的一根魚刺,讓他感覺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越是渴望權勢的人,就越是畏懼權勢,讓自己在權勢面前像個跳梁小丑。

“干嗎呀干嗎呀!”李磊打圓場,“破了這么大的案子,高興還來不及,怎么就吵起來了,讓外人看笑話!方支隊,你看這么晚了,我們是再回局里呢,還是就在這兒散了?大家都累了兩天了……”

方遠山黑著臉一揮手:“回家,睡覺!”

來到空蕩蕩的街上,吳迪依舊余怒未消,一個人走在前面。方遠山在后面結賬,我跟著李磊和陸樹斌一起走出來。陸樹斌說:“你們都回家睡覺吧。周局還在局里守著呢,我回去看看,他也好幾天沒好好休息了,我去把他換回來……吳迪,你送小汪回家!”

“不用他送,我自己能回去!”

我想我語氣里的情緒吳迪聽出來了,他突然轉身走到我身邊,好在他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拉扯我,只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我送你?!?/p>

我不想在這里和他爭執,于是回頭跟大家道別。過了馬路,吳迪在前面,我在后面,直到轉過街角離開其他人的視線,吳迪才放緩腳步,跟我并排走在一起?!靶⊥?,我知道你肯定有想法,但我爸跟我有關系嗎?我是因為喜歡這個職業才選擇了當警察,我是靠自己的實力進的公安局,總不能為了避嫌,我就放棄理想吧?”

“但是到省城工作的事呢?如果不是有一個當局長的爸爸,你敢說這樣的話嗎?當然你可以離開,你家就在省城,可為什么也要我離開?我為什么要跟你離開?”

“為什么不能跟我離開?”吳迪的嗓門兒突然大了,“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你為什么這么執著?你是個女孩子,不應該讓你來承受這些……說實話,你當初就不應該回漠南,更不應該當警察!”

是啊……我忍住眼淚。也許吳迪是對的,我真的不應該回到漠南。如果我不回來,可能就不會再有兇案,不會遇見吳迪,不會遇見江謙和秦紅,不會有這么多事,一切都是因為我……

傳呼響了,是爸爸的留言:“小童,怎么還不回家?”

吳迪探過頭來看了一眼:“趕快回家吧,叔叔阿姨肯定擔心了?!?/p>

可我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該怎么跟爸爸媽媽說這兩天的事?該怎么面對他們?

我和吳迪無處可去,只有在街上游蕩。西北的氣候,即使是最炎熱的夏季,深夜時分也會有濃重的涼意。起風了,遠處的天邊有烏云翻滾,伴著無聲的閃電。吳迪摟住我的肩膀:“可能要下雨了。要不,我們回局里吧,累了可以在辦公室里休息一會兒?!?/p>

經吳迪提醒,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我想去局里看看那個我所痛恨的人,那個兇手,當面質問他,是不是他殺了我姐姐……當然,或許我根本見不到他。

快到公安局大院門口時,一聲炸雷在頭頂響起,轉瞬間,大滴的雨水從空中落下,打在地面上,打在我和吳迪的身上,冰涼刺骨。吳迪拉著我往辦公樓跑,跑到大院中央時,大雨已經瓢潑而下。我看見三樓周副局長的辦公室里亮著燈,二樓的訊問室也亮著燈,江謙暫時被押在那里。

跑到一棵國槐樹下,我拽住吳迪:“先看看再進去,萬一在樓道里碰到人就尷尬了?!?/p>

吳迪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亮燈的窗戶。突然,伴著吱呀一聲,二樓訊問室的窗戶開了,然后,我們就看見一個黑影從窗口跳了下來,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

“抓住他!”吳迪大喊一聲,猛地沖了過去。

我一怔之下,也跟著沖向辦公樓。一道閃電將公安局大院照得一片亮白,借著瞬間的光亮,我看見那個跳下來的人影臥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緊接著,訊問室的窗戶里又探出一個腦袋:“江謙跑了!抓住他……”

跑到那人跟前,我終于看清了,正是江謙。他的雙手被手銬銬著,但沒戴腳鐐。雨水已經把他打得透濕,額頭上的血和著雨水汩汩而下??礃幼?,他摔得不輕,但應該沒死。吳迪拎著他的衣服領子一陣晃悠:“姓江的,你還想死嗎?你有死的資格嗎?你這個畜生……”

被這么一拎一抖,江謙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我們,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吳迪……小童……”

辦公樓里跑出來五六個人,是周副局長、陸樹斌和訊問室里的兩個值班民警,還有省廳的盧陽和劉健剛,他們兩個應該是和周副局長在辦公室里熬通宵。所有人都圍在江謙周圍。江謙喘息半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斷斷續續地說:“我沒有……殺人,沒有殺……秦紅……”說完,他的身子軟了。

我看著江謙慘白的臉,不知道是該盼望他盡快醒來,還是就此死去。

凌晨四點,醫院外面大雨滂沱。

江謙已經被推進手術室。走廊里,周副局長把值班民警李進忠叫到面前,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進忠的臉色和手術室里的江謙一樣灰白。

“我和劉越、馮來剛在訊問室里看著江謙,因為這兩天沒怎么睡覺,大家都困得要命。江謙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三點多的時候,他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我就讓劉越和馮來剛到隔壁躺一會兒,我一個人看著。后來,江謙醒了,說要上廁所。我給他打開腳鐐,讓他到屋子一角的盆子那兒小便。他小便完了,我覺得尿急,也在盆里小便。他就趁這個工夫沖到窗前……”

周副局長聽罷無語,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遞了一支給李進忠。李進忠驚惶地接過,并不敢抽,而是小心地拿在手里。周局點上煙,默默地吸著,臉上的倦色更加深重。

清晨六點多,手術室的門開了,江謙被推了出來,依舊雙目緊閉。吳迪立刻迎上去問醫生:“怎么樣?”

醫生搖搖頭:“脊椎摔傷了,可能會一直昏迷,即使醒了,這輩子恐怕也站不起來了?!?/p>

植物人!我的腦子里立刻跳出這三個字。周副局長依然抽著煙,心事重重。在等待的這兩個多小時里,他抽掉了一包煙,護士也不敢制止他。的確,這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已經認罪的嫌疑人跳樓摔成重傷,有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已經要完結的兇案再次陷入僵局,只因為這家伙的最后一句話:“我沒有殺人!”

周副局長扔掉手里的煙,對我和吳迪說:“你們先留在醫院,看江謙能不能醒過來。我和進忠回局里向省廳的領導匯報?!?/p>

此時,已是雨過天晴,陽光照進醫院的走廊,照著眾人疲憊的臉。目送周副局長離開,我和吳迪直奔病房。

那是一間單人病房。江謙像個死人一樣躺在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管子,臉和頭部被紗布緊緊地包裹著,只露出眼睛和下巴。吳迪盯著他端詳半晌:“如果他一直醒不過來,這個案子就麻煩了。他最后那句話相當于翻供了。這該死的!”

我咬著嘴唇:“翻供有用嗎?”

但我不需要回答。我是法律系畢業的,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江謙是在無證據的情況下認罪的,又以這種方式翻供,這只會讓案子變得更加復雜。我頹然坐到墻角的椅子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疲憊……

病房的門打開了,護士后面跟著方遠山和李磊。他倆是從家里被叫來的,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狀況。吳迪簡單向他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兩個人也是一籌莫展。李磊嘆口氣:“剛在家美美睡了一覺,早上起來還想著上頭能嘉獎呢?!?/p>

“好啦!吳迪,小汪,趕快回家睡覺去吧,其他的事看領導安排?!被蛟S是因為昨晚和吳迪發生爭執有些懊悔,方遠山的態度出乎意料地緩和。

我和吳迪離開了醫院。

雨后的清晨,陽光有些刺眼。風吹過,馬路邊的槐樹上,雨珠依然在滴答地落下,落到行人的衣服上。這是一個美好的清晨,和我們的心情形成巨大反差。人生往往如此。世間的風景不是為誰而設,即使有兇案,有巨大的悲傷和失落,生活依然照舊。

吳迪把我送回了家,并不是只送我到門口,而是跟我進了家門,我已經沒有力氣拒絕。

爸爸媽媽竟然都在。媽媽在廚房,爸爸則坐在沙發上發呆??吹轿覀冞M來,兩個人都迎了過來。媽媽說:“回來啦,剛好,我早上熬了粥,快吃點兒吧!”

爸爸趕快收拾茶幾上滿滿一缸的煙蒂,接著幫媽媽端粥和小菜。吃飯的時候,我一言不發,吳迪則說些閑話,問爸爸媽媽最近身體怎么樣。沒人提到工作,提到兇案。

吃完了,我說:“我想睡一會兒?!比缓罂粗鴧堑?。

“吳迪也睡一會兒吧!”不等吳迪回答,爸爸就替他說,“就睡小童的屋,小童睡我們屋,我和你媽媽出去買點兒菜,中午吳迪也在家吃飯?!?/p>

吳迪一臉的疲憊,沒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不再說什么,去了爸媽的臥室。關上門,我感覺自己快要垮掉了,倒在了床上,轉眼進入了夢鄉……說是進入夢鄉,其實是一次難得的沒有夢的昏睡,像死亡一樣的昏睡……

我是被媽媽搖醒的。

媽媽說:“起來吧,吃飯,然后再睡?!?/p>

我懵懂了片刻,媽媽拉開窗簾,屋里一片陽光??纯幢?,竟然已是下午兩點。我立即翻身起床:“媽,我的傳呼響過嗎?”

“沒響過?!眿寢尠褌骱魴C遞給我看。

來到客廳,一桌子菜已經擺好了,吳迪也起來了。媽媽做了啤酒雞,還有涼菜和涼面。1998年那會兒,漠南沒有太多的餐廳,而且一盤蒜泥黃瓜都要十多塊錢,外面賣的酒到了餐廳里就翻倍,除非紅白喜事,一般家庭舍不得在餐廳消費。不像十幾年后,城市里的大小餐館滿街都是。那個年代,我要想打牙祭,就是父母在家做各種好吃的,外面餐廳流行什么,家里便做什么。媽媽爸爸到處去學新鮮菜式為我這個寶貝閨女服務?,F在,他們也當吳迪是自己的孩子,而且好像比我還珍貴。

吳迪邊吃邊夸媽媽手藝好。我依舊沉默,沒有人問我為什么沉默。電視里播放的還是抗洪救災的新聞,記者穿著迷彩服、套著顏色醒目的馬甲滔滔不絕講述著汛情,身后是翻騰的洪水??赡苁翘焯炜催@類新聞的緣故,爸媽已經沒有多少興趣。他們和吳迪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聊到了吳迪的父母。吳迪說他爸媽工作太忙,經常在單位食堂吃飯,做飯的手藝比起我爸媽差遠了去了。

爸爸對吳迪說:“那以后就和小童到家里來吃飯吧,反正學校放暑假了,你阿姨沒事,我也清閑得很,以后就照顧孩子們了?!?/p>

我瞪了爸一眼,想反駁他,卻沒有心情。

爸爸終于忍不住了:“小童,很累嗎?為什么一直不說話?”

我點點頭。

爸爸給我夾了一個雞脖子:“那多吃點兒,吃完了再睡會兒,要不就到街上逛逛,放松一下。哦,對了,那個小江和他女朋友怎么樣了?什么時候結婚???”

我猛地抬頭。吳迪也立刻停住了筷子:“哦,最近一直沒見過他們……”

爸爸點點頭:“這兩個孩子倒是很般配?!?/p>

吳迪突然說:“叔叔,阿姨,如果小童去省城上班,你們會同意嗎?”

一分鐘之內,接連兩個措手不及,我的腦子木了。爸爸媽媽也茫然對視,不知道吳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重重放下筷子,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回臥室,取東西,然后回客廳,到門口換鞋。

“小童,你要干嗎?”爸爸驚詫。

我冷著臉說:“我回單位,這都幾點了,今天是臨時休息?!?/p>

吳迪神情很尷尬。我知道我這樣做會令他尷尬,但是,我真的很生氣。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又提出這個我根本不會考慮的問題,而且是提給我父母。他為什么從來都不明白我的心?為什么那么想讓我離開漠南?

第十章 分手季節

整個兒下午,漠南市公安局氣氛沉悶。省廳領導和局領導關起門來開會,專案組的同志只有方遠山、陸樹斌參加。

我和吳迪一直不說話。為了避免在單位發生矛盾,引起別的同志猜疑,我們都去了各自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看著窗外偏西的太陽,一瞬間,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是我的兩張手繪圖,我把它們拿出來,在原來的那幅地圖上用鉛筆標示出第五起案件。

六點,會議依然沒有結束。我將兩張圖重新壓在玻璃板下面,然后看著窗外發呆。傳呼響了,是董菲。我用辦公室的電話回過去。董菲說:“我今天剛回漠南,聽朋友說漠南新開了一家迪廳。呵,咱們漠南也有迪廳了,我們晚上去玩好不好?我知道你在北京待過,不會去那種亂糟糟的舞廳,迪廳應該沒問題吧?”

我正想找個理由離開單位:“好啊,在哪兒?”

“我和長順去接你,你在單位等著?!?/p>

我趕緊收拾東西,吳迪進來了:“小童,下班了,回家嗎?”

我不看他:“我和同學出去玩?!?/p>

吳迪分明很意外:“同學?我認識嗎?”

“你沒見過?!?/p>

“那我也去?!眳堑细静辉诤跷业哪樕?,跟在我身后出了辦公室。

在單位大門外等了五分鐘,一輛面包車停在我前面,董菲從里面跳下來??匆妳堑?,她愣了一下:“小童,這位是……”

“我叫吳迪!”吳迪搶到我身前和董菲打招呼。

董菲轉頭看我:“這么帥!小童,是你男朋友?”

我搖搖頭:“同事?!笨匆婇_車的是謝長順,我問董菲,“不錯啊,買車了?”

董菲點頭:“是二手車,都快報廢了,就圖做生意方便些。走,我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去迪廳。新開的,漠南第一家?!?/p>

的確,我在北京上學時是去過迪廳的,但在漠南,還真沒有。

也不征求我的意見,吳迪爬上了面包車的副駕駛,回頭對我說:“你們兩個就坐后面聊天吧,我們男人坐前面開道?!?/p>

我嘆口氣,真拿他沒辦法。

謝長順把車開到漠南最繁華的地段,找了一家人氣最旺的清真烤肉店,點了啤酒和一大堆燒烤。在嘈雜的環境里,我才感覺稍稍放松。端起冰涼的啤酒杯,兩個男人特意碰了一下,一齊喝干。我也跟著喝了,我今天特別想喝酒。吳迪在我耳旁說:“小童,少喝點兒!”

我不理他,然后烤肉就上來了,真香。我大口吃大口喝,不停地和謝長順碰杯——董菲不喝,她等會兒還要替謝長順開車,而吳迪呢,我都懶得和他說話。七點半,吃喝完畢,由董菲開車去迪廳。

迪廳的名字叫歡樂園,離燒烤店很近,在一座商城的二樓。還沒上樓,震耳的音樂已經讓我的心臟咚咚跳了。世界總是在變化的,漠南也不例外。外面的世界有的東西,這個城市早晚也會有,好的,以及壞的。

迪廳足有四百平米,內部分為兩層,上下相通。底下是演藝臺,周圍有散座,上層是一圈包廂和走廊,走出包廂就可以觀看一層的演出,設計別具匠心,完全不輸大都市的前衛與時尚。夜場才剛剛開始,這里的顧客已經不少,都是年輕人。

董菲挑了一個靠中間的大桌,服務生立刻拿著單子過來,問我們需要什么。董菲點了啤酒和小吃。吳迪在震耳的音樂聲中對我說:“你同學很有錢啊,做什么的?”

我說:“販水果的?!?/p>

吳迪難以置信:“怎么可能?”

酒上來了,服務生為我們倒上,我們又開始碰杯。舞臺上有人在蹦迪。在北京的迪廳里,舞臺上會有領舞,或者請小有名氣的歌手和樂隊助興,但漠南不會有,這里畢竟不是北京。董菲拉著我上去一起玩。我們當年一起進過大眾舞廳,四五年后,我們依然在一起,不斷地改變自己,不斷地適應著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

借著酒勁,我放開一切,和董菲一起瘋玩。大學的時候偶爾也和同學們一起蹦迪,對此我并不生疏。周圍的人為我們讓開了一個小圈子,在漠南,我應該是奪目的。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在閃爍的燈光下,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竟然是燕子,并且我看見,燕子的手同時搭在董菲的腰上。我詫異地打量她倆。燕子湊近我大聲問:“你和董菲認識???”

“我們是同學?!闭f話的時候,我注意到董菲轉過臉,瞥了一眼臺下的謝長順。我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覺。

燕子又問:“汪警官,我跟你打聽一件事,江謙是不是被你們抓起來了?”

我從臺上將燕子拽了下來:“你怎么知道的?”

燕子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你和那個男警察去找我之前,我就知道那個殺人狂又殺人了。后來無意中聽說,竟然是江謙的女朋友。那個女孩兒我碰見過一兩次。我想你們肯定會懷疑江謙,等你們走了,我就去找他,同屋的人說他沒回家,我估計是被你們抓起來了。不過——”

“不過什么?”

“江謙不像是那樣的人,你們公安局可不要冤枉了好人?!?/p>

“公安的事你不要亂說?!蔽覇芰怂痪?,燕子立刻閉嘴。我緩和一下口氣,“你和董菲怎么認識的?”

燕子警覺地看著我:“這個都要查?你們警察管得也太寬了吧?她可是你同學?!?/p>

“正因為她是我的同學,我才要問?!?/p>

燕子聳聳肩:“你聽了可別不高興。以前她和我一起干過。你也別怪她,女孩子都虛榮,看著別人有好衣服好化妝品,當然也眼熱,誰都有犯錯的時候。董菲是個傻姑娘,入這行連名字都沒改,不過試了幾天就不干了。不像我,掉進去就出不來了?!?/p>

我回頭看著董菲,她還在舞臺上搖擺著,但眼睛卻盯著我們這邊。我沖她微笑了一下,正要朝她那邊走過去,卻被燕子拉住了:“我能去公安局看看江謙嗎?”

“他在公安局跳樓了,正住院治療,可能會成植物人?!?/p>

燕子愕然,繼而輕輕點點頭:“這樣也好,總比被槍決要好?!?/p>

“什么意思?”

“反正他遲早要死,不如自己跳樓,還少受點兒罪?!?/p>

后來我想,我肯定是喝多了,所以才會那么沖動——我沖上去,使勁把燕子推到墻上。就在那一瞬間,積聚了三天的憤怒全部爆發出來,我聲嘶力竭地沖她怒吼:“你再說一遍!”

我不知道周圍的人是什么時候圍上來的,只是死死地瞪著燕子,任憑她怎么掙扎我也不松手。吳迪沖過來拉開我們倆:“小童,你瘋了嗎?”

燕子整理一下衣服,悻悻地說:“警察就能隨便打人???”

吳迪回過身:“閉上你的嘴!”

好在音樂嘈雜,沒人聽清燕子在說什么。吳迪把我拉回座位,董菲也跟過來,我們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我坐下來,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灌下去。他們三個則各懷心事地看著我,我懶得去猜他們都在想什么。

接下來的時間里,沒人再提剛才的事,我們喝酒、蹦迪,沒有太多的開心,也沒有太多的不開心。

那一年我們都才二十多歲,但我們都已經知道,在什么時候、該怎么裝作沒事一樣。

8月2日,有風,但陽光依然暴烈。

早上剛上班,周副局長和省廳的兩位領導召集專案組開會。和周局一樣,盧陽、劉健剛眼睛里也布滿了血絲——我們昨夜在狂歡,他們卻一夜未眠。

會議直接進入主題,周副局長通報了省廳的指示,由于江謙跳樓事件有可能被外界誤讀為警方刑訊逼供,因此暫不對江謙以兇手定性,案件需要進一步偵查?,F在的重點是找到那個尚未發現蹤跡的廚師賈世友。

周副局長說完,劉健剛做了補充。他認為,將江謙定性為兇手,現場勘驗方面的證據還不夠充足。除了江謙的口供以及他是第一個進入現場的人以外,警方沒掌握任何直接證據。而且,根據秦紅的尸溫判斷,江謙是在秦紅被害后二十分鐘報的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他不可能把兇器藏匿到很遠的地方,但兇器至今也沒有找到。

會議結束,方遠山問周副局長:“那醫院里的江謙怎么辦?”

不等周副局長開口,盧陽說:“暫時不把他定性為兇手,但也不排除他就是兇手。他現在還在昏迷中,就安排民警看守吧,看傷情的發展再說?!苯又?,他環顧四周,“哪位是汪小童?”

我停住腳步:“我就是?!?/p>

盧陽和我握手:“‘7·30兇案發生后,我還在省城時,梁彥東教授給我打過電話。他對這個案件很關心,讓我到漠南后聯系你,說你是他的學生。還說等他從美國回來,會盡快來漠南?!?/p>

盧陽的握手很有力,更像是一個安慰。我想,他和梁彥東教授的關系應該很近,梁教授告訴他的,并不僅僅是我們的師生關系。我和盧陽并肩往會議室外走,盧陽問:“你對這個案子有什么看法呢?畢竟,你可以比我更近距離地了解案情?!?/p>

我低下頭:“盧處長,對不起,我現在也不知道,就在昨天,我還以為這個案子可以結了?!?

“我也希望趕快結案。上到省廳,下到你們局里,壓力確實很大。但是,越是這樣,越不能輕易結案,稍有差錯,我們對領導、對群眾都不好交代?,F在出了這樣的意外,我們就更要仔細,否則江謙的家屬要是指責警方刑訊逼供,那就太被動了?!?/p>

偵破再次走進死胡同,而且這個胡同死得讓人憤怒,讓人絕望,就像被人從頭到尾耍弄了一番。耍我們的是誰?江謙嗎?

如果他不是兇手,那么在案發后的這四天里,真兇應該早已在某處蟄伏下來看警察的笑話呢。如果真是這樣——想到這一點我就惱火——即使江謙不是兇手,他也是活該摔殘廢!因為正是他,將我們帶進了死胡同。

我坐在辦公桌前胡思亂想,實在坐不住,起身去了吳迪和楊明盛的辦公室。我對吳迪說:“咱們去醫院看看江謙有沒有醒過來?!?/p>

吳迪有些遲疑。旁邊的楊明盛說:“吳迪,你就陪小童去吧,她心情不好?!?/p>

——大家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是的,這種時候,我也裝不來心情好。前往漠南人民醫院的路上,我沒跟吳迪說一句話。

在江謙的病房外,我們見到了他的叔叔和嬸子,他們誠惶誠恐地和我們打招呼。讓我意外的是,燕子居然也和他們在一起??匆娢液蛥堑?,她站起身,但表情冷漠。

江謙的病房里有我們局里安排的兩名看守民警,護士小心翼翼地出來進去。我詢問江謙的病情,護士說:“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醒過來?!?/p>

我看了看依然插著氧氣管沉睡的江謙,心情復雜地走出病房。走廊里,燕子正小聲和江大勇兩口子說話:“你們一定要問他們,是不是警察打江謙了……”

想起剛剛盧陽說過的話,我意識到,我以前低估燕子了。緊接著,江大勇朝我們走過來,眼淚頃刻間就流了下來:“兩位警官,我這個侄子不爭氣,兩次被你們公安局找去,這一次還成了這個樣子……現在我哥嫂正從隴南往這兒趕,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向他們交代……不過,謙兒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老實、本分、心腸好,打死我都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沒天理的事。警察同志說他承認殺人了,可是,他為什么又跳樓呢……”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我繞過江大勇,走到燕子面前:“你就這么肯定江謙沒殺人?”

燕子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我相信他沒有殺人?!?/p>

對視片刻,我覺得再說什么也沒有意義,轉頭對吳迪說:“我們走吧?!?/p>

來到大街上,吳迪問我:“想去哪兒?”

我想想:“去公園吧?!?/p>

我和吳迪來到秀水公園,花四毛錢買了兩張門票,進去揀一個樹蔭下的石凳坐下來??恐磉叺臉涓?,我抬頭看著天空。陽光刺目,刺得心都疼了。我閉上眼睛。我需要安靜地梳理一下這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第五起兇案——秦紅的死,和前四起兇案的作案手法是不一樣的。沒有割劃受害人的身體,沒有拿走死者的器官,并且,唯一一次對受害人實施了強奸。嚴格來說,它很難和前四起兇案并案。大家之所以先入為主地認定江謙就是兇手,是因為他是“1·19”兇案的報案人,其后秦紅被害,他依然是報案人,而且,他是受害人的未婚夫?,F在,冷靜下來想想,對江謙是兇手的認定的確存在疑點。如果這純屬巧合呢?一個人,在見證了一個兇案現場后,隔了半年,他的女友被殺了,這種巧合也是有的,畢竟漠南太小了。如果真是巧合,那江謙就僅僅是一個倒霉的兇案現場見證人,同時也是一起殺人案的受害人之一——他的未婚妻被殺了。

但他為什么承認殺了秦紅呢?是因為悲傷?絕望?恐懼?抑或,訊問時方遠山他們對他動了手?江謙不像那些有前科的嫌疑人,那些人對警察的拳腳習以為常,但江謙……一個中學語文老師,也許會受不了。我沒有參與訊問,到現在我都沒搞清楚江謙到底承認了什么。是殺了秦紅,還是殺了系列兇殺案的所有受害人?

我和吳迪,因為各種錯綜復雜的人和事,在這個專案組里顯得很被動,這種被動讓我們成了案件偵破的局外人……想到這兒,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其實吳迪也一樣沮喪。因為我的緣故,他在專案組里受盡了委屈。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和我離開漠南公安局,也是因為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吧。

轉頭看看身邊的吳迪,和我一樣,他坐在石凳上沉默無語。唯一不同的是,我看著天空,他卻看著我。我嘆口氣:“如果這個案子破了,如果你真有本事讓我離開漠南,我立刻跟你走,可是現在……”

吳迪幽幽地說:“我只是不想讓你太累了?!?/p>

“其實你也累了。不如你去省城吧,我留在漠南?!?/p>

“那怎么可能?我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漠南的,要調動,就調我們兩個人?!?/p>

“什么?”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調動?”

吳迪沉默片刻:“小童,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但是在說之前,你先答應我別生氣?!?/p>

我點點頭:“你說吧?!?/p>

“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們從熟悉到現在,幾乎所有精力都放在這個案子上,我們的感情反倒像是個陪襯,我們的一切開心和不開心都和這個案子有關,所以……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卻沒有機會……”

我靜靜地等他說下去,心卻在狂跳,隱隱有一種恐懼。我擔心接下來他是不是要說:“其實我有女朋友……”

但是,他說:“那天晚上方遠山和我吵架是有原因的,他可能知道了我想去省城的事吧。我父母當然是希望我回省城的,以前我也的確是這么打算的。都是當警察,在漠南還是在省城,有什么不一樣?就因為這個,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工作,我不想有一天離開漠南的時候,被別人說是靠我爸爸的關系。其實,回到省城,我可能要比在漠南更努力,以免別人說閑話……爸爸的意思是今年年初就讓我回去,可就在這時候,我被周副局長點名調進了專案組。更沒想到的是,你也進了專案組……”

吳迪突然緊緊抱住我,我覺得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你知道嗎,現在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每發生一起案子,我都在害怕,害怕你繼續受到傷害,害怕面對你的父母,害怕見到你們傷心的樣子……小童,我想和你一起離開!”

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說這么多,最終還是要離開漠南?”

“是和你一起!”

“既然你怕我繼續受到傷害,為什么不留下來,幫我一起抓住那個兇手?”

吳迪搖搖頭:“你沒看見現在局里的同志對我們的態度嗎?”

我咬咬牙:“我知道,但我不可能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我放棄了那么多,從北京回到漠南,為的是什么?”

“小童,你為什么這么犟呢?”吳迪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奈。

我的眼眶濕潤了,看著吳迪,忍不住去摸他的臉,他的臉上有硬硬的胡茬兒,這幾天,他也憔悴了不少。我知道,還有許多話吳迪沒有說出來。他父母早就把省城的關系給他安排好了,他卻一直拖著,全是因為我。在這半年時間里,他一直在和父母扛著……將心比心,換作是我的父母,肯定也希望孩子能回到身邊……

我站起身:“吳迪,我們分手吧……”

當早上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我的床上和身上時,敲門聲響起,爸爸在門外喊:“小童,還在睡嗎?”

其實,我一夜沒睡。原以為提出分手,吳迪會要我解釋,或者像上次打江謙一樣,找茬兒發一通無名火,甚至像前幾天那樣耍無賴,死乞白賴地跟著我。但是,沒有。他起身默默走了,頭都沒回。

我和吳迪,我們在乎的東西完全不同,我們對某件事的理解背道而馳。男人是多么奇怪的動物。我現在才知道,我對他們并不了解。我不了解吳迪,不了解方遠山,不了解江謙。我以為我和他們是戀人、同事、朋友,但這一切僅是表象——就連此時在門外喊我起床的爸爸,我也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和周副局長是多年的同事和好友,我之所以能進入專案組,完全是因為爸爸。不管他是否知道個中內情,他卻一直對我隱瞞了他和周副局長的關系。我的心里逐漸滋生出對所有人的怨念……

窗外的陽光愈來愈強烈,我的腦子也越來越亂,終于,我在清晨七點多昏昏睡去。疲憊至極的昏睡,甚至無力做夢……直到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我從沉睡中驚醒。

聽著從客廳里傳來的電話鈴聲,我等著爸爸去接電話,但沒有。電話鈴響了一陣停下,不久再次響起??磥戆职譀]在家,我只好起身出去接電話。電話竟然是李磊打來的?!靶⊥?,怎么沒上班?”

我囁嚅著說:“昨晚突然肚子疼,一夜沒睡……今天早上睡過頭了?!?/p>

“哦,夏天肚子就是容易出毛病,最近也確實是太累了?!崩罾谠掍h一轉,“對了,跟你說個事,吳迪昨晚出了車禍,也休息了?!?/p>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他沒事吧?”

“還好,只是一點兒皮外傷,過馬路時被一輛摩的剮了一下,擦破點兒皮,臉上也有傷,不過別擔心,沒毀容?!?/p>

我松了口氣,心卻疼了起來。李磊繼續說:“他是昨晚出的事,今天一早他媽媽趕到漠南,把他從醫院接走了。據說他媽媽也是公安系統的領導……你看,這么要緊的關頭,一天之內有兩位同志脫崗……”

“李隊,我馬上就去單位!”

“也好?!崩罾诘恼Z氣鄭重起來,“今天省廳領導和袁局、周局要給大家開個會,你趕緊過來吧?!?/p>

趕到公安局,專案組的辦公室都空著。于是,我去了三樓的會議室,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專案組的同志們已經就座。主席位上是市局局長袁立人,省公安廳刑偵處副處長盧陽、刑偵處技偵科科長劉健剛以及周副局長都圍在袁局的身邊,正在看一些書面材料,一邊拿筆指指點點,低聲商量著什么。

我依然挑了一個最不顯眼的位置坐下來。環顧四周,沒有看見吳迪。感情糾葛和工作壓力讓我疲憊不堪,我真的感覺到了痛苦——這是我自找的。

幾分鐘后,領導們停止討論,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周副局長先開口:“今天是自‘1·19案發后成立專案組以來,袁局長再一次親自主持會議,而且還有省廳的盧副處長一行來協助我們的工作,可見省市領導對該案的重視程度。非常慚愧,我們沒有及時偵破這起系列殺人案,辜負了領導對我們的期望?!?/p>

說到這里,周副局長欠身向左右微微鞠躬。我突然一陣心酸,伴隨著巨大的羞愧。我想,專案組的同志們和我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接著,由袁局宣讀剛剛收到的公安部的指示:“獲悉你省漠南市繼‘1·16、‘1·19兩起兇案后,于近日又發兇案,疑與‘88·5·26、‘94·7·27案作案手法相似,現已并案偵查。鑒于該系列案件影響極大,今將該系列案件定為部督案件,并由省公安廳派警力增援,制定偵破方案,爭取早日破案,還人民群眾平安!”

念完指示,周副局長又簡單總結了一下這半年來該案的偵破情況。他說話時,手里沒有拿任何材料——這個案子的所有細節,已經印在專案組每個成員的心里了。

“成立專案組后,最初制定的偵破方案是從受害人身上入手,在受害人的個體特征、社會關系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總結了許多共同點,比如受害人的年齡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長相姣好,性格活潑,社會交往較多,等等。為此,我們特意安排城西分局幾名熟悉治安和戶籍管理情況的同志進入專案組。在這些同志的配合下,方遠山支隊長在受害人的社會關系方面下了很大功夫。這個偵破思路當時上報省廳,省廳也是同意的,但是……”周副局長頓了一下,語氣沉重,“但是,經過半年的工作,我們發現,這個偵破方案似乎存在問題,也可能是我們的排查還不到位,畢竟,漠南是一個移民城市,工礦企業多,平房區面積大,不好管理,再加上近幾年農村人口大量涌向城市,平房區有三分之一都是外來戶……戶籍管理存在的漏洞給我們的排查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難。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失去了現場抓捕的機會。這個兇手狡猾、兇殘、冷靜,作案手段完全超出了我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我可能是在給專案組找臺階。案件到現在還沒有偵破,這是不容回避的事實,我愿意接受上級領導的處分?!?/p>

周副局長的話講完了,專案組所有同志都把臉埋在桌子上,沒有一個人抬頭。盧陽副處長咳嗽了一聲:“大家也不要有過多的心理負擔。漠南的情況我們也知道,工礦企業普遍不景氣,有大量的下崗失業人員,總人口雖然不多,但流動性大,再加上近幾年人心浮動,發生這樣的案子,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大家要做的,就是面對困難、解決困難?!边@幾句話說得入情入理,專案組同志們都稍稍放松了些。盧陽繼續說,“案子走進了死胡同,我們就需要尋找新的偵破方向,制定新的偵破方案?,F在,我想請在座的各位同志說說各自的想法,大家都不要拘束,不論什么樣的觀點,我們都可以探討?!?

會場一片寂靜。周副局長說:“那我點名吧,請每位同志提出自己的觀點,不能一句帶過。我看……方遠山先說吧?!?/p>

方遠山立刻起身,向幾位領導敬禮,然后翻開筆記本:“在此之前,我們的確犯了一些認識上的錯誤,過多地考慮兇手和受害人的關系,結果走入了誤區。本來警力就有限……”

方遠山說話的當口兒,我的傳呼機忽然不合時宜地響起,嘟嘟的聲音異常刺耳。所有人都轉頭看我,但我依然鼓足勇氣掏出傳呼機看了一眼,緊接著心里一沉——“小童,我在省城,可能有一段時間不會來漠南,我媽給我請了假。你要保重!”

……

其他同志關于案件的發言我都沒有聽到,我的腦袋嗡嗡響,眼前一片朦朧,直到周副局長喊我的名字:“汪小童,你來說說吧?!?/p>

身旁的李磊用胳膊肘搗了我一下,我猛然醒悟,是的,我這是在開會!定了定神,我開始發言:“我認為,我們現在應該換個思路,從對受害人的關注換位到對兇手的關注上?!蔽业穆曇艉艽?,帶著一種激憤的無畏,帶著一種無所顧忌的堅定,連我都有點兒吃驚。

“怎么換位呢?”盧陽問。

“以往我們總說作案動機,但是這個案件,有可能兇手完全沒有動機,或者說,他的作案動機和受害人沒有關系。正是這種最簡單的殺人動機,給我們的偵破帶來了巨大的難度。兇手可能根本不認識受害人,他認識的只是她們的特征,他到處尋找符合這些特征的目標下手。關于這些特征,我們已經非常清楚——女性,年齡不超過三十歲,長相好,她們之間互不相識。而且,所有的兇案都發生在白天,受害人都是單獨在家,案發地都是平房,平房住戶在家的時候,白天大多是不上鎖的。兇手在人們認為最安全的時間和地點作案,他的思維模式完全超出了我們通常的經驗,所以,他能夠一次次得手……”

盧陽打斷我的話:“你想要說明什么?”

“兇手跟受害人沒有任何關系,他只是一部殺人機器,一個惡魔!他殺人,僅僅是因為……他想殺人!”

十幾秒種的寂靜之后,盧陽輕輕拍了幾下手。只有他一個人拍手,但是這拍手卻讓我從混亂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我失戀了,因為失戀,所以失控了!

我的發言之后,沒人再發言,也沒人對大家的發言做總結,這完全緣于我無視領導存在的大放厥詞。我知道我是瘋了——吳迪發來的信息讓我瘋了。不過,對于我的發言,不論是袁局還是周局,仿佛都沒有感到太意外,而盧陽的鼓掌反而讓兩位局長臉上有了光彩。周副局長宣布,中午休息,下午繼續開會。

從會議室出來,我有點兒恍惚?;氐睫k公室坐了一會兒,李磊去食堂了,我沒去。不是不餓,我現在這種情緒,不適合在同事們集中的地方出現,我不愿被別人指指點點,更擔心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于是我下了樓,一個人溜達到單位拐角的小巷子里,進了一家牛肉面館。漠南的牛肉面,和省城的一樣正宗。正是吃飯的高峰,排隊買票的人不少,我站在隊尾等著交錢。輪到我的時候,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我替你買了吧!師傅,來兩個大碗!”

原來是那個賣水果的小伙子,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交了錢,領回兩張票,紅著臉問我:“你吃寬的細的?”

“細的……”我感覺疲憊,放棄了推讓的念頭,轉身坐在一個空位子上,看著他一拐一拐地走到取面口,把票交給里面的小師傅。

轉眼,一碗面和一碟牛肉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以為他會坐下來和我一起吃,可他取了自己的面之后,卻對我說:“你吃吧,我還要看水果攤兒,走了??!”說罷,擠過人群出了面館。

疲憊感滲入我的每一個細胞,我埋下頭,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夾一片牛肉。我需要食物來填充剛剛被掏空的心。吃到最后一口的時候,一滴眼淚掉下來,掉到了碗里。

走出面館,賣水果的小伙子正坐在他的攤位后,大口地吃著面,在他滿足地抬頭的一瞬間,我能看見他眼里的笑意。我再次意識到,男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這個小伙子也一樣。我不了解他,更不理解他,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可能喜歡我,或者感激我。但此時我心煩意亂,沒心思去探究這些,也沒過去向他道謝。離下午上班還有一會兒,我想一個人走走。

大街上人來車往,人們的生活依然照舊。我和吳迪分手了,我提出,他同意,半年時間的戀愛像一場夢,就這樣結束了,但這個夢卻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一陣風卷起街頭的亂草,天邊黑云堆積,有隱隱的雷聲。過兩天就要立秋了,漠南的秋天,總是秋未至而秋意濃。路過郵局,我信步走了進去。這是一個小分局,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埋頭在柜臺后整理東西。我像個傻子一樣走到柜臺前,撿了一張空白的郵寄單子,拿起柜臺上的圓珠筆,卻又不知道該寫什么。

坐在柜臺后的圓臉姑娘抬起頭看著我。我躲開她的審視,在紙上寫下幾個字:“吳迪,我想你!”

我向圓臉姑娘要了信封郵票,猶豫片刻,在上面寫下了省城公安局的地址。也許吳迪還沒到省城公安局工作,也許他收不到這封信,但不管怎么樣,把這封信寄出去之后,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點兒。

第十一章 血型和指紋

下午兩點半,在周副局長的主持下,會議繼續進行。令我們意外的是,這幾天一直沉默寡言的省廳刑偵處技偵科科長劉健剛開了口:“請問,專案組負責痕跡勘驗的吳迪在不在?”

大家面面相覷,我低下頭。

“吳迪請假了?!敝芨本珠L說,“出車禍受了點兒傷,回省城休養了?!?/p>

劉健剛點點頭:“那好,我就簡單說說我的感受吧。其實,看完‘7·30案件的材料,我很驚喜。要不是我們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江謙身上,對這起案件的偵查,應該能夠獲得重大突破。相比前四起案件,這起案件中雖然沒有兇殘變態的切割,卻留下了最多的痕跡——兇手的痕跡。第一,指紋。之所以和其他幾起案件并案,就是因為現場的指紋和‘1·19案件一致。而我們呢,寧可相信兩起案件的報案人是同一個人,所以兇手理所當然就是報案人,于是焦急地采用訊問手段讓嫌疑人承認他就是兇手,而不是用最簡單的方法——指紋比對,去獲得證據,這是破案的大忌?!?·19案現場有疑似兇手的指紋,也有江謙的指紋,‘7·30案也同樣,既有江謙的指紋,也有和‘1·19案中疑似兇手相同的指紋。這至少說明,兇案現場還有另一個人,他同時出現在兩起案件中,甚至可能出現在其他幾起案件的現場。當然,因為江謙兩次出現在兇案現場,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但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個人身上,使我們失去了抓住真兇的黃金時機。

“第二,精液。從‘7·30案件受害人身上,難得地獲取了兇手的精液。雖然DNA檢測技術比較復雜,但起碼我們已經有了最豐富的兇手DNA比對樣本。為什么我們沒有對嫌疑人采用這些精準的科技手段,而是迫不及待地使用傳統的訊問手段呢?我理解,大家都希望趕快結案,這個案子持續了半年多,已經讓所有人都瘋了!但這樣做的結果卻導致目前偵破工作進入了死胡同。所以,我和盧副處長的意見是,立刻對以前訊問過的所有嫌疑人進行指紋比對,送精液采樣到省廳做血型鑒定,有必要的話,送公安部刑事鑒定中心做DNA鑒定。如果還不能找到兇手,我們考慮了汪小童同志的觀點,對全市的高危人群進行排查。高危人群暫定為兩類:一是熟悉用刀的人群,比如醫生、屠夫、廚師;二是白天能進入居民住宅卻不容易引起懷疑的人,包括收廢舊物品的、抄水電表的以及郵遞人員。對這兩類人全部進行指紋比對,必要時可以進行血液比對。請周副局長具體安排警力配置?!?/p>

周副局長的神情有些沉重,我們當然理解他的心境,畢竟,劉健剛的話是對我們此前所有工作的否定。但錯了就是錯了,周副局長抬頭環視會場:“那就由劉科長、陸樹斌和汪小童負責現場物證整理以及嫌疑人的指紋、血液比對,治安科科長陸天明帶隊去賈世友的老家,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人找出來,方遠山、李磊,你們負責對劉科長劃定的嫌疑范圍進行排查。會議到此結束,現在就行動吧!”

因為有了新的偵破方向,工作干起來反倒很輕松。我和陸樹斌一個小時內便準備好了從“7·30”兇案現場提取的精液樣本以及“1·19”案和“7·30”案的現場指紋,然后局里派車,我和劉健剛于下午四點出發前往省城,到省廳刑科所做精液抽樣檢測,鑒定兇手的血型;另外,還要將指紋模板送到省廳,在全省指紋庫中進行比對。

工作以外,劉健剛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一上車,他就建議我迷瞪一會兒,到了省廳,怕是要熬夜了。于是,他在前座,我在后座,兩個人都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的確很疲憊,即使在顛簸的車上,我也很快睡著了……

凌亂的夢境……周圍沒有一個人,天上有黑色的流云,像驚鳥一樣飛過。我走進一個漆黑的房間,有滴答的水聲,那聲音漸漸放大,直到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震得四周的墻壁都在搖晃……然后,我再次看見了姐姐,她的上半身從床沿垂落下來,頭發在地上蜿蜒,像一條黑色的溪流……那條溪流向我的腳下蔓延,纏繞住我的身體,我徒勞地掙扎,我喘不上氣來……

“小汪!”有人在推我。

我從夢中驚醒,猛然坐直身子,愣怔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地。車窗外,是不斷倒退的荒山野嶺。劉健剛關切地看著我:“做噩夢了?”

“沒有……”

到達省城已是傍晚。事先跟省廳刑科所打過招呼,七點去省廳,中間只有一小時的吃飯時間。家在省城的劉健剛也不回家了,陪我和司機在街上吃了飯。

吃飯時,劉健剛問:“聽周副局長說,你小時候家在南方,又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其實在咱們西北待的時間并不長。對省城熟悉嗎?”

我苦笑,搖搖頭。是的,我對這座城市不熟悉,但是這座城市有吳迪。

吃完飯,我們立刻去刑科所。白所長和兩名助手正在等我們。拿到檢材,他們立刻投入工作。一個小時后,血型檢測出來了。我馬上打了周副局長的手提電話。那年月,人們管這種半塊磚頭大的手機叫大哥大,一部要一兩萬元,是局里給領導們配的。

電話里的雜音很大,我向周副局長匯報,兇手的血型是AB型。周副局長說:“我馬上派人到醫院去和江謙的血型做比對?!本驮谖覝蕚鋻祀娫挼臅r候,周副局長又說,“我也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兩個現場的疑似兇手指紋和江謙的比對過了,不是他的?,F在就看血型比對了?!?/p>

掛斷電話,我和劉健剛將指紋模板送到省廳,就連夜趕回漠南。

8月4日上午七點,我和劉健剛、陸樹斌一起來到漠南市第一人民醫院江謙的病房,等待醫生的化驗結果。

江謙住院期間沒有輸血,所以到現在為止,沒有人知道他的血型。但他的指紋和現場遺留的疑似兇手指紋并不吻合,假如他的血型和精液檢測血型相同,又能說明什么?人類一共就這么幾種血型。而且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經過昨晚一夜的奮戰,對以前訊問過的幾名嫌疑人——齊大年、范鵬、馬寶,都進行了指紋比對,都不吻合。

如果僅僅依靠現場指紋,我們有可能繼續扎到死胡同里出不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也許在我的內心深處,也和其他同志一樣,希望拋開什么指紋和血型,只要有人承認所有的案子都是他作的就行了。長時間的焦灼、期待、絕望,讓我和我的同事們愿意接受任何結果——只要這個案子能了結。

江謙依然插著氧氣管躺在床上。醫生從他僵直的胳膊上采血,他就像一具死尸一樣任由擺布。旁邊除了值班民警小王,還有他的嬸嬸,一臉愁容,不停地嘮叨著醫生不好好治病之類的話。半小時后,江謙的主治醫生,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將一張化驗單交給我們:“A型?!?/p>

我的心沉了一下,連接化驗單的勇氣都沒有。劉健剛接過化驗單,看了一眼,裝進檔案夾里。然后他走到江謙的床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個昏迷不醒的人,轉過身說:“我們走吧,這個人暫時放在一邊了?!?/p>

旁邊的主治醫生卻開口了:“警察同志,這個人當時送進醫院,是你們公安局讓治的,到現在為止,一分錢住院費都沒交。接下來還要繼續治療,你們總得給個說法呀?”

我和劉健剛面面相覷。劉健剛問我:“這種事一般你們局里怎么處理?”

我搖搖頭:“我剛到局里半年時間,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我得回局里請示?!?/p>

主治醫生不依不饒:“雖然是單位對單位,在此之前的醫藥費可以減免,為了配合公安機關破案嘛,但長期這么下去可不行。這個人的治療費用一天就得七八百,家屬又沒錢,實在不行,我們只有強行讓他出院了?!?/p>

話音未落,我們便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是江謙的嬸嬸,我記得她的名字叫李慧蘭。她沖過來跪到我和劉健剛的面前:“警察同志,謙兒可是在你們公安局摔成這樣的,你們就算懷疑他是殺人犯,也得把他的病治好了才能審??!”

李慧蘭一把鼻涕一把淚,響亮的哭聲驚動了整個兒科室的病人和醫護人員,病房門口立即圍了一大堆人。幸好她老公江大勇不在,不然這夫妻倆在病房里鬧起來,那可夠受的。主治醫生在一旁呵斥,一旁的護士也在勸,但李慧蘭就是不起來。這種狀況,我和劉健剛也不好扭頭就走。這樣僵持著,病房門口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突然,負責看守的民警小王喊了一聲:“看,他動了!”

我猛回過頭:“誰動了?”

“江謙,江謙動了一下,他好像被吵醒了!”

所有人都圍到了江謙的床邊,李慧蘭也硬生生地止住了哭聲。一點兒沒錯,江謙動了,先是頭部輕輕地左右搖晃,似乎感覺很難受,然后是手,擱在肚子上的一只手滑了下來,手指微微顫抖著。

“他奶奶的,這小子還真被吵醒了!”本來怒氣沖天的主治醫生驚喜之余,不禁罵了句粗話。與此同時,我們所有人,包括在門口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也都輕輕地驚呼了一聲。主治醫生不再糾纏醫藥費,立刻走到床邊為江謙量血壓、測心率,又掰開他的眼皮拿醫用電筒照了一下,轉過身對我們說,“真的有知覺了,讓他休息一會兒,所有人都出去!”

在走廊里,主治醫生對我們說:“你看,我們也盡力了??墒?,親兄弟明算賬,回去趕快跟你們局長匯報,欠的醫藥費和后期治療費什么時候結,抓緊時間給個話吧!”

不茍言笑的劉健剛忍不住笑了:“你這人怎么只認錢不認人,你還是醫生嗎?”

主治醫生一本正經:“醫生也要吃飯,何況醫院又不是我家開的,想給誰免費就給誰免費??熳甙?,回去要錢去!”

剛過九點,突然狂風大作,烏云鋪天蓋地,緊接著暴雨如注。盧陽、劉健剛、方遠山、陸樹斌還有我,都在周副局長的辦公室里??耧L從木框窗戶的縫隙中擠進來,雨水順著玻璃傾瀉而下,讓屋子里有了一股秋天的寒涼。

專案組連夜對馬寶、范鵬、齊大年以及備案的另外十余名懷疑對象做了指紋比對,全部不吻合。省廳的精液檢測結果出來后,又立刻對這些人進行抽血檢驗,其中有一半對上的,可這些人又有確鑿的不在現場證據。周副局長搓著手:“真應了汪小童的話,兇手可能完全沒有動機,或者,殺人就是他唯一的動機?!?/p>

“還有賈世友?!眲⒔偺嵝颜f,“我們還是要積極尋找這個人,從職業等各方面情況來看,他比江謙更符合兇手的條件?!?/p>

“天明他們估計已經到了四川,目前還沒消息?!敝芨本珠L說,“但愿這是我們最后要找的一個人。我從警三十多年,這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而且,這種案子以前都聞所未聞,怎么就發生在漠南呢?這屁大點兒的地方,他娘的!”

停滯的偵破引發的焦慮讓所有人情緒失控,言語失控。

“周局,”劉健剛說,“有件事要跟你提提。我們早上去醫院,那個江謙的醫藥費問題,你看怎么解決一下?”

周副局長一籌莫展:“如果是嫌疑人,怎么都好說,我也好向上面申請經費。但現在他又被排除了嫌疑,這醫藥費怎么報?怎么出的事要說清吧,可這件事……不好說,稍不小心,大家都下不了臺?!?/p>

暴雨停了,我們的小會也結束了。會議討論的結果就是繼續擴大指紋比對和血液比對的范圍。工作難度雖然更大了,但畢竟有了目標,至少,我們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無事可做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傳呼響了,是董菲的留言:“我剛從唐山回來,抽時間見個面,吃個飯?!?/p>

看著傳呼里的文字,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就像一個在外面走了很久、受了很多累的小孩兒突然看見了親人。我需要好朋友的安慰。我用座機給她回電話,董菲說:“中午去吃火鍋吧,把吳迪也叫上?!?/p>

吳迪……我愣了一下,手中的話筒差點兒掉在地上。

中午下班,我出了單位,坐車趕到雨村火鍋店。雨后的漠南涼意襲人,吃火鍋正好?;疱伒昀锶瞬欢?,很安靜,董菲已經到了,看到我,她上來先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看我,都曬成煤塊了!”

她的確黑了,但是更加時尚,一套米色的秋裝襯出她豐滿的身材,手里還拿著大哥大。我笑著說:“呀,不錯,都拿大哥大了,我們局里可是只有幾個局長才有啊,你真成富婆了。怎么剛才不用這先進武器給我打電話?”

董菲擺手:“沒那么矯情,純粹是為了做生意買的。成天北京天津內蒙地跑,沒這個能成嗎?剛才沒用,還不是為了省幾個電話費。我現在無業游民一個,只好賺點兒辛苦錢了。哎,吳迪呢,怎么沒和你一起來?”

“他出差了?!蔽艺f,然后趕緊轉移話題,“你們賣蔬菜水果,就能掙這么多錢?”

董菲說:“開始的時候是挺難的,我倆都沒錢呀。后來想了個辦法,他不是家在農村嗎?老家種土豆,地里收才幾分錢,有時候都沒人來收。去年秋天,我和長順一商量,雇輛車,給車主付個押金,裝上一車土豆也不用付現款,拉到北京上海的批發市場賣掉,再給車主付車費,回來再給鄉親們付土豆收購款。拉了第一車我們就賺了四千多,一下子找到門道了?,F在,長順就在全國各地跑,收購各種蔬菜瓜果,我呢,就待在批發市場,等貨來了直接批發。一年下來有賺有賠,不過總體來說還是賺了,就是辛苦,人也俗了,天天和菜市場的小販打交道,不學潑婦不行?!?/p>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董菲很真實,給我異常踏實的感覺。她靠自己的辛苦賺錢,找一個農村的男友一起奮斗,這些都是正確的。她找準了自己人生的路,而我在此前,內心深處曾經是看不起謝長順的,這有多么世俗。

菜很快上來了,我和董菲開吃,美味的食物讓我抑郁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董菲邊吃邊打量我:“你今天看著沒精打采的,怎么了,和吳迪吵架了?”

我本能地想要撒謊,想一想忍住了,董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再裝?!皡堑匣厥〕橇??!?/p>

“看他父母去了?等他回來我們再聚?!?/p>

“他不回來了……”我黯然放下筷子。

董菲愕然:“你們……分手了?”

我點點頭,長嘆一口氣,突然感覺輕松了。

董菲瞪著我:“你喜歡他是吧?既然喜歡,去找他呀?要么讓他回來,要么你也去省城。多大的事,怎么能說分手就分手。兩個人在一起不容易,你看我和長順,吵過鬧過,可真要說分手,還真是誰也離不開誰?!?/p>

“我就是因為不想跟他去省城才分手的……”

董菲恨不得用筷子敲我的頭:“漠南有什么好?你傻了嗎?為什么不跟他去省城?”

“因為……”我決定告訴董菲,“因為我姐姐的案子,我現在就在那個專案組?!?/p>

我的傳呼響了,竟然是燕子。她給我留言說,想和我談談江謙的事。遲疑一下,我問董菲:“燕子要和我說點兒工作的事……”

董菲很平靜:“我也想見見她呢,讓她一起過來吃飯吧?!?/p>

我用董菲的手機給她回了電話。不到十分鐘,燕子來了,穿著一套牛仔裝,鉛華洗凈,在這樣的場合和她在一起,不會讓人感覺尷尬??匆姸?,她愣了一下。董菲倒是落落大方:“小童是我好朋友,我什么也沒必要瞞她?!?/p>

“那我……”燕子看著我,“有什么說什么,沒必要避著董菲了是吧?”

我招呼她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說——是關于江謙?”

“我剛去了醫院,江謙醒了,但下身還不能動,一只胳膊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即使長好,也提不了重東西。他現在還在病床上,可醫生已經停了藥,要他出院。他叔和嬸竟然都躲了,找不著人,學校更不管了,他爹媽暫時也趕不過來。而且,他不讓我幫他聯系老家。我覺得他……很可憐。我想接他出院,但是,欠醫院的醫藥費能不能讓我少承擔一些?就這事,想麻煩你跟你們領導說說?!?/p>

我當真吃了一驚:“你為什么要管他?他以后可能就是一個廢人了!”

燕子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朋友,總不能放手不管。今天早上在醫院,我掐了他的腿,他說疼,所以我想,只要好好照顧,他應該能重新站起來。如果他好了,我……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p>

我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女孩兒。她很漂亮,有時候會顯露出風塵女子的宜喜宜嗔,但大多數時候是冷漠,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不過,此時她所做的事,讓我震撼。

“燕子,你愛上江謙了?”

燕子苦笑:“我?我已經很難愛上一個人了。我只是把他當朋友,真心想幫他?!?/p>

一旁的董菲突然說:“你能這樣做,肯定就是喜歡他的。這樣也挺好,你以后也有寄托了,畢竟這行不能干一輩子,最后還是要有個歸宿的?!?/p>

“那么,”我問,“我能幫你做什么?”

“只要你們公安同意就行。醫院說了,人是公安送來的,當然也要公安同意才能接走?!?/p>

回到局里,我去找了周副局長。周副局長坐在辦公桌后,一邊聽我匯報,一邊皺著眉頭看一堆材料。匯報完了,他依舊沒有抬頭:“這個燕子是誰?有具體的姓名嗎?是江謙的什么人?”

我一時語結:“燕子……是一個發廊妹,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和江謙住樓上樓下?!?/p>

“這都是什么人?怎么這么復雜的關系?”周副局長猛然抬起頭,將手里的筆扔到桌子上,“小童,有時候看著這些受害人的資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搖搖頭。

“我經常會感到害怕。我一個從事刑偵工作大半輩子的公安局副局長,竟然會感到害怕。知道為什么嗎?就因為我不知道這個殺人惡魔是誰。我經常想,他很可能就在我的身邊,就是我熟悉的人。走在大街上,有時候我會忍不住仔細打量每一個人,也許他就是那個兇手?!?/p>

“周局,這種感覺,我也有……”

“那你就應該知道,在案子沒破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這的確有點兒不近人情,可沒辦法,兇手把我們逼到這分兒上了?!彼酒鹕?,整理著手邊的材料,“至于你剛才說的事,目前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也只能這樣了。就讓那個燕子接江謙回家休養吧,但你要隨時掌握他的行蹤?!?/p>

離開周副局長的辦公室,我給燕子打電話,告訴她局里答應了她的要求,然后問她準備把江謙接到哪里去。燕子說:“我想送他回老家?!?/p>

對于燕子的選擇我還是感到小小的震驚?;氐浇t的老家,她能過慣那里的生活嗎?她這樣做,是要證明什么嗎?

燕子說:“臨走前,江謙希望你能來看看他?!?/p>

我沉默。

第十二章 又到中秋

秋天來了。短短半年時間,那些我愛過的、恨過的、熟悉的人,都一個個離開了我。吳迪和我分手,去省城了;秦紅死了,成為系列兇殺案的又一名受害人;江謙和燕子要走了,我因為有事耽擱,并沒有在他離開漠南之前去看他一眼,事后我也沒打電話解釋。我想,我和江謙之間已經有了一堵墻,我們已經無法再做朋友,就讓這堵無形的墻在心里豎著吧。

系列殺人案的偵破工作依然沒有進展。專案組由開始的十余人增加到三十多人,市局和西城分局出動大量警力,對刑滿釋放人員、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以及敏感職業從業者如屠夫、廚師、醫生等都進行了指紋和血型比對,但沒有一例能對上。陸天明從四川回來了,也是一無所獲。賈世友離開漠南后去了南方,偶爾會給家里打電話,但都是公用電話。而且辦案人員在四川的那段時間里,賈世友再沒給家里來過電話,估計是已經從家人那里得到了警察在找他的消息。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政府對個人信息的管理還比較滯后,身份證可以隨便偽造,坐火車、打電話都無法留下個人信息。也就是在那幾年,好像全中國一半的人口都傾巢出動,農村人要到城里去,西北人要到南方沿海城市去,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人,和大海撈針一樣難。在一次專案組例會上,盧陽副處長感慨:“我們國家建立現代化信息網絡迫在眉睫??!”

吳迪雖然請假離開了專案組,但因為盧陽和劉健剛的加入,專案組的骨干力量反而加強了。最微妙的是,方遠山在專案組的強勢地位被盧陽取代了——盧陽的鐵腕遠遠強過方遠山。周副局長囑咐我照顧好省廳領導的生活,因此在工作之余,我經常陪著盧陽在漠南轉轉,吃點兒特色小吃什么的。

逛街吃飯的時候,他會和我探討和案子有關的事,甚至直言不諱地談到我的姐姐。我記得那天是9月10日的下午,我們坐在公園門口的飲料攤前,盧陽對我說:“周局暗示過,不要在你面前提你姐姐。但是,我認為,作為警察,尤其是作為這個專案組的一員,不應該回避這個問題。在所有的案件中,我對兩起案件最感興趣,一是最近這起,因為兇手沒有像前幾起案件那樣用割劃手段折磨受害人,而是采用了強奸,另外一起,就是你姐姐的案子?!彼贿呎f,一邊拿起桌上的一瓶酸奶遞給我,就像是一個安慰?!澳懿荒苷f說你對你姐姐被害的看法?”

“我姐姐當時只有十九歲,剛剛到一個單位上班,單純善良,沒有過多的社會關系,也沒有和任何人結仇。她之所以被兇手殺害,只是碰巧撞上了這個惡魔,而后面的所有案件,也印證了這個事實?!?/p>

盧陽點點頭:“起初我也以為是仇殺、情殺,或者至少是熟人作案,但現在我也開始認為,這是一起無動機連環殺人案?!?/p>

“盧處長,”我鼓起勇氣,“我有一個想法。正因為這個變態惡魔作案的隨意性,我們在現場抓獲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我們也找不到更多的現場痕跡或第二現場,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猜測他的心理,預想他的下一步行動?!?/p>

“你認為他的下一步行動是什么?”

“‘7·30案很奇怪,如果不是現場指紋和血液檢測吻合,簡直無法和其他案件認定為同一個兇手。兇手為什么會這樣做?或者說,秦紅——也就是受害人身上,有什么因素讓他改變了作案手段呢?”

“你發現這名受害人和其他受害人的不同之處了嗎?”

“當時認為江謙是兇手,而秦紅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才出現了這樣的異常。但現在江謙的嫌疑基本排除,我想,這也許說明兇手的心理在發生改變,他……會不會就此收手?”

盧陽感嘆一聲:“從個人角度,我真希望他就此收手,不要再發生這樣殘酷的案件了。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就此收手,我們又不甘心,這個家伙因此會逍遙法外。對了,梁教授前兩天和我通過電話,說他的事忙完后,有可能會到漠南來一趟?!?/p>

“你和梁教授很熟悉吧?”

“我是十多年前在北京進修時和他認識的,我專攻刑偵技術,他專攻犯罪心理,雖然性格脾氣完全不一樣,卻成了莫逆之交。好了,今天難得清閑,我請你去吃個飯,你想吃什么?”

我說:“盧處長,還是我來請你吧,你是我們漠南的客人?!?/p>

盧陽笑了:“請我吃飯?你帶了多少錢?一般像你這個年齡,還有你這樣的家庭,父母疼愛,家教嚴厲,吃飯穿衣都不用自己操心,兜里不會有多少零花錢吧?”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身上真的只有不到五十塊錢。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多,涼意漸濃。怕晚上起風,盧陽讓我陪他去單位拿件外套。走到公安局拐角那條街的時候,我看見那個賣水果的小伙兒正坐在攤位后面發呆。路過他的攤位時,我跟他打招呼:“生意好嗎?”

他漲紅著臉站起身:“好……你逛街???”說話的時候,他看向我旁邊的盧陽。

我點頭:“你忙啊,我走了?!毕蚯白吡藥撞?,我忍不住回頭,他依然站在那里看著我們,神情里帶著淡淡的落寞。

快走到單位門口時,盧陽說:“你是個很隨和的女孩兒啊?!?/p>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是啊盧處長,這人很好,賣水果時總是給我優惠,我覺得挺過意不去的,見面總跟他打個招呼?!?/p>

“他喜歡你?!北R陽說。

我連忙解釋:“沒有沒有,我就是天天上下班碰到他,怎么可能……”

“呵呵,你別忘了,我可是個老刑警啊。這小伙子肯定是喜歡你,而且,非常喜歡?!彼恼Z氣突然變得鄭重,“本來就是我們的警花嘛,有大批小伙子喜歡那是肯定的。不過,對于有些人,尤其是我們不熟悉的人,不要太熱情。你還年輕,太單純,不了解這個社會。社會真的很復雜?!?/p>

我沒有反駁,心里卻有點兒不以為然。那小伙子喜歡我,我當然是感覺得到的,但是,這只是簡單美好的人和人之間的溫暖感情,為什么要一下子提到社會的高度呢?

9月28日,漠南市公安局接到了公安部的傳真,確定從1988年至1998年的五起案件可以并案偵查,要求省市兩級警方盡快偵破,以消除社會影響。

早上十點多,漠南市公安局局長袁立人和常務副局長周吉峰主持召開緊急會議,向市局全體民警宣讀了公安部的指示。但除此之外,再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不到一個小時會議就結束了,所有人都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兇手是誰?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就在漠南,在一個我們看不見他,但他卻能看得見我們的地方窺視?或者,他就在我們身邊,是我們所熟悉的人?我感到痛苦和無能為力。

眼看過了午飯時間,我給家里打了電話,告訴爸爸我中午要加班,不回家了,然后穿上外套,準備到外面去吃點兒東西。走廊里少有的安靜,我能想象,專案組的同事,包括局里所有的同志,他們經過半年多無望的折騰,已經厭倦了以前那種無頭蒼蠅似的佯裝出來的對兇案的熱情,在早上會議的壓力下選擇了逃避——和我一樣。如果我是一個漠南市的普通市民,如果我沒有進入公安系統,我想,我也會痛罵漠南警察的無能。

市局大院里空落寂靜,只有門房里的張老頭兒在看電視。張老頭兒看見我,立刻推開窗戶:“小汪,這兒有個人要找你?!?/p>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后還有個年輕人,和我歲數差不多,皮膚黝黑,但很帥氣。隔著窗戶,他靜靜地看著我,就像看一個以前就熟悉的人。

張老頭兒對我說:“這人來了半天了,只說要找你,可說不出你的電話,也不說有什么事。十一點的時候我打你辦公室電話,沒人。他就在這兒等,說是從外地來的……你問問他吧?!?/p>

“您是汪警官?”年輕人推開傳達室的門,從里面走了出來。

“我就是?!?/p>

“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說話嗎?”

“好!”說完這個字,我下意識地把手揣進夾克衫的口袋里,專案組配發的“六四”式手槍就放在那里。吳迪離開漠南后,我經常把槍帶在身上。

張老頭兒從傳達室探出頭,叮囑我:“小汪,有事到辦公室去說,別去外面啊?!?/p>

我笑笑:“沒事,叔,我還沒吃飯呢,正好去外面吃點兒?!?/p>

我帶著這個人出了單位,然后站?。骸澳闶钦l?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顏暉,是江謙的大學同學。不過,江謙叫我‘煙灰,同學們也都這么叫我?!?/p>

的確,他和江謙年歲差不多,也是高高瘦瘦的,穿著干凈的細格白襯衣,還真像一支細細的香煙,不過,他沒有江謙身上的沉郁氣息。

“我們大學時同班同宿舍,是最好的朋友。前段時間我接到他的一封信,感覺他情緒很低落,可那時我自己的工作還沒著落,沒心情,也顧不上他。這次我出差路過漠南,順便來看看他,結果他們學校說他已經被除名了,具體什么原因讓我問公安局。他在信中提過,漠南市公安局有一位叫汪小童的女警官是他的朋友,所以……”

我打斷他:“你從哪兒來?他的信可以給我看看嗎?”

“西安。我畢業后留在了西安。那封信我沒帶在身上?!?/p>

我有些失望:“我們找個地方坐著說吧?!?/p>

剛好他也沒吃飯,我帶著他去了附近一家小飯館。我點了小菜和炒面,顏暉點了炒拉條。他說他是第一次來漠南,以前聽江謙說過,漠南除了羊肉,最有名的就是拉條子面,非常好吃。我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他的確不知道江謙出了什么事,因為飯菜一上來,他就拿過筷子狼吞虎咽。吃了幾口,他才抬起頭:“我昨晚坐了一宿的火車,今天早上到的省城,飯都沒吃就趕到漠南了,下午我還要回省城,坐晚上六點多的火車去銀川。本來以為能見江謙這家伙一面,誰知道……汪警官,江謙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涉嫌殺人?!蔽业馗嬖V他,然后盯著他的眼睛。

“不可能!”顏暉的筷子差點兒掉到地上,“是卷進那個殺人狂的案子了嗎?”

我反問:“你知道那個案子?”

“幾個月前,江謙在信里大概提過。今天從省城來漠南的車上,好多人也在議論。不過怎么可能?江謙絕對不是殺人犯!”

他的語氣太過激動,已經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我將一片鹵肉夾到他的碗里:“你和江謙是最好的同學,那應該非常了解他了?”

顏暉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些:“我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我的家鄉在中原,環境好一點兒吧,他是西北的孩子,比我更苦。他經常跟我說起小時候餓肚子的感覺,后來為了繼續上學住在漠南的叔叔家,也是寄人籬下。但我一直都相信,他是一個善良的人,身上背負了太多的責任。有時候我就想,他的人生肯定是個悲劇,果不其然……”

“他寄給你的那封信里都說了什么,能跟我說說嗎?越詳細越好?!?/p>

顏暉想想:“說實話,我也是因為那封信才特意趕來看他的。信里大部分內容是寫他的心情,說他平生第一次親眼看到兇殺案的現場,還被當成嫌疑人審問,好在沒什么事,這中間還結識了幾個朋友,其中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警察——就是您。后面的內容比較沉重,他說他在一個學校任教,工資不高。父母一直催著他趕快成家,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和秦紅結婚,因為他感覺,他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要遠遠勝過對秦紅的感情,他不知道這樣的婚姻以后會不會幸?!?/p>

“他愛上了另一個人?”

“大學四年,秦紅一直給他寄錢寄東西,所以大學期間他沒有談過戀愛。同學們都知道江謙有一個糟糠女友在老家供他上學。至于他愛上了另一個人,我想應該是吧,這也是他痛苦的癥結所在。但他沒說這個人是誰?!?/p>

“秦紅死了?!?/p>

“什么?秦紅……死了?”顏暉目瞪口呆。我想,今天的漠南之行,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也會像噩夢一樣困擾他吧。

“我們懷疑秦紅的死和他有關,他除了目擊你說的那次兇案,秦紅被殺案他也是第一個目擊者?!?/p>

“原來是這樣!”顏暉無奈搖頭,“難怪你們懷疑他。我能不能問問,他現在人在哪里?”

“這我還不能告訴你,除非他的嫌疑徹底排除。等你回到西安,請把江謙給你的那封信寄給我——我們今天的談話,完全是個人性質的,但是,我要求你做的事,可能關系到兇案,希望你配合?!?/p>

顏暉深吸一口氣:“看來真的很嚴重……好吧,我回去就寄給你。不過我現在是去銀川出差,可能要半個月。我剛剛被一家私企聘用,上司派我去銀川開拓市場,這份工作來之不易,請你理解?!?/p>

草草吃了飯,我們互留了聯系方式,在飯館門口道別?;厥芯值穆飞衔乙恢痹谙?,顏暉說江謙愛上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

10月5日,中秋節。

爸爸在兩天前就問我,中秋節家里有沒有客人來,是不是要準備一下。爸爸媽媽并不知道我和吳迪已經分手。他們是開明的家長,從不主動詢問我的個人感情問題,但這并不等于他們不關心我。這一年里,他們沉默而低調,媽媽除了忙于工作,便是和爸爸一起照顧我的生活,話題僅限于家長里短,漠南人都在談論的連環兇案,我們一家三口誰也不提。

我對爸爸說,今年中秋大家都很忙,就不過節了。然而,中秋節的早上,剛到單位沒多久,我意外地接到了吳迪的電話,這是他離開漠南后第一次打電話給我。聽到他聲音的一剎那,我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小童,最近好嗎?”

“很好……”

“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叔叔阿姨都好吧?”

“都好……”

“我以為你會給我打電話,但一直沒有,小童,你怎么這么倔?”

“打電話,我能說什么呢?”

“對我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嗎?”

我握著話筒,沉默。

“今天是中秋節,我給叔叔阿姨買了月餅還有一些紅棗,早上的時候托朋友直接帶到家里去了……”

我打斷他:“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我以后怎么跟他們解釋?”

“你就告訴叔叔阿姨,我腿受傷了,在省城休息,等傷好了就去看他們?!?

我突然想起他出車禍的事:“你的傷好了嗎?”

“只是一點兒皮外傷,已經好了……小童,你寫給我的信,同事捎給我了。我也想你,非常想!我今天鼓起勇氣打這個電話,是要讓你知道,我會一直在省城等你?!?/p>

我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任憑淚水奔涌……

不到十分鐘,爸爸又打來電話,老頭兒用興奮的口氣向我匯報,吳迪托人從省城帶來了禮品,有一大箱。他說,下午要出去多買些菜,做幾樣好吃的,我可以把朋友們帶到家里聚聚。

我想了想,給董菲打了電話。董菲上來就抱怨,說大過節的,爸媽還不讓她回家。她和長順只能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里冷冷清清過中秋了。

“好了,別抱怨了?!蔽艺f,“你和長順今天晚上到我家來吃飯吧。我爸媽還不知道我和吳迪分手的事,我暫時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你們兩個今晚陪他們熱鬧熱鬧?!?/p>

董菲歡呼:“天哪,我正想著有誰叫我去他家吃個飯過個節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1998年的中秋之夜,我們一家人和董菲、謝長順一起度過。爸爸做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還特意做了紅棗百合蜜餞,這是地道的南方菜。爸爸媽媽像兩個剛剛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樣向董菲炫耀這道菜:“這是本地最好的大棗百合,吳迪捎來的?!?/p>

我和董菲對視一眼,心照不宣。董菲是爸媽從小看著長大的,她樂觀的性格讓這個中秋節充滿了笑聲。

家宴一直持續到晚上十一點,送走了董菲和謝長順,我回到自己的臥室,給梁彥東教授寫了一封信——

尊敬的梁教授:

您的游學生活還沒結束嗎?學生甚為想念!

我最近經常想起畢業臨別的會餐時,您對我們說過的話。當時您說,你們這些孩子,自認為是天之驕子,感覺自己在學校學到了很多知識,其實你們什么都沒學到!

是的,回到漠南,那個惡魔好像是特意迎接我一樣,連續三起兇案,讓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對自己完全喪失了信心。這個兇殘的惡魔好像真的來自地獄,我自己,甚至包括專案組的同事們,都快要崩潰了……7月30日的命案,兇手沒有割劃受害人的身體,反而有了性侵行為。我在分析兇手的心態時,經常會有一個疑問:性,對人類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而兇手作案手法的改變,是否說明他可能就此收手?

我對自己非常失望,居然從內心希望(甚至可以說是乞求)施暴者收手,從此天下太平——因為他讓太多的人受到傷害,而我們已經難以承受。我經常懷疑自己,我還是剛剛從學校出來時的那個充滿了力量和復仇愿望的汪小童嗎?

期盼您抽出時間,盡早來漠南。

您的學生 汪小童

第十三章 第六起命案

秋天過去,冬天來了。我回到漠南已經一年多,從一個冬天到下一個冬天,像一場夢。生活依舊按部就班,我每天準時上班,經常加班。天氣越來越冷,我換上了厚毛衣和夾外套,外套的內袋里總是放著那把“六四”式手槍。

由于案件偵破沒有實質性進展,盧陽和劉健剛也回了省城,但隔段時間會來漠南一趟,參加案情分析會。

11月30日,這個月的最后一天。天氣不好,天空陰云堆積,凜冽的西北風刮過來,讓人心情壓抑。再有一個月,1998年就要過去了。專案組在這天上午召開案情分析會,副局長周吉峰因為臨時有事沒有參加,會議由盧陽和方遠山主持,沒有什么新內容,尋找賈世友的工作還在繼續。方遠山念了一堆數據,諸如截至本月底,專案組共排查三千五百多戶出租屋,排查可疑人員一萬六千余人次,都做了指紋比對,對其中八千余名重點對象做了血型比對,另外,向周邊市州公安局發協查通報三百余份,等等,然后會議就結束了。

眼看到了午飯時間,方遠山說:“今天中午盧處長和劉科長都在,我請大家吃火鍋吧?!?/p>

大家齊聲響應。我對方遠山的火鍋并沒有多少興趣,但也不能不去,回到辦公室收拾了一下,和李磊一起下了樓。院子里,局里專門為盧陽配的桑塔納和專案組的那輛大發面包車已經開了出來。我們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后駛出公安局大院。

因為上午那個會的緣故,車里人們的情緒都稍稍有些壓抑,擅長調節氣氛的李磊一上車就開始講葷段子,男人們放肆地大笑,沒有人關注我的存在。就在即將到達東星街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警笛聲在后面響起,大家都忍不住回過頭。李磊驚呼一聲:“是周局的車!”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難道又出事了?方遠山打了把方向盤,將車停在馬路邊上。周副局長的車橫在我們兩輛車前面,車窗搖下,周副局長探頭沖我們喊了一句:“去東陽路!”

三輛車拉響警笛,像三只受了傷的野獸,穿過冬日的城市,痛苦地悲鳴著向東陽路的方向駛去。

可能是因為餓了,從辦公室出來又受了涼,再加上面包車的顛簸,我一陣一陣地反胃。車停下來時,我看見巷道兩邊擠滿了人——又是兇案!我的胃劇烈地痙攣了一下。

盧陽和劉健剛下車后,快步走到周副局長的跟前,三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周副局長回過頭:“樹斌和劉科長帶一名助手先進去,其他人立刻封鎖現場,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陸樹斌和劉健剛從車上取出各種法醫用具,周副局長則不停地打電話召集人馬。四面八方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十幾分鐘后,周邊幾個派出所的四五十名民警陸續趕到。方遠山指著我和李磊:“你們兩個,帶著水四路派出所的民警往東,老楊和小孫,你們帶東陽路派出所的民警往西,快!”

我和李磊立刻行動,身后跟著十幾名穿警服或便衣的民警。我們先放棄了居民區,穿過巷子口,來到就近的馬路上??粗鴿M街掛著厚厚簾子的三輪車和騎著自行車摩托車的人們,我有點兒茫然,不知道該怎么查起。平時像個笑和尚一樣的李磊卻表現出了高度的專業素質:“小王,小姜,正好你倆穿著警服,立刻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攔截可疑車輛檢查,注意不要造成交通混亂。小馮,小郭,你們幾個穿便衣的,注意隱蔽身份,就守在這個巷子口,看到可疑人員立刻盤問,尤其要注意穿厚棉衣的人,還有,大家一定注意安全!”

大家迅速散開,就剩下我和李磊。李磊看著我:“小汪,我們進居民區,你一定跟著我,不要一個人行動!”

我們敲開了巷口第一戶居民家的門。開門的男人都沒有看我們的證件,就將我們讓進了屋子:“我老婆正做飯呢,我也剛從外面進來,聽說又殺人了,這算怎么回事兒呢,媽的!”

男人趿拉著棉拖鞋,他老婆在一邊的小廚房里做飯,孩子趴在床上寫作業??吹轿覀冞M來,女人放下炒菜的鏟子,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男人在旁邊解釋:“被殺的小謝和她關系挺好的,平時喜歡到我們家來串門。我媳婦兒剛剛也出去看了,這會兒心里不好受……”

我問做飯的女人:“能說一下死者的情況嗎?”

“小汪,”李磊提醒我,“詢問可以等會兒再說,我們還有工作,不要耽誤!”

第二家是一對老夫妻,都彎腰駝背的,茫然地看著我們。接著是第三家……

一家家地看過去,一小時后,我們的搜查合攏到了兇案現場的警戒線邊,沒有任何收獲。

下午兩點了,天空越來越陰沉,像是要下雪的樣子。因為沒有風,空氣中竟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溫暖。

盧陽和周副局長直挺挺地站在巷子中央,臉色像天空一樣陰沉,旁邊站著十余名專案組的民警。其他同志也在陸續向這邊靠攏,看得出來,他們也是一無所獲。據返回的同志講,還有一半的警力在大街上巡查,方遠山帶著十幾個人在更遠的區域搜尋。

面前那扇虛掩的木門開了,陸樹斌和劉健剛走了出來,盧陽和周副局長迎上去:“現場怎么樣?”

陸樹斌一言不發,將一雙沾滿血的法醫手套摘下來,團到手心里緊緊攥住。劉健剛咬著牙:“我從沒見過這么慘的現場……這狗日的!”

周副局長轉頭看著我們:“誰跟我進去看看?”

我很驚訝周副局長竟然用了征詢的口吻,接著我就明白了——這個年過半百、鐵骨錚錚的老警察,也已經受夠了一次次血腥的兇案現場,他對這天殺的現場充滿了厭惡和……抵觸。因此,他會想到,身為專案組成員的我們可能也早已無法忍受。畢竟,對任何人來說,每次進入這樣的現場,都是一種煎熬和考驗。

我默默站到周副局長身邊,還有陸天明、李磊,我們是最早的專案組成員,當然是要進去的。陸樹斌給我們每人遞了一副口罩,輕聲說:“這是所有案件中最慘的現場,大家心理上有個準備吧!”

我的胸口像被石塊擊打了一下——最慘的?怎么可能又是最慘的?

1998年11月30日下午兩點四十分,盧陽、周副局長帶著我們專案組的五個人,走進了“11·30”兇案現場。

依然是漠南市最普通的平房,和其他平房稍有不同的是,它更加狹窄擁擠。正對大門一條窄窄的過道兩邊,各蓋著四間低矮的小房,每間小房不超過四平米。在一扇半開的油漆斑駁的房門上,一抹醒目的血跡映入眼簾,應該是一只戴手套的手掌留下來的。在沒有陽光的小院里,那血手印刺痛了我們所有人的眼睛,就像是兇手丑陋的臉,猙獰、兇殘,帶著挑釁和嘲笑。

周副局長站在房門前,凝視片刻,突然拔出了槍,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陸樹斌扯住了他握槍的手,輕輕搖了搖,將他的手連同手槍一起塞回了外套里。

“進去吧!”陸樹斌輕聲對我們說。

昏暗的房間,凌亂、陰潮,地上堆放著米面的袋子、土豆、白菜和鍋碗瓢盆,一個生鐵鑄成的小火爐子上,放著一個烏黑的燒水壺,壺嘴里還冒著裊裊的熱氣。

“小汪,不要東張西望,看腳下!”陸樹斌低聲提醒我。

我低下頭,在我的腳尖前方有一攤不規則的血跡,是從床上流下來的。順著血跡往上看,一張木板床上,一條被子垂落下來,一個角搭在床下,血就是順著被角流到地上的,而被子上,是一具赤裸的尸體。我禁不住渾身顫抖,無法控制的顫抖。

這的確是我進入專案組以來見過的最為慘不忍睹的現場。我覺得我無法描述——是的,多年后,我依然無法描述,更不愿去回憶。但回憶有時候就像個不講理的孩子,他才不管你的好惡,動輒便跳出來攪擾你的神經。

多年后,每當我回憶起“98·11·30”案的現場,不論那時我是在做什么,都會像突然被涼水激了一下,微微打一個寒戰……好吧,就讓我用最殘酷的文字,來講述那天我看到的一切——

依然是一個年輕女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在殷紅的血漬沒有浸到的地方,這具已然沒有了生命的胴體上,雪白的肌膚沒有任何瑕疵,扎著馬尾的長發濃密黑亮。她無神的眼睛依然大睜著,整張臉上的痛苦表情讓人不忍直視。

和以往的受害人一樣,她全身赤裸,頸部被切開,血順著鎖骨流到身上和床上。不一樣的是,象征著青春和美麗的雙乳被整齊地切掉,只剩下兩個烏黑發紫的洞。還有她的雙手,被從手腕處割掉,只剩下兩截無望的胳膊。蔓延的鮮血像女子沖著蒼天嚎哭的眼淚,似乎要淹沒整個塵世,至少是她臨死前,她的痛苦與憤怒所及的塵世……

突然間,我淚流滿面,說不清是因為悲傷、恐懼還是憤怒。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慘狀,或許有人和我一樣淚水浸透眼眶,但我們誰也沒有去關心旁人的情緒,這一刻,我們只關心這個死去的女人。

劉健剛戴上塑膠手套:“盧處長,周局,我和陸樹斌要開始現場取證,你們……要留在現場嗎?”

周副局長沉默片刻:“其他人出去,我留在現場吧。汪小童,你也出去?!?/p>

“周局,我要拍現場照片?!蔽覉剔值卣f。

“不用,我來拍,我以前也學過刑案現場拍攝,今天剛好撿起來用一下。你去外面協助外圍的同志吧?!彼麖奈业氖掷锝舆^相機。

天空中飄起了雪花。警戒線內,除了幾名全副武裝的民警在維持現場秩序,我沒有看到專案組的其他同志,他們應該還在進行搜捕。我不知道搜捕情況如何,但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就像一個失望已久的人,對希望早已麻木。

傳呼機響了,是省城的號碼。我的心跳了一下,猜到了這是誰??觳诫x開現場,轉過小巷,我在馬路邊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電話,我聽到吳迪急促的聲音:“小童,是不是又發案了?”

我的眼淚再次奔涌而出,想說話,卻只有一陣哽咽。

“小童!你說話呀……”

“是……”我抽咽著,“又……發生了?!?/p>

“情況怎么樣?”

“比以往的……更慘?!?/p>

“兇手呢?”

“沒找到!”

“媽的!畜生!”吳迪在電話里咆哮,“小童,我馬上就來漠南,你等著我!”

掛斷電話,我返身回兇案現場,沒走幾步就遇到了帶著幾個人匆匆趕回來的方遠山,他的神情和所有人一樣焦慮。

五點三十分,眼看就要天黑了,周副局長和劉健剛等人終于從現場走了出來??吹椒竭h山,周副局長詢問外圍搜查情況。方遠山陰沉著臉,沮喪地搖搖頭。周副局長朝陸樹斌要了一支煙,點燃吸了幾口:“都回去吃飯吧,從早上到現在,大家還都沒吃飯呢?!?/p>

“兇手沒抓住,我們不吃飯!”方遠山賭氣地說。

“不吃飯能解決什么?”周副局長突然火了,“能讓兇手同情你們,可憐你們,自己就會站出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李磊走出來說:“方支隊長安排一下,留四個人值守現場,其他同志都回家吃飯,就這么執行,不要再爭了?!?/p>

天,就在這一瞬間完全黑了下來,黑得徹底而冰冷,大片的雪花在黑幕中飄舞,像張牙舞爪的小妖。方遠山主動請纓,點了三個民警留下來和他一起值守現場。無論方遠山有著怎樣的急功近利和小肚雞腸,在兇案現場,他表現出的憤怒和我們并無二致,作為一名警察,他不但合格,而且優秀。

周副局長和盧陽帶著我們從那個小院子里出來,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蕩蕩。周副局長對我說:“小汪,附近有沒有什么好點兒的飯館,同志們一起去吃個飯,大家餓了一天,我也餓了?!?/p>

我征詢大家的意見,忙碌了一天的民警們一致提議去吃羊肉,吃漠南最有名的老馬家的爆炒羊肉。

老馬家,是我和吳迪第一次吃飯的地方,有漠南最好吃的爆炒羊肉。此時正是上客的時候,老板看到一下子涌進來三十多個身穿警服或者不穿警服的警察,有些慌亂,也有些激動。他立刻騰出來三個包廂和大廳里的一張桌子,四張桌子剛好夠我們坐下。

三十多個警察,只有我一個女的。我在大廳里的桌子旁坐下來,和李磊還有派出所的幾個民警坐在一起。我沒有感覺很餓,而是感覺冷,從心里散發出來的冷。肉很快上來了,因為領導們都坐在包廂里,我們這一桌倒不用多客氣。

旁邊一桌是四個男人,兩瓶白酒已經喝掉了一瓶,另一瓶也已打開。其中一個留小胡子的男子一直斜眼瞅著我們,醉眼中帶著挑釁。突然,他高聲叫罵起來:“媽了個×,這個社會完蛋了,企業倒閉,工人下崗,弄得老子沒飯吃,還他媽天天殺人。一幫警察除了吃老百姓的,屁用沒有!”

我們都抬頭看著小胡子,他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瘦子正在低聲勸阻,另兩個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表情。小胡子將一杯白酒仰脖灌下去:“我罵他們怎么了?媽的,要是被殺的是警察他姐,他們這會兒早把殺人犯抓起來了,還在這里喝酒吃肉裝大爺!媽的……”

他的話深深刺痛了我,我們所有人都對那小胡子怒目而視,卻又無可奈何。小胡子還在肆無忌憚地挑釁:“呵呵,還有一個女警察。我×,這么漂亮的女警察,你們讓她打扮打扮,勾引那個殺人犯出來不就行了嗎?”

一桌子同事的臉都紅了,平日沉穩溫和的李磊突然站起身,走到小胡子身邊,敲了敲桌子:“兄弟,不要再吵了,安安靜靜吃飯吧?!?/p>

小胡子從座位上跳起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子說話也犯法嗎?有種你把老子抓起來!”

老板趕緊過來勸解,小胡子卻是酒壯慫人膽,一心一意要把事情鬧大。爭執不下的時候,他竟然抄起桌上的酒瓶子。我的憤怒就在這一瞬間爆發了。我站起身,走到小胡子面前:“你有完沒完?”

小胡子看見我,更加興奮:“呵呵,女警察也忍不住了。想和我打架?就憑你?小丫頭片子,都不知道靠什么關系進的公安局……”

李磊擔心我有危險,一把奪下了小胡子手里的酒瓶子。這個舉動反而刺激了對方,他猛地抄起另一個酒瓶子,作勢就要朝李磊撲過去。我本能地從外套里掏出手槍,槍口對準了小胡子的腦門。

大廳里頓時一片混亂,杯盤落地的聲音和人們的驚叫聲此起彼伏。李磊厲聲喝止:“小汪,快把槍放下!”

小胡子殺豬一樣鬼哭狼嚎:“警察殺人啦!女警察要殺人啦……”

對于我持槍威脅群眾事件的處理迅速而及時。

一旁,被兩個民警扭住胳膊的醉鬼依然咆哮不止。周副局長語氣冷峻:“小汪,把槍交回局里,休息幾天吧,案子的事你暫時不用管。剛才吳迪打了電話,說他正在回來的路上,你的工作暫時交給他。李磊,你負責把汪小童送回家,她太累了?!?/p>

我和李磊走出餐廳的時候,周副局長對大家說:“都趕緊回位子吃飯去,還嫌事情不多嗎?吃完飯趕緊工作!”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有可能會因此被排除在偵破工作之外。

李磊開著局里的車送我回家。到了家門口,李磊說:“我們就不進去了,這兩天你好好調整調整?!?/p>

我木然點頭和他們告別,掏出鑰匙開了門,客廳的燈亮著,坐在沙發上的竟然是吳迪。

“小童!”吳迪起身向我走過來。

我突然感覺一下子沒有了力氣,軟軟地倒在他懷里。臥室門開了,媽媽從里面走出來,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是紅的,但依舊強裝笑顏問我:“加班這么晚,吃過飯了嗎?”

“吃了。我爸呢?”

“你爸看你沒回來,在家待不住,出門轉去了,可能就在門口的花園?!?/p>

我坐到沙發里,對媽媽和吳迪說:“有件事正好告訴你們,我最近感覺非常累,今天向局里申請了休假,領導批準了?!?/p>

媽媽和吳迪對視一眼,瞬間的詫異過后,媽媽長出了一口氣:“你也該休息休息了,剛上班才多長時間啊,天天早出晚歸,這樣下去要累垮的。真要感謝你們領導……”說著,媽媽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不由得捂住嘴,“小童,你在家待著,爸爸媽媽就放心了……”

門開了,爸爸從外面走進來,看見我們三個人這樣子,緊張地問:“怎么了,又怎么了?”

媽媽哭著說:“小童說她休假了!”

爸爸看著我:“真的嗎?”

我點點頭。

爸爸長出一口氣,灰白的頭發微微顫抖:“休假好,小童,只要你能想通就好……”

我一下子撲到媽媽的懷里放聲大哭,就像一個受了許多委屈的孩子。爸也哭了,自從姐姐離開我們,他是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流淚。

吳迪也哭了……

晚上十二點,吳迪和我們告別,說要回局里。爸爸媽媽像對親兒子一樣,為他準備了水果和家里做的烙餅,送他到街邊。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我的確太累了……

然而,噩夢如影隨形。

空蕩而黑暗的樓道……水龍頭滴水的聲音由遠而近,直刺我的耳膜……我看見,水龍頭里滴下來的全是殷紅的血……從陰影中走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他的身影漸漸將我籠罩,我喘不過氣來,我拼命掙扎……

然后我一身大汗地驚醒,在黑暗中睜大眼,卻什么都看不見……

第十四章 別跟陌生人講話

1998年12月2日,雪后的漠南寒意深重,雪跡斑斑處,映著燦爛卻冷冽的陽光。

我睡了一天兩夜。這中間吳迪來吃了一次午飯,不用說,他已經知道我被停職的事兒,但他一個字也沒提。他帶回來的關于兇案的消息是沒有任何消息。專案組依然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憤怒卻毫無頭緒。

馬上要期中考試了,媽媽天天在學校忙,因為我已經休假,她也放心了。爸爸每天的工作就是出門買菜,給我做飯。我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看書,發呆,思考。

我不知道這個案子是哪里出錯了。為什么兇案一次次發生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城,一次次發生在我們身邊,我們卻抓不到兇手?兇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或者說,是一個什么樣的惡魔?

他每次殺人都先割喉。有一次在老馬家羊肉館吃飯的時候,吳迪告訴我,餐廳里的羊都是現宰的,但食客卻聽不到羊的慘叫。而在這起系列案中,兇手就是用了和殺羊一樣的手法,一刀割喉,不讓受害者發出聲音。因此可以推斷,兇手熟悉屠宰,擅長用刀。

兇手應該是男性。他的年齡呢?1988年,兇手第一次作案,那時候,他也許年齡不大,或剛剛成年。就像梁彥東教授所說,一個十五六歲的男性可以輕易制伏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女性。到十年后的1998年,他的精力更加旺盛,可能正值壯年。如果他第一次作案時的年齡在十六歲到三十歲之間,現在的年齡應該在二十六歲到四十歲之間。

他的品性?這是最難分析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殘酷無情。他漠視同類的生命,即便殺一只小貓小狗也不可能用這樣兇殘的手法。正是因為這樣的無情,他才能在作案后毫無愧疚地離去。

這是一個有著怎樣外表的人呢?他敢于在大白天行兇,拿走受害人的器官,然后從容走脫——這說明他的外表具有欺騙性,在平時的生活中,他給周圍人的感覺應該是完全無害的,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甚至是一個善良的、值得信賴的人。也正是因此,受害人才對他不加提防。

那么,兇手到底在什么地方?一年四起案件,省城和漠南兩地公安機關動用了大量警力,卻一無所獲。兇手到底是不是漠南人?

答案A:他是漠南人。他就藏身在漠南的某個地方,具有欺騙性的外表是他最好的偽裝,不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更沒人關心他在干什么。他有大量的時間去選擇受害人、去設計作案手段和路線——專案組一直以來都是這么認為的。

答案B:他不是漠南人。

等等,他不是漠南人?!我大腦中的某根神經跳了一下。是的,他不是漠南人。他就像一個來自地獄的行者,每當他想殺人的時候,就從另一個地方來到漠南尋找獵物——一個年輕的、面容姣好、皮膚白皙的女子。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城市里,他反而多了一份安全感,多了一份從容來去的自信。而這個城市里的人,既然不認識他,當然也不會去在意他。

但是,即使他不是漠南人,他對漠南也是非常熟悉的,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居民區。他選擇在漠南實施他的殺戮計劃,然后攜帶著他拿到的器官,在作案后第一時間離開漠南。

這個假設來自于上次去北京的時候,媽媽讓我帶給梁教授的那條羊腿的啟示。我的皮箱里裝著一條血淋淋的羊腿,從漠南到北京,一路上除了列車員隨便捏了捏看有沒有堅硬的刀具外,沒有人打開皮箱檢查。那么,如果里面放的是人體器官呢?

想到這兒,我立刻翻身起床,簡單洗漱了一下便出了門。

雪后的漠南空氣清新,行人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呼出的白色霧氣在嘴邊的圍巾上結成一圈冰棱子。路面的雪被踩平后滑得很,我一路小跑,刻意走沒人踩過的地方,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出門匆忙,我沒戴圍巾和手套,手和臉很快就木了,但我心里很激動。我想趕快到局里,把我剛剛的想法告訴周副局長。

走到單位旁邊那條街時,我突然感到了饑餓。這幾天我都沒好好吃過飯,這會兒浮想聯翩的時候,大概也刺激了我的胃蠕動,反正我餓得厲害。在我經常光顧的那家牛肉面館前,我停住了腳步,準備進去吃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面。

這時,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晃一晃地朝我走過來:“吃面呀?”

我點頭微笑:“是啊,你也吃面嗎?”

瘸腿小伙子鼻頭凍得紅紅的:“是啊,我也吃面?!?/p>

我們一同走進面館。令我欣慰的是,這次他沒有替我買面。還沒到飯點兒,面館里人不多,我端著面找了張空桌子坐下,邊吃邊思考一會兒怎么跟周副局長說我的觀點,忘記了那個小伙子的存在。

吃完面,我來到大街上,后面卻傳來一聲“唉”。我回過頭,那個跛腳的小伙子急急地跟在我身后,紅著臉對我說:“警官……我能求您幫個忙嗎?”

“幫什么忙???”

“我的這個小生意,過年的時候生意最好。我想多賺點兒錢,過年就不回老家了。我家里有個老娘,還有我哥和我嫂子,我想跟他們打電話說一聲。我們村里就村長家有電話,但我娘前些日子來電話說,村長家的娃和我侄子打了一架,兩家大人也吵起來了,以后不要再打電話到村長家喊她接電話了。我想寫封信給家里,可我只讀到小學四年級,還因為生病休學了一年……”

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我幫你給家里寫封信嗎?”

他使勁點頭:“就是!行不行???”

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身有殘疾的小伙子,我沒有理由不答應。于是我點了點頭。小伙子很激動:“我租的房子就在后面,我準備了紙筆?!?/p>

我有點兒為難:“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單位……”

“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他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

跟著他往他的住處走的時候,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蘇建國?!?/p>

曲里拐彎地走了十分鐘,我跟著蘇建國來到了他的出租屋。果真在公安局后面不遠,從公安局的辦公樓上,大概能看到這幾間簡陋平房的房頂。

這是一個窄小到幾乎無法轉身的小院落,不到三平米的小院里堆滿了裝水果的空紙箱。蘇建國小心翼翼地領著我走進他的房間。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住處的確非常小,但非常整潔。一個門,兩間房,一間關著門,應該是廚房和雜物間。他帶我走進正對著門的房間里。紅磚鋪就的地面干干凈凈,房間中央是一個四方的鑄鐵火爐,生著火,整個兒房間暖暖的??拷皯舻牡胤椒胖粡埬敬?,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藍色的棉布床單上,竟讓我感到一種別樣的寧靜和舒適。白色印花窗簾垂在窗戶兩邊,窗臺上的兩盆君子蘭濃綠茂盛。床的這一邊,靠著火爐,一張三人沙發前放著玻璃茶幾,上面擺著兩盤水果和瓜子,仿佛早就做好了待客的準備。

就在我細細觀察房間的時候,蘇建國正手忙腳亂地找杯子,找茶葉。我說:“別忙活了,我趕快給你寫信,寫完了我就走了?!?/p>

他卻已經拎起擱在火爐邊的水壺,把茶沏好了。他請我坐在沙發上,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從茶幾下面拿出一沓稿紙和一支筆,自己拿過一把小凳子坐在我對面。我鋪開紙筆,問他:“寫給誰呢?”

“寫給全家人吧?!彼p手搓著大腿兩側的褲子,靦腆地笑。

我在信紙的開頭寫下:親愛的媽媽、哥哥、嫂子,你們好!然后問他:“給家人說些什么?”

“問老家的天氣冷嗎?我媽的老寒腿最近好些了嗎?還有,我哥要蓋廂房,準備什么時候蓋,錢夠不夠,過完年我寄些給他;我嫂子還想生個娃,老家計劃生育抓得緊不緊……”

我歸納好他要表達的意思,一件件地寫下來,足有兩頁紙?!斑€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他把茶水遞到我面前:“您先喝口水,我再想想?!?/p>

我端起已經半溫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是香味極重的茉莉花茶,放了冰糖,有一股膩膩的甜。抬起頭,我突然發現蘇建國正入神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種……一種深深的意味。我一時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或者,是憂傷?猛然間,我想起一個人——江謙,他們似乎有著同樣心事重重的神情。

我努力甩開這個念頭,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問他:“還要寫些什么呢?”

“還要寫些什么呢?”他喃喃地重復著我的問話,目光直直地盯著我,臉色潮紅,柔軟的長及眉毛的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光澤,這個平時看著瘦弱而膽怯的殘疾小伙子此時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美……

我的心臟在劇烈跳動。為什么會這樣?下意識地端起水杯,我突然驚醒過來:“這茶里……放了什么?”

我厲聲質問,想站起身,卻感覺天旋地轉,兩腿發軟,又重重地跌回沙發里。我犯了一個低級而致命的錯誤——我被這個叫蘇建國的家伙暗算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沖過來捂住我的嘴,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咬住他的手指,但我自己都能感覺到牙齒的無力,堅持了一會兒,我終于放棄,整個兒人軟癱在沙發里。眼前這個人,這個自稱蘇建國的人,這個曾經讓我心懷憐憫的小伙子,這個外表看上去完全無害的家伙,就是系列殺人案的真兇!

一念及此,恐懼開始在我心底蔓延,我不禁渾身顫抖。我見過的那幾個兇殺現場,尤其是剛剛發生的那起兇案現場的慘狀在我眼前浮現,想到自己將要面對那樣的折磨,我幾近崩潰……還有爸爸媽媽,兩個女兒都被同一個兇手殘忍殺戮,他們怎么能受得了……還有吳迪……

這個地方離公安局那么近,我卻癱倒在這里,任人宰割。我正對的窗戶外面是一堵圍墻,沒有誰的視線能抵達這里。我想叫喊,但我的喉嚨和我的牙齒一樣無力,即使我能喊出來,也只會刺激這個惡魔更快下手……

令我稍稍詫異的是,蘇建國也像我一樣在顫抖。他坐在沙發一頭,雙手抱住腦袋,埋頭低聲啜泣:“我……恨我自己!我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靠近你……”

但此刻我無心理會他的情緒。絕望讓我變得憤怒,至少稍稍恢復了一點兒勇氣:“你變態!你這個惡魔!”

“我不是惡魔!”他抬起頭,語氣突然平靜了,“我是一個可憐蟲,又窮,又跛,又丑,我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那你為什么不去死?!”

我的傳呼機突然響了,就像一個身處地獄的人看到天堂的曙光,這聲音也讓我看到了一線生機。蘇建國似乎受到了驚嚇,他伸手從我的口袋里掏出傳呼機,看了一下,竟然對我報出了呼叫的號碼。

“那是我們單位的電話,”我說,“我剛才在街上就告訴過你,我單位有要緊事,這會兒領導肯定著急了。你放我出去吧,我保證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

他把傳呼機放到茶幾上,但沒有關掉。沉默了一會兒,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吸了幾口,往沙發上一靠,將身體舒展開來,就像一個累極了的人總算可以松口氣一樣。

我試著動了動四肢,依然一點兒勁都使不上。我問他:“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東西?”

他臉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在我們村里,我家三代獸醫。我爺爺和我爸給牲口看病時,給它們灌下點兒自己配制的藥,牲口就癱到地上動不了了,就好給它們看病了?!?/p>

巨大的羞辱讓我再次全身顫抖,我竟然被當成牲口一樣給灌了迷藥!但我必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你為什么要這樣算計我,我傷害過你嗎?”

他使勁搖頭:“正因為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才會這樣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不會傷害你,真的,相信我……對了,你冷嗎?磚地涼,腳肯定冷?!闭f著,他起身走到床邊,拿了一條手工縫制的褥子蓋在我的腿上?!斑@還是我媽給我縫的,里面加了羊毛,很暖和?!?/p>

褥子的確很暖和,我原本一直在顫抖的雙腿慢慢安靜下來。我盡量用平靜的口氣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看著我,眼睛里透著……一種奇異的光芒:“你對我那么親切……每天你上班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你。我每天都盼望見到你,見不到你我就心慌,做不了生意。我知道,這些念想是不現實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告訴你,只是想告訴你……”

我絕對不會相信這樣的謊話:“僅僅因為喜歡,就要這樣算計我?”

他嘆了口氣:“你不明白……將近一年時間,每天等著你上班,看著你從我面前走過,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我開始只是想,就這樣看著你……但我還是沒有控制住,我做了這樣的傻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收場……”

“那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心意,你現在就讓我走吧?!?/p>

他不說話,盯著我,眼神溫柔,卻讓我毛骨悚然。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使出全身力氣要甩開他,卻是徒勞。他輕輕地摩挲著我的手掌。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我幾乎是在哀求:“不要碰我!你知道你這是在犯罪嗎?我是警察,你知道的!”

他的眼神灼熱而迷亂:“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能多一點兒時間就多一點兒時間,好嗎?”

不知是因為驚恐還是藥性發作,一陣眩暈襲來,我腦中一片空白……

從沉睡中驚醒,冬日的陽光依然燦爛。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緊接著,記憶恢復,我依然在蘇建國的屋子里,斜躺在沙發上。爐火在燃燒,我腿上蓋著蘇建國的褥子,而蘇建國,就坐在我的腳邊,頭枕著我的腿。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我的雙手和雙腳被綁住了。我的掙扎驚醒了蘇建國,他的臉上帶著孩子一般的慵懶惺忪,說話的口氣也像是在哄小孩兒:“你餓了嗎?我給你做點兒吃的?!?/p>

我閉上眼:“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餓死在這里,或者你早點兒殺了我!”

他沉默一會兒,站起身,找出一條紗巾捂住我的嘴,任憑我奮力甩頭也是徒勞。他出了房間,關上門,繼而,我聽見鍋碗瓢盆的響動。他竟然真去做飯了。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我們一直在找的殺人惡魔呢?或許不是,因為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顯露出兇狠的一面。那個兇手對以往的受害者可不是這樣;或許他就是那個惡魔,他早就知道我是專案組的警察,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戲弄我。是這樣嗎?

門開了,蘇建國端著兩個碗走進來,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那是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斑@是我早晨買的,又熱了一下。你肯定餓壞了,我喂你吃吧?!?/p>

我使勁搖頭。這個人,連飯都提前給我準備好了!而我呢,竟然像個傻瓜一樣,絲毫沒有起疑心。我恨我自己!

“那怎么辦呢?”他一副一籌莫展的神情,好像是我給他出了難題。

“放開我……”嘴里被塞了東西,我的發音模糊,但我想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要大聲喊好嗎?我不想讓你餓著?!碧K建國解開我嘴上的紗巾,端起羊肉,“我喂你?!?/p>

“我不吃!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肯定又在里面放了藥,我寧愿餓死!”

“我沒放藥,真的!”他拿了一個空碗過來,用勺子盛了些羊肉到空碗里,自己坐下來先吃了?!澳憧?,沒事。你吃了,晚上我就放你回去。否則你要是餓出個好歹,你爸媽該多難過,我知道你是他們的寶貝女兒?!?/p>

“你……知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彼f,“吃吧,我喂你?!?/p>

他把勺子遞到我嘴邊。畢竟這會兒已經是下午,我的確餓了,雖然沒有食欲,但已經筋疲力盡??船F在這情況,他應該不會馬上對我下手,那么我就有機會。為了這個機會,我應該保持體力。我吃掉了一碗羊肉,連湯也喝得干干凈凈。但是,緊接著問題又來了——我想上廁所。

他事先大概也沒想到這個問題,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幫我解開了捆住手腳的繩索。我動了動四肢,雖然僵硬麻木,但是,我自由了——我真的自由了嗎?

蘇建國從門口拿來一個臉盆:“對不起,只能這樣了?!?/p>

我怨恨地瞪著他,一動不動。

“那怎么辦呢?我不能讓你去外面?!碧K建國無奈地看著我。

“那你出去一會兒好嗎?我真的不會跑,我真的很難受?!?/p>

“好吧,我把門從外面鎖上,等會兒我進來時會敲門的?!?/p>

他真的就出去了,關上門以后,我聽到外面的掛鎖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我立刻站起身來到窗前,讓我失望的是,玻璃窗是用棱花鋼焊上的。為了防盜,漠南的平房大多如此。我根本沒法從窗戶逃出去?;剡^身,我想找一樣不太顯眼但又能防身的東西,茶幾上依舊攤著那封快結尾的信,一支綠色的鋼筆,一瓶墨水,一碗羊肉已經涼了,表層凝起淡淡的油脂,還有一杯喝剩下的茶水。

——是我喝剩下的,還有大半杯。

晚七時,漠南的夜空繁星閃爍。當吳迪帶著幾名民警翻墻進來,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踹門時,我站在茶幾前,看著癱軟在沙發上的蘇建國。他用絕望的眼神望著我。

門被踹開了。吳迪端著槍第一個沖進來,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他一把抱住我:“小童,你沒事吧?”

我被吳迪勒得喘不過氣來,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我沒事!”

另外四名民警直奔蘇建國。不料,原本一直癱在沙發上的蘇建國突然掙扎著坐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面前的民警,不知什么時候,他手里多了一把刀!最前面的民警下意識地側身閃開,身后留出了一個空當。蘇建國就從這個空當沖了出去,轉瞬間,他已經來到吳迪的身后。他手里有刀!

所有人同時大喊:“吳迪小心!”

吳迪的動作同樣迅捷。蘇建國手中的刀眼看就要抵在吳迪的后腰上,吳迪卻已經轉過身,槍口對準了蘇建國的腦袋。

“吳迪!不要——”

槍響了。蘇建國的動作突然停頓,柔軟的頭發因為慣性飛舞起來,然后,他倒在地上,鮮血從頭頂汩汩而下,流到他慘白的臉上。他依然大睜著雙眼,我覺得,他的雙眼始終在盯著我。我驚恐地后退兩步,大腦一片空白。蘇建國就這樣死在了我眼前……

那四名民警也愣在原地,半晌才緩過神。其中一個問我:“小汪,這個人是誰?是那個殺人狂嗎?”

我說不出一句話。四名民警疑惑地互相對視,然后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剛剛那個民警說:“這家伙劫持警察,又現場襲警,應該就是那個殺人狂……”他的口氣從猶豫到堅定,“現場擊斃完全正確,我們趕快向局里匯報!”

吳迪收起手槍,拉著我走出那個房間。從早上被蘇建國騙進來之后到現在,不過十個小時,我卻感覺恍如隔世,就像做了一個噩夢,更可怕的是——蘇建國死了。

外面的世界如此漆黑。吳迪抱住我:“小童,得到110的消息,我都嚇傻了,我以為……會失去你……”他突然抽泣起來,不過幾分鐘前,他剛剛開槍殺了一個人。

我也抱住了他,但身體依舊僵硬。黑暗中,蘇建國的眼睛似乎依舊在盯著我看。我的心頭仿佛盤著一條冰冷的蛇,僵死在那里,動也不動一下。我的整個兒身體也像一條僵死的蛇,即便是吳迪的懷抱也無法溫暖我。

“吳迪,我想離開漠南?!蔽倚÷暤卣f。

吳迪愣了一下:“好!”他緊緊握住我冰涼的手,“小童,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個人是誰,你為什么會在這里?要不是你把包著紗巾的求救字條扔到外面的馬路上,我都不敢往下想……”

我搖搖頭:“我們回家吧。我想回家,爸爸媽媽肯定急壞了,你沒跟他們說什么吧?”

“沒有,他們不知道這里發生的事?!?/p>

吳迪拉著我的手,我們走出了小院。因為沒有路燈,到處一片漆黑。我緊緊地偎在吳迪身旁,沒有抬頭,也沒有回頭,甚至不去看腳下的路,任由他拖著我離開那個地方。很快,我們身后響起了急促的警笛聲,我知道,大批的警察趕來了……

蘇建國,男,二十六歲,因小兒麻痹腿有殘疾,世代務農,家族有祖傳獸醫手藝。父親去世后,他輟學離家,到漠南做水果生意,租房獨居,性格孤僻,因蓄謀挾持女警察被當場擊斃……

一個多月后,吳迪告訴我,專案組將蘇建國作為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直接嫌疑人報到了省廳和公安部。

第十五章 千禧之殤

1999年春天,漠南的迎春花盛開的時候,我和吳迪舉行了婚禮。

按照當地的風俗,迎親車凌晨五點從省城趕來,七點到達漠南。西裝革履的吳迪從車上下來,那樣子讓我感覺有些不真實。我在董菲的陪伴下,上車前往省城舉行婚禮。和爸爸媽媽告別的時候,我強忍著沒哭,但婚車駛出漠南的一剎那,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扭頭看著車窗外,不想讓旁邊的吳迪看到我臉上的淚水。

漠南,就這樣被我拋在了身后。

專案組的同志們都趕來參加我和吳迪的婚禮,只有周副局長因為太忙沒來。大家為我和吳迪祝福,沒有人提起漠南的兇案。但我知道,蘇建國被吳迪擊斃后,專案組一直把他當成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來處理。證據雖然牽強,但坊間流傳著女民警以身涉險,最終將殺人狂擊斃的傳聞。對于因這個系列案一落千丈的警察形象來說,這無疑是最好的宣傳。

而我,此時已不是專案組的成員。我向專案組匯報了被蘇建國騙到出租屋的經過,我以上廁所為借口把他支出去,寫下求救字條,用紗巾包上煤塊扔到外面的馬路上,再將剩下的半杯摻了藥物的茶水倒進羊肉碗里。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么呢?在強大的證據指向下,我說服自己相信蘇建國就是系列案的真兇。

經歷了那么多殘酷事件后,我終于知道,每個人都有心魔——殺人狂有,蘇建國有,吳迪有,我……也有!也許,當時吳迪是可以不開槍的,但他開槍了;也許,我可以向專案組說出自己的懷疑,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剛從大學校園出來的、不諳世事的女孩兒,我的心逐漸變得堅硬。我覺得,這是蘇建國應得的。

還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疲憊不堪——或許,蘇建國就是真正的兇手,再或者,下一起兇案發生的時候,大家會忘記這個死掉的人,繼續尋找真兇——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太渺小,無力左右。

還有,一個人在經歷那么多痛苦和失望后,會渴望溫暖,而我知道,吳迪就是那個能給予我溫暖的人……

我和吳迪度蜜月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媽媽轉來的梁彥東教授寫給我的信——

小童:

很抱歉現在才給你回信?;貒缶蛷谋R陽那里知道,又發生了“98·11·30”案。我本是準備立刻趕往漠南的,可突然接到消息:連環案的兇手被擊斃了。

盧陽大概給我講了案件偵破的過程,很簡略,讓人難以置信。好在已經有了眉目,我也就放心了。出國很長時間,我積壓了很多課程,漠南之行也就暫緩。

你在來信中問到,性對人類意味著什么。問得有點兒無邊無際,讓我無從回答。我最近在看一本書,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兩年前這部書出版后,立刻受到許多人的追捧,北京學術界也以探討這本書為時髦的事,不知你看過了沒有?

大多數人只是把《失樂園》當成一部講述中年男女貪戀肉欲之愛的婚內出軌的小說,但實際上,這部小說討論的是性與愛的相互依附關系。主人公久木和凜子因為性而產生愛,但也因為過度沉淪于性而走向毀滅。小說中有一段話我摘錄下來:饗饜之后便是空虛。久木和凜子結束了一夜之宴,快樂越深,其后襲來的空虛感愈甚。歡愛之后,除了感官的滿足外,一無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一般的觀點是,男人因性而愛,女人因愛而性。但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藉由性,藉由最親密的身體接觸來感受依賴、信任和愛。性永遠只是開始,愛才是主題。當然,如果有人單純地把性放大——就像漠南的殺人狂,他放大了他的性需求,讓性欲的火焰毀滅了他的人性。

就說這些吧。如果你還有什么問題,來信和我探討。

梁彥東

1999年3月

夏天到了,省城的街頭也宛如江南。

結婚三個月后,我懷孕了,調到省城公安局戶籍科,程序化的工作日復一日,忙碌操心但不勞神。吳迪還是干老本行,在省城公安局刑偵支隊。我們的生活溫馨而平靜,都期待著寶寶的降生。只是偶爾,我會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更多的是想漠南。

6月8日,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照例坐在公安局戶籍中心大廳的窗口后,按部就班地工作。除了妊娠反應讓我有些心煩意亂,一切都和往日沒什么兩樣。在新單位新同事眼里,我就是一個過早步入溫婉時代的小女人,不愛說話,總是面帶微笑,經常發呆。

每天都有很多人來辦理戶口,尤其是上午,我基本停不下來??焓稽c的時候,眼看著長長的隊伍漸漸縮短,我終于有工夫稍微喘口氣。一個男子走到窗口前遞上材料,是隨工作調動落戶到省城的,我看了一眼名字:顏暉!

抬起頭,一個瘦高個子膚色黝黑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也認出了我,遲疑地問:“您是……汪警官?”

我點點頭:“你是江謙的同學?!?/p>

“就是??!你也到省城來了?”

我看著他的資料:“你考到省教育廳了,不錯呀!”

顏暉得意地笑笑:“畢業后在外面晃了兩年,感覺太累了,想自己闖一番的想法也就打消了。熬了半年考了個公務員,以后捧個鐵飯碗混日子吧?!?/p>

我開始按程序給他辦手續。他的手續齊全,二十分鐘后,該辦的都辦好了。顏暉要離開時,我叫住他:“最近有江謙的消息嗎?”

顏暉搖搖頭:“那些日子一直忙著考試,也沒有固定的單位和住所,和同學都沒聯系了。對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上次去漠南的時候,你說要看江謙寫給我的信,我回去就找出來了?,F在你還要看嗎?”

“要看!”

“要不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請你,順便把信拿給你。省城這地方,我一個熟人都沒有……”

中午回家,我沒把碰到顏暉的事告訴吳迪。關于漠南,尤其是關于江謙,我不想再對吳迪提起,不想讓這事打亂我們平靜的生活。但我還是想看看江謙的那些信件,因為有些疑竇在我心頭始終揮之不去——江謙跟漠南的案子到底有沒有關系。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跟吳迪說晚上要出去吃飯的事。沒想到吳迪跟我說,他下午要到外省出差,去三四天,已經給媽媽打了電話,讓我回父母那里住幾天。我借口今天單位事多,可能下班晚,明天再過去。吳迪雖然萬分不情愿,還是答應了。吃過午飯,吳迪嘮里嘮叨叮囑我一大堆事情,又對著我肚子里的寶寶說了無數矯情的話,才依依不舍地離家。

下午下班后,我和顏暉在城關十字的一家川菜館見了面。等待上菜的時候,顏暉說:“其實,上次在漠南,有些事并沒有跟你說?;厝ブ?,我又把他寫給我的信仔細看了一遍。我想,還是應該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訴你,這對他比較公平。江謙是一個很不幸的人……”說到這兒,顏暉停頓下來,拿起啤酒瓶把自己的杯子倒滿。

我問:“你說他不幸,指的是他被當成嫌犯,成了殘疾,丟了工作這些事嗎?”

“并不全是。這是人生中的意外,任何人都可能遇到?!?/p>

“那是什么呢?”

顏暉似乎顧慮重重:“他在信中提到,他喜歡上了一個人,但這種感情讓他非常糾結。他是農村長大的,比較傳統,而且非常善良,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愿傷害別人。和秦紅的關系讓他非常痛苦,但他依然要和她結婚,因為他一直覺得虧欠秦紅?!?/p>

我有點兒不明白:“喜歡一個人,不敢表白,這也算不上不幸啊?!?/p>

顏暉突然沉默了。許久,他才說:“算了,這是江謙的隱私,我們還是不說這些了吧?!?/p>

我不知道他這樣欲言又止的,到底是在耍我,還是真的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服務員開始上菜,我和顏暉卻失去了共同的話題。這頓飯吃得很沉悶。最后,顏暉說:“汪警官,實在抱歉。本打算給你看看江謙的信,因為他的一些行為引起了你的懷疑,我想向你證明他并不是壞人,至少,他不是那個殺人狂??墒?,考慮再三,那些信還是不給你看比較好。畢竟,那是涉及個人隱私的東西,而且警方現在也排除了對他的懷疑。在沒有征得他本人同意之前,我不應該隨便透露他的隱私……”

我知道今天肯定是一無所獲了,于是站起身:“我從來不愿相信江謙就是兇手,但如果不能了解他真實的內心,僅僅根據他的種種與兇手重合的行為判斷,我們怎么能不懷疑他呢?”

我對江謙無法消除的疑慮,毋寧說是我對系列兇殺案本身的疑慮。在我的內心一直有一個強烈的、可怕的預感:殺戮,并不會就此停止……

千禧之年就這樣來了。

我大腹便便,喜悅于我和吳迪將有一個世紀寶貝。而這一年,省城人、漠南人也和全國人民一樣,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人手一部的傳呼機,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手機取代。公安系統給每個民警配發小靈通,打電話又方便又快捷。多媒體時代的各種娛樂節目如雨后春筍,人們的文化生活豐富到令人目不暇接??缡兰o的春節又恰逢龍年,更是熱鬧而喜慶,差點兒讓我們忘記了所有的痛苦。

2000年3月28日,我的女兒出生了,是一個有著大眼睛和長睫毛的小天使。孩子出生前,吳迪給他的寶貝起了無數名字,可親眼看到寶貝的時候,他卻茫然地問我:“小童,咱們的寶貝叫什么名字???”

我說:“讓孩子的爺爺奶奶起吧?!?/p>

“還是你起吧。你懷孩子生孩子受了這么多苦,應該享有給她起名的特權?!?/p>

“那……就叫憶遠吧,讓所有的回憶都飄遠?!?/p>

有了女兒的日子像夢一樣。你的生命竟然可以孕育出另一個鮮活的生命,這是一件多么驚喜而令人感動的事。尤其是在感受了那么多的死亡和離別后,新的生命,是對我們最大的安慰。從漠南趕來的父母抱著小憶遠的時候,竟然激動得雙雙落淚。我明白他們的欣慰,吳迪也明白。

因為吳迪的爸爸媽媽工作比較忙,無暇照顧憶遠,提前退休在家的爸爸和一年有兩個假期的媽媽提出,等我上班后由他們帶憶遠回漠南。我舍不得離開我的寶貝女兒,但是產假休完后,我被單位從戶籍科調到治安科,工作更加忙碌。勉強讓憶遠吃了六個月的奶,我和吳迪不得已把孩子送到了漠南。平時,我每天給家里打兩個電話,每個雙休趕回漠南一趟看憶遠。女兒占據了我生活的全部。

11月18日那天下班后,我帶著一大包給憶遠準備的衣物和食品,坐上了去往漠南的最后一班長途車。因為女兒,回漠南成了我最幸福的事,也是爸爸媽媽最幸福的事。我回去看我女兒,他們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兒了。

周日一早,吳迪也來了。初冬驟冷,爸爸提議在家吃火鍋,我于是抱著憶遠,和爸爸、吳迪一起去市場上采購。

“98·11·30”案后,也就是蘇建國被吳迪擊斃后,漠南這兩年很平靜。新世紀來臨,人們對未來充滿了期望,善于遺忘痛苦的人們早已把那個殺人狂拋在腦后。事實上,這個案子并沒有對外界公開,除了受害者的親朋,并不是所有漠南人都知道這些兇案,即使知道,也不是全部。

逛菜市場的時候,我給董菲打電話,請她到家里來吃火鍋。董菲和謝長順一起來了,兩人剛結婚不久,是在謝長順的老家辦的喜事,他們的車也換成了黑色桑塔納。董菲懷孕了,肚子已經很明顯,遍布妊娠斑的臉上溢滿幸福。

一家人忙著準備火鍋,董菲告訴我,謝長順正想辦法從老家的農村信用社貸款,準備和別人合伙開一家副食超市。謝長順的電話不斷,一副老成的商人派頭。憶遠則在姥姥的懷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似乎在提醒大人們,她才是所有人應該關注的焦點。

一頓飯吃到下午,就像過節一樣。平時沉默內向的謝長順多喝了幾杯,對著吳迪開始吹牛,逼著吳迪也喝了白酒。我和董菲逗憶遠玩,董菲說:“長順就這孬樣子,平時看著老實,喝點兒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p>

糟糕的是,下午五點,我和吳迪應該回省城了,可吳迪卻不勝酒力,醉得一塌糊涂,被爸爸扶到臥室去了。我有點兒著急:“怎么辦呢?明天還要上班?!?/p>

爸爸說:“沒辦法,吳迪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只能你先回去,明天他再回吧,你剛好到單位給他請個假?!?/p>

也只好這樣了。我趕緊收拾了一下,萬般不舍地和憶遠告別。憶遠還不會叫媽媽,卻連媽媽的背影都能認出來,看到我要出門,她立刻在姥姥的懷里大哭,伸著手要抓我。坐上開往省城的長途車,一路上,我眼前晃動的盡是女兒哭著叫媽媽的樣子。

11月20日,我照常上班,還幫著給吳迪請了假。中午,我回家做飯,想著吳迪肯定會趕回來??勺蟮扔业?,吳迪不但沒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有。我只得匆匆吃了幾口去上班,剛到辦公室,吳迪的電話來了。

“小童……”他的語氣很奇怪,“你在干嗎?”

“當然是在上班啊,明知故問。你怎么還不回來,酒還沒醒???我可只給你請了半天假?!?/p>

吳迪語氣沉重:“今天早上,又發生了兇案……周副局長讓我幫忙做一下現場勘驗,我今天回不來了?!?/p>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喂——”吳迪在電話里喊,“你沒事吧?”

“我……沒事。憶遠呢?憶遠好嗎?”我顫抖著聲音問。

“小童,別激動……憶遠在家由爸媽帶著呢?!?/p>

我閉一下眼睛,盡量讓心緒平靜下來:“確定還是那個惡魔干的嗎?”

“應該是他。案發時間是上午,死者是一名工廠女工,二十八歲,在家里被殺,也是頸部被切開,有強奸未遂痕跡,雙手缺失?!?/p>

“我現在就趕到漠南好嗎?”我說。

“你來做什么?”

“我是系列案專案組的成員??!”

“你已經不是了,”吳迪語氣溫柔地提醒我,“安心上班吧,我不想讓你再卷進這個案子。想想憶遠,好嗎?”

憶遠。在漠南的憶遠!我咬著牙沉默了一會兒:“好……”

“那就這樣。我已經跟局里匯報過了,暫時留在漠南協助偵破,你不用擔心。我先掛了啊……”

“吳迪……”

“還有什么?”

窗外,初冬的省城霧霾深重,枯葉遍地。我說:“如果是這樣,那蘇建國就不是系列案的兇手,對嗎?”

“可能吧……”吳迪掛斷了電話。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我打開了所有房間的燈,希望燈光給我一點兒慰藉。家里空蕩蕩的,沒有吳迪,沒有憶遠,只有我自己。我沒心情做飯,也不想吃飯,便打開電視,蜷縮在客廳的沙發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里的各種廣告和不知名的電視劇。家里的暖氣很熱,我在這種溫暖里蒙眬睡去……

我恍惚感覺身邊有一個燒得旺旺的火爐,我的身體被烘烤得很熱……蘇建國,依然是羞澀的笑容,他朝我走過來:“小童……”——他竟然叫我小童!“小童,我不是那個變態兇手,我沒有殺人,你知道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瞬間感到一陣窒息,直到驚叫著醒來。

滿身的汗,眼前的電視屏幕讓我眼花繚亂,整個兒房間燈光通明。

11月22日,我給周副局長打了個電話。聽出是我的聲音,周副局長微微有些驚訝。我說:“周局,前兩天的兇案,我已經聽吳迪說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或許,當時對蘇建國,我們都錯了……”

周副局長沉默片刻:“對于這個連環案,誰都沒對過……我們一直處在被動中。至于蘇建國,不論他是不是連環案的兇手,他都罪有應得,這個沒有錯。我們也許只是借著他休息了一下,這兩年,大家都太累了……現在,我們只能從頭開始。專案組要重新組建,吳迪已經向省城公安局提出,要求以借調的名義回漠南繼續查這個案子。當然,我覺得這事還得征得你的同意,畢竟這樣一來,你們就要兩地分居了?!?/p>

“我尊重他的選擇。不過,我也有一個請求,我想和吳迪一起回漠南,參加專案組?!?

“小童……”周副局長的語氣宛如我的父輩,“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三年前你剛從學校畢業分到漠南的時候,我就犯了一個理想主義的錯誤,讓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子參與偵破這個血腥的系列案。這件事,我已經感覺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的父母?,F在,你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又同意吳迪繼續協助我們破案,我怎么還能讓你再回專案組?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安心在省城上班吧!”

11月23日,我再次打電話給周副局長要求去漠南,沒想到,吳迪安排了一輛警車,將爸爸媽媽和憶遠一起送到了省城,而他依然留在漠南。女兒的到來把我的心牽絆住了,爸爸媽媽也小心地不在我面前提起漠南的案子。我意識到,參加“11·20”專案組的愿望怕是無法成為現實了。

12月1日,吳迪回了一趟家,面色憔悴,胡子拉碴,一進門就抱著憶遠一頓親,直到把憶遠弄哭了才罷休。爸爸做了豐盛的晚飯,飯桌上,誰也沒提兇案的事。直到爸媽把睡著的憶遠抱到他們的房間,我和吳迪回到臥室,才說起漠南的案子。

吳迪告訴我,受害者的雙手被割掉了,但身上沒有劃割傷。在“98·11·30”案中,兇手也取走了受害者的雙手。也許是那一次切割得不太滿意,所以這次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這雙手上,沒有時間再去劃割受害人的身體。和以前的案子一樣,專案組依然找不到任何線索,秦紅被害案中的重要嫌疑人賈世友也沒消息。目前專案組是臨時組建,成員比以前少,專案組長還是周副局長,但大部分工作由方遠山負責。

在談話時,我和吳迪都沒有看對方,吳迪一直表情凝重地盯著天花板。我說:“我感覺你這次辦案情緒很不好,在那邊吃住都不習慣吧?和方遠山合得來嗎?不如回省城休息幾天再去?!?/p>

吳迪依然盯著天花板:“我最近老是想起蘇建國。他并不是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但是,我殺了他……”

“吳迪!”我輕聲制止他,“即使他不是系列案的兇手,你開槍也是正當的。他綁架警察,他的刀就頂在你的后腰上,如果你不開槍,可能就……忘了這些好嗎?為了我,也為了憶遠,還有爸爸媽媽……”

2001年的元旦,省城的節日氣氛遠比漠南濃烈。我跟父母商量,干脆今年全家就在省城過春節。

節日的腳步日益臨近,鐵路和公路部門一年一度的春運也開始了。隨著春運到來,公安機關不得不把精力分散到春運上,連環兇案的偵破再次放緩了腳步。不過,根據周副局長的部署,警方在應對春運的同時,也利用這個機會,密切關注春運人群中的嫌疑人員。漠南市公安局以及專案組的民警們,春運期間都堅守在各個車站進行盤查。

大年三十下午三點多,吳迪才匆忙趕回省城的家。這些日子,他更加消瘦憔悴,皮膚粗糙而黝黑,我無法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兩家人聚到一起過春節。公公婆婆心疼兒子,不免委婉地指責我對吳迪疏于照顧,我滿懷愧疚,一言不發。爸爸媽媽也和我一樣滿懷歉意。年夜飯表面上一派祥和,但在祥和的背后,各人藏著各人的委屈,好在有憶遠調節氣氛,讓大家免于尷尬。

吳迪初五就要回漠南。臨走時,媽媽說:“過完元宵節學校就要開課了,我和你爸帶著憶遠回漠南吧,也可以多少照顧吳迪的生活?!?/p>

媽媽的工作耽誤不得,吳迪也的確需要有人照顧,最后,我和吳迪只能同意兩位老人的要求。至少,吳迪每天吃飯有保障了。春節期間,我在單位的工作很清閑,也就是輪值。我請別的同志替班,正月初八,我抱著憶遠,陪爸媽回到了漠南。

回漠南的第二天晚上,早早安頓好憶遠,我跟著吳迪來到漠南公安局。雖然我離開了專案組,但我還是放不下這個案子,想看一下“2000·11·20”案的卷宗。

卷宗第一頁是受害人的照片。那是一個面容清秀、皮膚白皙的年輕女子,甜美的笑容,披肩長發,符合系列案所有受害人的特征。她的名字叫駱曉菲,一家省屬企業的操作女工,二十八歲,已婚,遇害時獨自一人在家。從現場勘驗和死者遇害前的目擊者證言來看,受害人是清晨下夜班后出門買菜,被兇手尾隨進門殺害。駱曉菲的丈夫也是企業職工,一家三口住在西山路的一處樓房里,是漠南最普通的工人家庭。

再往后翻,是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的現場照片,總共有三十多張。在靜享了整整一年溫馨的家庭生活之后,在這樣一個祥和的節日夜晚,我再次直面血淋林的兇案。雖然有吳迪在我身邊,我依然感到渾身冰冷——

駱曉菲的家是漠南市為數不多的樓房,格局逼仄,面積很小,兩間房里都擺著床。尸體倒在一張雙人床邊的地上,上身赤裸,衣服凌亂地扔到一邊,褲子被褪至膝蓋。脖頸處,還是那赫然的一道封喉的傷口,血像瀑布一樣順著她的身體流下來,仿佛一條哭泣的溪流。她就像一只疲憊的鳥一樣斜靠在床邊,雙眼絕望地瞪著前方,雖然死去,但痛苦的表情讓人痛徹心肺。而這只美麗而絕望的鳥的翅膀——她的雙手,沒有了,只留下兩截血淋林的胳膊,軟軟地擱在身體兩側。手腕的傷口非常整齊,想必,兇手是非常細致地拿走了他想要的這雙手。

“看這個?!眳堑现噶酥钙渲械囊粡堈掌?,那是一塊沾著鮮血的枕巾?!斑@上面有精液。兇手在行兇現場應該有自慰行為,然后用這塊枕巾擦拭。為了掩飾,他還用這塊枕巾擦拭血跡。已經對精液做了血型檢測,確定和秦紅案的兇手血型一致,AB型……”

我將照片歸攏到一起:“在以往的案件中,除了秦紅那起,在現場都沒有發現性侵跡像。而這一次,在現場再次發現了精液,這說明了什么?”

“我也想把這兩名受害人當成特殊個案去調查,但現在還是毫無頭緒。好了,小童,”吳迪收拾好桌上的卷宗,“我們回家吧,憶遠睡醒了要找媽媽了?!?/p>

九點半,我們鎖門下樓,走出了漠南公安局的大院。繁星滿天,夜色深濃。因為春節的緣故,街上倒是有不少人在走動,大多是年輕人。吳迪緊緊拉著我的手,似乎怕我丟了。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剛到專案組時,也是在春節期間,也是在深冬的大街上,我把他從家里送出來的情景。

我握緊他的手,默默往家的方向走。突然,吳迪停下腳步,看著街對面發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沒有。半晌,他喃喃地說:“那個人真眼熟,好像是……江謙?”

我吃了一驚:“怎么可能?他不是和燕子一起回老家了嗎?我記得當時還聯系了當地的公安機關協助監控他呢?!?/p>

“剛才那個人,蹬著三輪車一晃就過去了,真的像是江謙啊?!?h3>第十六章 血液的溫度

元宵節過后,我把憶遠留給父母,一個人回到省城。吳迪依然留在漠南偵辦連環殺人案,我們過著兩地的生活。偶爾相聚,聽吳迪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對那晚看到的那個疑似江謙的身影格外在意。雖然沒有跟我明說,但是我想,他肯定在暗中尋找。

新的命案發生后,省廳依然派出盧陽和劉健剛來漠南協助破案,李磊、陸天明等人也依然是專案組的成員。方遠山被調到漠南市下轄的一個縣任公安局局長,算是重用。李磊頂替了方遠山的位置,成為漠南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吳迪則順理成章地成了副支隊長。吳迪職位的變化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我并不因此感覺多么高興。我們每個人的工作和生活,外人看到的只是表象,自己感受到的,才是真實的人生。

對于系列殺人案,公安部不但多次督導案件的偵破,在2001年,還派遣了具有豐富刑案經驗的專家前往漠南指導。我問過吳迪,專家們有沒有提出權威性的指導意見。吳迪苦笑:“我也不知道。專家們都很高深,提出的建議都是國際性的??墒?,專家多了,我們這些只知道滿大街抓賊的警察也就沒有方向了。那些專家們之前不是在北京搞研究就是在國外深造,對漠南一無所知,來了這里,看什么都驚奇,沒時間熟悉漠南的情況,而且待幾天就走了,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p>

吳迪的話里,充滿了對專家們的失望。案件依舊沒有任何進展,但是,不能因為沒有進展就不去偵破。因此,吳迪還是留在漠南,像無頭蒼蠅一樣忙碌著。我則在省城日日等待著他的消息。

西北的春天,伴著時陰時晴的天氣和幾場不期而至的沙塵暴姍姍而來。

憶遠越長越漂亮,瓷娃娃似的,大大的眼睛和濃黑的頭發像極了她爸爸,但性格又倔強得像我。小家伙帶給兩家人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吳迪的身體出現了一點兒問題。他雖然在漠南,可大多數時候還是吃住在單位,并不能經常到我父母那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胃出了毛病,稍微吃一口硬冷的東西就喊疼,而且越來越嚴重。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吳迪拒絕去醫院檢查,爸媽特意煲湯叫他回家喝,他也不當回事。

隨著天氣逐漸變暖,我想,吳迪的胃病或許會稍微好一些,但事與愿違。4月26日下午,我還在上班,媽媽打來電話,語氣焦急:“小童,吳迪的胃病犯了,很嚴重,同事已經把他送到醫院了。你趕緊請個假過來看看!”

我的心立刻揪緊了,瞬間覺得自己的胃也開始痙攣。辦公室孫主任聽了我的情況,對我說:“明天是周末,然后就是五一假期,你也不用請假了,就是提前走幾個小時,趕緊回去吧。照顧好吳隊長,讓他在漠南好好辦案,局里的事兒你就先不要管了?!?/p>

我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出了單位就直奔長途汽車站。雖然省城距漠南只有幾十公里的路程,但今天是周五,又臨近五一,坐車的人很多,一路上走走停停,到漠南已是晚上六點。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第一人民醫院,在急診科找到了那位曾治療過江謙的醫生。因為江謙醫藥費的事,他和我們都成熟人了。

看見我,他立刻迎上來:“你可算來了,吳隊長都在醫院待了六七個小時了,一直是老丈人丈母娘陪著?!?/p>

我也不好解釋,跟著他來到了吳迪的病房。吳迪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神情憔悴,面色蠟黃。爸爸正給他喂雞湯。我瞬間覺得鼻子發酸,眼淚不爭氣地溢出眼眶,趕緊接過爸爸手里的碗。

吳迪說:“我沒事兒,醫生說就是胃痙攣,休息一下就好了?!?/p>

“什么胃痙攣,”爸爸嗔怪,“是嚴重的胃潰瘍,有穿孔的征兆,醫生說要做手術,可他又不同意,怕住院。我和你媽拿他沒辦法,小童,你說說他!”

我說:“沒事,先把湯喝了,就是做手術,也得把身體補好了才能做啊?!?/p>

吳迪聽話地喝了三五口湯,公安局的同事們陸續來了。除了方遠山,我見到了原來專案組的所有同事,雖然在一個專案組里工作還是不久前的事,卻有種時過境遷的感覺。大家例行公事地管吳迪叫吳隊長,完全沒有了以前在一起時的親密無間和輕松。

等所有人都走了,我關了燈,把吳迪旁邊的空床拉過來,和他并排躺在一起,勸他:“要不就做手術吧,這樣好得快一些?!?/p>

吳迪像小孩兒一樣耍性子:“我不做手術,手術很疼的?!?/p>

“那天天胃疼你不怕???”

“反正我不做手術。萬一有個什么意外,你和憶遠該怎么辦?”

“胡說什么!”我呸了他一聲,隨即心也軟了。想想也是,一個手術下來,再強壯的人也會大傷元氣?!澳呛?,咱們不做手術,但有一個條件,你得請假在家休息。我也請假,好好照顧你一段時間,好嗎?”

出乎我意料,吳迪竟一口答應了。他在黑暗中緊緊握住我的手:“小童,我真的感覺累了,每天都想你在我身邊,哪怕不說話,只是待一會兒也好,我不想過兩地生活了?!?/p>

他的話讓我有點兒心酸,也有點兒驚訝。吳迪是一個堅強的男人,在我面前,很少顯露出柔弱的一面。他一直是我精神上的依靠,可如今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感覺愧疚。我對他的關心真的太少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還是給辦公室孫主任打了電話。他告訴我,因為我父母在漠南,我的工作地在省城,根據政策,我每年有半個月的探親假,加上五一假期,以及年假和雙休日,我可以休息整整一個月,正好可以照顧吳迪。

整個五月份我都待在漠南,和父母、孩子、吳迪在一起。吳迪依然住院,但晚上可以回家里住。憶遠在我和吳迪身邊非常興奮,剛牙牙學語的她,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拿著各種東西跑去問吳迪:“爸爸,鑰匙!爸爸,鞋鞋!爸爸,熊熊……”

吳迪的心情不錯,身體也漸漸恢復。每天爸爸燉的各種湯他能喝一大碗,還能吃掉一碗面條。醫生說,如果情況一直穩定,完全可以不用手術,藥物治療加療養就行了。雖然吳迪在病中,但我們在“2000·11·20”案之后,再次感覺到了家庭生活的溫馨和安寧,更因為有了憶遠,讓我感悟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漠南的春天雖然姍姍來遲,但這個季節也是槐花飄香,秀水公園里的丁香花更是開得如火如荼。5月15日一大早,媽媽提議我們全家人出去逛逛,讓吳迪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讓憶遠好好到外面玩一玩。

吃了早點,一家人出門。我們逛了街頭的花市和魚鳥市場,給憶遠買了兩只小烏龜,又一路逛到步行街。步行街有許多童裝店,我們一家家地轉。一個小店門口坐著一個女人,頭發高高地扎起來,穿著一條白色薄毛衫,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我盯著她看了半天,她的目光也游走在我和吳迪的臉上。

竟然是燕子!

“汪警官!”認出我們的一剎那,她的神情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但也夾雜著一絲尷尬。

在這里碰到燕子,我也很意外。燕子拉著憶遠的小手夸贊了一番,我問她:“你結婚了?是和江謙嗎?”

燕子點點頭:“還能和誰結婚,就是他唄。他丟了工作,胳膊也殘了,我們兩個也就將就著過了。本來他出院后,我們回了老家,可回去后他能干什么呢?在農村,我們什么都干不了,待了幾個月,就又回到漠南。剛回來的時候想做個小本兒生意,賣賣菜什么的,可他的胳膊不好,不能受涼,也使不上勁。我就借了點兒錢,開了這個服裝店,勉強能養家糊口。江謙是個好人,我這輩子能遇到他,也是我的福氣?!?/p>

最后這句話,好像是特意說給我和吳迪聽的。我微笑著點頭,同時也釋然,原來吳迪上次看到的那個人的確是江謙,他們的確就在漠南。這樣想著,我的心突然緊了一下。偷瞄一眼吳迪,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燕子。

正說著話,江謙進來了。他明顯蒼老了些,也胖了些,但面孔還是那么清秀,衣著還是那么整潔??匆娢覀円患胰?,他僵在原地,嘴半張著,神情復雜,目光里依然是那份抹不去的淡淡的憂郁。然后他笑了,首先招呼我父母:“曹主任,汪叔叔,你們出來逛街???”

遇見江謙,爸爸媽媽是欣喜的。即使遭遇那么多痛苦,他們的人生觀念里仍舊只有善和惡、是和非兩個概念。自從江謙被警方釋放,爸爸媽媽就認定,江謙不但不是兇手,而且還是兇案的受害者——他的身體和心靈都受到了嚴重傷害。此時看見江謙,就像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又是欣慰又是激動,拉著他們問長問短。

江謙的目光轉向我和吳迪,笑容有點兒不自然:“嗨,你倆結婚了??!”

我點點頭,覺得所有言語都是多余的。一旁的吳迪卻說:“把你們的電話給我,有時間一塊兒出來坐坐?!?/p>

江謙和燕子出現在漠南,真是一件情理之中但又令人覺得意外的事。我內心其實并不希望他們回漠南,我想,只要江謙不是系列案的兇手,就永遠離開漠南吧,離開這個對他來說充滿了痛苦回憶的地方。但是吳迪——我能明顯感覺到,對于江謙的出現,就如同獵犬嗅到了獵物的氣味一樣激動。

果然,從燕子的店里出來,吳迪一直沉默不語,那神情我一看便知,他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想了想,我說:“江謙和燕子也算是我們的老朋友,哪天有時間,把他們叫出來一起吃個飯吧?!?/p>

吳迪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媽媽說:“那就叫到家里來,在外面吃又費錢又見外。江謙這孩子,雖然在我們學校只上了不到兩年班,但真的是非常優秀的老師。因為那個案子,丟了工作,身體也殘了……想起來我就覺得惋惜,真是命不好。你們兩個平時也多關照著他們些,農村孩子不容易!”

我和吳迪趕緊應承,我是發自內心,而吳迪的想法是什么,我們彼此心照不宣。

5月20日早上,我給燕子打了電話,邀請她和江謙來家里吃飯。吳迪說:“爸媽帶孩子還要照顧我們,太累了,不要整什么太復雜的,就吃火鍋吧?!?/p>

我和吳迪上街采購,回到家時,燕子和江謙已經到了,帶來了一大堆水果,還給憶遠買了漂亮的衣服。我把排骨用白水煮了,連湯帶肉倒進火鍋里,再把炒好的火鍋底料加進去,就是家?;疱伭?。自己的調料,香油蒜泥辣椒油花生碎,比外面的火鍋更香更實惠。

時隔兩年,經歷了那么多事,我們又和江謙坐在一起吃飯了。唯一讓人遺憾的是,秦紅已經不在了。如今,坐在江謙身邊的是燕子,他們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把碗筷分發給大家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從前秦紅就坐在現在燕子的位子上,紅撲撲的臉,憨憨的笑……我的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

但是,沒有人提到秦紅,這頓飯的主題似乎就是一個字——吃!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吃上面,互相夾菜,互相謙讓,話題的內容也是各個地方的美食。媽媽跟我們講南方的火鍋,其實就是燉菜,爸爸最中意的是北方的涮羊肉,吳迪則說,火鍋還是四川人做得地道,吃得豐富。江謙插話:“我們小時候沒吃過火鍋,聽都沒聽過,但是有暖鍋?!?p>

看見我們一家人,他僵在原地,嘴半張著,神情復雜,目光里依然是那份抹不去的淡淡的憂郁

燕子立刻附和:“那是他們老家的特色菜。我嫁到他們家,什么福都沒享過,不過待了一個冬天,他媽經常給我們做暖鍋吃。他媽手藝好,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都請她去?,F在我才知道,江謙做飯是從他媽媽那里學來的。我現在都會做暖鍋了,哪天做給你們吃啊?!?/p>

燕子的話提醒了我:“省城有一家小餐館,專門做隴東菜的。有一次單位去吃飯,我們要了暖鍋,像火鍋,又像東北的燉菜,還可以喝湯,真的不錯。唉,燕子,你們要是在漠南開一家暖鍋店,說不定生意會很好呢?!?/p>

不過是隨口的一句話,燕子卻很認真地想了想:“我這個服裝店生意一直不太好,每個月的收入剛夠租房子吃飯,開店時欠朋友的錢還沒還上呢。如今滿大街的生意就是吃的賺錢,以前沒想過,是因為投資太大,現在想想,如果我們把服裝店轉了,自己開個有特色的小餐館,投入應該不大,你說對吧江謙?”

話題又轉到了開餐館的事情上,爸爸甚至說:“小江,這個生意肯定好啊,如果你愿意,我和你們合伙兒干,反正我現在內退,在家待著也是待著?!?

對于爸爸的熱情,我和吳迪都有點兒驚訝。媽媽倒是十分支持爸爸的想法,我們兩個也不想掃了他們的興。爸爸和江謙商量好,抽時間先去看店面。

等江謙兩口子走了,我問爸爸:“你真的要和江謙開暖鍋店?”

爸爸說:“當然。這孩子人實在,又有文化。之所以和他合伙,是想他可能資金不夠,也算幫他一把,以后賠了賺了,也不后悔。認識這么長時間,他尊重我和你媽,我們也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p>

我瞄一眼吳迪,又看看一輩子單純善良的爸爸,暗暗嘆了口氣。

開暖鍋店的事,真的被燕子和爸爸當正事了。第二天中午,燕子就打電話到家里,問我對開餐館的意見。我說,只要我爸高興,你們愛怎么整就怎么整。一旁的爸爸立刻接過電話,兩個人就餐館選址的事聊得熱火朝天。接完電話,爸爸讓我和吳迪看著憶遠,說西山路那邊有一個門面很合適,他要去看看。

等我爸出了門,我問吳迪這事該怎么辦。吳迪說:“一切順其自然吧,只要兇案沒破,我會盯住任何一個有嫌疑的人?!?/p>

爸爸直到晚上七點多才回家。他和江謙在外面看完商鋪,順便去了江謙的住處,晚飯就吃江謙和燕子做的暖鍋?;貋砗?,爸爸心情不錯,顯而易見對江謙的暖鍋充滿了信心。他說已經和西山路那家門面的房東約好了,明天早上去看鋪面,另外又約了一家,兩家比較一下,如果差不多就定下來,著手裝修。

5月22日,星期二。

刮了一夜的風,清晨的天空飄著細雨。爸爸早早起來,先給媽媽做了早點,然后給江謙打了一通電話,就打著傘出門了。

可能是因為天陰下雨的緣故,憶遠睡了懶覺。我和吳迪也陪著她躺在床上沒有起,享受難得的慵懶時光。直到九點多,我才給憶遠穿衣,又去廚房給吳迪熱爸爸昨晚就煲好的湯??蛷d里,憶遠被吳迪逗得咯咯直笑,幸福寧靜的家居生活讓我忘記了所有工作紛擾。

快到中午的時候,爸爸打來電話,說他和江謙已經看完房子,買點兒菜就回家。不到十二點,爸爸推門進來,手里拎著一大堆菜。我埋怨他:“又買這么多菜,每次吃不完都要壞掉?!?/p>

爸爸一如既往地笑,不吭聲,在門口換拖鞋。茶幾上吳迪的手機響了,正在和憶遠玩積木的吳迪拿起手機,剛剛“喂”了一聲,他的臉色就變了:“在什么地方……醫院?人還活著?好……”

吳迪扔下電話就沖進臥室換衣服。我的心猛地緊了一下,立刻跟進去,關上門問他:“出什么事了?”

“還是切頸案,受害人還活著,在人民醫院重癥監護室?!?/p>

我立刻轉身去找我的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吳迪猶豫了一下:“你還是不要去了,不要再把血腥帶回家了?!?/p>

我堅決地搖搖頭:“我們承受的血腥太多了?!?/p>

吳迪不再反對。走到客廳時,憶遠看見穿好衣服的我們,就像擰開的水龍頭一樣,瞬間大哭起來。盡管對憶遠的這種無賴早就習以為常,我依然感到揪心地疼,尤其是今天。我過去緊緊抱住她,卻被她順勢箍住了脖子。我狠下心,使勁掰開她的小手,和吳迪奪門而出。爸爸從廚房里探出頭:“怎么了?”

“爸,局里有急事,你看好憶遠,中午我們不回來吃飯了?!?/p>

爸爸著急又無奈:“可吳迪這身體,怎么能這么折騰呢?”

吳迪說:“爸,沒事的,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對了爸,你今天早上一直和江謙在一起嗎?分開時是幾點?”

我霍然回頭看著吳迪。

爸爸想想:“我們早上九點半見面,一起看了兩個地方,感覺還不錯。大概十點四十的時候,江謙說西山路附近還有一處門面。我要買菜,就先回來了?!?/p>

一上出租車,吳迪就給李磊打電話。從他們的通話中能聽出來,受害人情況很不好。吳迪掛掉電話,不停地催促司機:“師傅請快點兒,快點兒!”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別著急,一著急又胃疼了?!?/p>

來到人民醫院,我們一路小跑著,直奔急診科。在重癥監護室門口,我看見了李磊,還有刑警支隊的好幾個同事??吹轿?,他們都有點兒意外,但是被緊張沉重的氣氛壓抑著,沒人說什么。

李磊說:“周局在里面,傷者情況很不好,因為失血過多,送到醫院的路上陷入昏迷,傷者家屬也不想讓刑警在旁邊干擾搶救。傷者在昏迷前說了幾句話,因為遭到切頸,說得比較含糊,但至少可以確認,兇手是男性,年齡在三十歲左右,本地口音?!?/p>

男性,三十歲左右,本地口音!吳迪的臉色更加難看,鬢角滲出晶瑩的汗水。我知道,他的胃疼肯定又犯了。他問李磊:“報案人是誰?”

李磊的目光轉向病房門口。那里垂頭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戴著眼鏡,看不清神情,但痛苦和焦慮毫無疑問會寫在他的臉上。李磊小聲說:“那是受害人的愛人。因為要接幼兒園的孩子,提前一會兒下班,進門大概是十一點半,看見妻子躺在血泊中。轄區民警趕到時,她還有意識。我也是剛從現場趕過來的,受害人遭受性侵,現場留有精斑,身邊的血跡已經凝固,估計案發時間至少在兩個小時以前。受害人頸部的刀傷不像前幾起兇案那樣深,所以能一直活到現在,而這個過程……”李磊不由得搖頭嘆息。

吳迪追問:“案發時間能確定是在九點左右嗎?”

李磊搖搖頭:“你是現場勘驗的專家,我只是憑經驗估計?!?/p>

吳迪問:“現場誰在值守?”

“分局副局長陸天明?!?/p>

“在這兒等著也是等著,不如我們去現場看看?!?/p>

當警車停在水四路一幢樓房下面時,我的心再次抽搐了一下?!?8·1·19”案件也發生在這一帶,那還是我剛參加專案組的時候目擊的第一個系列案的現場,時隔三年,歷歷在目。而且,這座樓房距我姐姐遇害的單身宿舍和秦紅遇害的平房,步行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樓房前面的馬路距離通往省城以及西寧、銀川方向的國道很近,不遠處,就是長途汽車站。

我忍不住眺望了一眼長途汽車站高聳的鐘樓。吳迪也正看著那個方向,他輕聲說:“如果這起案子也是那個惡魔干的,那么就有四起案子發生在長途汽車站周圍。兇手對這一帶很熟悉,他敢于在樓房里作案,作案后還可以迅速離開漠南?!?

樓下已經拉起了警戒線,依然是一大群圍觀的群眾。此時已經是中午一點多,正是居民們回家吃飯的時間,因為封鎖現場不能回家的居民們守在樓下,有議論,也有謾罵。

我們跟著李磊進了樓道。這是一幢四層小樓,也是漠南市最早的樓房,樓道里堆著許多雜物。上到二樓,我一眼看到了穿著勘察服的陸樹斌,還有陸天明。好久不見,陸樹斌明顯老了,淡藍色的法醫服包裹著他佝僂的身軀,陸天明也有些發福,他現在是西城分局主管治安的副局長??匆娢液蛥堑?,陸天明有點兒吃驚:“怎么你們也來了?吳迪,你不是在家養病嗎?還有汪小童,你跑來干嗎?”

吳迪打手勢制止了陸天明的埋怨:“什么情況?”

陸樹斌取下口罩,伸手朝吳迪要煙。吳迪掏出一支給他點上。陸樹斌深深地吸了一口:“基本可以并案,還是那個惡魔。這一次有強奸,留下了明顯的精斑。不同的是,兇手在現場逗留的時間應該比較短,也有些匆忙,應該是一邊用刀割劃受害人的頸部、肩部等部位,一邊實施強奸,傷痕并不是太深……對了,受害人情況怎么樣?”

李磊掏出手機,給在醫院值守的同事打電話,簡短問了幾句,他的臉色灰暗下來:“死了……”

我們五個人都愣怔在那里,半天沒人說話。沉默許久,吳迪說:“我想再看看現場?!?/p>

陸樹斌點點頭:“現場采樣我已經做過了?!闭f著,他遞給我們手套和鞋套。

這是我第幾次進入連環兇案的現場呢?第四次,沒錯,是第四次。但是,時隔三年后,再次進入這樣的現場,我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生活的磨礪沒有讓我的心變得堅硬,反而更加脆弱柔軟。跟著吳迪走進房間的那一刻,我腦海里浮現的,竟是一個小女孩兒跟著爸爸進入房間,看到媽媽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痛苦掙扎的情景。我的淚水溢滿眼眶,無法想象,這個場面將給孩子的一生造成多大的影響,她會因此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

吳迪回頭輕聲說:“小童,要是不行,你就先出去吧?!?/p>

我沒說話。大概瀏覽了一下房間,這套房子有五十多平米,兩居室,兩個房間都支著床,廚房狹小,一個房間有陽臺,陽臺上還掛著洗過的衣服。兇案發生在沒有陽臺的居室里,窗簾是拉上的,鮮血像瀑布一樣,從床上傾瀉到地上,蜿蜒到遠處的已經完全凝固,靠近床邊的,依然閃著綢緞一樣的光澤。

血,是人的生命之源,它的溫度也意味著一個生命在這個世間的溫度。如今,這個生命與她的血液分離,彼此都已冷卻……

跟著吳迪從房間里出來,陸樹斌依然站在門口抽煙,陸天明則不停地打電話,斷斷續續的通話只表明一件事——外圍的搜索沒有任何收獲。

2001年5月22日,第八起兇案。受害人章燕,二十八歲,漠南市某單位員工。案發時間為早晨九點左右,死亡時間為中午十二時許。受害人頸部、肩部被刺傷十六處,因失血過多而死。

第十七章 帶著暗傷的孩子

5月22日下午三點,又起風了,風里帶著沙塵,打在臉上像針刺一樣。

爸爸肯定是聽到了兇案的消息,一直打電話催我回家。吳迪也認為,我現在已不是漠南公安局的民警,更不是專案組成員,不宜過多參與專案工作——盡管同事們沒說什么。

在回去的出租車上,我的手機響了,是北京的區號。我思緒凌亂,隨手接通電話,對方的第一句話是:“丫頭,沒把我忘了吧?”

“梁教授!”

梁彥東教授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盧陽給我打了電話,說那個殺人惡魔又出現了?!?/p>

我握著手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天才回答:“早晨才發生的,我剛從現場出來……”

“真是個棘手的案子。我能想象得到,這幾年連續好幾起血案,一定把你們折騰壞了,你也受了不少煎熬吧……哦,聽說你結婚了,還生了個女兒?”

我鼻子發酸:“是啊,教授,您什么都知道?!?/p>

“我怎么能不知道。從你第一次聽我的課,到現在整整九年,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個案子,一直想去漠南親眼看看犯罪現場?!背龊跷业囊饬?,梁教授接著說,“我明天就來漠南?!?/p>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而且不是我一個人,還有我兒子。他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在沒有確定工作單位之前,我想帶他到漠南去,讓這個在學院里長大的孩子看看大西北,接觸一下社會,也了解一下這個駭人聽聞的系列殺人案。他在美國主修的是基因生物學,他堅信這門學科可以廣泛運用到社會管理上。我這輩子一直在研究人類心理,研究得越是深入,就越是覺得人類心理的復雜性難以把握。受我兒子的影響,現在我也開始相信,杜絕犯罪,需要的是高科技手段,以及由高科技支撐的有效的社會管理秩序……好了,先不說了,我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晚上就能到省城,在省城待兩天就去漠南。提前說好,我可要去你家,吃你媽媽做的西北菜?!?/p>

掛了電話,出租車已經停在我家樓下。一邊上樓,我一邊撥通了吳迪的電話,告訴他梁教授要來漠南的事。吳迪卻問我:“你回家了嗎?到家立刻給江謙打個電話,問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房子看得怎么樣。對了,還是讓爸打吧,這樣更合情理?!?/p>

進了家門,憶遠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要我抱,而抱著憶遠的,居然是媽媽。我接過憶遠:“媽,今天學校沒課嗎?”

媽媽和爸爸臉色陰郁,爸爸問:“又是那個案子?”

我知道這個問題無法回避,只好點點頭。爸爸立刻從我懷里抱走了憶遠:“趕緊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p>

我吃驚地看著爸爸,雖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對他的舉動依然感到震驚:“爸?”

爸爸一邊哄著又要哭的憶遠一邊對我說:“讓你去省城工作,就是不想讓你們兩個人都和那個惡魔糾纏在一塊兒,否則,我們的家,還有憶遠以后的生活都不得安寧?,F在倒好,你們兩口子還是這樣,為什么不替憶遠想想?能不能不要再摻和這個案子了?”

爸爸的話讓我無奈。我理解他,但我不能只想著自己的安靜生活,那個惡魔讓那么多人遭受痛苦,一天抓不到他,我們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個人都得不到真正的安寧。

爸爸抱著憶遠進了臥室,媽媽在廚房里給我熱飯。我這才想起,從早晨到現在我一口東西也沒吃過,吳迪也沒有。吃了一碗中午剩的西紅柿雞蛋面片,感覺身上舒服多了,我拿起手機,按照吳迪的安排給江謙打電話。

電話剛接通,不等我說話,江謙便問:“小童,今天早上在水四路,那個惡魔是不是又殺人了?”

我愣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話生生被堵住了,遲疑片刻,我說:“你也知道了?”

“大家都在傳,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定定神:“我也是從吳迪那兒知道的。給你打電話,就是想替我爸問一下,房子找得怎么樣了,下午沒去看嗎?”

“下午燕子有點兒不舒服,回家休息了,我在服裝店里看生意,顧不上去?!?/p>

掛斷電話,我又撥通了吳迪的號碼,告訴他江謙還在漠南,沒有離開。然后問他:“你打算怎么辦呢?”

吳迪用堅定的口氣回答:“搜查他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問問爸爸,把他今天早上見到江謙的時間地點告訴我?!?/p>

“但是,他的指紋和血型都和兇手的對不上??!”

“那也不能排除他!現在,我任何人都不相信?!?/p>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爸媽臥室的門。爸爸正躺在床上,讓憶遠在他身上玩跳馬。我走過去將憶遠抱下來:“爸,有件事我想和您聊聊?!?/p>

爸爸坐起身,帶著對我的一臉不滿。

我斟酌著措辭:“爸,其實,吳迪到現在依然懷疑系列殺人案的兇手有可能是江謙。今早的兇案發生在九點左右,你說是九點半見到他的,這中間有半小時的空當,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結合這次兇手作案時間短,受害人沒有馬上死去這一點,吳迪想再次對他進行調查?!?/p>

爸爸吃驚地看著我:“既然你們一直懷疑他,為什么還要像朋友一樣相處?為什么還要把他領到家里來?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你姐姐小穎……”爸爸突然哽住了。

我握住爸爸的手:“爸,我理解你,但是,兇案一日不破,我們就一天不能安生,這道理你也明白。我們的壓力太大了,只要有一點兒線索,只要有一個人值得懷疑,不僅僅是江謙,不管是誰我們都不會放過?!?/p>

爸爸嘆口氣,說早上他們是在西山路見的面,江謙是打車過來的,有點兒急,說是燕子早上有點兒妊娠反應,一直在吐,他先去買了些吃的給她才出來。

“他當時穿著什么衣服?身上有什么異常的地方嗎?比如血跡,或者衣服上有撕破的痕跡,或者手上有傷?他隨身攜帶什么東西了嗎?”

爸爸想了想,搖搖頭:“他穿著襯衫,外面套著開襟毛衣,牛仔褲,手里什么都沒拿……小童,既然你們還在懷疑江謙,那我也不能再和他開什么餐館了。萬一他真是兇手,我,你媽,我們一家人,怎么能面對這樣一個惡魔呢?”

“爸,這事你還是要先跟他應付著。萬一真是他,你這樣做豈不是打草驚蛇?對了,我大學的導師梁教授明后天就要來漠南,特意說要在我們家里吃家常飯?!?/p>

爸爸立刻緊張起來:“家里的菜怎么拿得出手?那我得趕緊去準備準備?!?/p>

媽媽知道梁教授要來,也是分外驚喜,和爸爸商量半天,鄭重其事地列了一張采購清單。梁教授要來的消息,讓兇案的陰霾散去了很多。在父母心里,梁教授只是女兒的恩師,而對我來說,就像漂泊在汪洋中的孩子看見了遠方的帆影,我希望梁教授能給我們一個明晰的指導。

2001年5月24日,天氣晴朗,陽光燦爛?!?·22”案件已經發生了兩天,但浩瀚的塵世不會因為某個角落的死亡和血腥而一直布滿陰霾。

陪著梁彥東教授一起來的是盧陽處長,還有一個帥氣的小伙子。三年不見,梁教授又添了不少白發,但依然風度翩翩。他身邊的年輕人,肯定是他的兒子梁銘了,長得像個電影明星。這對父子,真是要讓旁人自慚形穢了。

梁教授把我介紹給他兒子:“他比你大,你應該叫他師兄??墒?,你這個當師妹的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他這個師兄還堅持單身,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這個老頭子當爺爺的愿望,這樣很不好!”

梁銘很西化地聳聳肩,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我探詢地問盧陽:“處長,你看我們是去我家坐一會兒呢,還是找個茶樓,先請教授喝杯茶?”

梁教授說:“不是說好去你家嗎,這會兒又不歡迎了?”

爸爸媽媽和吳迪已經在家里等候多時。梁教授進了門,一眼看到憶遠,抱起來逗個沒完沒了,而憶遠呢,今天還真給面子,見到陌生人居然沒哭。梁教授的舉動讓所有人都不再拘束,圍坐在茶幾周圍聊天喝茶。有朋自遠方來,家里的氣氛空前喜慶,在這一刻,大家似乎都忘了梁教授此行的目的,忘了兩天前剛剛發生的兇案。

媽媽和梁教授是見過面的,兩個教書匠聊得很開心,他們談話的主題竟然是漠南羊肉的做法。媽媽指著廚房告訴梁教授,她已經用慢火燉好了一大鍋羊肉。

梁銘和吳迪年紀相仿,簡單介紹了各自的情況,他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系列案上。吳迪說:“我大學時學的是刑偵技術,進入公安局以后做的也是犯罪現場痕跡勘查的工作。我一直堅信,只有案發現場的痕跡才能形成真正的罪案證據鏈,只有憑兇案現場的指紋、血液、兇器,以及嫌疑人的口供,才能將兇手繩之以法。但這起系列案,我們花了那么多工夫,那么多警力,提取了那么多現場物證,卻還是找不到兇手。經過這么多年,我自己都懷疑,破案靠的也許就是運氣,是感覺,而不是我以前堅信的那些東西?!?/p>

“所以,你懷疑江謙是憑感覺?”我不由得插話。

“江謙是誰?”梁銘警覺地問。

我意識到在這個場合說出江謙的名字是不合適的,但是已經收不回來,只能尷尬地笑著搖搖頭,不再吭聲。

相比梁教授,梁銘給人的感覺是沉穩而內斂的。他不再追問,而是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我這是第一次到西北,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北京生活和學習,后來又去美國待了四年。我受我爸爸的影響很大,從小就聽他講各類離奇的案件,所以在大學選科時,我也選擇了刑偵專業。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和我爸爸對刑偵的認識發生了分歧,犯罪心理學太過抽象,不是我擅長的領域。而且我覺得,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依靠生物科技找到罪犯才是真正有效的途徑。在美國的學習使我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必須依靠規范的信息管理打擊和監控犯罪行為,我說的信息中,也包括生物信息?!?

吳迪頻頻點頭:“比如建立指紋、血型、DNA數據庫,我在一些學術雜志上也看到過,看的時候非常激動,但在實踐上,還是需要時間?!?/p>

“是啊,需要時間。還有,要建立覆蓋城市每一個角落的電子監控系統,比如發生在漠南的案子,如果建立了嚴密的電子監控系統,就會留下兇手的影像;即使第一步沒有網住他,通過現場采集的血型、指紋和DNA,我們也可以通過信息庫把他比對出來。這次回國,我就是要和幾位同學一起,向公安部申請這類研究項目,研發我們國家自主產權的DNA鑒定技術,為改善我國目前還相對落后和混亂的社會管理做出貢獻?!?/p>

吳迪和梁銘的對話不僅吸引了我,也讓梁教授和盧陽停下話頭凝神靜聽。梁銘說完,盧陽輕輕鼓掌:“虎父無犬子。梁瘋子,你有這么優秀的兒子,真是讓人羨慕??!”

這時候,突然響起敲門聲。眾人一起注視著門口。爸爸打開門,沒想到,門口站著的竟然是江謙!

江謙懷里抱著一個紙箱子,看見這一屋子的人,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開門的爸爸也愣在那兒,不知道該不該讓他進來。我起身走過去:“進來啊,江謙!”

“我給汪叔叔帶了一點兒老家的東西,沒打電話就來了,不知道你家有客人。我這就回去,不打擾你們了?!闭f著,他把手里的紙箱遞給我。

我想起剛才吳迪和梁銘的對話,對面前這個人突然產生了一絲莫名的嫌惡,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江謙干脆把紙箱放在門口的地上,轉身要走,媽媽從廚房里出來了:“小江,帶了什么東西啊,這么客氣。既然來了,就快進來坐啊,都是客人。小童,還不給小江搬把凳子?!比缓?,媽媽打開江謙帶來的紙箱,里面裝著一個黑砂鍋,有火鍋大小,但又不是火鍋。媽媽驚喜地說,“呀,這就是暖鍋吧?”

江謙點點頭:“前幾天我叔叔回老家,我特意讓他帶了個隴東土制的陶砂暖鍋回來,又讓我媽用老家的土法子做了些丸子、酥肉,還有一只腌兔子和兩只風干的野雞……”

正在逗憶遠玩耍的梁教授湊過來看了看:“嗯,這是紅土燒的陶砂鍋,做暖鍋肯定很好吃,還有野味,看來我今晚有口福嘍!”

我萬般無奈地看著江謙。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自從1998年1月19日趙青被害案他作為報案人出現至今,他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間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躲也躲不開,就像宿命一樣。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江謙立刻洗了手,進廚房和媽媽一起忙活起來。這一晚,我家狹窄的客廳里擠了八個人吃飯,羊肉和暖鍋,還有各種涼菜熱菜,豐盛而美味。但江謙大多數時間并不在飯桌上,一直借口要在廚房做這個做那個,就像我們家臨時雇來的男保姆一樣忙碌著。

鍋碗瓢盆的聲音,人們的談笑聲,還有因為人多犯了人來瘋的憶遠開心地大叫大笑的聲音,就在這種噪雜的環境下,坐在我身邊的梁銘突然湊過來,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問:“這個人就是你剛才提到的江謙?”

我點點頭。

“你們懷疑他,但又和他非常熟悉,是有意拉近這種關系觀察他嗎?”

梁銘的觀察力甚至強過他爸爸。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多說話。但在吃完晚飯后,梁銘突然說:“爸,我們打擾汪叔叔一家也太久了。你和盧叔叔這么長時間沒見面,肯定有許多話要說,不如回賓館聊天休息。我是第一次來漠南,就麻煩吳迪兩口子還有這位剛認識的朋友帶我去逛逛漠南的夜景,好嗎?”

令我意外的是,對于這個提議,江謙沒有拒絕。

盡管白天經常有風沙,但畢竟是農歷四月,漠南春意正濃。傍晚的街道上,已經有零星的小吃攤擺出來。我和吳迪、梁銘還有江謙從家里出來,在街頭隨意溜達。梁銘和他父親一樣,骨子里有點兒孩子氣,看見什么都新鮮,都要問一問。

逛了一會兒,我們去了漠南會展中心一家名叫天藝閣的茶樓,找了個安靜的包廂,要了茶水和瓜子。沒想到江謙突然說:“我們……能喝點兒酒嗎?梁銘是客人,今晚在家里吃飯,肯定也沒喝好?!?/p>

在帥氣的梁銘面前,我能看出江謙自始至終是自慚形穢的。他一直在通過不停地為大家端茶倒水來尋找他的存在感,此時他說出這樣的話,讓我和吳迪都很意外。而梁銘卻立刻附和:“對啊,要點兒酒嘛,喝點兒酒有氣氛?!?/p>

我讓服務員上了聽裝啤酒,江謙打開自己面前的一聽,提議為歡迎梁銘碰杯,然后一口氣將一聽啤酒喝干了。我和吳迪面面相覷。梁銘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江謙:“聽說你對漠南的系列殺人案也很熟悉?”

江謙又打開一聽啤酒,喝了一大口:“是啊,我一直被當成嫌疑人,包括現在?!?/p>

我看見吳迪皺起了眉頭。梁銘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們是這么熟悉的朋友,熟悉到可以到對方家里去吃飯聊天,但一方卻懷疑另一方是殺人惡魔,另一方也坦然承認他知道自己被懷疑,真是有趣——那么江謙,你究竟是不是殺人惡魔呢?”

想不到,這世間最血腥的一個問題,居然在如此雅致的場合,被如此輕松地提了出來。

喝了啤酒的江謙,臉色漸漸由蒼白變得緋紅:“我說我不是,你們信嗎?自從三年前我目擊了一起兇案現場,到我的未婚妻秦紅被殺,我先是被訊問,繼而被刑拘,最后腿都殘了——沒錯,是我自己從樓上跳下來的,可如果我不是絕望到極點,我能這樣做嗎?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就結束了?!闭f話的時候,江謙毫不畏縮地與吳迪對視,“你們想聽聽我對這個殺人惡魔的看法嗎?”

梁銘輕輕哦了一聲:“你對這個兇手有看法?你覺得你了解這個人?”

江謙搖搖頭:“在兇手沒有被抓住之前,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更不要說了解他。我只是憑我的感覺,試著去說一下這個人——這個人,很像我!這也是你們懷疑我的原因吧,所以我不恨你們,不恨你,吳迪,還有你,小童!”

江謙的話讓我震驚,我想,吳迪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江謙一直都知道我們在懷疑他,卻依然和我們交往。這是一種不平等的關系,他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這個人……”江謙繼續喝酒,“他的性格像我一樣,陰郁,不愛說話,長相也和我一樣普通,不難看,但也不特別出眾。我以前說過,我一直認為我見過的那個人就是他。我和他曾經有過一瞬間的對視。除了比我年長一些,他就像我在這個世間的影子,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內心在想什么——這個世界是拒絕他的,他和這個塵世很疏遠,他的內心很孤獨,不是沒有人了解他,而是他根本不想被別人了解,甚至害怕別人了解。和我不同的是,他用仇恨來反抗這個拒絕他的世界,他覺得他與生俱來的痛苦都是這個世界造成的……”

“這是大多數變態兇手的特征?!绷恒懘驍嗔私t的話,“你是學中文的,我是研究刑事科學的,我們都能用類似的語言來描繪這個兇手,這有什么新奇的呢?”

“我并不是憑空臆想?!苯t好像喝多了,眼神中已經有了微微的醉意,“自從三年前我親眼看到趙青被殺的現場后,就一直在偷偷關注這個兇手,秦紅被殺后更是如此。這幾年,我去過趙青那起案子以后所有的兇案現場,包括前天早上被殺的章燕。不但是去現場,還從受害人的鄰居們那里了解案發前后的情況。說實話,我之所以從老家回到漠南,有一半原因就是為了這個案子?!?/p>

“也許是為了制造這些案子?!眳堑侠淅涞卣f。

江謙看著吳迪,苦笑了一下:“好吧,不繞彎子,直接說我的想法吧。這個兇手并不是漠南本地人,但住在離漠南比較近的地方。據我了解,已經發生的八起案件中,有四起都發生在漠南長途汽車站周邊。每次兇案發生后,警方在案發地點周圍的搜捕之所以總是一無所獲,就是因為他已經坐長途車離開漠南了……”

我注意到,吳迪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江謙的確在關注這些兇案,或者換個說法,他非常熟悉這些兇案,他的觀點竟然與我和吳迪的看法不謀而合。

江謙又喝了一口酒:“這個兇手有生理或心理上的缺陷,通俗點兒說,就是性缺陷,他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樣有正常的性行為。他覺得上天對他不公,而他殺人的過程,也正是他完成自我治療的過程。如果我那天看見的那個人就是兇手,1988年,他應該二十歲剛過,那時他殺了第一個人。單獨看1988年的那起兇案,要是沒有后面的案子,警方可能會把它歸類為熟人作案。如果警方當時調查得足夠細致,應該會發現這起案子和后面的案件有所不同,至少,最初的作案動機不是要殺人。為什么直到1994年他才第二次殺人,這中間的原因說不清楚。這次依然沒有強奸,但受害人遭受了性凌辱,這說明什么呢?接著就是1998年,他瘋狂作案的那一年,總共殺了四個人,包括秦紅,但是唯獨……”

江謙停頓了一會兒,又開始喝酒。我想他已經半醉了,浮著紅暈的臉上的悲痛是沒法裝出來的:“他唯獨強奸了秦紅,可能是因為秦紅身上有能讓他興奮的特質。我和秦紅是最熟悉的,我一直在想,秦紅身上有什么能讓他興奮的特質呢?我始終沒想出來。直到前天,那個叫章燕的女子遇害,她也是唯一被活著送進醫院的受害人,這又說明什么呢?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在所有的案件中,性行為和殘殺行為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如果有性行為,殘殺就會減弱,如果沒有性行為,殺戮就變得非常殘忍。這說明,這個惡魔的殺戮行為是對自身性缺陷的補償和報復,同時說明,他正在逐漸恢復作為男人的功能。我不知道以后你們能不能抓住他,但我感覺,如果抓不住的話,他很有可能會慢慢收手,停止殺戮?!?/p>

震驚于江謙對所有案件的了解,也震驚于他的這番觀點,我們三個居然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還是吳迪打破沉默:“你對這些案件的了解比我們專案組都詳細,就像你站在那個惡魔旁邊看著他行兇一樣??墒悄阍秸f,我怎么越感覺你說的就是你自己呢?”

江謙淡淡地說:“現在不是有DNA檢測技術嗎,你們盡可以從我身上提取任何東西和兇手的比對?!?/p>

梁銘半開玩笑地說:“既然你被漠南公安局盯了這么多年,做個DNA比對我看真的很有必要,這次我就拿你的血液采樣回北京去試試。不過,在這之前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剛才從犯罪心理角度對兇手的那些剖析,依據是什么?”

江謙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是醉了,還是在認真思考。許久,他說:“我覺得那個兇手和我一樣,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心理?!?/p>

“什么心理?”我問。

突然,我想起了江謙的同學顏暉,他說過,江謙是一個不幸的人。

5月24日晚上九點,天藝閣茶樓一間雅致的包廂里,若有若無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像水波一樣蕩漾在我們耳邊。在有些曖昧的燈光下,江謙醉意朦朧地抬起頭:“我想問一下,你們能接受你們身邊的人是同性戀嗎?”

我的頭轟的一下,隨之豁然開朗,原來如此!之前我對他的所有疑惑在這一瞬間全部有了答案!

梁銘很驚訝:“當然能接受,我在美國上學時,大學里專門有同性戀社團,大家都很尊重他們,就像對待一群左撇子一樣。哦,我明白了,你是同性戀對嗎?這有什么呢?據我所知,全世界男性中有百分之四是同性戀,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p>

但江謙的神情里混雜著痛苦……和難堪:“你說得沒錯。上大學期間,有一段時間我曾經瘋狂地查閱關于同性戀的書籍,想知道這是一種什么病,有什么藥可以治……我了解到的數據和你是一樣的,男性百分之四。到現在我都無法理解,如果真有這么多,為什么沒有任何人公開表明自己就是同性戀?”

梁銘點點頭:“在中國……的確有點兒難。但這和連環殺人案又有什么關系呢?你覺得他和你一樣,是個同性戀?”

“不論是不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兇手是有病的,他需要通過殺人來進行自我治療……”

吳迪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樣說,是不是因為你內心也有殺人的強烈欲望?”

江謙似乎沒有感覺到吳迪話里的敵意:“我沒有想過殺人,但我可以毫不隱瞞地告訴你們,在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有問題之后,為了擺脫這種痛苦,我想過這樣幾件事:去路上攔住一個女人,強奸她,也許在不同的情境里,我會對女人產生強烈的欲望;或者去痛揍一個男人,他揍我也行,這樣就可以讓我厭惡男人。當這一切都因為道德或性格約束無法做到時,我想過自殺……”

就這樣,江謙帶著酒意,靜靜地說著這些話。如果這時候他承認自己就是那個殺人惡魔,沒人會覺得意外。

梁銘嘆口氣:“你剛才說,惡魔的殺人行為是一個自我治療的過程,那么,你能說說你的自我治療過程是什么嗎?或者,你沒有治療過,只是在壓制?”

江謙冷笑:“我是怎么治療的?我在上高中的時候就找了一個女朋友,秦紅!秦紅死了,我又娶了燕子!這就是我的治療過程。世上的每個人,其實都是帶著暗傷的孩子,有些暗傷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造成的。少數人會把這些傷痛怪到別人身上,去傷害別人,而大多數人,大多數善良的人們,都只能默默地躲到角落里舔舐傷口。我想,我剛好處于這兩者之間,我沒有去殺人,但我也在以另一種方式傷害著別人,一個是秦紅,一個是我現在的妻子,燕子!”

梁銘用悲憫的目光看著眼前已經完全喝醉的江謙,良久,他對我和吳迪說:“我們回去吧,他喝醉了。他可能真的不是那個惡魔,雖然他真的很像?!?/p>

從茶樓出來,春寒料峭的街頭行人稀少。走路打晃的江謙甩開梁銘的攙扶,在路燈下踽踽獨行。吳迪沖過去架起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去吧?!?/p>

路燈下,江謙抬起頭凝視著吳迪,突然落下一串淚水。他猛然甩開吳迪:“讓我自己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也……不想再看見你們。不過你記住,一定要拿我身上的血去做DNA比對,我一定要知道,我是不是殺人惡魔!”

他揮手打了一輛車,走了,留下我們三個站在原地發呆。我不知道江謙的分析是對是錯,但他所說的他自己,應該是真實的。就像顏暉所說,他的確是一個不幸的人。

梁銘抬頭看看漠南的夜空,聳起了肩膀:“哦,漠南的春天這么冷啊……”

2001年的5月馬上就要過去,我的探親假也即將結束。

梁教授的漠南之行和“5·22”案緊密連在一起,周副局長和盧陽處長在讓他們熟悉和了解以往所有案件材料的同時,抽調警力,夜以繼日地調查走訪取證。

有了受害人章燕口述的三個要點——兇手是男性,年齡大概三十歲,本地口音,調查有了更加明確的方向,辦案人員的信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但結果令人沮喪,和以往一樣,兇手依然像從地獄里來,作案后又回到了地獄,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自兇案發生后,吳迪每天早出晚歸,胃病也顧不上了。案發后第二天的案情分析會上他就提出,兇手有可能不是漠南本地人,而是住在漠南周邊的城市、縣區或鄉村。專案組立刻向省城及漠南周邊各縣市區發出協查通報,但目前沒有任何反饋。

5月28日清晨,我和吳迪剛起床,放在枕頭邊的手機輕輕震動起來。吳迪接通電話,臉色變了:“怎么會這樣?”

我立刻從懵懂中清醒過來:“怎么了?”

吳迪說了句“我馬上過來”就掛了電話,然后回頭對我說:“燕子的電話,說江謙不見了,留了一封信,還給我留了一件東西,讓我過去看一下。她這會兒哭得很厲害,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她還懷著孕呢?!?/p>

我們出門打了車,一路趕往江謙家。吳迪在車上和燕子通了話,問她的具體住址。原來,他們還住在文化街的那幢樓里,是燕子租住的那套房。我們上樓敲門,燕子在開門的一瞬間放聲大哭。

三年前我就來過燕子的住處,如今,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陳舊的裝修,簡單的家具。我問燕子:“怎么回事?江謙去哪兒了?”

燕子邊哭邊說:“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兒了?這兩天都好好的,每天和我到店里看攤做生意,到了吃飯的時候就提前回家給我做飯……可就是在昨天下午,他在店里坐著發了會兒呆,突然說想出去一會兒。臨出店門的時候,他就有些不對,回頭看了我一會兒,又走回來,摸我肚子里的孩子,說一定要把孩子照顧好,又說自己沒本事,讓我們娘兒倆受苦了。我當時覺得他矯情,還催他讓他趕緊走……”

燕子又哭了起來,過了許久,她才繼續說:“然后我就一個人在店里守著,直到晚上關門他都沒回來。我打他的手機,手機一直通著,就是沒人接。我當時心里就預感著要出事了,趕緊關了店門回家。家里沒人,但他的手機放在家里,還留了一封信,說他走了……”

“信呢?”我問燕子。

燕子從臥室里拿來一張折疊起來的紙,還有一個小小的盒子。我接過那張紙,那是一封寫給燕子的信——

燕子:

對不起!雖然我知道,縱然說一萬個對不起,也彌補不了我對你的虧欠。三年前,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經死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對不起!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的孩子,因為,我要離開你們了。是暫時的離開,還是永遠的離開,我現在也不知道。請不要原諒我,因為我不配。

你要問我為什么離開,我只想說,我太累了,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自己?;盍诉@么久,我的人生一直都是迷茫的,我一直不知道該去向哪里,該怎么生活,尤其是在經歷了那么多事情后。如果我不離開,我怕我會傷害別人。

這個盒子里有我的頭發和血液,請轉交吳迪和汪小童,告訴他們,不論他們怎么想我,我一直當他們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因為他們的善良。

江謙

2001年5月

看完信,吳迪皺著眉頭,又拆開燕子給他的盒子看了看,拿出手機去廚房打電話。燕子還在抽泣。我扶著她的肩頭,不知道該怎么勸慰她。吳迪打完電話從廚房出來,對燕子說:“已經向局里匯報了,我們會想辦法找到江謙,抓也要把他抓回來。你好好保重身體,還懷著孕呢,要是江謙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就先把店關了吧——這個江謙,真不是個東西,自己老婆懷孕也能丟下不管!”

這話也是我心里想要罵江謙的,但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讓人始料不及。吳迪要回局里上班,讓我留下來安慰燕子。我給燕子燒了熱水,讓她洗了臉,又給她做了雞蛋湯。

燕子慢慢平靜下來,沉默了許久,說:“如果江謙真的就這樣沒有了,不論他是死了還是走了,我該怎么辦?”

我斟酌著措辭:“你是不是覺得……他不會再回來了?”

燕子點點頭,眼淚再次流下來:“江謙是個好人,但也是非常自私的人。我雖然跟他結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一直看不透他。他可能早就下決心了……真的不會回來了?!?/p>

我把目光轉向窗外,窗外是漠南的春天:“那你就好好活下去,把孩子生下來,養大??傆幸惶?,你會遇到比他更適合你的人,忘了他吧!”

第十八章 似水流年

多年以后,當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會翻開那個我從上大學時就一直帶在身邊的厚厚的黑皮本子,一頁一頁地翻看。那并不是一本日記,只是凌亂地記著一些文字、一些圖畫、一些心情,甚至一些連我自己都忘記了當時是為什么要寫下來的涂鴉。但在翻到2001年和2002年那段時光的時候,卻能清晰地看到以下的記錄——

2001年5月22日,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第八起案件,受害人章燕看見了兇手。警方根據她的描述,把搜捕范圍擴大到漠南周邊各縣市區甚至農村,但一無所獲。

2001年7月,接到梁銘從北京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們,經過DNA比對,從技術層面排除了江謙是兇手的可能。但是,他已經杳無音訊。從1998年到2001年,三年期間里我們一直懷疑的嫌疑人江謙,像一縷空氣一樣人間蒸發。后來,有人稱在陜西的一座山里見到過一個隱居男子,年齡神態說話都很像江謙,但最終也沒有得到證實……

再往下,我翻到了那一頁——

2002年2月9日,漠南市再次發生兇案,受害人是一名外地來漠南的女子,長期租住在漠南市繁華地段的一家賓館里。就是在這家賓館的房間里,她被人強奸殺害,經檢驗,現場遺留痕跡與系列殺人案的兇手完全吻合。這是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第九起命案,然而,兇手還是沒有抓到……

“2002·2·09”案發生時,我在省城上班,吳迪剛好去外地出差,直到案發后一個星期才趕回來。那是我們夫妻自1998年以來唯一沒有親臨現場的一起兇案,也是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最后一起命案。據專案組的同志們說,那是九起命案中現場最為溫和的一起。

漠南公安局的同事們用“溫和”這個詞來形容兇案現場,讓我和吳迪感到巨大的悲哀和失落。難道真的如同江謙所說,兇手就要“溫和”地收手了嗎?這個惡魔,他“溫和”地強奸了那名女子,然后用“溫和”的手法殺了她,又“溫和”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2·09”兇案發生后不久,江謙和燕子的兒子出生了,而這個孩子的父親——江謙,卻和殺人惡魔一樣,也“溫和”地消失了。我爸爸給這個孩子取名江闊,說希望這個孩子以后能有寬闊的胸懷和人生道路。在爸爸的幫助下,燕子轉讓了那個童裝店,開起了暖鍋餐館,生意很紅火。爸爸是老板,燕子是合伙人,他們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因為江謙的緣故,我們必須幫助燕子,讓她生活下去。由此,她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兩個看上去完全不同的家庭,經由一種奇怪的緣分走到了一起。兩年后,在爸爸的幫助下,燕子用開餐館掙的錢買了一套小平房,希望拆遷后能換成樓房。

我和吳迪開始學會接受生活給予我們的一切。他的胃病慢慢好轉起來,性格也變得沉默而又沉穩,蛻去了孩子氣,學會了過日子。有時候和爸爸坐著閑聊,他會打趣說,做警察還不如辭了職跟爸爸去做生意。但是我知道吳迪心里的隱痛,偵破不了的懸案,成了他內心的一道疤,也把他的脾氣和棱角慢慢磨掉了。

爸爸開飯館太忙,照顧不過來憶遠,我干脆把憶遠接回了省城。上班之余,我在準備司法考試。吳迪依然在漠南公安局工作,此時,他已經成為漠南市公安局的中堅力量,想要調回省城也成了一件非常難的事。

2003年,我通過了司法考試,拿到了律師資格證。也就是那個時候,中國人的生活再一次發生巨大變化,互聯網的飛速發展,完全顛覆了我們以往的生活,手機和電腦成為每個人生活中的必需品,在拉近了人和人之間距離的同時,也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小了。

2004年,省上一家都市類報紙的記者偶爾從漠南公安局了解到系列殺人案的情況,經過網絡的發酵,引起了軒然大波。也是在那一年,漠南市公安局正式向社會披露系列殺人案的細節,同時公布了兇手的模擬畫像,懸賞二十萬緝兇,依然沒有結果。在網上,這個案子成為許多推理愛好者持續多年的話題。

2005年,我辭去了省城公安局的工作,成為了一名律師,終于實現了我少年時的夢想。而另一個夢想——偵破系列殺人案,將殺害姐姐以及其他無辜女子的惡魔繩之以法的夢想卻就此沉埋,成為我人生中的遺憾。

在以后的十余年里,當年專案組的所有同事,包括周副局長,都漸漸接受了一個令我們感覺恥辱,卻又無可奈何的現實——這個殺害了漠南九名女子的惡魔,連同他所犯下的滔天罪惡,會永遠消失在歷史長河里……

2010年春天,女兒憶遠十歲了,而我,也已完全蛻變成了一名深諳世故的律師,和別人合伙開了律師事務所。吳迪依然在漠南,隨著職務的不斷變化,調回省城已成奢望。有時候我會想,命運真是一個讓人永遠琢磨不透的東西,當初是吳迪一心想離開漠南回省城,而我執意要留下來,可后來正相反,我離開了,他卻不得不留下來。

董菲和謝長順的生活在這十年間也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他們是漠南最早一批經商的人,也是最早成功的人。2000年左右,董菲和謝長順在漠南開了一家超市,生意非常好。十年之后,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經營超市,還涉足酒店業。他們的女兒就像少女時代的董菲一樣聰明可愛,精靈古怪。一切都是很老套的故事,卻真實地發生在董菲身上,很世俗,也很勵志。每次見面我都會和她開玩笑,說她的故事完全可以拍一部都市和鄉村大融合的年代戲了。董菲就苦笑,她說,比起當年的同學們,她算是幸運的。人一生的經歷,總是有好有壞,關鍵是經歷過,這就夠了。

燕子和爸爸合伙開的小店生意一直不錯。爸爸的年歲越來越大,干脆把小店全部交給燕子經營,燕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條??恐系昀险信?,每年能有十幾萬的收入,自己養家糊口養兒子都夠了,也買了房子買了車,但還是一直單身。

我回漠南的時候總能碰到她,她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帶著江闊來看望我父母,替父母收拾家里家外。她出身風塵,卻有著一般人所沒有的情義,在生活中竟逐漸代替了我和吳迪,替我們孝順我的父母。我依然叫她燕子。我說燕子,為什么不找個人一起過呢?江謙是不會回來了。燕子發一會兒呆,說:“不想找了。我知道江謙從來沒有愛過我,但即便再找,也找不到他那樣實在單純的人了。我帶著一個兒子,遇到的人都很復雜很現實,相處起來太累了?!?/p>

這個時候我就會想,江謙,他單純嗎?原來,燕子從來都不曾了解過這個和她一起生活了兩年多的男人。每次看著燕子像我姐姐一樣在家里忙碌,幫著已經老態龍鐘的爸爸媽媽做這做那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我曾經以為,像燕子這樣的風塵女子,和我、和我的父母、和吳迪的人生是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但是現在,我們卻像一家人一樣。這讓我漸漸相信了一種叫宿命的東西。但是,反過來我也會想,既然冥冥之中都有安排,那就應該善惡有報,為什么上天就讓那個殺人惡魔一直逍遙法外?

2011年10月的一個雙休日,吳迪回省城時心事重重地告訴我,已經退休在家的周副局長查出了腫瘤,情況不太好,局里的同志們都去看過了,目前已經從醫院出來在家休養,可能家屬已經放棄治療了。

我看著飯碗發呆,眼淚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女兒在旁邊問我為什么哭。我告訴她,有一個非常好的爺爺生病了。憶遠說:“那我們去看看他??!”

我說:“好!”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吳迪、憶遠一家三口趕往漠南,先去家里,把周副局長生病的情況跟爸爸說了。這么多年,這對老同事因為無法言說的原因,已經很少聯系,但得知周副局長的病情后,爸爸執意要去看看老朋友。

2011年深秋的一天,我再次見到了周副局長,只不過,是在一個誰也不希望見到的場景下。周副局長的夫人把我們讓進家里。這位我平生最尊敬的老人正躺在陽臺的藤椅上,本來灰白的頭發在秋天的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他閉著眼睛,微皺著眉頭,棱角分明的臉上,是歲月刻下的深深的皺紋。他只有六十四歲啊,卻憔悴得如此讓人心酸。

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看見我們三個人的一剎那,有驚喜,也有迷茫。他竟然沒有認出我爸爸。我在旁邊說:“周叔叔,這是我爸……”

他呆了一會兒,瞬間熱淚盈眶,從藤椅上顫顫巍巍站起身,高大的身軀佝僂著,將雙手伸向了爸爸:“老汪,是老汪??!我……我對不起你??!”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父親一把握住周副局長的手,兩位老人都老淚縱橫。

我和吳迪也哭了。將要離開的時候,周副局長一左一右抓住了我和吳迪的手,那么用力,讓我感覺到疼痛。

2012年春天,周副局長因癌癥不治去世。漠南市公安局的同事們都參加了周副局長的葬禮,我也帶著憶遠趕回漠南。

在追悼會場,我看見了盧陽和劉健剛。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從省城趕來的。盧陽即將退休,劉健剛已是省廳刑偵處的副處長,接替的是原來盧陽的位子。

當年系列案專案組最老的幾名成員——方遠山、陸樹斌、李磊、陸天明還有吳迪和我走到一起的時候,我們默默地對視片刻,在周副局長依然緊皺著眉頭,似乎永遠都心事重重的遺像前,突然悲痛欲絕,不可抑制。尤其是陸樹斌,這個已經退休的老公安竟然痛哭著跪了下去,跪倒在周副局長的靈前,任誰也拉不起來。

我過去要攙扶他,陸樹斌卻像個孩子一樣甩開我的手。吳迪拉住我:“小童,就讓他哭一會兒吧,他心里難受,其實,我也想哭!”然后他就抱住我,伏在我的肩頭放聲痛苦。旁邊的方遠山、李磊、陸天明也都是哭聲一片。

其他參加追悼會的同志們默默地看著我們,任由我們盡情地發泄著多年來壓積在心頭的、無處訴說的情緒。那情緒里有悲傷,有委屈,有憤懣,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外人似乎理解,但是誰又能真正理解?九起連環命案至今未破,周副局長至死也沒看到兇手被繩之以法,我們怎么能不悲從中來?

盧陽和劉健剛走過來,逐一拍拍我們的肩膀,只有他們最能理解我們此時的心情。

追悼會結束后,專案組的成員,還有盧陽、劉健剛,加在一起十幾個人,去了已經擴建成豪華酒店的老馬家羊肉館。包廂里,我們這些當年并肩作戰的同事們,不論之前曾經有過什么樣的矛盾,突然之間就像親兄弟一樣沒有了嫌隙,大家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淚,為了系列案,也為歲月催人老。已經從基層調回漠南,成為漠南公安局副局長的方遠山也沒有了以前的戾氣,變得沉穩而內斂。他也喝了酒,流了淚,說這么多年來,他尤其害怕別人在他跟前提起這個案子。剛入行當警察時,躊躇滿志,一心想破大案,立大功,但他內心的那份驕傲和自信,卻被這個案子徹底毀了……

就在大家借著醉意抒發心情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梁銘打來的。自從2001年那次見面后,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他在電話里說:“聽說周副局長去世了,我爸爸很難過,讓我代他表示哀悼?!?/p>

我詢問梁教授的身體狀況。梁銘說,他父親身體還可以,退休后迷上了旅游,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都在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游玩。他對自己傾注了一生心血的犯罪心理學似乎也不再上心,偶爾提起,除了遺憾還是遺憾。

“不過,我今天打電話給你,還有件重要的事情?!绷恒懻f,“我們科研所正在著手進行DNA染色體個體識別的研究,技術成熟的話,就可以確定系列案現場提取的遺傳物質是來自男性還是女性;如果是來自男性,還可以進一步確定那個家伙的家族姓氏!”

梁銘的話讓我振奮,太神奇了,我握著手機的手都忍不住在微微顫抖:“兇手肯定是男的,那么,他的家族姓氏……他姓什么?”

梁銘笑了:“這是我們剛接手的科研項目,目前才有一點兒眉目,你不要著急,等有結果了,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p>

我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吳迪。年近不惑的吳迪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小警察,多年的刑偵工作讓他變得老練沉穩。他凝神聽我說完,仰頭看著天花板,許久才說出一句:“看來不單是我們一直沒有放棄,遠在北京的他們,也沒有放棄。但愿善惡有報!你問一下梁銘,看他還需要我們提供什么幫助?!?/p>

我立刻把電話撥了回去,把吳迪的意思告訴了梁銘。梁銘沉吟片刻:“我需要漠南市以及周邊人群大量的DNA比對物質,最好是你們漠南市公安局能建立DNA數據庫,一旦發現疑似比對對象,可以第一時間鎖定。只要我們堅持下去,我相信終有一天會將這個惡魔繩之以法!”

日月如梭,2016年就這樣到來了。2016年,距1998年我參加系列案專案組,已經有十八年之久,而距第一起案件的發生,已經過去了二十八年。

我的名字依然叫小童,卻已到不惑之年,青春不再,經常感慨年華老去。每天奔波于法院、檢察院和當事人之間,或者從一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為各種各樣的案子費盡心思。

女兒憶遠十六歲了,她的容貌像極了少女時代的我,性格卻和我完全不同,野性、敏感,腦子里經常會蹦出一些無厘頭的想法,還特別不愛學習。我為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性格乖張的女兒嘆氣的時候,吳迪就安慰我:“那是因為她隨我,我當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也沒什么不好,以后可以從事藝術類的行業,只要不像你我一樣當警察當律師就好,整天和案子打交道,人還沒老,心卻老了!”

有一次,當吳迪再次這樣安慰我的時候,我說:“其實,憶遠的性格并不像你,你知道她像誰嗎?其實像我姐姐,連長相都像?!?/p>

那一刻,吳迪看著我,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許久,他問我:“小童,你現在還做那個噩夢嗎?”

我搖搖頭:“已經好久不做了,我想,時間會改變一切吧?!?/p>

怕他擔心,我趕緊轉移話題,問吳迪最近在忙什么。他說有一個案子,涉嫌詐騙,案情比較復雜,其中一個重要嫌疑人是漠南的,正和鄰市警方協調。我已經不做警察十多年了,這期間,我一直恪守原則,不深入了解吳迪辦理的案件,更不參與漠南市所有案件的刑訴,盡量避免和吳迪的工作有交叉,于是我們的談話便打住了。

2016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出差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吳迪的電話,他問我在干什么,叮囑我注意身體,不要太拼了。但是,我卻從這樣一個平常的問候中聽出了異樣。我問他:“今天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跟我說嗎?”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也沒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給你打個電話?!?/p>

“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工作遇到什么問題了?”

又是一陣沉默,然后吳迪說:“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曾經答應過你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即使做不到,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不會放棄!”

那一刻,我握著電話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沒等我回過神,電話已經掛斷了。我茫然地看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不知道吳迪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他曾經對我許諾過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轉眼憶遠就放暑假了,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著要回漠南看姥爺姥姥。我猶豫著給吳迪打了電話,征求他的意見。吳迪的回答令我意外:“你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讓所里的律師們去干。你帶憶遠到漠南,就算是陪我吧,順便也陪陪父母,他們年齡也大了。還有,梁銘最近在漠南,你過來見見他?!?/p>

梁銘在漠南!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梁銘目前在國內生物科學領域頗有建樹,也是公安部刑科所的特約研究員,他為什么會在時隔十四年后再次來到漠南,并且連我這個平時聯系緊密的好友也毫不知情?

安排好所里的工作,我帶著憶遠去了漠南。遺憾的是,我并沒有第一時間見到梁銘,吳迪也不再跟我提起梁銘的事情,出于工作關系,我也不好多問。

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在家里做菜吃火鍋,而是每天帶著父母輪轉于燕子的飯館和董菲的酒店之間,品嘗各種大餐,讓父母享受兒孫在側的天倫之樂。憶遠和江闊能玩到一起。江闊打小成績優秀,已經是高一學生。董菲的女兒蒙蒙小憶遠一歲,大江闊一歲,卻被董菲生生地慣成了一個小富二代,脾氣性格與憶遠和江闊大為不同,也不太合得來。

這段時間,吳迪除了依然早出晚歸甚至連續加班,他的情緒也顯得十分亢奮,似乎正在醞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于是這個假期,我帶著父母和孩子們忙著聚會游玩探親訪友,吳迪則在單位不停地忙碌。

8月25日下午三點,吳迪打電話給我,讓我跟燕子打招呼,在她的飯館里留個包廂,晚上要和家人一起吃飯,還特意囑咐,讓燕子帶著江闊也參加。

晚上六點半,我開車載著父母和憶遠去了燕子的餐館。如今,這個餐館已經擴建到兩百多平米,成為漠南市的餐飲老店。燕子和江闊早早在店里等著我們。燕子早已發福,豐腴的臉龐上泛著歲月的油漬。完全想象不到,十多年前,她曾經真的是一只細瘦的燕子。她拿著配好的菜單給我父母看,正宗的隴東暖鍋,還有十余個涼熱菜,憶遠和江闊在一旁聊著我們聽不懂的一些明星軼事,然后,我看見吳迪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雖然十五年未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梁銘,現在的梁博士,依然俊朗,更多了一份成熟。他滿臉堆笑地走向我,說:“西北的大美女啊,還這么漂亮,真是羨慕吳迪??!”

我笑著說:“別寒磣我了。早從你的網絡空間看到你夫人了,又年輕又知性,吳迪該羨慕你才對?!?/p>

故人重聚,氣氛自是熱烈。燕子招呼大家坐下,然后張羅著上酒上菜。我的手機輕輕震了一下,拿起來一看,竟是坐在我旁邊的吳迪發的短信:“今晚只吃飯敘舊,不要問任何和吃飯無關的問題!”

我抬頭看著吳迪,他剛剛打開一瓶紅酒,拿過高腳杯,為每個人倒上。燕子一直要從吳迪手里奪過酒瓶倒酒,但始終沒爭過他。吳迪為燕子滿上酒,又給坐在她旁邊的江闊倒了半杯,憶遠立刻嚷嚷著也要喝,吳迪竟然笑瞇瞇地給女兒倒了一小口。

我默默地看著吳迪,他的一反常態必有緣故。倒完酒,吳迪為梁銘介紹:“這是江謙的妻子燕子,這是他兒子,江闊?!?/p>

梁銘驚奇地端詳著燕子和江闊,神情復雜。吳迪端起酒杯,提議大家為梁銘再次來到漠南碰杯。第二杯酒,吳迪敬給父母:“爸爸,媽媽,這么多年,為了我和小童,還有憶遠,你們二老受苦了!”

今晚的飯局完全像是一個儀式,讓我摸不著頭腦。吳迪的第三杯酒,是敬給燕子和江闊的。他端著酒杯走到這對母子面前:“燕子,小闊,我敬你們一杯。這么多年,你們母子倆相依為命,真不容易。這杯酒,算是我代江謙向你們賠罪!”

燕子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么好,而吳迪已經仰頭干掉了杯中酒:“明天單位還有工作,今晚我就喝這三杯,再不喝了。你們盡情吃,盡情喝!”

這頓飯一直吃到晚上十點多,直到把四瓶紅酒喝完,梁銘、爸爸、燕子和我,都喝多了。

8月26日,因為宿醉,我們全家人都沒有早起,連中午飯都是媽媽做好后一個一個叫起來吃的。憶遠睡眼惺忪,邊吃飯邊抱怨:“爸爸昨晚上發神經,連我都灌著喝酒,他是不是買彩票中了五百萬,忽悠著我們慶祝,又不告訴我們,自己偷偷花?”

我笑罵憶遠想象力豐富,但也覺得吳迪這段時間的確很反常,尤其是他對梁銘的到來一直諱莫如深,到底是因為什么呢?難道是……

手機就在這一刻響了,是吳迪打來的?!靶⊥蔽夷苈牫鏊曇糁械念澏?,“小童,雖然這是違反規定的,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你!你聽好,我們……抓住那個惡魔了!”

筷子從我的手里滑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他是誰?在哪里抓住的?供認了嗎……”

吳迪堅定地回答:“相信我,就是他!兩個月前,梁銘和公安部的專家通過父系Y染色體鑒定鎖定了目標。原諒我一直瞞著你。昨晚聚餐,其實就是一個提前的慶祝。今天早上我們收網了,這個惡魔……很平靜地供認了。和我們以前推測的一樣,他的確不是漠南人……”

我握著手機,聽著吳迪的話,淚水早已奔涌而出,卻又忍不住要笑……憶遠傻愣愣地看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旁的爸爸媽媽似乎已經明白了,爸爸的嘴唇顫抖著,媽媽扔掉了手里的碗,一把抓住我的手:“是那個人嗎?抓住了嗎?”

我點點頭:“爸,媽,抓住了,那個惡魔被抓住了!”

爸爸抱住了媽媽,我抱住了他們倆,三個人一起放聲大哭。自從姐姐去世后,爸爸媽媽從來沒有這樣痛快淋漓地哭過一場。媽媽不住地念叨著:“小穎,你終于可以瞑目了……”

憶遠在旁邊問:“哪個惡魔被抓住了?小穎是誰?”

我抹去臉上的眼淚:“小穎是你大姨,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我的手機一直處在通話狀態,電話那頭吳迪在喊:“小童,你在聽我說話嗎?”

“我在……”

“能不能出來一趟,開上車來單位接我,我想和你說會兒話?!?/p>

我簡單收拾一下出了門,開車直奔公安局。吳迪一身夏季警服,站在公安局門口。下了車,我的第一句話依然是:“是真的嗎?吳迪,是真的嗎?”

吳迪坐到駕駛位上,一言不發地開車離開了公安局,往前開了大約一公里,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下。他轉頭看著我,眼里有隱隱的淚光:“是真的……”

“他是誰,他為什么要……”

吳迪輕輕撫著我的背:“所有謎底都有揭曉的那一天。我現在能告訴你的是,他的確是一個惡魔,沒有人性,沒有愧疚,沒有任何負罪感。在我們抓捕他的那一刻,他沒有驚慌,沒有反抗,甚至嘲笑我們抓他抓得太晚了,就這些?!闭f著,吳迪一腳踩下油門,“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干什么嗎?”

我搖搖頭。

“我最想帶著你,去當年我們去過無數遍的那些案發地,告訴那些遇害的姐妹們:兇手抓到了,你們可以安息了!”

我的淚水再次溢出眼眶,使勁點點頭:“好!”

我們沿著漠南的街道一路前行。

漠南,一座多么小的城市,即使是在2016年,擴建后的城區比2000年大了一倍,出租車的車費也翻了一倍,但從城市的最東頭打車到最西頭,依然只需要十五塊錢。漠南市公安局從城東搬到了城西,在原址上建了一條繁華的商業街。

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九起案件都發生在現在的老城區。吳迪載著我,一條街一條街地尋找。

1988年第一起兇案的案發地,原來的平房已經推倒,建成了一個居民小區,已經無法辨認當年那處平房的位置。

吳迪將車駛往漠南市長途汽車站,我的心猛地抽緊。圍繞著汽車站方圓不足一公里,是四起兇案的案發地,我姐姐、趙青、秦紅,還有那個看見了兇手的章燕……當汽車緩緩經過那條街時,我忍不住將臉伏在吳迪的胳膊上,任眼淚流淌。

吳迪說:“就在這個地方,章燕看見的那個人,還有江謙看見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惡魔。他不是漠南人,但他的家離漠南非常近,對漠南非常熟悉,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他的身份信息不在漠南,每次都是從家里到漠南作案,作案后立刻離開,把切割下來的受害者器官帶回家處理……”

我抬起頭:“遺憾的是,我卻沒有參與到抓捕這個惡魔的行動中去!”

吳迪幫我抹去眼淚:“小童,你一直參與其中,正是因為你在我身邊,我這十八年來才一直沒有放棄。我說過,我承諾你的事情,會用一生去完成?,F在,我終于完成了我們兩個人的心愿。當然,這一次,我們依靠的是強大的刑偵科技手段,是十八年后的科技幫助了我們。還記得兩個月前我跟你提到的那個涉嫌詐騙的案件嗎?我們對主要嫌疑人進行了DNA檢測,意外發現這個人和系列案的兇手有著同一的家族父系遺傳基因,從而確定了兇手的家族姓氏,然后通過對整個家族的排查抓到了他!”

“簡直難以置信!”我說,“那梁銘呢?我們應該一起來慶祝!”

“他已經回北京了,不過他也說了,這次我們聯手抓住這個惡魔,也是完成了他父親多年的心愿?!?/p>

“還有周副局長的、秦紅的、江謙的,許許多多人的心愿……”我輕聲說。

2016年8月27日,公安部向全國公布了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的兇手落網的消息,全國震動,漠南人徹夜不眠地慶祝。原來,正義從來不會缺席,只是,有時候它會來得晚一些。而這個過程,直接間接影響了多少人的命運,又演繹出多少悲歡離合。

一個月后,在我們全家人都平靜下來的時候,江闊突然對我和吳迪說:“姑姑,姑夫,我想去找我爸爸!”

我和吳迪對視一眼,許久,什么話都沒有說……

責任編輯/季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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