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鐵塔的玻璃心

文◎魯 奇

圖◎菲亞飛呀

吉鐵塔的玻璃心

文◎魯 奇

圖◎菲亞飛呀

一

周末，西芊和林然約好在中華巴洛克街區會面，這條街道復古而高貴，最適合閨蜜拍照?？墒橇秩灰恢睕]有出現，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關機了。

原本是兩個女孩的自拍之旅，看來只有她獨自成行了。西芊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頭，一路拍攝街區風貌，不知不覺走出了中華巴洛克街區，她沒想到，一墻之隔的，竟是破舊的老城區。

建于二三十年代的三層紅磚居民樓墻體脫落，暗紅色的木制樓梯搖搖欲墜，堆滿雜物的樓外走廊告訴來人，這里不僅是危房棚戶區，住戶更是寥寥無幾。

西芊拿出自拍桿，當起街頭“自拍俠”。在她眼中，院落里所有的殘缺和破舊，都是一種令她心動和新奇的美，她想象著自己將圖片發到朋友圈時的火爆情景，一定會引來無數點贊。

她邊自拍邊走上樓梯，眺望這一大片破舊的棚戶區，突然覺得這里寂靜得令人害怕。她忍不住撥通了爸爸的電話，爸爸說馬上趕來找她。西芊松了一口氣，耳邊傳來了一陣吉他聲，美妙的音符仿若珠落玉盤。西芊駐足聆聽，一個男聲輕唱飄來：“愛人的心是玻璃做的，既已破碎就難以再愈合，就像那只摔破的吉他，再也聽不到那原來的音色……”

西芊被深深吸引住了，她慢慢走上臺階，希望一睹歌者的真面目。

“西芊，怎么跑到這兒了？”西芊回過頭，爸爸正氣喘吁吁地站在樓下。爸爸向西芊招手：“快下來，這里好破！那木制樓梯都好多年了，小心??！”

西芊頓時有點兒慌亂，腳下一滑，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鉆心的疼痛讓西芊叫了一聲，驚動了樓上的住戶。與此同時，歌聲戛然而止。

一位穿著環衛工人上衣的中年婦女從破舊的木門后快步跑來扶起西芊，朝樓上喊：“鐵塔，快出來，有個女孩摔倒了！”

三樓樓梯盡頭，一個臉頰瘦削、皮膚白皙的男孩探出頭，他好似森林里躲在樹后的小動物，正在窺視可能存在天敵的外面世界。

環衛阿姨著急了，喊道：“快來幫忙??！”

男孩這才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走了出來，西芊注意到，他的雙手還抱著一副拐杖。他走到西芊面前，把拐杖遞給她。

爸爸替西芊接過拐杖，向他道謝，然后忙背起西芊，把她送到附近的醫院。

西芊的腳骨折了，在家里躺了三個月，那個男孩借給她的拐杖一直陪伴著她。她一直在想：那天，那首歌是男孩唱的嗎？還有，男孩的腳也是摔傷的？

二

西芊康復后，帶著拐杖去了破舊庭院。男孩家的門上鎖了，她在男孩的房門前自拍一張，備注：“滿血復活”的芊芊。

西芊回到了學校，林然向她道歉，說那天是因為家里有事才爽約。西芊并不生氣，要不是她的爽約，她也不會發現老城區和那個沉默的男孩。令她沒想到的是，那男孩居然成了她的新同學。

林然告訴西芊，鐵塔全名叫吉鐵塔，很霸氣的名字。但人瘦得像灰太狼似的。他是兩個星期前轉學過來的，學習成績優異，家庭條件一般。

課間，西芊找到吉鐵塔，想向他道謝，但他似乎在故意回避她，并不想讓同學知道他們曾經見過面，更不想讓大家知道他的家在哪兒。放學后，西芊攔住了吉鐵塔：“我只是想說聲‘謝謝’，還想把拐杖還給你！”

吉鐵塔漠然道：“不用還了！”

“那天彈吉他唱歌的人，是你嗎？”西芊好奇地問。

“當然是我了，不然還能有誰？”吉鐵塔說完，悻悻地走了。

西芊追上去問：“你的腳好點兒了嗎？”

吉鐵塔頭也不回：“你沒看見我都不拄拐杖了嗎？”

“你和所有人說話都是這樣咄咄逼人的嗎？”西芊忍不住說。

“你就體會過別人的感受？破爛的棚戶區，在你們這些人眼里，成了流連忘返的景點，為了拍張照片炫耀，付出三個月的代價，值得嗎？”吉鐵塔停下來，滿臉通紅地盯著西芊。

“吉鐵塔，你太過分了！”西芊哭著轉身跑出操場。

不明真相的同學們圍住吉鐵塔議論紛紛，他瞪圓了眼睛，冷漠道：“有什么好看的？”

“欺負女生算什么本事??！”人群中有個男生說。

“誰欺負女生了？ ”吉鐵塔發現形勢不利，口氣越發不善。

“真沒教養！”有人說。

這句話像病毒一樣在人群中傳染開：“沒教養！沒教養……”

吉鐵塔不置可否，轉身要離開，卻被一個男生打了一拳。吉鐵塔的眼鏡被打碎了，鼻子流了血，但他始終沒有還手……

回到教室，林然對西芊說：“吉鐵塔被帶到教務處了，這回看他還敢不敢再欺負女生！”

“我也有錯，這件事是我引起的，他并沒有欺負我。他說得對，為了一張照片，付出三個月的代價，我真是既可笑又可悲?！蔽鬈凡粮裳蹨I，“走，我們去看看他?！?/p>

在教務處門外，西芊聽到里面老師怒不可遏的斥責聲：“現在去打電話把你們家長叫來！”

見吉鐵塔紋絲不動，教務處老師憤怒道：“吉鐵塔同學，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我沒有家長，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做錯了，是我沒有教養?！奔F塔的語氣軟了很多。

孤兒？在教務處門外圍觀的同學們張大嘴巴。西芊也愕然了，他是孤兒，那么他的孤僻和怪異，似乎變得順理成章了。

望著吉鐵塔瘦弱單薄的身影，西芊自責起來，甚至在內心深處開始同情吉鐵塔了。如果他真的是孤兒，他從小到大是怎么度過的呢？應該過得很辛苦吧！

西芊走到夕陽下，又自拍一張，備注：每個人都是孤獨體。

三

打架事件后，吉鐵塔更加特立獨行。同學們對吉鐵塔沒了以往的敵意，大家希望他能敞開心扉，融入溫暖的集體。西芊總是忍不住默默地關注他，試圖與他溝通，但思來想去，又放棄了。

周末，她又獨自走在中華巴洛克街區，在老店、小吃、場館會所間駐足。她回想起和吉鐵塔初次見面時，他一瘸一拐抱著拐杖的樣子，不禁莞爾一笑。

“小姑娘，是你??！”聽到有人叫她，西芊轉過身，是不久前見過的環衛阿姨?！笆悄?？您是吉鐵塔的……”環衛阿姨似乎明白西芊的意思，連連搖頭：“我和吉鐵塔只是鄰居?！?/p>

“那天多謝您了！”西芊和環衛阿姨坐在街邊聊了起來。

環衛阿姨說，吉鐵塔和他的奶奶是幾個月前搬到這里的，他們是低保戶，在這里租房住，她清楚地記得他們來的時候，吉鐵塔就拄著拐杖，他的奶奶手里還拿著一副拐杖。吉鐵塔十分孝順，不僅學習成績優異，還幫著操持家務。他的奶奶已經七十三歲了，但仍然去撿廢品維持生計，有時吉鐵塔也跟著一起去。

聽到這兒，西芊驚訝道：“吉鐵塔不是孤兒？他說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p>

“他怎么會是孤兒呢？不過他從來不提他的父母，似乎有難言的苦衷。吉鐵塔是個善良的孩子，去年冬天，他一聲不吭地幫我掃完了整整一條街，我覺得他在折磨自己，為了不愿想起的過去?！杯h衛阿姨拉住西芊的手，“能遇到你真高興，有空多來這里拍幾張照片吧?？峙?，這里很快就不存在了……”

“為什么？”

“拆遷，棚戶區改造?！闭f著，她們已經到了小樓院門口。

吉鐵塔家的窗子里亮著燈，西芊隱隱約約聽到里面傳出吉他聲：“愛人的心是玻璃做的，既已破碎就難以再愈合……”

“如果拆遷了，那吉鐵塔和他的奶奶要去哪里住呢？”西芊擔憂地問。

“我會讓他們和我住在一起的。我就是吉鐵塔的房東，不會讓他們露宿街頭?！杯h衛阿姨沖西芊眨眨眼。

西芊從書包里拿出爺爺奶奶給她的壓歲錢，遞給環衛阿姨：“阿姨，這點兒錢雖然不多，但或許可以抵他們的房租?！?/p>

“不用啦，好孩子，我自己住著也孤單，他們正好給我做伴呢?！杯h衛阿姨說完就上了樓梯，西芊和她揮手告別。

西芊走出巷子，穿過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街道，望著時尚的商場櫥窗和巨型LED廣告屏，不禁聯想起吉鐵塔和自己的生活差異，這讓她心里涌起莫名的憂傷。

這時，林然打來電話：“西芊，你在哪里？”

“我剛從吉鐵塔家回來……”

“以后離他遠一點兒！我遇到一個男生，他曾經和吉鐵塔是同班同學，他把吉鐵塔的全部秘密都告訴我了！他是個危險分子，可能有暴力傾向！”林然在電話那頭有點兒語無倫次。

西芊哭笑不得，林然又大驚小怪了。她掛了電話，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正是吉鐵塔。

四

西芊不知所措地望著這個“危險分子”。

吉鐵塔一改之前的冷漠，目光輕柔而專注地望著西芊：“都到我家門口了，不進去坐一會兒嗎？”

“我只是隨便轉轉！還有，我聲明，我不是來玩自拍的！”西芊把手機遞到吉鐵塔面前，“如果不信，你可以檢查?！?/p>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之前都是我不好，我的話傷害了你?！奔F塔一只手伸到腦后，擺弄他那雜亂的頭發，另一只手輕輕地伸向西芊。

西芊的腦海中迅速跳出林然的警告——“暴力傾向”！但下一刻，她還是試探著伸出手，和吉鐵塔輕輕握了一下。

“我送你！”吉鐵塔和西芊并排走著，“最近微博上總有女學生失蹤的消息，天黑最好少出門?！?/p>

西芊一直盯著腳下，她和吉鐵塔的步伐居然非常一致?！胺繓|阿姨和我說起你，謝謝你關心我?！奔F塔自顧自地說著。

西芊拿出手機，搜索吉鐵塔之前唱的那句歌詞，是齊秦的《玻璃心》。西芊十分詫異，這首歌太久遠了，根本不是他們00后喜歡的歌曲。

“你為什么喜歡彈《玻璃心》？”西芊好奇地問。

“因為我爸爸喜歡?！奔F塔吞吞吐吐地說，“很抱歉，我不該欺騙大家，說我是孤兒……”

西芊不想他難為情，連忙轉移話題：“對了，你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塔在哪里嗎？”

“當然是迪拜的哈利法塔，高828米。我從小就有個愿望，希望將來能帶爸爸去那里看海?！蔽鬈泛芟雴査职衷谀膬?，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到家了！”西芊和吉鐵塔告別，然后飛快地跑上電梯，打開家門跑到落地窗前。她拿出望遠鏡，從32層樓上向下俯瞰——吉鐵塔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此刻他可能正獨自向家的方向走去。

西芊的家與吉鐵塔的家只隔了兩條街，從落地窗就可以看到那座搖搖欲墜的三層紅磚老樓。

西芊希望吉鐵塔和他的奶奶晚安、好夢，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天，意外發生了。

五

第二天，吉鐵塔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他的奶奶出車禍了。

吉鐵塔的奶奶撿完廢品過馬路時，被一輛闖紅燈的轎車撞到，司機肇事逃逸。班主任劉老師帶著吉鐵塔趕到醫院，吉鐵塔的奶奶還在搶救中。對于一個初二的學生來說，這場災難來得太突然。醫生催促著吉鐵塔找家長，墊付醫藥費。

可是，他去哪里找家長呢？

他并不知道，全班同學都在幫他想辦法，短短幾個小時，吉鐵塔和他的奶奶的故事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上迅速傳開……很快，全校師生幫他湊齊醫藥費。

經過搶救，吉鐵塔的奶奶蘇醒過來，但沒有脫離生命危險。病床上的奶奶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想見你爸爸最后一面！”

吉鐵塔雙手攥緊奶奶的手，眼含淚水：“奶奶，我會盡力的?！?/p>

說完，吉鐵塔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同學們圍著他面面相覷。西芊催促著：“鐵塔，快給你爸爸打電話啊，現在交通這么方便，無論多遠，都能趕回來的！”

吉鐵塔搖了搖頭，低頭不語。

西芊望向林然，林然十分慌亂：“你看我干什么？”

“你不是說你知道真相嗎？他爸爸是做什么的？”西芊把林然拉到墻角，小聲問。

“我不想在鐵塔最傷心的時候揭他的傷疤……”林然這個大嘴巴，此刻卻守口如瓶。

吉鐵塔離開了醫院，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市郊而去……

兩天后，西芊和林然在醫院樓下看到門外停著一輛警車。幾名警察押著一名戴著手銬、腳鐐，身穿藍色囚服的五十多歲男性服刑人員走出了醫院。

當西芊走進吉鐵塔奶奶的病房時，看到醫生正在拔氧氣管……吉鐵塔立在那里，臉色蒼白。西芊覺得，他現在真的像一座孤獨的鐵塔。

吉鐵塔的奶奶安靜地走了。

一個月后，警方通過搜查車牌鎖定了肇事者，并依法逮捕。吉鐵塔得到了應有的賠償，他把捐款按原數額還給大家，對每個人說“謝謝”，語氣誠懇而溫暖。大家都說吉鐵塔變了。

林然后來告訴西芊，吉鐵塔以前是最讓老師頭痛的學生，母親在他三歲時離家出走，杳無音信；父親因交通肇事逃逸入獄服刑，高額賠償令吉鐵塔家傾家蕩產……正是這些經歷，養成了他乖張、暴戾的古怪性格。他認為父親的入獄是恥辱，父親給他寫信，他從來不回；父親想見他，他拒絕。他經常在學校和同學打架，最嚴重的一次，因為被說是犯人的兒子，他被人從樓梯上推下去，摔折了腿——因此休學三個月，這也是他轉學的原因。

至于那兩副拐杖，一副是監獄民警送的，另一副是派出所叔叔送的。

尾 聲

老城區拆遷的前一周，吉鐵塔邀請西芊和林然去中華巴洛克風情街玩。她們在他家院子里自拍，西芊站在樓梯臺階上，隱隱約約又聽到了吉他聲，還是熟悉的《玻璃心》。西芊驚訝地望著吉鐵塔，他擺了擺手：“不是我！”吉他聲戛然而止，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弱男人從窗口伸出手來，沖吉鐵塔搖了搖吉他。

“這不是醫院里的那個人嗎？”林然驚訝地叫道。

“他是我爸爸，在獄中兩次減刑，上周刑滿釋放?！奔F塔微笑著對爸爸說，“爸，她們是我最好的同學！”

林然悄悄問西芊：“他原諒他爸爸了？”

“當然，據說他爸爸出獄前，監獄警察找吉鐵塔長談了一次，給他看他爸爸在獄中給他寫的日記和獄內演出視頻，更重要的是，他爸爸立功了！”

“立功？”

“是的，有個無期徒刑的罪犯企圖劫持獄警，吉鐵塔的爸爸勇敢地沖了上去。監獄還邀請吉鐵塔參加了減刑大會，他爸爸是當天釋放的。這些都是班主任告訴我的?！?/p>

西芊站在那里，抬起頭，遙望不遠處那棟高層住宅樓，掏出手機，微笑著自拍一張。她把照片發到朋友圈，配了一段話：每個人都有一顆玻璃心，那里藏著我們的秘密，無論是自以為是的恥辱，還是引以為榮的驕傲，在親情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我們能做的，只需守護成長，長成更堅強的自己。

小編圈重點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脆弱而敏感的小秘密。不要因為自身的敏感，而傷害了身邊愛我們的人。人人都有一顆“玻璃心”，需要我們彼此呵護、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