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極客”畢建紅：解密罪犯密碼

由衛娟　陸洋

2015年12月2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發布的2015年《公共服務藍皮書》中，濟南的公共安全滿意度全國排名第四，再次在全國名列前茅。連續五年命案必破背后，既有一線刑警跨省追捕冒險蹲守的艱辛，也有科研人員反復勘察精細實驗的嚴謹。而濟南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DNA檢驗室主任畢建紅屬于后者，她運用DNA偵查技術，在16年里，直接破獲各類案件2000余起，榮立一等功1次，三等功1次，在濟南人耳熟能詳的“45路公交車爆炸案”“中建文化城殺人案”等等案件偵破中，畢建紅運用DNA偵查技術，對案件的偵破均起到了關鍵作用。

3月23日，本刊記者來到她一手創辦的濟南刑科所DNA檢驗室。畢建紅是典型的威海女性，高個短發黑框眼鏡，干練敏捷笑容暖純，比起刑警的職業范兒，她更像一位高校教師、科研極客。

30多歲轉業轉行的“優秀法醫DNA專家”

1989年7月，畢建紅從山東師范大學生物系畢業，分配到解放軍濟南醫學高等?？茖W校，從事醫學遺傳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2000年9月，畢建紅轉業。因為對制服的留戀，她選擇了濟南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支隊考慮到她的專業背景，讓她從事法醫DNA的檢驗鑒定。

2001年DNA的檢驗方法還是銀染檢驗，每起案件的檢驗大約需要3至5天才能完成。銀染檢驗出的是膠板，后續操作全是手工，需要人全程盯著。膠板跑大了，整個就跑沒了。冬天溫度太低染不出色，只能用加熱器對著吹。前3年，做DNA檢驗只有畢建紅一個人。加班加點、一個通宵接一個通宵是常事。

在DNA的檢驗方法升級為熒光檢驗后，雖然機械化程度提高了，但是加班加點依然是常事。2014年一年，他們檢驗室7個人，全年加了100天班。

畢建紅的愛人在外地工作，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經常在夜里12點哄睡孩子后回單位加班，早上6點多買飯回去送孩子上學，然后再回單位接著做實驗。有一年畢建紅帶孩子回老家，到家第二天接到通知要出發。孩子第一次被單獨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怕他哭鬧，畢建紅悄悄走了。后來得知，孩子醒來知道她走了很平靜，說：“媽媽經常這樣，說走就走?！?/p>

作為濟南刑科所DNA檢驗室的創建者，畢建紅對其從無到有的過程如數家珍，幾乎每一臺儀器都是她打報告申請來的。哪一臺是哪一年進所，多少道，在破獲什么案件中起了關鍵作用，全都在她心里。

2014年7月28日，實驗室進行搬遷工作，從市區搬到南部山區。畢建紅帶領檢驗室人員冒著酷暑完成了25萬人份血樣的打包整理、76臺儀器設備的安裝調試，最終實驗室的儀器設備搬運裝載了17卡車。為了讓儀器設備盡快正常運轉，畢建紅又帶領實驗室人員每天早上不到7點就從家里趕到實驗室，晚上工作到凌晨1點。他們克服了刑科所搬家初期沒有食堂、沒有辦公桌椅、沒有班車等困難，創造了國內DNA實驗室從搬遷到正常運轉只用7天的最快速度。由于高強度的操勞，畢建紅嗓子啞了，搬家后在醫院連續輸液7天，身體才逐漸好轉。身體剛好轉，又面臨著10月份的實驗室國家認可委現場評審工作，她又帶領實驗室人員加班制作檔案，放棄了周末和“十一”休息，最終使實驗室順利通過國家認可委的現場評審，并于12月份被公安部評定為公安機關國家重點鑒定實驗室。

隨著需要檢驗的案件數和檢材數量逐年增加，DNA工作室升級改造不斷進行。畢建紅翻閱了大量的資料，帶領實驗室檢驗人員研究制定了《法DNA實驗室受案制度》《法DNA實驗室檢驗制度》，規范了DNA實驗室從案件的受理、檢驗、鑒定書出具以及案卷和檢材的處理整個程序，實現了DNA實驗室工作的制度化、規范化。從前的鑒定書僅有一兩張紙，但在畢建紅的嚴謹下，DNA鑒定書變成了一本由厚厚牛皮紙封面封底的檔案，除了有卷內目錄外，里面至少有8項文件：鑒定委托書、鑒定事項確認書、檢材樣本照片、檢驗記錄、鑒定文書審批稿、鑒定文書審批表、鑒定文書、卷內備考表等等。

作為“優秀法醫DNA專家”，她把個人的嚴謹成功復制為一個團隊的整體氣質。

“我的工作容不得一點差錯”

DNA鑒定意見被稱為“證據之王”，往往決定著案件的性質。

濟南市公安局提供的一份材料顯示：畢建紅先后獨立或參與完成各類案件的DNA檢驗鑒定1000余起，處理各種物證檢材5000余件；共發出各種檢驗報告或鑒定書1000多份，所承辦的案件均結論正確，未發現明顯差錯。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對待每一個案件，畢建紅都要求做到極致。畢建紅說：“我的工作容不得一點差錯”。如果在她這兒“失之毫厘”，也許結果就會“差之千里”。DNA檢驗室路俊雷副主任介紹，她經常要求兩組人平行做實驗進行結果對比，有時還會反復實驗。

2009年9月30日，濟南市45路公交車上發現爆炸裝置。畢建紅帶領團隊分兩組平行做實驗，晚上10點多第一遍結果出來。他們再次做了一遍，直到次日凌晨1點半復核結果準確無誤，畢建紅果斷拍板，嫌疑人是公交車司機。參與實驗的路主任告訴記者，當時他們從爆炸裝置上提取了定時器旋鈕上脫落細胞、定時器金屬片上脫落細胞、電池膠帶上脫落細胞等35份檢材并加班檢驗，最終從4份檢材上得到DNA分型與45路公交司機倪立林基因分型一致，從而認定該汽油爆炸裝置系該車司機倪立林制造。當時其他同事反復觀看公交車錄像，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這個裝置好像是憑空出現，破案思路一再堵塞。畢建紅的結論，讓所有人恍然大悟。倪立林交代，他聽說有公交車司機發現管制刀具得到獎勵才策劃了這起事件，目的是希望提個星級、得到獎勵。罪犯交代被反饋后，畢建紅和檢驗室同事激動地擁抱在一起。在國慶節前夕僅用18個小時破獲這起案件，對于節假日的安全意義之重大不言而喻。

1996年，罪犯何東升在濟南殺害5人并藏匿尸體，2002年8月因轉移尸體，何東升被舉報后攜款潛逃，被公安部列為A級特大殺人逃犯。2009年9月，畢建紅首先從網上發現DNA數據庫報警，顯示云南昆明盤龍區“2009.02.22”唐強被勒索一案物證（副駕駛座上黑色手套上）血跡DNA與公安部A級督捕逃犯何東升父母DNA在13個基因座符合雙親遺傳關系，但是公安部對打拐DNA數據庫雙親比中結果的要求必須是18個以上基因座符合雙親遺傳關系才能認定親緣。畢建紅敏銳地感到這組數據比對應該有其必然的聯系，一邊與昆明市局DNA實驗室聯系希望對血樣進行更多基因座檢驗，一邊向支隊領導匯報，請求采集何東升父母新的血樣進行更多基因座檢驗。采集到何東升父母新的血樣后，畢建紅確認昆明嫌疑人血跡DNA與何東升父母的DNA在16個基因座符合雙親遺傳關系，但仍沒有達到公安部要求的數目。為此，畢建紅再次與昆明市公安局DNA實驗室聯系，請求對血樣進行Y染色體檢驗。同時，她通過數字證書進入云南省公安廳在押人員信息庫找到馬輝照片，與何東升照片比對，初步認定“馬輝”即為何東升，后昆明DNA實驗室進一步確認馬輝Y染色體DNA檢驗結果與何東升父親Y染色體DNA檢驗結果一致。經過3天的努力，她最終認定“馬輝”即是身份漂白的何東升。

“在許多案件里，我們需要一遍一遍復核、比對數據才能確認嫌犯。雖然可能在經驗上我們覺得結果沒問題，但是在技術上，99%和100%就是有差別?！?/p>

在抓捕潛逃23年的故意殺人逃犯李軍案件中，為充分發揮DNA檢驗技術及數據庫在緝捕重大逃犯中的“殺手锏”作用，畢建紅帶領DNA實驗室人員在市局“追逃辦”的協助下，對全市緝捕重大逃犯攻堅行動中的重大逃犯親屬DNA血樣進行了補采并檢驗入庫。2015年6月4日，DNA數據庫比中通報顯示：“1992.03.23"天橋王玉萍被殺案嫌疑人李軍父母的DNA比中北京違法犯罪人員劉建明。由于實驗室間使用試劑盒的不同，比中位點數只有13個，需加做位點。畢建紅放棄周末休息，伴著高溫，加班加點對李軍父母血樣進行進一步檢驗，加做位點后發現還不足以確認親緣關系。劉建明是“前科庫人員”，未必在押，可能是因小的沖突或懷疑被傳訊而留下DNA，或會在規定時間內被釋放。劉建明DNA數據庫入庫登記顯示時間為6月1日，為了不錯失良機，畢建紅周五晚上10點與北京市局法醫鑒定中心取得聯系，得知“劉建明”是湖北鐵路部門采集的血樣，血樣存在北京市局東城分局。畢建紅又連夜與北京東城分局實驗室商量，兩地實驗室進一步加做21個位點的試劑盒。數據比對后發現，劉建明與李軍之母符合單親關系，而與李軍之父有一個位點不符合單親遺傳關系。經過分析這個差異應該是突變造成，畢建紅再次與北京市局聯系，要求他們協助檢驗劉建明的Y染色體，同時畢建紅帶領DNA檢驗室人員又加班檢驗了李軍父親的Y染色體。通過Y染色體印證了劉建明與李軍之父符合父系遺傳關系，成功鎖定了劉建明即是潛逃二十三年、改名換姓、漂白身份的犯罪嫌疑人李軍。而劉建明DNA在6月1日被入庫，是因為坐火車時，鐵路警察覺得他比較可疑，就在盤查后采了血。濟南天橋分局得到畢建紅的結論后，迅速與武漢鐵路聯系，得到李軍的住處，李軍就這樣神奇落網。

DNA大數據庫的“天網恢恢”

畢建紅剛到刑科所時，DNA偵查尚沒有這樣大范圍的使用。之前的法醫物證結果是排除性的，結論往往是“不排除是……的可能”，而DNA卻能直接“認定”嫌疑人。之前的法醫物證，往往受制于指紋、鞋印等的完整，而DNA偵查卻能通過提取肉眼看不到的可疑痕跡來確認罪犯。在罪犯反偵能力越來越強的網絡社會，DNA威力凸顯運用漸頻，從最早的每年幾十起案件，到去年的1700多起案件，而年刑科所DNA偵查案件預計會突破3000起案件。

2016年1月6日，濟南發生中建文化城殺人案，一對母女在家中遇害。畢建紅和她的團隊在現場提取的嫌疑人DNA，正好與嫌疑人父母的DNA符合親緣關系，從而大大壓縮了排查工作量，直接鎖定嫌犯孫某，3天即破案。

2015年2月16日，濟南章丘曹范鎮南曹范村，55歲的韓某某在家中遇害。由于案發時陰雨天氣，地面留痕條件很差，現勘人員沒有提取到有價值的痕跡物證，但提取到可疑的生物物證并連夜送檢，畢建紅帶領DNA檢驗室人員對現場提取的15份生物物證進行DNA檢驗，至第二天凌晨3點，從嫌疑人出入口處檢出疑為嫌疑人留下的兩處血跡DNA，將所得數據錄入DNA數據庫比對，比中前科人員于某。又連夜復核于某血樣數據無誤后認定現場兩處血跡系嫌疑人于某所留，從而鎖定了嫌疑人，次日即將其抓獲。

2009年歷城區開美發店的潘某被害?，F場大量的血跡檢驗后發現都是被害人的。畢建紅就去找出現場的同事分析嫌疑人的心理活動和行動軌跡。一個細節吸引了她：有人發現燈先是亮的，后來才滅?，F場刑警分析是嫌疑人用拖把打爛了燈管。畢建紅由此重新確立思路一點一點地做實驗，終于提取到嫌疑人的DNA，剛好和數據庫里的一個前科人員比對，嫌疑人就此抓獲。原來是附近一個賣菜的，因為理發費與潘某發生爭執而殺人。這個美發店客流量很大，周圍是農村沒有監控，假如沒有DNA的比中，刑警們要更大范圍地走訪排查，破案難度可想而知。而這個賣菜的被錄入數據庫，是因為非法種植罌粟被治安拘留過。

畢建紅在采訪中多次提到：凡是壞人，總有按捺不住繼續為惡的時候，而DNA就是千里追蹤草蛇灰線的絕妙利器。所以，現在有關部門花費大量人力物力，采集有犯罪嫌疑的在逃人員或者在押人員的血樣，建立DNA數據庫，即“前科庫”。而濟南公安局也不惜巨資上馬先進設備、升級實驗室，許多陳年積案都因為這個原因得以告破。

譬如2000年11月4日晚，濟南人王廣斌、武凱在杭州一公園殺害了18歲的杭州男孩左力和19歲的女友金晶。左力，胸口被刺18刀，脖子被割3刀，致命一刀刺中心臟，金晶，脖子被割數刀。這起慘案當時震驚了整個杭州城。王廣斌、武凱在案發后隨即返回濟南再無犯案。一直到2010年，其中一嫌疑人在濟南濼口做燒烤時與人發生爭執，被派出所采了血樣，正好和杭州該案嫌疑人DNA比中，畢建紅馬上和杭州市局聯系，一起多年懸案終于結案。

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自2008年濟南市公安局開展違法犯罪人員DNA數據庫建設以來，畢建紅帶領DNA檢驗室人員檢驗違法犯罪人員DNA血樣25萬份，直接破獲案件1400余起，其中殺人案件30起。2015年，在濟南市局組織的DNA破案會戰中，畢建紅帶領分縣市局及DNA檢驗室人員共采集違法犯罪人員血樣2.6萬人份，檢驗入庫3.5萬人份，整理積壓血樣l萬余份。這使得畢建紅和她的團隊現在基本能夠做到當月采樣次月入庫，大大提高了違法犯罪人員血樣DNA入庫率。這些工作繁瑣、枯燥、量大而要求嚴謹，但也給畢建紅和她的團隊帶來了難以言表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在破案會戰中，畢建紅和她的團隊技術串并案件23串60起，直接破獲現案141起，破獲“2015.02.16”章丘搶劫殺人案、2009年泰安肥城李登梅被殺案、2007年淄博張店華鳳昌被傷害致死案等重大案件，為打擊團伙作案、破獲系列案件提供了有力的技術支撐。為配合DNA破案會戰，她還為9個分縣市局專職現場勘查人員進行了現場生物物證的發現、提取、送檢培訓，使得技術人員發現提取疑難微量生物物證的能力顯著提高。

作為曾經的高校教師，她在采訪中邏輯縝密津津有味地跟記者談：怎樣告訴基層刑警提取偷砍果樹嫌犯的DNA，怎樣分析嫌犯的高度和動作軌跡，怎樣重新發現殘缺物證的DNA價值……這位在其他科室印象中不愛交流的科研極客忽然氣場強大，立體而質感。果然，深度投入專注工作的人最富魅力，個體的超我存在把枯燥化為樂趣。

DNA檢驗室副主任路俊雷告訴記者：畢建紅從不述說煩難，總是給團隊灌輸快樂工作的理念。行內有言：干公安千萬別干刑警，干刑警千萬別干技術，干技術千萬別干DNA。但畢建紅一干就是16年，依然保有最初的那份“激情”，依然要求和年輕人一樣排值班表?；蛟S無數個熬夜的晚上，她會想起杭州同行接到她比中電話的釋然，想起同事們反復觀看45路公交車錄像不得線索后的恍然，想起通過“打拐庫"DNA為福利院的孩子找到父母的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