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與“基弗展”的隔空對抗

唐安

對于中國藝術界來說，安塞姆·基弗既親切又遙遠，作為戰后新表現主義的代表，遠在“85新潮”如火如荼并開始轉入理性及批判性思考的時候，基弗就被介紹到中國。1990年代初，基弗已在中國藝術界受到普遍關注，他開創性的創作方法和理念深刻影響到中國藝術家。1992年，基弗本人來到中國，逗留了3個來月。2015年他又一次到訪中國。然而基弗的原作在中國少有展現。直至2016年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宣布基弗在中國的首個大型展覽開幕，這本為一個“解渴”的展覽，對于美術館這也是學術上的榮譽，不料卻遭到基弗本人發聲明隔空叫停，由此引起的廣泛討論已經遠超人們對于基弗藝術作品的關注。

安塞姆·基弗1945年出生于德國，是德國新表現主義的主要代表，也是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德國新表現主義藝術風格始于20世紀60年代。它的興起在現代主義行將結束之際延續了歐洲長久以來的繪畫傳統，一度在上世紀80年代掀起關于繪畫的回歸的討論。它以德國表現主義為基礎，關注當下的歷史和現實，推動繪畫語言的革新，打破了美國波普藝術、極簡主義和抽象藝術占據主導地位的局面，成為當時西方藝術的主要形態之一。

基弗被稱為“成長于第三帝國廢墟之中的畫界詩人”，不僅是因為他對德國當代詩人保羅·策蘭與英格博格·巴赫曼的偏愛，更因為他將自己的藝術主題奠定在德國的文學遺產和歷史場景上。他的作品探討戰爭、民族、集體意識、文化、神話與傳奇等等問題，他以各種方式不斷地去重新喚起人們對它們的反思，刺痛民族集體記憶的神經。曾有評論談道，“他努力正視納粹時期的恐怖及德國的歷史、文化和神話，并且希望為德國理想主義療傷，助其復興”?；ナ且粋€博學慎思的藝術家，對瓦格納音樂、尼采哲學、博伊斯等當代藝術以及海德格爾意義上的現象學的多方涉獵讓他的氣質看起來更具有神秘主義，是一種把回憶與關切相結合、把現實與希望相連接的視覺敘事。

基弗從來都自信地認為，他的作品讓觀看者的視線無可遁逃。他的作品逼迫觀者進行思考，思考道德倫理問題，特別是去思考在戰爭、暴行和災難從未間斷的今天，個人該如何為自己定位，該如何行事和構建自己的世界。安塞姆·基弗深信，人之初、性本惡。他曾說：“人類的本性就是墮落邪惡，或者說有墮落邪惡的潛質。我們今天時刻在領教這一點，這常常讓我們對此感到悲哀。文化可以傳承，文明可以延續，但人類墮落的天性不會改變?！?/p>

安塞姆·基弗還是首位獲得“德國書業和平獎”的造型藝術家，這一獎項旨在獎勵全世界在文學、科學和藝術領域做出杰出貢獻并致力于和平的人士。負責該獎項評審的評委們一致認為，安塞姆·基弗是一位“迫使所在時代面對那令人不安的廢墟般的、瞬間即逝的道德信息”的藝術家。

基弗在不在中國

“基弗在中國”于2016年11月19日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開幕，展期將持續至2017年1月8日。這是首次在中國舉辦安塞姆·基弗藝術創作的大型展覽，包括20世紀80年代至今基弗創作的繪畫、雕塑、裝置、攝影作品共80件，部分作品尺幅巨大。此次展覽主要由德國貝爾藝術中心與中央美術學院及其美術館主辦。主辦方提供的新聞資料顯示：展覽作品來自德國MAP收藏和路德維?？撇紓惔牟┪镳^的藏品。

因為安塞姆·基弗與中國當代藝術深刻的淵源，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認為此次展覽，無論是對于藝術史研究，還是當代藝術觀念、認識論、方法論等方面的碰撞，以及對于歷史和現實的認知、思考與反思等方面，都可能帶來不同尋常的反響與震動。而這個展覽確實帶來不同尋常的震動，只是震動方式與主辦方的愿望并不一致。就在展覽開幕前夕，一份來自基弗的公開聲明打破了美好的愿景，并借助社交媒體的力量從藝術圈漫延開去，引發社會性的廣泛討論。

11月16日（倫敦時間）

藝術家安塞姆·基弗透過英國《藝術新聞》發布公開聲明，稱中國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基弗在中國”展覽“未經他的參與及同意”，他對此感到“非常失望”。他希望組織方能取消此次展覽。

當日，與基弗一同表明態度的還有基弗的代理畫廊高古軒（紐約）、泰達烏斯·羅派克（巴黎）、以及白立方（倫敦），三家畫廊發出聯合聲明：“‘安塞姆·基弗在中國是在未經藝術家本人許可的情況下完成的。安塞姆·基弗總是親身并深度介入他的大型國際展覽。在中國策劃這樣一個重要的展覽，但是卻未經藝術家許可，這是非常不尊重人的做法。我們可以確認，藝術家并不支持這一展覽，并不會出席?！?/p>

11月18日（北京時間）

央美美術館以公開聲明對此做出回應，表示流程手續無法律阻礙。同時央美美術館館長王璜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為此次展覽展覽主辦方都投入了巨大的財力和精力，總投入金額超過了2000萬元人民幣?！?/p>

當日，基弗接受《南德意志報》采訪說：“他們把我當成一位好像已經去世的藝術家?！辈⑨槍β暶髦小柏愌盘嘏俊岸啻螄L試”與基弗取得聯系，很遺憾均未果”的說法回應道：“卑鄙的謊言”。據《南德意志報》記者Kai Strittmatter報道：正因為基弗與中國有多年交集，他才會如此失望。去年，他專門來到北京，就為尋找個人回顧展的可能場所。當時他參觀了中央美院，也有所動心。不過基弗說，“我做決定沒有這么快，策劃一個像樣的展覽我需要充足時間?？偟米屑氝x擇，而不是像他們現在一樣，看手邊有什么作品就掛什么出來展吧?！彼朔捥刂笣h堡的“貝爾藝術中心”以及展覽的策展人、路德維希?？撇紓惔牟┪镳^館長貝雅特·賴芬沙伊特（Beate Reifenscheid）?；ⅰ柏悹査囆g中心”稱為“三流公司”，因為它們背后有商業動機。

當日，展覽的德方主辦機構德國貝爾藝術中心發表聲明，矛頭指向基弗的代理畫廊白立方，認為是白立方阻撓了主辦方與基弗之間的溝通。德國貝爾藝術中心董事李佳藝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這個展覽的作品來自私人收藏，不需要藝術家的許可?！薄爱斠粋€美術館沒有權力去決定自己要展什么，而是被畫商挾持選擇展出時，非?？膳??！?/p>

11月19日（北京時間）

“基弗在中國”展覽在央美如期開幕。開幕當天，在被問及誰發起的這個展覽時，總策展人貝雅特·賴芬沙伊特女士表示，發起方為德國貝爾藝術中心。（官網資料顯示，德國貝爾藝術中心的性質為商業機構。）在發布給媒體的策展前言中，貝雅特女士曾寫道，此次展覽80件作品都來自同一位藏家瑪麗利-朱麗安娜·涂宸（Maria-Juliana Chen Tu）。目前沒有媒體查詢到該藏家的個人信息，大部分報道中僅以MAP代稱此藏家。

同日，德國不萊梅大學法學在讀博士劉曉輝寫文論述基弗展風波中涉及的法律問題，具體到著作權與展覽權的細分，他指出中、德兩國的《著作權法》都規定，美術（或攝影）作品的展覽權屬于作品擁有者。作品著作權所有者即藝術家本人無權對這些作品的展覽提出禁止。

同日，豆瓣網友“66號公路”發文《央美，你錯了！》質疑：央美美術館作為接受國家撥款的公共文化機構是否能與商業機構（德國貝爾藝術中心）合作來舉辦私人收藏展呢？并認為按照國際慣例這應當是避諱的。

12月5日（倫敦時間）

安塞姆·基弗個展“瓦爾哈拉”在倫敦白立方畫廊開幕?！巴郀柟币辉~引自北歐神話，它既是戰爭中陣亡者的靈魂歸宿“陰靈神殿”，同時也代表歷史上的德國王儲路德維希于1862年在巴伐利亞州興建的，用以紀念德國歷史中的偉大人物的瓦爾哈拉神殿紀念碑，正是基弗歷來宏大的歷史觀念的表現。此展被網友戲稱“基弗在英國”。

安塞姆·基弗的聲明

我想在此澄清，此次“基弗在中國”展覽展出了我的作品，但此前并未征詢過我的意見，我既沒有參與也沒有同意，對此我深感失望。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各種關于我的重要國際展覽我都會親身參與，而“基弗在中國”作為我在中國的第一個展覽，組織者居然想當然的將我排除在整個展覽規劃之外，這讓我感到深深的遺憾和沮喪。

不止如此，展覽組織方似乎曲解了我的立場，讓人認為得到了我的授權。我并沒有授權，并且已經向組織方書面要求取消本次展覽。

我非常重視中國觀眾，衷心希望將來某個時間能夠到中國對我的作品展開深入的研究。

同時，我絕不會以任何方式支持這個展覽，并且一定不會出席。安塞姆·基弗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關于“基弗在中國”展覽的聲明

我們關注到英國《藝術新聞》發布的“安塞姆·基弗要求取消他在中國的首展”的報道，現就“基弗在中國”展覽相關情況聲明如下：

一、“基弗在中國”展德方主辦機構表示，本次展覽的所有展品都得到了收藏家及收藏機構的授權，這一展覽符合相關的法律規定。

二、“基弗在中國”展德方主辦機構表示，展覽主策展人，德國科布倫茨路德維希美術館館長貝婭特女士曾多次主動與基弗先生聯系，德國藏家及德國藏家機構也多次向基弗先生發出邀請，希望他能參與此展，但由于種種原因，都沒能順利溝通。

三、作為“基弗在中國”展中國合作伙伴之一的中央美院美術館，本著對基弗先生的高度敬佩和對他藝術成就的認知，也本著引入這一無論是藝術性或學術性都極為嚴肅和意義重大展覽的意愿，接受了德國主辦方策劃和籌組的這一展覽項目，并作為中國巡展的第一站。我們也為這個展覽的推廣、學術研討和公共教育做了大量準備，相信這一展覽將在中國文化藝術界產生深遠的影響！

四、在與德方主辦機構簽定展覽協議后，我們曾獲知基弗先生并不贊同舉辦這個展覽，但鑒于這個展覽作品的合法性，我們從法律角度沒有理由中止與德方主辦機構的合作。我們也非常遺憾這次展覽基弗先生沒有直接參與，并再一次來中國訪問交流，使這一中國藝術界等待多年和努力多年的基弗展覽更為完美更為完善。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美術學院和重點美術館，我們希望與基弗先生在未來有進一步的合作交流。

五、我們非常感謝所有為這一重要展覽付出艱辛勞動和巨大投入的機構與個人！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2016年11月18日

德國貝爾藝術中心關于“基弗在中國”展覽的聲明

對于11月17日英國《藝術新聞》上刊登的“安塞姆·基弗要求取消他在中國的首展”的報道，我們聲明如下：

一、本次展覽的展品為藏品，并且得到了藏家的授權，無論是基于德國法律還是中國法律，由于基弗先生并非這些作品的擁有者，因此作品的展覽無需得到基弗先生本人的同意。

二、在本次展覽籌備初期，總策展人貝亞特女士和藏家就已分別主動告知基弗先生我們將在中國舉辦本次展覽，并且誠摯邀請他參與并出席這個展覽的相關活動，基弗先生對此并沒有提出異議。而在展覽開幕前近一個月時間內，白立方等畫廊突然以基弗先生代理人的名義，出面阻撓本次展覽。但是他們在這個過程中卻從來都沒有出示過任何基弗簽名的授權文件。我們認為白立方等作為畫廊是無權提出這種無理要求的。

三、我們也非常遺憾這次北京站的展覽基弗先生沒有直接參與，但是我們還是希望邀請基弗先生直接參與本次展覽的后續環節，從而使這次展覽更加完美。

四、策展人和博物館都應當擁有自主決定展覽的內容、時間及地點的權利，這是對學術自由的尊重。同時，博物館也有義務將好的作品呈現給觀眾，對此任何人均不應當予以不當的干涉。

五、至于對本次展覽內容等方面的疑問，相信大家看到展覽以后自然會給出客觀公正的評價。對于這一點我們同樣充滿信心。

六、感謝所有對本次展覽予以真誠關懷及支持的各界朋友！

德國貝爾藝術中心2016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