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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蜂

2017-01-10 23:37路魆
西部 2016年12期
關鍵詞:黃蜂蜂巢哥哥

路魆,1993年生于廣東肇慶。從小受濕氣重潮之地浸潤,自兩年前寫小說伊始,驚覺紙上隱現南方幽靈,字字之間涌出陰地之物,波及夢中。后又遇超現實主義,甘愿為其囚徒。寫作從此仿佛走入漆黑夜路,加上生性敏感,時時匍匐而行,亦化作南方幽靈,洞察天機。以魂靈思考,以人形寫作,有散文和小說見《天涯》《作品》《青年作家》等雜志。

那個氣象混亂的夏初,剛下了一個星期的冷雨,天氣又突然炎熱起來。爺爺在床榻上病得不輕,原因難查的高燒連日不退,不斷在噩夢里用另一種方言說著夢話。他常常在夜里驚醒,說有一顆炮彈朝他飛過來,擦過他的耳邊,燒焦了他的外耳廓。等到天明,他叫我嗅嗅他的耳朵,“我說的沒錯吧?是有股肉燒焦的臭味吧?”我湊過去嗅了嗅,只有一股藥味,不過很奇特,像是從身體內散發出來的內臟的氣息。我在他的耳朵上倒是發現了一粒紅腫的疹子,夜夜引起他幻覺的也許是蚊子。后來的幾夜,我都在爺爺的床邊打蚊子。爸爸有一次聞聲而來,打著哈欠,倚在黑暗的門邊說:“他年輕時被落在腳邊的一顆炮彈嚇壞了,得了神經焦慮癥,快別管他啦!”然后用力把門關上了。爺爺嘟嘟囔囔地罵了幾句,整夜都睡不著。

據說,爸爸早年在草原放牧,經營牲口買賣,過著漂泊的生活。

“他還管這叫自由呢!”爺爺罵道。

爺爺給他寫了一封信,說給他介紹了一個外鄉的女人,還附上了她的照片。那封信兩個月后才送到他手里,他看到信后馬上趕回來了,結了婚。我認為,他不應該這么早回來。

“我怕他在那些鬼地方永遠都不回來哩!我不想沒人送終。想不到一個女人就把他弄回來了?!?/p>

爸爸在婚后有好幾次想要回到草原放牧,可是他的孩子快出生了。他只好等那個后來成了我哥哥的孩子出生??墒呛⒆映錾?,去遙遠的邊疆放牧的理想,也變得很遙遠了。然而,什么才是驅使爸爸放棄牧馬營生回到南方的真正原因呢?他不至于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段婚姻,為了遵從爺爺的命令,就匆匆丟下被他稱作“一生宿命”的事業吧?我和哥哥有多種猜測,那仿佛是一個趣味無窮的猜謎游戲。大概,他當初覺得,婚姻也是一種冒險吧,但婚后生活的平庸卻是他始料未及的。爸爸跟爺爺之間長達十多年的冷戰,就是這么開啟的。

除了和爺爺吵架,爸爸從來不過問他的任何事務。而在爺爺病重期間,爸爸卻頻頻進出爺爺的木匠小屋,照料起擺滿了小屋的陳舊工具,像一個醫生日夜照料著眾多病人:磨平錐子柄上的木刺兒啦,清理遺落的鋸屑啦,打磨銼子的刀刃啦,學著如何把榫木削得光滑啦……他在各方面都變得像爺爺。我有幾次把蹲在木料堆里的爸爸當成了爺爺。

對此,媽媽有她一貫獨特的理解:“他也得了神經??!天天泡在小屋里,我看他飯也不用吃了?!?/p>

爺爺已經躺在床上好幾個月了,翻身困難,以致長了褥瘡,但他知道爸爸在搗鼓他的工具。有一次,我幫爺爺清理那些滲出來的黃液時——“叫你爸進來!”他說。這話說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那兇狠勁兒卻沒減輕分毫。

爸爸進來了。

“你不要碰我的工具!你一碰它們,我的眼睛就痛!真是活受罪!”爺爺像一只黑暗大草原上的豹王,對著長夜發出瀕死的怒號,呼哧呼哧的。

“我這是——在幫你照料你的寶貝工具??!我不是應該開始學會照顧它們了嗎?”爸爸遠遠地站著,極力反駁。

“狗屁!你怎么不學會把我照顧好呢?”爺爺停頓一下,“哦!不必了!你還是回去養馬吧,去養那些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鬼東西吧!”

爸爸氣得說不出話來。

爺爺的頭像甲殼蟲的腦袋,在遲鈍的身軀上咔噠咔噠地抖。哥哥在二樓的夾層找老鼠,他把這當作一個游戲。從那兒可以看得到爺爺的房間。這些老鼠在夜里出動,轟隆隆地在夾層上跑過,老惹得爺爺罵粗話。

我閃到一旁,給哥哥使了個眼色,叫他快下來。他吐了一下舌頭,鉆進了昏暗的雜物堆里,繼續找老鼠。

第二天,爺爺就歸西了。

那是下午時分,風停住了。媽媽清洗著爺爺被單上的穢物,不勝其煩,一有機會便數落起爸爸的冷漠來,又罵自己不帶眼識人。悶熱的空氣里,晾在門口的被單怎么也不干,稍微有點兒風,被單就迅速地鼓起一個包,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不斷膨脹。爺爺的尸體就是用這張潮濕的被單裹著送到木匠小屋的。

葬禮很快就在那里舉行。

天氣沒什么變化。爸爸竟然在爺爺的床上一直昏睡到次天下午,他多次在睡夢中呼喊著爺爺:“爹、爹……”

哥哥依然在夾層處尋找老鼠的蹤跡,聽到爸爸的夢話便向下探出頭來看。爸爸缺席了所有葬禮的準備活動,包括購買葬禮拜祭物品茶葉、水果、鞭炮、喪服和通知親友等一系列枯燥的事情。他躺在床上做著沒完沒了的噩夢,還說他夢到了很多子彈。

“爺爺夢到了炮彈,為什么你也夢到子彈呢?你也參加過戰爭嗎?”

爸爸大汗淋漓,睜著白眼,扭動著僵硬的軀體,背脊像有什么東西要長出來一樣。他回答:“我的戰爭一直都還沒有結束啊?!?/p>

唯一不用準備的是棺材。人們在收拾小屋騰出空間的時候,在昏暗處發現了一口豎立的棺材——爺爺生前就為自己準備了一口棺材呢。棺材用上好的松木制成,表面光滑無刺兒,上漆的板面散發著甜甜的怪味。人們懷疑這根本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個檀香木箱。

“我死了能夠躺進這里,那該多好哇!”有人突兀地說。

空氣沉悶得不行,十幾號人擠在狹窄的小屋里,汗津津的。有些婦人假裝大哭,這是一個葬禮的傳統形式。我站在棺材旁邊,正處于屋子的中心地帶。爸爸跪在棺材前面,低著頭,默不出聲,像是陷進了又一次沉睡之中,在夢的迷宮里掙扎著走不出來。他突然直起背脊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掀起了那張蓋著爺爺尸體的被單。我們都看到了,有一只黑色的地蜂,愣頭愣腦地從被單下面飛了起來,發出的嗡嗡聲在突然平靜下來的小屋里很刺耳,它在半空中停留了一會兒,便從天窗飛走了。

爸爸抬起頭,看著天窗出神。直到賓客都離開了,在媽媽的拉扯下,他才像一個木偶般站起來。過了一會兒,爸爸又跑回來了。小屋里,他看到了那只黑色的地蜂,于是蹲了下來。它從地板的縫隙里探出頭來,把腹部朝外,然后鉆進去,往外扒土,灰塵簌簌地飛到了爸爸的臉上。

老房子的地板縫隙間,常有地蜂挖洞做巢,偶然飛進棺材里也不足為奇。爸爸說,這只從爺爺的身體里飛出來的地蜂,是地府派來帶走他的魂魄的。

說起來,爸爸和爺爺一生的對峙,成了他無法擺脫的負擔,但當中的吵架風波倒是有益的,至少填充著爸爸婚后日益滋長的空虛,他甚至有點沉迷其中呢。

現在爺爺死了,這種敵對關系隨之結束,爸爸成了一個不安分的僧侶,空虛,躁動。

爺爺死后不久,同樣在那些個古怪的日子,爸爸發現了一個懸掛在瓦片下的蜂巢。誰料,他開始在一只蜂身上,一磚一瓦地搭建起一種新生活。

鄉里人對黃蜂巢,本是毫不在意的。

我們的村莊是個窮鄉僻壤,很多舊房子用土磚來砌墻、鋪地板,用松木做梁柱,用牛糞來糊死縫隙。黃蜂造巢時,就嚼爛這些干牛糞、木頭,放在胃里轉化成一種適合造巢的糜爛濕潤的物質,最后吐出來使用。這種小東西,平常人見到了也不會多看一眼。它們并不像蜜蜂那樣能用來大規模地采蜜賣錢。

爸爸發現的那個蜂巢,在一片瓦下伶仃地垂吊著,像個干蓮蓬,普通極了。我家的墻,跟東面的一堵破土墻,形成了一條小巷子,巷子上方蓋了一片石棉瓦。蜂巢就在瓦下悄然發育,這引起了爸爸的注意。

爸爸開始把生活重心轉移到蜂巢上來。

自從發現了蜂巢后,爸爸像衛兵一樣守著它。他在蜂巢的下方搭建了一個木質平臺,這就是他的蜂王臺,又像個氣候站。平臺高三米,頂部離蜂巢僅有幾十厘米,一步一步走上平臺的階梯,就可以坐在平臺頂部,觀察黃蜂的繁殖覓食活動,記錄蜂巢的體積外形變化,在紙上描繪蜂巢精確得堪比神造的外形結構。為了好好保護他的研究對象,他甚至在蜂巢外用籬笆圍起了一個直徑幾米的圈,防止外人靠近。

我去喂母雞時,免不了要經過蜂巢。他總是迅速做出反應,停下手中的鉛筆,把繪圖稿紙卷起來藏在懷里,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手里端著米糠,母雞在籠子那邊餓得發昏,發了瘋似地咯咯叫。我鼓起勇氣從爸爸身邊跑過去。他竟從三米的平臺上一下子跳下來——我無疑成了地盤的入侵者——打翻了我手中的米糠,一腳踢翻了雞籠。幾只母雞跑出來繞著他的腳轉圈。接著,母雞連蹦帶跳地飛上了平臺,伸長脖子要去啄蜂窩。驚慌失措的黃蜂一下子飛了起來,產卵的蜂王嚇得掉了一顆卵。那一刻,爸爸近乎崩潰了,所有事情都跟他作對。他繃緊脆弱的神經,保護他最后的領地。

他一棍子打死了那只母雞。

媽媽聞聲而至,撿起母雞,一邊說母雞死了可惜,一邊卻拿去拔毛,宰了。那天,我們難得吃上了一頓美味的雞肉。爸爸吧唧吧唧地吃著,瞪著眼睛,怒氣沖沖。

并不能用“玩物喪志”來形容爸爸。畢竟,他喪失的只是對于家庭結構應有的維持,他內心里日益充盈著的是對于養蜂這樁事的無限激情,令人難以置信的狂熱,以及對于注定悲劇收場的無知。

那時候,我對科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以我的熱情和沖動,我相信自己絕對能在科學家中占得一席,但怎么說,這都只是我的哀嘆和幻想。我對黃蜂的熱情完全不同于爸爸的狂熱。他對黃蜂所傾注的那種觀察的狂熱、探索的激情,已經到達一個無法以正常思維去理解、包容的高峰。

“真是見鬼?!?/p>

媽媽經常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木椅上自言自語,咀嚼著內心的苦味。爸爸的失控對她產生了無形的壓迫。

我跟哥哥說,爸爸有點兒不正常,不要去打擾他為好。但哥哥到處跟人家說,爸爸只是在研究養蜂的技巧,希望鄰居們不要打擾他。爸爸很贊賞哥哥的這種行為,常給他幾個零錢去買吃的。哥哥對鄉里隱而不見的糜爛情緒,沒有足夠的敏感。他完全通過我的行動來作出下一步的行動,往往搶先嘗到甜頭。他是一個外向、狡猾的兄弟。爸爸對他寵愛有加是有原因的。

我去村衛生站找過醫生。醫生說,你爸這是癔癥。在我心里,爸爸對于黃蜂的癡迷,呈現了某種神秘主義的傾向,仿佛入了魔,這已經超越了癔癥的學術范疇。

起初,蜂巢只有幾只黃蜂,隨著幼蟲的蛹化,黃蜂便多起來了。

白天,黃蜂盤踞在巢的四周,一有動靜就倒轉身體匍匐在巢上,抖動著細小而敏感的觸角,前足抬起來隔空摩挲,一雙雙玻璃狀的青色橢圓形眼睛,明亮晶瑩,盯著專心繪圖的爸爸。黃蜂的觸須在空氣中輕微地上下抖動,探測著事態的變化,只要爸爸保持距離,它們并不會貿然進攻。

晚上,是爸爸最自由放肆的時候。黃蜂全都入睡了,像被煙熏后一樣昏迷冷靜。爸爸湊到蜂巢前,翕動鼻翼,仔細嗅著。蜂巢散發著牛糞的刺激味,還有一股來自黃蜂唾液的奇異味道。爸爸對這樣的氣味如癡如醉,他叫哥哥一起加入這個聞蜂巢的行列,但是被愛子心切的媽媽阻止了。我看見哥哥在昏暗中逃過大劫的神情。他必須極力維持在爸爸心目中親切、富有孝心的形象,保證零花錢不斷。而最想加入他的行列的小兒子,卻只能在一個黑漆漆的窗口望著這一切。

我和媽媽過著爸爸形同不存在的生活。在飯桌上,爸爸只跟哥哥繪聲繪色地描述當天的新鮮發現,極具象征性的夸張手勢往往打斷了我吃飯的興致,而哥哥總是笑臉迎人,連連說是。

在一次外出勞作時,媽媽被哥哥放在田塍上的鋤頭絆倒了,門牙磕在一塊石頭上。媽媽失去了兩顆四環素牙,她早就想把它們拔了,所以她并沒有太傷心。門牙的缺失使她說話總是漏風,怎么也沒有辦法說清楚一句話。每當這個時候,媽媽就表現得茫然無措,低下頭來吃飯。

哥哥跟我說,我的出生只不過是媽媽對付爸爸“野心”的又一個手段。

總之,爸爸厭倦了跟我們母子倆說話。

經過晝夜的筑巢,蜂巢越來越大,像憑空生長出來的。一個褐色腫瘤正以不可預見的速度增大,這引起了鄰居們的恐慌。鄰居上門坦言過這個蜂巢潛在的種種危險。爸爸將他們紛紛轟出門去。他們私底下開始密謀如何搗毀這個蜂巢,還企圖拉攏我這個被排擠的小兒子,做他們行動的臥底,我拒絕了這個請求。這件事情不了了之。

黃蜂在屋子四周逡巡,停留在腐爛的木頭上,用嚼吸式口器啃著柔軟的木屑,再帶回巢里去。這些天生的藝術家一點點地繞著圈,糊出一個個正六邊形柱體巢房。

我在爸爸的房間看過他的手稿。他用碳素筆在素描紙上精細地描繪出巢房的基本形狀,附帶全方位視圖,分階段呈現黃蜂繁殖的過程。他還在狹小精致的巢房圖案的暗處,畫出了黃蜂產卵的姿態,一粒粒乳白色的細卵附著在巢壁上。陰影對比精確,每一張圖都栩栩如生,呈現出藝術家的專注精神和嘔心瀝血的癲狂。我不知道爸爸是否學過繪畫。在爺爺的柜子里,我曾翻看過很多建筑手繪圖。爺爺是否曾在與爸爸停戰的某段時期,傳授過他繪畫的技巧?

爸爸并不滿足于觀察蜂巢的外部結構。黃蜂的攻擊天性讓他止步于描繪無關痛癢的外部線條。他在昏暗的房間里,站著不動,長久地看著桌上的畫紙,仿佛被沮喪攫獲,化成一尊石雕。他再深入一點兒,工蜂就會傾巢而出,甚至蜂王也會出洞,向長久打擾它王國的男人發動攻擊,宣泄近乎私欲性的殘忍。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翻著科普書,其中,昆蟲篇詳細講述了蜂類的習性和蜂巢的特征。我有幾次攥著書,站在爸爸的門口,想給他提供科學家們的數據,那么他就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那個蜂巢,但我還是放棄了,縮回房間里。爸爸絕對不會接受我的“施舍”,他需要的并不是現存之物,而是將自己的精神毫無保留地投入這項私人性的事務中。他觀測所得的數據,不會有什么突破的發現,甚至當他自以為發現的黃蜂的驚人秘密,那也可能是早已被證實了的事實。

我把科普書塞進雜物堆的深處,讓它在紙皮堆里腐爛吧!爸爸將不會知道世界留給他的殘忍結局。

蜂患越發不可收拾了。

在這個花朵開得異常繁盛的陰郁夏季,工蜂竟在短短的時間內培育了無數的蜂王,這在科學上是不尋常的。連剛咬破巢室、尚未完全羽化的幼蜂也在半個小時內褪去了蒼白的外衣,跟成年蜂一樣金黃明亮,扎眼的黃黑條紋標志著兇殘的天性。悶熱天里,很多蜂王離開了舊巢,開始在周圍獨立開啟一個新的王國。一個個蓮蓬狀的、大小不一的蜂巢開始在屋檐下、樹梢上、花叢里出現。還有一個竟然結在了一個燕子窩旁,幾只發育遲緩的雛燕被蟄死了,掉在地上,引來了一群螞蟻。

爸爸依然專注于觀察和繪圖,絲毫不受蜂巢失控的影響。這個時期,黃蜂對爸爸已不再有敵意,真叫人費解和驚訝。你隨時可以見到一個滿頭都是黃蜂的男人在巢下拿著圖紙,描描寫寫,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進家里。

很快,閣樓出現了兩個大蜂巢。

媽媽憂心忡忡地與鄰居婦人討論如何挽救這一場災難。哥哥再也不敢靠近閣樓了,抓老鼠的游戲也不能進行下去。

“哥,你最好去勸勸你爸……”

“他也是你的爸啊?!?/p>

“他跟你比較親近。拜托,你去跟他講講吧,要是黃蜂成災了,大家可就沒好日子過啦?!?/p>

“他早就料到了,還很期待今天呢???,有這么多蜂巢供他研究?!闭f完,哥哥就借機從我身邊溜走了。

我在夜里睡不安穩,看見天花板上懸掛著無數個蜂巢,在昏暗的時分,閃著血紅的光。在密密麻麻的巢房里,一只只黃白色的幼蟲探頭探腦,肥胖的身軀在狹窄的巢房里蠕動,它們的嘴一張一合,似在等待工蜂喂食。那是一幅恐怖的畫面:幼蟲們沿著一根根在黑夜里反光的絲垂吊下來,像一只靈活的蜘蛛,靠近我的鼻尖。我在夢里看到一個大黑球向我滾來,我本來以為那是炮彈或者子彈,至少是冷兵器之類的東西,但是那個黑球在一個拐彎處卻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黃蜂獨有的復眼。

爸爸搖醒了我。我在夢里哭著醒過來。

“哭什么哭!不要打擾我畫圖?!卑职衷诖策呎局?,說完就鉆進房里。我抬頭看看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窩小小的黃蜂罷了,發出細微的嗡嗡聲。

我把希望寄托于媽媽和鄰居,他們必須采取嚴厲的手段,恢復往日的平靜。

夏季很漫長,屋子周圍熱氣騰騰,濕度很大,像是春天延伸了過來。渠水在太陽的曝曬之下,蒸出了腌臜的氣味。

一個臨時組成的滅蜂組織開始活動了。住在我家后面的小溫,他家的閣樓至少有十個蜂巢,因此他是這群人中最賣力的,拿來了殺蟲劑、扎有易燃松針的掃帚、防護雨衣、面罩。媽媽吩咐我留意爸爸,還用五塊錢和一包餅干賄賂了哥哥,叫他不能把這件事情泄露給爸爸。哥哥欣然答應了。我什么都沒有得到,我是媽媽眼里的好兒子,自然被排除在這些物質性條件的協議之外。

我在屋頂上看到媽媽一行人,風風火火,全副武裝,先是消滅了附近的蜂巢。蜂巢在一把大火中化為灰燼,燒出了濃烈刺鼻的牛糞煙味,被燒焦的黃蜂在地上掙扎兩下就不動了。西邊的天空,烏云密布,閃電在烏云中割出一道道銀色的裂痕,山林升起兩團青灰色的霧氣,像兩只眼睛在高處俯視這一切。

很快,媽媽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勢,她像是穿著盔甲的戰士,享受著夢寐以求的進攻,反擊黃蜂軍團,反擊邪惡之源——她的丈夫。

媽媽靠近瓦下的蜂巢時,遠處的雷雨云也順著風吹了過來,那是一片高壓的烏云,黑夜似乎提前降臨了。女人們都驚叫起來,怕雷暴劈到自己頭上。那幾個男子舉高雙手,叫大家安靜,別壞了事兒。

狂風卷起了地上的枯枝爛葉,撕裂了塑料布,母雞和白鵝在巷子里亂竄,為即將發生的變故造勢。

那只是一場小驟雨,雖在一剎那完成,卻達到了狂風暴雨的強度。那堵土墻在狂風的猛烈吹襲下,轟然倒塌。我聽到了沉重的坍塌聲,像是天邊的雷鳴。瓦塊失去了土墻的支撐,整個兒倒在地上,那個三米高的木質平臺也被砸成了碎片。

一個王國在劇變天氣的肆虐下,迅速瓦解。

土墻的倒塌幾乎沒有任何灰塵飛升,而狂風又悄無聲息地帶走了所有的噪音。那個滅蜂組織站在不遠處目睹了整個過程,并在雨勢減弱前悄悄離開了。媽媽卸下所有的裝備,在菜地里拔了一棵大白菜、幾個胡蘿卜,甩了甩根部的碎土,往家里走,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輕松自在。

蜂巢有一半露在倒塌的泥堆之外,另一半被壓扁了。黃蜂被砸死了不少,僅剩的黃蜂在上方凌亂地飛,形成了一股黑黃色的旋風,用翅膀的高頻率震動對抗惡劣的狂風。肥大的幼蟲、尚未羽化成型的幼蜂,在磚瓦的重壓下失去了原形,壓成了漿液。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沉重的喘氣聲,一股勁地從屋子的深處涌出來。一只怒氣沖沖的蜂王正要面臨家族崩潰的噩運!爸爸要出來了——

支離破碎的蜂巢,跛行的黃蜂,分成兩截甚至變成一灘糊狀物的幼蟲……爸爸像在地震過后搜救親人一樣,飛快地翻起瓦片,撬起土磚,撿起了那個被砸得不成樣子的蜂巢,捧在手心,轉著僵硬的脖子,東倒西歪地走進了他的房間。

其實,在他沖出來之前,我撿起了一只死黃蜂,胡亂地塞進了口袋。當時,黃蜂的腹部似乎動了一下,我的手指肚立刻感到了刺痛。我強忍著,沒有把手抽出來。

那只用盡力氣蟄了我后才死去的黃蜂,被我保存在一個玻璃瓶里。黃蜂細小的身軀,腹部扎眼的黑黃色斑紋,襯托著它的隕滅,那種震撼簡直無與倫比!

我終于收獲了一只屬于自己的黃蜂!

這場事故并未掐滅爸爸一個月以來的狂熱之火。

他的桌子從此變成了一個標本和圖鑒的迷宮。圖紙上不再是蜂巢的外形,而是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出現了黃蜂的單體圖鑒,每一條細腿都刻畫得無比精細,腹部的輪廓讓人著迷,那雙玻璃狀的大復眼炯炯有神。蜂巢的內部結構也開始被描繪出來。他拿了哥哥的量角器,在臺燈下測量著巢房的構筑角度,終日沉浸在一種無法自拔的工作中。

那時,哥哥對爸爸的交談已經失去了興趣,還要挾媽媽給他買更多的東西,要不然就向爸爸泄露她的秘密。媽媽只好忍著。

手被蟄了后,竟然腫得像小腿一樣粗。我懷疑蟄我的是一只蜂王,它把最后的希望之卵產在了我的身體里。蜂卵將在我的身體里孵化成無數條幼蟲,鉆進我的五臟六腑——我成了它育兒的容器。我在夜里哭泣,敲打著腫脹的手臂,一陣陣酸痛刺激著我疲倦消沉的腦袋。

我夢見每個毛孔都鉆出黃蜂,嚇得從床上驚醒,跑到了田野之中。我似乎體會了爺爺在夢里被炮彈嚇醒的滋味。在月亮的光輝之下,那只腫脹的手臂顯得慈眉善目,有顆心臟在里頭隱隱跳動。一個星期后,腫脹竟然消失了,沒有任何黃蜂從我的身體鉆出來。萬幸之余,我不免有點兒失落。

我聽見媽媽在房間里哼哼地叫。我摸黑推開門進去,看見她正裹在一張厚厚的棉被里。鄉村的夏夜是比較涼的,可是也不至于蓋棉被吧。她在棉被里艱難地挪動。有個黃白色的東西從棉被里探出來,是一只黃蜂幼蟲的尾部?

在散發著餿味的房間里,媽媽終日裹著被子——我懷疑她是一只巨大的黃蜂幼蟲,正在蛹化;哥哥為了避開那些討厭至極的蜂巢話題,故意不回家吃飯,天天去別人家蹭飯吃;我沉醉于觀察爸爸的行為,卻總是躲在暗處,不露面,也不插足他的任何事務。我們表現出了足夠的冷漠。

一天,爸爸把工作的地點從睡房轉移到了木匠小屋。

他終于意識到這個小屋的意義了。他開始了手工制作蜂巢的日子,開始了一段更加詭異的生活。我們不得不再次佩服爸爸的無限創造力,盡管這種創造力使人不寒而栗。

為了精確測量蜂巢的結構數據,那個扁塌的蜂巢,竟然被他還原得驚人地完好。他曾考慮過摘一個新的蜂巢,但無疑那樣太危險。

他在屋子周圍收集木頭和夾板,甚至鋌而走險地鋸下梁木,使用大號的量角器在木頭上做測量,然后仔細鋸開來,準備著蜂巢的零件部分。那些工具仿佛注入了神奇的魔力,爛木頭經過一番處理,看上去的確很堅固。短短一個星期,一個個蓮蓬狀的木頭蜂巢,便有模有樣地掛在了小屋的梁上,像一盞盞吊燈。

他的黃蜂王國已現雛形了。

為了讓這些手工制品成為真正的蜂巢,爸爸接下來著手要做的,是如何讓黃蜂在這里安家。

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在每個蜂巢上涂滿甜甜的蜜。當儲存的蜂蜜用完了,家里的紅糖便成了補給品。完成準備工作后,爸爸成了一個采集昆蟲的狂熱學者,拿著塑料罩子,在倒塌的土墻周圍搜尋著那天飛散的黃蜂,希望能抓到幾只還留戀舊巢的黃蜂,關到小屋里去。

“爸,看那兒!有兩只黃蜂打架呢!哪只贏了,就抓哪只!”

爸爸不解地看看我,沒說話。只見他舉起罩子就向那兩只決斗的黃蜂撲去。兩只黃蜂在爸爸的罩子撲來之前,就感到不妙,打了幾個轉,飛走了,消失在白茫茫的黃昏霧氣里。

他還不知道,這是兩只黃蜂在決斗出一只新蜂王呢。他無視一切,沖動魯莽,是根本無法建立起一個全新的黃蜂家族的。他盲目地發展著他多維的世界,那種甜蜜的悲劇意味已逐漸昭告天下了!

爸爸像是失了魂一樣整天蹲在小屋里頭,偶爾抬頭望著那些密密麻麻懸掛著的人工蜂巢。黃蜂不會再回來了,爸爸的事業也即將告終。他從爺爺那里繼承了這個小屋,在這里進行了一場中途夭折的試驗。

憂郁的夏季,蕭索的景象,敏感的村民……整個鄉村就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死去的蜂王正靜靜地躺在我的玻璃瓶里,尸體越發縮小,薄薄的淡黃色翅膀失去了脈絡線條,縱向折疊起來,像干枯的葉子。分節的腹部萎靡消瘦,只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還在死死地望著我。

有一天,蓋子打開了——蜂王不見了!

它復活了嗎?

沒人知道我偷偷藏起了一只死黃蜂。我膽戰心驚,怕是爸爸發現了我的秘密??蛇@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就算他發起火來,也失去了暴戾。

蜂王消失不見的那天,是這個夏季最陰沉的一天,黑壓壓的烏云又在天邊聚集。經過多次驟雨的演習后,終于要迎來一場盛大的暴雨表演了。小溫被雷暴劈中了,被人抬回來的時候黑得不成樣子,身上冒著煙,死翹翹了。

狂風灌進小屋里,刮起了瓦片,吹走了滿地的鋸屑,工具在風的攪動下四處逃竄,拼命逃離這間陰郁的小屋。

不過,在暴雨來臨前夕,爸爸卻迎著風狂吼。

“哈哈!快看!”

他看見一只黃蜂飛進小屋里去了。他終于等到了成功的一天。那只在小屋里徘徊的黃蜂,是我的蜂王??!它真的復活了,還準備在這里重新安家!

這時,哥哥跑回家避雨。爸爸飛奔到小屋門口,張著大大的嘴,呼喊著哥哥:“喂!喂!過來!”

哥哥把手放在眉間作帽檐狀,以一種憐憫的心態看著這位可憐天真的父親。

“哥!快把爸爸拉回來!要下暴雨啦!”我在窗口叫。

哥哥只好頂著大風,小跑著來到小屋門口。爸爸興奮極了,竟拉著哥哥一道進了小屋?!翱炜?!蜂王回來了!”

整個鄉村的風,似乎一股腦兒地涌進了小屋里去。暴雨下起來,碩大的雨點模糊了我的視線。天全黑了。我聽到了巨大的雷鳴,伴隨著一陣陣延長的、木頭斷裂的吱呀聲。我看到了一個短暫迅猛的黑夜是如何毀滅事物的。

小屋在一場駭人的風暴中已變成了廢墟。一個龐大的堡壘轟然倒塌。幾乎在下一瞬間,天空突然明亮了起來,帶著死亡味道的光線從云層間濺射而出。

奇跡般活下來的爸爸,跪著翻起銳利的斷木,滿手鮮血,在小屋的廢墟中找到了哥哥。哥哥就像上一場災難中的黃蜂幼蟲那樣,被磚瓦砸死了。誰都看得出來,懸掛在屋頂上的人工蜂巢,就是罪魁禍首。脆弱的老房子,將它的骨架奉獻給了這些一無是處的、承載著希望的蜂巢??耧L給了它既輕佻又致命的一擊,輕易地就結束了這個夏天。

哥哥的每個關節都被砸碎了,臉上的肌肉撕裂開來,眼球也被砸出一個深深的黑洞。他再也不能用這張臉擺出向爸爸諂媚和親近的神態了。我趴在窗戶上,看著爸爸抱著哥哥哭。這是這個夏天以來父親第一次哭。

得知哥哥的死訊后,媽媽依舊縮在被子里。這只巨大的“幼蟲”能熬到蛹化期嗎?她能成功在死亡的陰影下蛻變嗎?這仍然是一個謎團。

夜幕很快就籠罩了下來。在平靜得能撫慰人心的黑夜里,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顯得迅猛而飄忽。

爸爸抱起哥哥,放在房間的桌子上。他在等地府來的地蜂,帶走他大兒子的魂魄。他偶爾看著門口,等我或者媽媽進來給他一個擁抱。房間里點起了蠟燭,搖曳的燈光下,我看到了哥哥模糊的臉龐,扭曲的肢體,紫紅色的血污在他的手臂上描出一些復雜恐怖的線條。

“哥哥他怎么樣?媽媽她……媽媽她不舒服?!蔽艺f。

“她吃飯了嗎?”

“沒有。我煮好了,飯菜都涼了?!?/p>

“兒子,快去吃飯吧?!?/p>

“你要去看看媽媽嗎?她在床上好幾天沒下來了。她有點兒古怪……你最好去看看她?!?/p>

爸爸的眼睛沒有任何變化,臉部的肌肉仍在緊繃著。

“那就去看看你媽吧?!卑职终f。

爸爸端著燭臺,走進媽媽的房間。房間里有股腥味彌漫不散,附著在每一寸墻壁上,每一根梁子里。我聽到木蠹蟲在梁子里啃著木頭。

“你的大兒子死了?!卑职终f。

“啊——可憐——”媽媽氣若游絲,“我在準備一件事呢,不過,要等到天亮?!?/p>

爸爸不安地站在床邊,手中的燭臺搖搖晃晃。他在等著什么。

媽媽挪動了幾下,說:“唔,天要亮了?!彼崎_被子,只見她的懷里揣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白色小點在上面蠕動。

是一個大蜂巢!最后的蜂巢!

爸爸身體一顫。一陣風吹滅了爸爸手上的蠟燭,只有窗邊的煤油燈亮著。媽媽拿起桌上的煤油燈,把旋鈕旋到盡頭,房間倏地陷入黑暗中。我聽到了燈座擰開的嘶啦聲,液體流出來的啪嗒聲。

“嚓——”媽媽點亮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她因為整日昏睡而浮腫蒼白的臉?;鹈缣鴦又?,像個鬼火一樣躍到那個大蜂巢上,“呼”的一聲,整個蜂巢便成了一個火球。狹窄的房子充滿了煤油的黑煙和黃蜂幼蟲燒焦的臭味。爺爺說的肉被燒焦的味道,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我退后幾步,緊張地等著什么發生。爸爸會瘋狂地撲上去救火嗎?可是沒過多久,蜂巢上的火焰變小了,只有幾朵火舌還在躥動,房間依然一片寂靜。

“孩子他媽,去吃飯吧,菜涼了。待會兒拜托你給大兒子換套干凈的衣服吧?!卑职址路饛囊粓龌秀钡膲艟持星逍蚜诉^來。

那個燭臺從他的手中掉了下來。爸爸沉吟一聲,走出了房間。

“媽——”

“找你爸去吧,我沒事的?!眿寢屨f,“你哥在喊我呢?!?/p>

只見媽媽捂著臉,蹲了下來,無力地抽泣著,發出像貓一樣的嗚咽聲。蜂巢上的火焰隨著媽媽漸漸變小的嗚咽聲,也越來越暗沉,最終變成了一縷濁煙,不舍地消散在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中。

爸爸走出了大門。外面是溫柔的月夜。

我跟著爸爸,經過了小屋的殘骸,一路走到村外的野地去。月光融融,村子很安靜,這樣的夜晚是很難睡著的。山林里的鷓鴣聲讓人出神。

“兒子,你回去吧。爸爸要想點事兒?!彼闷>氲暮谘劬粗?,然后回過頭去繼續走路。我依然悄悄地跟著,呼吸著夏夜冰涼的空氣。

一個叫阿金的中年男子,牽著一匹畜生,從一條羊腸小道的荊棘叢走出來,在一棵枯樹下停住了。阿金和爸爸是從小的好伙伴,當年曾一起去過草原牧馬。他的頭頂只剩幾撮毛,臉瘦得像個骷髏。他有夜游癥,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在夢游。

枯樹上停著幾只烏鴉,樹枝的分枝處有幾個黑色的團狀物,像是蟻窩,也可能是蜂巢。不過,爸爸對蜂巢已經失去了興趣。爸爸走到阿金面前,撫摸起旁邊的那匹畜生。

那是一匹馬。它伸長脖子張著嘴,卻什么叫聲都沒有出來。沒有風,但馬鬃依然飄著。

“唉——是你呀!”阿金的時間線仿佛滯后了一段,這時才忽然說起話來。

爸爸沒有回答,拍了拍那匹馬的背脊,接過韁繩,輕易地騎了上去。他挺挺胸膛,深吸了一口氣。

那畜生不安地前后踱步。這時,我才突然發覺自己的眼睛被模糊的黑夜欺騙了。這哪里是馬呢?它分明是一頭驢子!

“唔——看來你的騎術一點兒都沒退步呢!”阿金說,“你想去哪兒?快走吧?!?/p>

山坳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雷鳴。爸爸的身體抖了一下。他胯下的畜生顯然受驚嚇了,笨拙地抬起蹄子,小跑而去。

遠處,依稀之中,爸爸抖動著背脊,長出了一雙透明的翅膀,揚起了曠野的塵土,像是月夜的短暫風暴。

這蠢驢到底要帶他去哪兒呢?我抬頭看看月亮,它一寸都沒有移動過。

哥哥的葬禮在夜里就開始了。風呼嘯著。那陣陰風正帶走哥哥,我那可憐的哥哥。

一個老頭安排著儀式。紙錢在夜里燒起來,升起一陣煙霧,彌漫在小小的居室內。

“快給你哥跪下,磕個頭?!?/p>

我跪在地上,額頭抵著潮濕發黑的地板,泥土散發著內臟般的腥味。那股涼意從額頭傳進神經之中。我不想把額頭從地板抽離。賓客們在煙霧繚繞的虛幻中神情蕭索,他們都是從熟睡中被叫醒的,遵循著某種熟練的或者是天生的習慣,有模有樣地坐在席位上,等待進入葬禮中屬于他們的那一個角色。

然而,我的角色永遠只是一個過度的參與者。在爺爺的葬禮中,我甚至沒有跪下來磕頭,而哥哥死了,卻像有某種時間終止的意味,需要我這樣長久地以虔誠的姿態伏在大地上。一種看不見的沉重負擔,降臨到我的頭上——我是這個家最后的男丁了。

葬禮的樂手在野外的狂風中調試嗩吶,幾聲單調的聲音斷續、嘶啞。過了一會兒,嗩吶就流暢而落魄地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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