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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戲

2017-01-10 23:40張元
西部 2016年12期
關鍵詞:棒棒糖蝴蝶公園

張元,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甘肅兒童文學八駿”之一,出生于1994年7月。作品見于《詩刊》《當代》《作品》《延河》《詩選刊》《詩江南》《揚子江》《鴨綠江》《文藝報》《時代文學》《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詩歌月刊》《中國詩歌》等雜志。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

——《莊子·內篇·齊物論》

夏日炎炎,我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面前綠油油的草地里,一朵朵鮮花正在盛放,沁人心脾的芳香彌散在空中。剛澆灌過不久,花瓣托著顆顆晶瑩的水珠,顯得格外嬌嫩。許多毛茸茸的小蜜蜂在花蕊邊流連忘返,還有那些如同從遙不可及的童年美夢中飛出的蝴蝶。清新淡雅的白粉蝶,華麗濃艷的青鳳蝶,斑駁陸離的黑脈蛺蝶,以及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好似琳瑯滿目的珍寶,使群花相形見絀。它們活躍地上下翻飛,像是樂譜中跌宕起伏的音符,變奏著歡快靈動的鋼琴曲。

望著飄忽不定的蝴蝶們,我不由自主想起“莊周夢蝶”的典故。

究竟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周呢?

由于這兩者似乎都能講得通,我陷入疑惑。我難以判斷出真實情況到底是什么,就像難以徒手捕捉到飄忽不定的蝴蝶。小時候,我就認真思索過這種問題,那時它便在我心里埋下了種子。隨著時光一天天流逝,它以我的日常生活為養料,發芽、生長、開花,最后,疑惑宛如花朵的芳香那樣彌散開來,滲透到我心里的每個角落。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曠課,漫步到公園。

我總是不能像有些同學那樣腳踏實地,把升學作為自己的理想用功學習。暗自懷疑著日常生活的真實性,我常常難以判斷怎樣做才是對的。當然,平時我也可以像正常人那樣為人處世,只需把人們普遍認同的真實當作絕對的真實就行了。但是每當我獨處時,疑惑的芳香就從心底升騰而起,在我身邊盤旋飄蕩。

我越是試圖理清思緒,就越是迷惘,結果我只能一次次逃避問題。

想到這里,我從口袋里拿出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撕掉包裝紙,把糖含在嘴里。我經常吃橙子味的棒棒糖,尤其是思緒紛亂時肯定會吃,利用橙子的甜味應付各種問題。這大概像有些男生吸煙成癮那樣,雖然我從來沒吸過煙。

倘若我的思想繼續這樣異化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嚴肅地懷疑世間萬物是否真實,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實,人們便會認為我精神失常。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生活中還沒有什么事是真假難辨的,也不會有人想要深入探討我的疑惑。

沒有誰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這就是我賴以維持常態的真實。

“你是在想蝴蝶的事情嗎?”

這句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望去,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女生。我記得那邊是沒人的,或許她是在我沉思時坐到那里的,可我還是感覺她像是憑空出現的。

她是個瘦小的女生,留著烏黑锃亮的齊肩發,穿著綴有白色蕾絲邊的薄荷色吊帶裙,凹凸有致的鎖骨裸露在外。在暑氣逼人的天氣遇見她,我原本煩悶焦躁的內心,恍如忽然被注入了清涼的泉水。我有些驚奇,因為我并不認識她,她說的第一句話也出乎我的意料。

“可是莊周夢蝶也算是關于蝴蝶的事情吧?!?/p>

“嗯,是的,你是——”我邊說邊打量著她。

她的束腰裝飾著綢質的蝴蝶結,裙擺分布有姿態各異的蝴蝶印花。

“蝴蝶”這個意象在我腦海中縈繞。

“我就是蝴蝶呀!”

她說著頑皮地偏了一下頭,額前松散的發絲隨之晃動,瞇起神采奕奕的大眼向我微笑。

我怦然心動,窘迫地把視線移向真正的蝴蝶,隨即岔開話題。

“你看,這只蝴蝶的樣子好奇特??!”

“哎呀,這算什么,我還見過更奇特的呢!”

說完她站起身,向前跨出一步,縱身跳過我們中間相隔的草坪。草坪將近有三米寬,如果是我肯定跳不過去,她居然輕松地飛躍而過。還沒等我細想這件事,她就一下子坐在我旁邊,而且用上身靠近我,肩膀貼著我的胳膊。我碰觸到她嬌嫩的肌膚,頓時心跳加速。

“有一種蝴蝶,左右翅膀是不對稱的,左邊小,右邊大……”

她邊比劃邊講著,一副對蝴蝶很了解的樣子,絲毫不介意我是個陌生人。至于她所說的話,我則全然不信,假如雙翅存在那樣的差異,蝴蝶就無法保持平衡,自然也是無法飛行的??墒菍ξ襾碚f,那種蝴蝶是否真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活潑開朗的她產生了強烈的好感。

“那你說,蝴蝶這么漂亮又這么柔弱,如果遇到危險怎么辦呢?”

“蝴蝶有辦法的。比如在冬眠的時候,有入侵者逼近的話——”她把纖細的雙手合攏在胸前,來回摩擦掌心,接著說,“就像這樣摩擦翅膀,發出啪嚓啪嚓的怪聲,把入侵者嚇跑?!?/p>

我把棒棒糖從嘴里拿出來,指了指她的雙手。

“假如是我的話,才不會被這個嚇到呢!”

她猛地朝我打開雙手,我被嚇了一跳。

“這樣突然打開翅膀,不就嚇到你了嘛!”

她說完便笑出聲來,我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

“哎,我姓肖,叫肖茂崇,你呢?”

“你說你叫小毛蟲?毛毛蟲?哈哈,太好玩啦?!?/p>

“喂!是繁茂的茂,崇高的崇?!?/p>

“我才不管,反正我就叫你小毛蟲了?!?/p>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回話,笑著搖頭,也許是害怕我給她起外號。

后來我還是給她起了個比小毛蟲更好玩的外號。

我們聊起天來,話題僅僅是蝴蝶與花卉之類的,但是聊得十分開心。每天局限于學校和家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承擔著高中生無法擺脫的學習壓力,我不知有多久沒如此開心過了。這個女生想象力豐富,喜歡開玩笑,和我的性格很契合。雖然很多朋友說我是個天真的人,她卻好像比我更加天真無邪,她的言行宛如無瑕的夏日陽光,勢不可擋地驅除著我內心的所有陰霾。

時間在不經意間飛逝,轉眼已是中午,我該向她告別了。我戀戀不舍,也不好意思直接索要她的聯系方式。她仿佛看得出來,就告訴我以后也許還能在這里遇見她,這令我心里充滿了各種期待與幻想。當我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忽然把我叫住,雙手背后朝我走來。

“把手伸出來,快點?!?/p>

我愣了一下后伸出手掌,她立刻把自己的手伸到上方,張開手掌。

有個東西落進了我的掌心。

好像是某種寶石,上面五顏六色的,仿佛鍍了一層彩虹。它似乎什么顏色都有,又什么顏色都沒有。我反復觀察后才發現,它的顏色取決于看它的角度。寶石的造型也異常奇特,大致是個長條形,如紡錘般兩端細窄,又如沙漏般在中部收束,呈螺旋扭曲狀,和食指差不多長。它上半部分旋轉排列著尖尖的突起,質地粗糙;下半部分旋轉排列著彎彎的棱邊,質地光滑。盡管上下兩部分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然而中部有著巧妙的漸變過渡,讓它成為一個自然和諧的整體。

寶石的中部連接著一圈透明絲線,所以我覺得它應該是個吊墜。

“禮物,送你的哦?!?/p>

“不,我不能收下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們才剛剛認識?!?/p>

“它分文不值,但是特別重要,你一定得收下?!?/p>

“那這樣吧,我可以收下,等到下次見面你再送我好嗎?”

站著只有我下巴高的她,略顯不情愿地撇撇嘴,點頭默許了。

我把那個吊墜拿起來,套在她的脖子上。吊墜在她胸口傾斜地垂掛,姿態仿如傾斜的月牙,保持著一種優雅的平衡。天鵝絨般潔白柔滑的胸膛,搭配絢麗多彩又富有金屬質感的吊墜,美得讓我幾乎淡忘了世間的一切,直到她嫣然一笑將我的意識挽回。

我揮手告別,邁步離開她,思緒卻再也無法離開。

從此以后,每天放學后我都故意途經公園,希望能和她再次偶遇。幸運的是,某天傍晚我又遇到她了,我們又在那張長椅上聊天,與初次見面時同樣愉快。分別時,她又提出要把那個寶石吊墜送給我,我依然沒有接受,仍舊托辭說下次見面再送。其實我并非不想要那個吊墜,而是想借此提醒她別忘記和我見面,這個用意她或許早就了然于胸。

偶遇的次數越來越多,發展到后來幾乎變成了約會。周一至周五放學后有機會等到她,周六等到她的概率更大些。周日的午后,只要坐在那張長椅上等待,她必定會出現。盡管我們之間沒有明確的約定,但是這個規律是心照不宣的。

她每次出現在我面前時都是活力四射的,好像沒有任何煩惱。正常人再活潑開朗,也會有消極的時候,即使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也不例外,她總是那種狀態未免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提起過關于自己的事。比如她在哪所學校上學,家住哪里,這類信息我統統不知道。我曾主動問起過這些事,都被她含糊其詞地敷衍而過,不單單是這樣,現實生活中的事她都極少提及。我把自己生活中的事講給她聽,包括我想成為畫家的夢想,她只是隨口附和,不發表任何意見。

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愿對我把內心的秘密坦白。

我約她去公園以外的地方,她就用各種理由推脫,可能是不想和我深入交往的緣故。不告訴我聯系方式就算了,可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告訴我。隨著一次次見面,我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也許正是由于這些難以捉摸的事情,反而促使我更加迷戀她了。

在她心目中,我究竟處于什么位置,我時常忐忑不安地去揣測。

終于有一天,我欣喜地發現她主動在公園等我——

和她共處的時光總是那么美妙。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竟然和我在同所學校上學。

那天早晨臨上課的時候,在趕往教學樓的途中,我遠遠望見了她瘦弱的背影。她懷里抱著幾本書正要走上樓梯,身邊緊跟著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生。我立即激動地跑過人群,攔在她面前。

“原來你也在這里上學!”

她和身旁的女生面面相覷,像是不知道我和誰說話一樣。

“同學,你認錯人了吧?”旁邊的女生說道。

“不,我們倆認識?!?/p>

我伸出手指了指她。

“我?我不認識你啊?!?/p>

她滿臉茫然看向我。

“你開什么玩笑!快告訴我,你在哪個班?”

“我沒開玩笑,你真的認錯人了?!?/p>

她說完就要繞開我上樓,我移動身子擋住她。

“你這是怎么了?”

“我說了我不認識你,請你讓開好嗎?”

我依然擋著她,她皺起眉頭,似乎有些惱火了。旁邊的女生捂著嘴,臉轉向一邊偷笑起來,這讓我的處境特別尷尬。她向旁邊的女生伸出右手,示意她停下,那個女生立刻就不笑了,只是維持著偷笑的姿勢不變。隨后,她再次繞開我,我沒有阻攔,眼睜睜看著她從我身邊經過,那個女生緊隨其后。

我猶豫再三,又跑上幾層樓梯問道:

“你是不是有個姐姐或者妹妹?”

“沒有!”她頭也不回,語氣很不耐煩。

我徹底被搞懵了,也沒心思再去上課。反正我時不時曠課,班主任也都習慣了。我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思索這是怎么回事。我從口袋里拿出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撕去包裝紙,含在嘴里,徑直朝校外走去。

剛才那個女生除了穿著校服之外,容貌和聲音都和我在公園見到的女孩絲毫不差,排除雙胞胎的可能性,絕對是她本人沒錯。她那種反應,是因為生我的氣嗎?可是我也沒做什么能惹她生氣的事。即使她是假裝不認識我,那種迷茫的眼神裝得也太像了。難道她不是假裝不認識我,而是喪失了有關我的記憶?但是失憶這種事在現實中少有發生,怎么能偏偏讓我遇上?

當我胡亂猜測著漫步走進公園時,立即愣在了原地。

她身穿和我見面時那條裙子,胸前掛著那個吊墜,獨自坐在那張長椅上。望見我之后,她揮動手臂朝我打招呼。

我滿懷疑惑地走了過去,沒等我發問,她就搶先說道:

“小毛蟲,今天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呢?”

“可你為什么要——”

我剛說到一半就停下了,我忽然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勁。剛才我離開學校直接往公園這邊來,她應該在班里上課才對,怎么會比我先到公園,還換了一身裝扮。倘若學校里那個人真的不是她,她不可能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

“你——這到底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在她身旁坐下,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們都沉默不語。

前方的花叢里,各色各樣的蝴蝶依舊翩翩飛舞。

它們仿佛在舉行化裝舞會,或是祭祀儀式,和她一樣神秘莫測。

片刻后,她把身子挪過來,伸手拉我的衣袖。

“你在學校不要找我,我和她不一樣?!?/p>

我掙脫她的手。

“那明明就是你,否則你無法知道這件事!”

“那個人不是我,我可是擬態化身,不僅擁有超凡的感知能力,還能隨意穿梭時空?!?/p>

她說著把腰挺直,十指交扣握在胸前,露出信心滿滿的微笑。

“我現在沒心情和你開這種玩笑?!?/p>

“沒開玩笑,我還能預測未來的事情呢!”

“好,那你告訴我未來的事情!”

她立刻閉起雙眼,把交握的雙手抵在額頭上。

“那你可要記好了——”

我沒料到她真要預測未來,好奇地盯著她看。

“在未來,整個公園只剩下你一個人坐在這里,流下眼淚?!?/p>

“什么?那之后呢?”

她睜開雙眼望向天邊的云朵,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

“之后,就和我幸福地在一起了吧?!?/p>

“等等,整個公園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這里之后怎么會突然和你在一起,這從邏輯上講不通啊?!?/p>

盡管我不相信那就是未來,但是她的話給了我美好的憧憬。

“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用邏輯講通,比如說我?!?/p>

她驀地站起身,右腳后撤,左手臂向下伸展。

“自然萬物的使者當中,我出類拔萃——”

她緩緩抬起右臂,高舉的右拳突然朝內一扣。

“真實、虛幻,以及兩者衍生的迷思——”

她伸出右手中指、食指、拇指,手指潔白纖細。

“將在我的力量之下融會貫通,和諧一致——”

她維持著整體姿勢,宛如準備飛上晴空的孔雀。

附近有好幾位游客都看向我們,令我有點尷尬。

“哎,好了,差不多行了?!?/p>

我邊說邊擺擺手,示意她坐回來。

她交叉邁步,回旋身體,然后坐下,動作干凈利落。

“你是不是學過舞蹈???”

“我天生就會,等會兒我帶你一起跳舞吧!”

“你先告訴我為什么在學校裝作不認識我,不開玩笑,講真話?!?/p>

她輕輕嘆了口氣,而后說道:

“剛才我所說的話,對我來說是真話,對你來說是假話,看來真與假并無本質的區別嘛?!?/p>

“當然有區別,區別在于你有沒有騙我!”

“那好,這些蝴蝶沒理由騙你吧?!?/p>

她抬起手,往花叢中一指,接著說:

“你告訴我,它翅膀背面的花紋是真是假呢?”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有只碩大的蝴蝶趴在花心,正伸縮著細長的口器吸食花蜜,但是它閉合著雙翅,看不到背面的花紋。她把右手伸到蝴蝶附近,打了個清脆的響指,蝴蝶仿佛收到指令,猶如活動的蚌殼那樣一點點張開翅膀,翅膀背面的花紋緩緩映入我眼中。

那些花紋只由黑白兩色構成,卻如同一幅令人嘆為觀止的畫作。它上面既有粗獷的條帶,又有細膩的絲線,混雜著難以計數的斑點。大自然展現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創造力,疏朗與密集巧妙分配,暴烈與柔和完美統一。我的目光沿著錯綜復雜的翅脈游走,仿佛是在看一張魔幻世界的地圖。

在我看來,這些花紋像燃燒的火堆,像華麗的冠冕,像怪誕而威嚴的面孔,像永遠找不到出口的迷宮。不同的人看了,會引發不同的聯想,產生不同的認識,可是毫無真假可言。

“這沒辦法分出真假?!蔽亦?。

“世間萬物——”她邊說邊用手掌在空中畫了個圓,“形同此理?!?/p>

說完她又在圓心打了個響指,蝴蝶立即閉合起雙翅。

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思索了片刻后,我探出身子,把沒吃完的棒棒糖扔進附近的垃圾桶,隨后我重新坐回到她身邊,鼓起勇氣,坦白了一直藏在心底的話。

“我可以無視真假的界限,因為我很喜歡你?!?/p>

說完,我扭頭看向她。

她正微微低著頭,絹絲般順滑的黑發遮擋著她的側臉。

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忐忑不安。

片刻的靜默卻仿佛億萬年那樣難熬。

終于,她緩緩抬頭,從發間展露的面龐如黑云里浮現的皎潔月色。

但那比月色溫暖得多,因為她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橙光潤澤的嘴唇綻放出熾熱的微笑。

“那你就來追我吧,小毛蟲?!?/p>

她說完站起身,對我做著挑釁的手勢。

我沒弄懂她是什么意思,愣在了原地。

她見狀用力推了我一把。

“別愣著,如果你能抓到我,我就是你的啦?!?/p>

我回過神,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她閃身躲開。

“哈哈,你根本抓不住我的!”

她后退幾步,轉身朝茂密的樹林跑去,帶著一串風鈴似的笑聲。

熱血涌上心頭,我奮起直追——

即使還懷有深深的疑慮,那仍然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三天之后,發生了一件令我無法忍受的事。

那是個驕陽似火的下午,我到學校以后,心情有些煩躁,便去學校附近的商店里買了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走出商店后,我剛把棒棒糖放進嘴里,立刻就驚呆了,因為我再次在公園以外的地方,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穿著短短的百褶裙,搭配黑色的長筒襪,好像還化了淡淡的妝,但那無疑是她本人。在她身旁,有個身材高大、長相英俊的男生,她正用雙手挽著那個男生的胳膊。

他們有說有笑地從我面前經過,儼然是一對親密的情侶。

她不可能沒看到近在咫尺的我,可是卻視若無睹。她臉上泛著粉紅,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拉著那個男生的胳膊蕩來蕩去。盡管我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想到她不讓我在學校附近找她,就克制住自己沒有上去搭話,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過臉去。

他們在離我不遠處停住,她似乎是忽然想起某件事,打了個響指,又小聲對那個男生說了幾句話。緊接著,她就像撒嬌的貓咪一樣依偎在那個男生懷里。男生露出微笑,用寬闊的臂膀把她完全抱住。他一邊輕撫她的頭發,一邊低下頭貪婪地親吻她,她閉起雙眼迎合他。

我險些沒把棒棒糖咽下去。

這種場面實在令我忍無可忍,我走了過去。

“喂!你是怎么回事?”我死死盯著她說。

“什么怎么回事——”她轉過身,一臉困惑,繼而睜大了雙眼,伸手指著我說,“??!又來了,我不是說過你認錯人了嗎?”

“別再裝了,你不是說過你是屬于我的嗎?”

“這誰???”那個男生看著她問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認錯人了,別再煩我了,趕快走!”

她的神色既焦急又慌張。

我氣暈了,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動。

“你剛才說她給你說過什么?”

那個男生盛氣凌人地朝我逼近。

我叼著棒棒糖凝視著她,一言不發。

“哎呀,我們先走吧,回去我再給你解釋?!?/p>

她把男生的衣袖往后拽。

男生猛然回身,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險些被打翻在地,腳步踉蹌了一下,用手捂著發絲凌亂的右臉,好久都沒恢復站姿。我心痛如刀割,立即扭過頭不忍再看她,仿佛是我也挨了一巴掌。

我憤恨地握緊了拳頭。

男生又用挑釁的目光盯著我。

“對不起,我好像真是認錯人了?!?/p>

我說完就轉過身,快步離開他們,男生也沒阻攔我。

她顯然更愛那個男生,如果我和他爆發沖突,不僅會令她傷心,那個男生也可能會再次傷害她。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所以選擇逃避。

直到我走進校園,都沒再回頭看,也不知道他們后來發生了什么。

從那以后,我每次途經公園時,都只是在公園外駐足觀望,再也沒有踏入公園一步。我決定和她斷絕來往,可惜為時已晚,她已經成了我記憶里永久的烙印,根本無法抹去。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

我嘗試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只要稍不留神,腦海中就會出現她的身影。我既恨她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又非常擔心那個男生會如何對待她,這讓我在極度的矛盾之間徘徊,每天都在痛苦地掙扎。

漸漸地,我開始心灰意冷,陷入絕望。她也許早就和那個男生和解了,我只不過是自作多情,妄加揣測而已。即便我在親朋好友面前裝作一切正常,從不向任何人傾訴,然而我感覺心臟跳得越來越慢了,似乎自己在迅速衰老。那些她曾帶給我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部像奄奄一息的蝴蝶墜落在泥土里,顫抖著翅膀枯死、褪色、腐爛。

也不知從何時起,中午放學后我不回家了,留在教室休息。

在食堂吃完午飯,我就返回空無一人的教室。

平常熙熙攘攘的教室,此時卻異常寂靜。我孤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木然凝視著前方。排列有序的原木色桌椅,沐浴在溫柔的陽光中,全都變成朦朧的暖黃色。

半晌后,很想她,我含上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拿出速寫本和鉛筆,試著畫出曾經的她。她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照片,我畫她全憑記憶??上r間太久了,我的記憶模糊淡化,而人臉是充滿了各種細節的,以至于我怎么畫都覺得不像是她??赡苁俏易约禾粻帤?,每天都拿著筆畫畫,功力還是和理想中的自己存在極大差距。

在我的速寫本上,她的臉幾乎是空白的。

曾經的她在逐漸消弭于無形。

我放下鉛筆,心中一疼,突然好想流淚。

趴在桌子上的我想立刻睡去,從現實世界逃離。

就這樣含著棒棒糖睡過去好了。

許久后,我終于感到有些困倦,意識慢慢變得恍惚。

我閉著雙眼,眼前卻并非一片黑暗。

往昔的場景層層疊疊地浮現。

有人在輕輕推我,我清醒過來,視野卻迷離不清。

我無法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夢中。推醒我的人竟然是她。

從側后方照過來的陽光,給她的秀發邊緣鍍上一抹金輝。陽光照到她半露的胸口,恰如照到軟軟的積雪般凈白亮澤。那個吊墜也因受光而異彩紛呈,靜靜垂放在她胸前,猶如積雪中央一顆彌足珍貴的果實。她慢慢彎下腰,眨動著雙眼皮的大眼注視著我,我感覺自己的心被急速地重新注入生命的活力。

“小毛蟲,來這里找你可費勁了?!?/p>

她說著隨手拿起我的速寫本,看著那幅未完成的畫像。

畫上有她的身體、發型、裙子、吊墜,能夠看出是她。

她抿起橙光閃閃的嘴唇,露出了足以映暖積雪的笑容。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p>

即使我已心花怒放,但還是強裝冷漠。

她忍不住側過臉去,把手抬到嘴邊,聳起肩膀笑出聲來。

我內心的想法從來都瞞不了她。

她輕輕朝我肩頭打了一拳,說道:“你別再犯傻了?!?/p>

“我先問你,那天那個男生后來——”

“和我沒有關系!唉,你總是辦傻事?!?/p>

“我是很傻,沒察覺到你有男朋友,被你戲弄了那么久!”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理解我。算了,今天我是來和你告別的?!?/p>

“我們之間沒必要告別了?!?/p>

“當然有必要!”

她說著把吊墜取下來,提著它如鐘擺般在我眼前晃動,七彩色光隨之變幻。

“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p>

“你收下它吧,以后你拿著它,想起我,就能——”

“想起你?”我打斷她說道,“從初次見面時起,我沒有一天不想你的!可是你瞞著我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你這樣帶給我多大的痛苦嗎?”我越說越激動,聲音不由地大了起來:“現在,我只希望把你忘得干干凈凈!”

她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低頭盯著地面,沉默了片刻。

“我只想幫你而已,結局不應該是這樣?!?/p>

說完她把吊墜戴在自己胸前,起身朝教室門的方向走。

“等等,你去哪兒?”

她回頭看著我,皺起眉苦笑了一下。

“天變冷了,蝴蝶該去冬眠了?!?/p>

我站起身,望著她走出教室,卻什么也沒說。不久后,我醒悟到這也許真的就是訣別了,忍不住拔腿向外沖去。還好她沒有走遠,就站在走廊的盡頭,面朝墻角,雙手放在臉的位置,身體一下下顫抖著像是在抽泣。原來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生,用活潑開朗的表象包藏著脆弱的心靈。

我緩緩朝她走了過去——

我改變不了殘酷的事實,僅僅拿回了那個吊墜。

下午上課時,同桌發現我心事重重,狀態反常。最近我一直悶悶不樂的,這次他非要問出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反復追問下,我只好把關于她的事簡略地敘述一遍。他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但是他對那個女生懷有偏見,他認為她瞞著男朋友和我交往,是欺騙我的感情,當我在學校附近遇到她時,她就演戲裝作不認識我,怕別人知道我和她之間有關聯。在公園里,她還用各種花言巧語來敷衍我,實在是恬不知恥。

總之,同桌把她貶損得一無是處。

我則邊勸說同桌不要那樣評論她,邊運筆如飛補全她的畫像。

也許她那樣做是情非得已。

可能是那個男生對她不怎么好,導致她那天單獨去公園散心,恰巧遇見了我。起初,她只是把我當作普通朋友,我卻不斷地想要追求她,令她左右為難。慢慢地,我在她心中也占有了一席之地,否則她不會在我在學校遇見她后,立刻更換裝扮,急匆匆地搶先趕到公園。只是和我比較起來,那個男生的地位或許更加重要,畢竟他是她的戀人。

另外,我叮囑同桌不要把這些事告訴別人,以免給她造成麻煩。倘若她曾經對我有過真情,這就足夠了,就讓這些事徹底湮沒在漫長的歲月里吧。

同桌承諾會守口如瓶,只是要求如果我有機會再次遇到她,就指給他看。他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女生能做出這么有趣的事,讓我那樣迷戀。我覺得這沒什么,就應允了,默默期盼著和她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光陰荏苒,我還在平凡的生活里,為自己的夢想堅持不懈。

那本畫有她的速寫本,漸漸填滿了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因為在我內心深處她真的是蝴蝶。

緣分宛如蝴蝶飛行的軌跡,妙不可言——

某天下午大課間的時候,我在教室外的走廊又遇到她了。

她穿著樸素的亞麻色裙子,素面朝天,舉手投足顯得成熟穩重。

我們相向而行,擦肩而過,一言未發。

可是我走出不遠就停住腳步,想到了曾經的她。

當我回頭看她時,她正站在不遠處微笑地看我。

碰巧同桌從我身后經過,我叫住他,指了指她讓他看。

同桌看向她,露出了笑容……

當天夜里,我重新走進好久都沒去過的公園。

秋雨瀟瀟,我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面前的草地早已枯黃,鮮花更是凋敗殆盡,再也沒有蜜蜂和蝴蝶在這里飛舞嬉戲。我渾身都被淋透了,冰涼的雨水不停順著額前的發梢滴落,但是我絲毫不在意。我用雙手緊緊握著她送給我的吊墜,感受著它獨特的觸感,還有那若有似無的溫度。

整個公園只剩下我坐在這里了。

但是這并非是她所預見的未來。

我沒有流淚,也沒有和她幸福地在一起。

那或許僅是她一時興起的幻想,并不會變成真實。

真實與虛幻之間總是存在巨大的反差,當中隔著深不可測的鴻溝??晌也皇窃谡f人們都站在真實的領土上,遙遙眺望著對面那屬于虛幻的國度。人們是一腳踏著真實,一腳踏著虛幻,卻難以辨明哪只腳踏著真實,哪只腳踏著虛幻。

不僅沒有流下眼淚,我還忍不住笑出聲來。

伸出右手,掌心那猶如濃墨暈染的印記赫然在目。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特殊的橙色棒棒糖,撕掉透明的塑料包裝,翅形圓潤的蝴蝶形糖體裸露在外。這支棒棒糖對于我來說意義非凡,它不僅令我憶起一段無法挽回的戀情,還將協助我解決最后的難題。

我把它放進嘴里,慢慢含化,橙子香甜漫溢如蝶群紛飛。

閉起雙眼,集中精神,我開始靜靜追憶和她共處的時光。

通常情況下,如果給某人講一件事情,聽者必然會對事情進行判斷,接受他相信的部分,摒棄他不信的部分,無法判斷的部分則置之不理。這個判斷的標準,往往是個人的認識。

現在,我絕不能局限于個人的認識。

為了萌生全新的形態,為了突破束縛的外殼。

我,必須要想起所有的部分。

欄目責編:孫偉 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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