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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青蛙一樣跳躍

2016-12-27 20:49汪夕祿
當代小說 2016年12期
關鍵詞:老金樹屋楓橋

汪夕祿

金光明是柳橋村的捕蛙人。

這么說吧。不僅在柳橋村,整個四鄉八村,金光明是名氣最響的捕蛙人。

青蛙在我們水鄉是最常見的一種動物。每到夏夜,整個田野,特別是水洼稻田,就傳來它們呱呱的聒噪聲。它們生活在莊稼地里,愛吃蟲子,是人類的朋友。在課堂上,老師總是強調,青蛙是益蟲,不能隨便捕捉。老師之所以不斷強調這個事實,因為青蛙確實肉質鮮美,人人都愛吃。早先還好,人們還指望青蛙幫著捉捉蟲子,后來,農藥普及了,什么蟲子都能滅掉,也就沒有青蛙什么事情了。而且現在的年頭,人們什么都敢吃,南方有些地方的人,都開始吃叫不出名字的動物了。青蛙也就一步步挪上了餐桌(這肯定不是青娃本意),好事者還給它取了個好聽而性感的名字——“美人腿”。

在這樣的形勢下,捕蛙人金光明就有了用武之地。

金光明是個光棍。在農村里,一個人打光棍,要么是因為太老實了,要么就是太不老實了。前者讓人憐,后者惹人厭。金光明屬于后者。沒有人家愿把女兒嫁給他。你只要看到他,和他說兩句話,你就明白了,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厭。他手腳不干凈。比如,他走過你家菜地。你是個孩子,而且你的家里也沒有多少零食可吃,所以,你對菜地里的那幾株蕃茄特別上心。你澆水,鋤草,下雨刮風,還會用一根樹棍綁著固定它的枝干??傊?,你像照顧一個好朋友一樣照顧著那幾株蕃茄。那些蕃茄也有靈氣,不停地生長著,終于掛上了果,而且一天天紅起來。眼看那些蕃茄果紅得晶瑩,你已經忍不住想摘下來嘗嘗了。不過,你還是忍住了,你想再等一等,待它再紅一點。在這個重要時刻,金光明向你的蕃茄伸出了罪惡之手。他摘下了你視若生命的幾個蕃茄果。你簡直瘋了,你要找他拼命。他理都不理你,而是慢條斯理地在每個蕃茄上咬一小口。他不跟你打架,他只惡心你。

這樣的人,是鄉村里的無賴。

他父母早不在了。不然,以柳橋村嚴格的村規家風,還會治不了他?沒了父母的金光明,沒有人愿意去管他。他又是那樣的一個人,所以,誰也不管他了。

金光明感到很自由。

他不愁吃,也不愁穿。用他的話說,這么大的柳橋村,難道養不活他一個小光明。確實,柳橋樹是八橋鎮最大的村子,村中兩條河流呈十字交叉,四個大隊,按東南西北方位排列,各占一塊。金光明家在東村。我家也在東村。他家正好在我家前面,再前面就是村河,我們的東邊也是河。

水鄉就是水多。金光明也不是全無本事的。他的本事在水里。

他熱愛游泳。我們那管游泳叫下河或者下水,也就是戲水的意思。水鄉的孩子都喜歡下水。每到夏日午后,太陽剛剛減退了一點威力,孩子們就相約著下河了。金光明也下河。他從早上吃過早飯跳下河,一直到天黑都不一定上岸。我估計如果可以在水里安家,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床鋪安到水面上的。

他水性好。特別善于潛水,大伙眼睜睜地看著他一猛子扎下去。本來喧鬧的河面一下子就安靜了。人們都想看看他潛水的本事。一分鐘過去了,人們開始驚嘆。又一分鐘過去了。河面上還是風平浪靜。人們都張大了嘴巴喘氣,好像是自己潛在水下面。又一分鐘,他還沒有出現。不僅是水里面,岸上的人也騷動了。人們的目光全都緊張起來,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搜索。這小子,不會玩出事吧。都快五分鐘了,誰在水下能憋五分鐘?

河里、岸上的人們都呼喊起來,老金,老金,你不要再憋了,想死啊。

老金是金光明的新稱呼。金光明嫌自己的名字太正,像個坐辦公室的干部。他不喜歡。他決定改變一下,讓人們叫他老金。如果誰再叫他金光明,哪怕是光明,他也不理睬。如果對方不改變稱呼,他就沖對方身上吐口水。他吐口水的本事,在柳橋村也是一絕。他站在自家院子的院墻上,對著我家院子的南瓜吐口水。一群孩子站在院墻底下,看著他表演。那時南瓜還沒有結果,正開著花。南瓜花像個正置的五角鐘,口朝上,是個天然容器。金光明的口水準確無誤地落到了花瓣里,吊在花蕊上,令人惡心。人們都怕他吐口水,就都叫他老金。

河里、岸上的人越喊聲音越大,聲調拖得多長,老金——,老金——,你不要再憋了,想死啊。那聲音聽上去焦急萬分。柳橋村人就是善良。

就在大家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忽然有眼尖的人看到離老金下潛足有幾百米的河面上,一片水草的邊沿有個小黑點。正是老金的頭!

人們被他耍了,又無可奈何,有人撿起土塊扔他。那么遠,怎么可能扔到?近又怎樣,他一個猛子,就不見了。

后來,不管他在水里如何表演,也沒人看他了。知道他是屬魚的,就應該生活在水里。

老金四十歲的時候,竟然結婚了。

他有個老舅,住在八橋鎮的七橋口,守著一個糖果攤。他攤上的糖果五顏六色,孩子們為之瘋狂。我們只要有錢,就會到他的小攤上換來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糖吃掉后,孩子們會留下糖紙,鋪平了,夾到課本里,這些糖紙不僅漂亮,而且帶著糖果的甜膩味。這樣一來,課本就顯得不那么枯燥無味。相反,那些漢字好像也變甜了。在孩子們眼里,老金的舅舅簡直就是個奇人。而且,隔幾個月,他就會失蹤一兩個星期,等他再回來,糖攤上的貨物煥然一新,與之前的決不重復。這個夏天,下第一場暴雨的時候,他再一次失蹤,回來時已經是秋天,秋風瑟瑟,黃葉滿樹。他風塵仆仆,除了肩上背的滿袋子糖果外,還帶回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老金的老婆。女人實在不漂亮。焦黃面皮,瘦骨伶仃,臉為蛇臉,腰為蛇腰,走路蛇行,說話蠻音,無人能懂。舅舅自言在販貨途中,遇此女行乞,被人驅趕,看她可憐,遂帶回八橋鎮。

舅舅對老金說,別看她此時丑陋,吃點好的,養起來就好看了。

女人就跟了老金。老金雖然混蛋,對女人卻不壞。特別是吃的方面。此時,他的水里功夫有了用武之地。取魚摸蝦本是柳橋村人的拿手好戲,老金更是如此。他駕了小舟,蕩游江湖,別人花半天才能捕到的魚蝦,他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手到擒來,就好像那些魚蝦都是他寄養在河湖里的,想吃了,就到河里取。魚蝦蟹鱉,都是滋養人的水生物。女人幾乎天天吃,果然如舅舅所言,營養一足,女人一天天漂亮了起來。臉圓潤了,皮膚也白了,女人就有了女人的樣子,說話走路也有了底氣,不再是乞討的模樣,走路扭起來,音調亮起來,風生水起。

再好吃的魚鮮,如果天天吃,也會膩味的,漸漸的,女人厭倦了魚蝦蟹鱉,看到老金端上來的魚蝦,就皺起眉頭,捂著胃,說,光明啊,你來聞聞,我的胃里都是魚腥味了。你不能搞點肉吃吃啊。

整個柳橋村只有女人敢叫他光明。老金在水里面厲害,出了水就不行了,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打野味也沒有技術??墒?,女人想吃肉,那得想想辦法。老金靈機一動,野地里的青蛙不是渾身是肉嗎?

就是從那個時候,老金開始捉起了青蛙。

老金是水里生物的克星,青蛙是兩棲動物,老金同樣克它們。女人的餐桌上從此多了一碗細嫩可口的青蛙肉。

許是乞討時落下了饞癥,女人的身體如今已經養起來了,吃起東西還是餓死鬼的樣子。我沒有看過吃相那么難看的人了。

柳橋村人吃飯的時候,大多捧著飯碗,或蹲或站在巷子里吃。女人起先吃飯并不入鄉隨俗,呆在家里,一個人悶聲吃著。后來,人白起來,胖起來,就仿佛換了一個人,也端著碗,蹲在巷口的石板上吃,只是還聽不懂柳橋人說的話,更不會說,就低著頭只是吃。女人的蛇臉此時已經豐富起來,就顯出了優勢,像是某個畫像上的人物。她吃的是青蛙——“美人腿”,吃相完完全全暴露在巷子里了。她吃東西的時候,有一種兇狠的表情,就好像有人要來奪她嘴里的食物一樣。她啃咬著青蛙腿,用力地往喉嚨里吞咽,半個腿在嘴里,還有半個露在外面,隨著咬肌的運動而大幅度地抖動著,看上去,就像她剛吞下一個剝了皮不停掙扎著的活青蛙。

我看了駭然。

女人對青蛙的喜愛超乎尋常。老金家的大水缸里養了數百只青蛙,每到晚上就呱呱地叫著。好像一個龐大的樂隊,被關在地下室里。

由于女人對青蛙的需求量大,老金捕捉青蛙的技能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升。捕得多了,一下吃不完,他就拿到八橋鎮上的勝利飯館里賣。那時候,農村的人還不太吃青蛙,但經常有上級領導下來視察工作,他們喜歡點名吃“美人腿”,既有營養,又能美容。

由于賣青蛙給飯店,老金有了收入,日子慢慢過得寬裕起來。村里有人紅眼,也拿了蛇皮袋去捉,但往往收獲甚少,好像柳橋村的青蛙已經被老金捕盡了。但是,只要老金拿了蛇皮袋,到田里轉一圈,袋子里就像關了千軍萬馬。

老金成了柳橋村青蛙們的煞星。后來發展到,青蛙們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再不敢叫出聲,只能原地呆著,乖乖地等他來捉。

老金女人吃青蛙上了癮。煎炸烹煮,各種口味,一一嘗遍。女人最喜歡烤青蛙。老金將青蛙捕來,到河碼頭上將皮剝掉。青蛙的皮很好剝,只要在腿部剪破一個小洞,就可以如脫緊身衣一樣,嘶的一聲,從腿到頭蛻下來。青蛙疼痛難忍,肌肉條件反射地跳動,身上血筋外露,有血滲出,并不多。此時的青蛙并不會死去,沒有皮的青蛙,能跳躍能游水,但那慘狀,誰看了心里都會難受。因為這違反自然規則,就像人長尾,魚發聲,瘆人。老金的神經極其堅硬,不為所動,以手捏蛙頭,左右扭轉,生生揪下,連蛙的腸胃一起甩出老遠。

殺好青蛙,清理干凈,女人自己烤,用一長鐵絲,從青蛙肛門處穿進,此刻的蛙去掉前腿,只余大腿和脊柱周圍的一部分肉,看上去像個“人”字。蛙肉遇火,神經未死,仍不停抽動,直到烤熟,美味成了。據說,女人一晚可以吃五十個。吃飽了“美人腿”的女人喜歡折騰。我夜里出來小便,曾無意間看到老金家房間里的景象。那晚月光很亮,老金家的窗戶沒有關,我看到女人白白的大腿高舉著,就像青蛙游水,拼命地劃拉著,那樣子像極了剝了皮的蛙。

許是厭倦了老金的青蛙。女人忽然就生病了,茶飯不思,動不了,身上每個地方都疼。老金到八橋鎮醫院請醫生。等回來后,女人不見了,家里的錢財也被她帶走了,可見早有預謀。老金尋遍八橋鎮,不見蹤影。后來,想起在他出門的那個時間段,有一班河南鄭州的車經過柳橋村外十里處的國道,女人一定是攔了車,走了。

走了女人,少了錢財,老金怒氣攻心,跑到八橋鎮七橋口,一腳踢翻了舅舅的糖果攤,花花綠綠的糖果滾了一地。舅舅不敢言聲,任由老金揚長而去。等老金走遠,舅舅猛抽自己的嘴巴,喃喃自語,聲音含混,不知念叨什么。其實,他早該料到,那女人既然會逼自己把她帶到八橋鎮,也會隨時走出八橋鎮的。他恨自己不該隨便上女人的身,現在外甥把自己當了仇人,不知那女人平時在外甥枕前怎么言說這個舅舅。

女人走后,再無音信。老金失魂一段時間,又振作精神,關門落鎖,將家安到了樹上。樹是古柳,百年歷史,橫長豎不長,蔭蓋幾十平米。老金在上面建了一個樹屋。樹屋簡陋,看上去就像雞把屋搭在了樹上。老金卻很滿意,把被褥往里一放,就住下了?,F在的老金,在柳橋村孩子們的眼里,開始變得有趣起來。

女人走了,老金也沒放過青蛙。他繼續著自己的捕蛙生涯,只是他不再吃蛙,也不養,而是直接送到飯店去。隨著八橋鎮勝利飯店“美人腿”聲名的遠播,吃客咸至,大有供不應求的趨勢。

老金晝伏夜出,上下樹屋,不再爬梯,腳尖點地,一躍而上,又穩又準。老金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家門口原先關青蛙的大缸一直空著,水發臭,蚊蟲生,蛛網密布,死氣沉沉。

老金雖然不說話,人卻變得和氣起來。因為是鄰居,我得以經常跟在他后面,看他捕蛙。他也樂意帶我。在柳橋村我也算是個怪小孩,黝黑,戴眼鏡,悶,不說話。

老金和我成了柳橋村引人注意的一對組合。父親和母親因為生計,根本就管不到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就跟在老金后面。

柳橋的青蛙要被我捕光了。老金對我說。

嗯。我說。

今天,我們去楓橋村看看。老金說。

那里的人不是不讓捉嗎?

我不到他們田里去,在楓橋村后面有一個墳場,那里被人挖出了許多水洼。青蛙喜歡水洼。說完,老金縱身上了他的樹屋,他要睡覺了。

我坐在旁邊等他醒過來。不知過了多久,夕陽已經西下,他終于從樹上跳了下來,手上多了一個白色蛇皮袋。

我們朝著夕陽的地方走去。傍晚的田野很美,由于光線的作用,有了平時沒有的色彩,這讓田野看上去很陌生。

老金說,操,真好看。

嗯。我答道。

楓橋村離柳橋村不遠。我們柳橋村長柳,楓橋村卻不長楓。其實兩村并非因柳、楓得名。百年之前,這里既沒有柳橋也沒有楓橋。后來,來了逃荒的兩兄弟,一名柳橋,一名楓橋。他們見此處土地肥沃,水流充足,便安下了家,以后形成兩個村落,各以祖宗之名為名。此是村名來歷。

兩村相隔雖然不遠,走起來時間卻不短,我們到楓橋村后墳場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遠處楓橋村的燈光隱隱約約。老金不愧是蛙王,他的判斷無比準確。此刻的墳場洼地,蛙鳴此起彼伏。除了蛙鳴,沒有其他聲音,一點雜聲也沒有。好像這里只有青蛙。我的兩只耳朵分別隔開了蛙鳴和靜寂,一只耳朵灌滿了蛙叫,另一只耳朵卻寂靜無聲。這使整個墳場的空氣顯得詭異無比。

老金哥。這里好像不對勁。我扯著老金的衣擺顫聲說道。

老金不理睬我,從蛇皮袋里拿出由魚叉改裝的捕蛙叉。鋼叉的尖刺在月光下閃著冷光。他把蛇皮袋扔給我。

我撿起袋子,跟在他后面。

我懷疑老金有夜視的本領。他把手電的光柱調得最大,朝著黑暗處掃去,隨后便關掉。然后,趁呆立著的青蛙還沒有反應過來,將它們一一叉起。所以,老金捕蛙一捕就是一大片。

雖說我膽子不算小,但在這黑暗的墳場捕蛙,還是嚇得我連吸氣都不敢大聲。不過,我是個有心計的孩子,在老金的面前,我努力裝出膽大的樣子,不僅如此,我甚至還表現出了心細的一面。我一面跟著他,一面顫聲提醒他。

老金哥,前面是個墳堆,小心別撞上去。

老金哥,蛇皮袋已經很沉了,省著點抓。

老金還是一聲不吭,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

我還想說點什么,老金用手勢阻止了我。他好像發現了什么。他手電的光柱很反常地停留在一個地方足有幾十秒,連我都看清了。

在我們的正前方,一個巨大墓碑的右下角的殘磚上,蹲著一個黑色的身影。那是一只巨蛙,幾乎有一只小貓大小了。它昂然地蹲著,面朝著我們,腮部鼓出兩個超大氣泡,鳴叫聲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沉。

這是蛙王。老金興奮地說。你快把蛇皮袋子里面的青蛙倒了,我們去捉它。

我倒盡袋子里的青蛙,那些死里逃生的青蛙慌亂地蹦跳著逃向四周。蛙王絲毫沒有被驚擾,估計它這一輩子還沒有遇到過什么像樣的危險。它有王者一樣的氣度,臨危不懼(可能它根本不知道有危險)、從容不迫。

我們一步步逼近。

蛙王紋絲不動。

我們再逼近。

蛙王的鳴聲停了下來。

過度緊張,讓我走路打滑,一下子跌進了旁邊的水洼里。

蛙王呯地躍起,與此同時老金向蛙王撲了過去。

老金捉到了楓橋村后面墳場上的蛙王,我懷疑這可能是整個八橋鎮的蛙王。這讓他非常興奮,他“呱”地叫了一聲。由于長期和青蛙打交道,他最近表達情感的方式也有了變化,有時候用“咕”,有時候用“呱”,全看情感的強度。

老金將家里的那口缸打掃干凈,又在缸口上加了一層網,給蛙王安了家。

你會賣它嗎?我問蹲在一邊的老金。

為什么賣,我還要跟它學跳躍呢!老金盯著蛙王的黑色大腿說道。

不知什么時候,老金對跳躍有了深厚的興趣。也許是每天上下樹屋,讓他對跳躍有了新的認識。

還有什么比青蛙善于跳躍的。老金邊說邊用樹枝逗蛙王。果然,怒氣沖沖的蛙王一下子躍到空中,它想看看究竟是哪個大膽狂徒敢冒犯它。水缸口的網差點被它頂翻了。

你看,厲害,明天還要將網撐高一點。

自從捕得了蛙王,老金徹底迷上了跳躍。他每天都蹲在缸邊逗引蛙王起跳,仔細觀察它的每一個動作,然后分解練習。

他不再捕蛙,手頭的錢很快用完了。吃飯又成了問題,他又回歸以前的狀態,吃上了百家飯。

父親開始警惕起來,不讓我再去找他玩了。我當然不會聽他的。再說,他哪有空管我!

我發現老金越來越瘦,幾乎皮包骨頭了。

首先要減體重。他這樣對我說。

體重是跳躍的最大阻礙。你知道人為什么跳不高,就是因為太重了?,F在,我一天只吃一頓。他向我袒露出他的前胸,一堆排骨。

我向他提出了不同意見。你這樣餓自己肯定不行,體重是輕了,你的力量呢?你不吃飯怎么可能有力氣跳呢?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但是,他盯看蛙王的眼神有點渙散。幾十天下來,不僅是老金,蛙王也瘦了下來。瘦下來的蛙王顯得很難看,皮膚皺了起來,如同老人一樣。而且,它似乎也沒有興致跳躍了。老金用竹枝挑逗它。它只是微微側身,它懶得動了。后來,老金干脆將水缸上的網拿掉,蛙王還是一動不動。我想,即使它想跳,估計也跳不出去了。

老金從樹屋上摔了下來。

那天夜里,我出去小便,習慣性地向樹屋看了一眼。結果,我發現樹屋的一塊擋板掉了下來。這塊木板是老金防止從樹上掉下來而裝上的。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應該是月半,月光不僅亮,而且清,整個樹屋沉浸在清澈月光做成的水中。只不過,在這清水里,有一個木板偏離了自己本來的位置。我很疑惑,向樹屋走了走,又回家拿來了手電。在樹屋的下面,我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老金。他仰面躺在地上,只穿了一件褲衩,身上骨頭歷歷可數??磥?,他是在樹屋上翻身掉下來的,應該是頭部著地,因為我看到他頭上流了不少的血。此時,血已經有點凝固了,他昏迷不醒。

我父親和母親把他送到了八橋鎮衛生院。父親和母親把他舅舅從床上叫醒,就回家了。老金的舅舅負責照顧他。舅舅已經不再生氣了,他只有這么一個外甥,他不會跟他置氣的。鎮衛生院的人搶救了一會兒,就讓把人往縣醫院送。不久,來了一輛救護車把老金接走了。之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和父母親都很擔心老金。我們畢竟是鄰居,而且我和他也有感情。父親對母親說,等老金回來,我們請他吃飯,把公雞殺了。

母親說,好的,他只要能回來,我們就把那只公雞殺了。誰叫它報時不準,老是半夜叫。你說老金摔得那么慘,還好得起來嗎?

我看難。父親嘆了口氣說。

老金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樹屋。樹屋上很簡單,一個被褥,一個枕頭,還放著一只蛇皮袋。我發現,在樹屋里面的樹干上,被他用刀刻了很多道口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他回來,一定問問他。

大概一個月之后,我記得那時的天氣陰晴不定,雨不停地下,老金的樹屋也被風刮亂了。我盤算著,再隔一段時間老金如果不回來,我就搬到樹屋上住。起先我沒有覺得,試了幾回,我發現住樹屋還是非常舒服的。躺在樹屋上,可以看得很遠,因為看得遠了,我就看到了許多平時看不到的東西。比如,河對面的雞窩之前老少雞蛋,主人一直以為是老金做的手腳,真真假假地當著老金罵了好多回。我爬到樹屋上才知道,不是老金,而是一條水蟒做的事。那蛇一口一個,一吞就是幾個,雞都嚇得不敢進窩了。雞主人卻一直以為是老金所為。另外,我發現坐到樹屋頂上的一個樹杈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同學王小慧家的院子。小慧喜歡坐在院子里吃葡萄,我看她吐葡萄皮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老金不在的這段日子,我已經悄悄準備了。不能讓父親母親曉得。我悄悄地把老金的被褥曬干,把上面壞了的木板釘牢。只要老金再不回來,我就準備正式入住了。

就在我已經準備停當的時候,老金回來了。他舅舅把老金送了回來。舅舅把老金安置到床上,然后從樹屋里把被褥拿了下來。他似乎很奇怪被褥為什么那么干。不僅如此,他還順手將老金的樹屋拆了。

我的父母并沒有遵守他們的諾言,我家的那只大公雞,還好好地在院子里追逐著母雞。我去看望了老金。老金暫時還沒有能夠下床。他看到我來了,好像很感動,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先是發出“咕”的一聲,后來又發出“呱”的一聲。

我以為他是不放心蛙王。就從水缸里把同樣瘦得皮包骨頭的蛙王拎給他看。他沒有看,搖搖頭睡著了。我又把蛙王放到水缸里,還順便放了一把草,蛙王要補充營養了。

回來的第二天,老金就能下地了。老金舅舅面露喜色,做了一碗紅燒魚,一碗排骨湯,留下幾天的口糧,就回去擺糖果攤了。

經過這次大難,老金除之前的體現出的瘦之外,整個人又罩上了一層黑氣??磥硭倪\勢是到底了。好在腿腳似乎問題不大,他可以一個人拄著拐在院子里練習走路,走著走著,就扔掉了拐。我在院子外面看到他像立正一樣站在原地,好像正在思考究竟先邁哪一只腳。思考的時間很長,一只綠頭大蜻蜓不知好歹地立在他的頭上,好像他是個稻草人一樣。

我想進去幫他一下。我正常走路是先跨右腳,他應該也差不多,不管怎樣,先跨出一步再看。

然而,他既沒有先跨右腳,也沒有先跨左腳,而是以一種怪異的姿勢兩腳同時向前起跳,先是第一跳,然后是第二跳第三跳,他像青蛙一樣跳躍著前進。

雖然看上去恢復得不錯,老金還是留下了兩個后遺癥,一是說話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冒出“咕呱”的發音,而且出現頻率很高。另外,就是走路的時候,走著走著,他會像青蛙一樣往前跳躍。

有天晚上,父親母親在床上聊到老金,嘆息不已。

母親說,這老金看來是徹底毀了,好好的時候還找不到老婆,都這樣了,也只能打一輩子光棍了。

父親說,你妹妹不是還沒嫁人嗎?你可憐他就把你妹妹嫁給他算了。

母親惱火地將手上的鞋樣扔了過去,正打到父親的頭上。父親不敢再說什么了。

算起來,除了老金的舅舅,已經好多天沒有人去看望老金了。老金家院子里的野草瘋長起來,一片荒涼。如果不仔細看,人們會認為這是個沒有人居住的院子。

不知什么時候,老金的女人又回來了,焦黃面皮,瘦骨伶仃,蛇臉蛇腰。那時,老金不在家,出去練習蛙跳了。女人先將老金的被褥、臟衣服全都抱出來,倒上洗衣粉,浸到洗澡桶里。然后挽起袖子,用一根長柄掃帚,仔細地掃起地來??此臉幼?,似乎要把這個屋子徹徹底底地清洗一番才會罷休。她還撥開野草,把那只蜷縮在水缸底部的蛙王扔到了河里,撲通一聲,就像扔了塊磚頭一樣。

責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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