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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組織和民間信仰:梅花拳不僅僅是一種拳

2017-01-28 05:35唐韶軍
民俗研究 2017年4期
關鍵詞:信仰

唐韶軍

社會組織和民間信仰:梅花拳不僅僅是一種拳

唐韶軍

與其他武術拳派相比,梅花拳在攻防實用性上并沒有本質的差別,而真正的不同在于它不僅僅是一個拳種,還是一個社會組織,更是一種民間信仰,而組織的廣泛性和信仰的堅定性正是梅花拳能夠扎根民間并繁榮昌盛的兩大法寶。明白了這一點,可為當今的武術拳種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思路,實現民間武術與民俗活動的有機融合,并促進傳統武術在現代社會的傳承與發展。

梅花拳;組織;信仰;民俗;亮拳;面子

目前,學界關于梅花拳的研究正呈現出多領域融合、多視角滲透的立體化研究格局,可以說,其他任何一個武術拳種都沒有像梅花拳這樣能吸引多學科的共同關注。武術領域的研究者多從拳種視角進行探討,如以韓建中、燕子杰先生為代表的諸多武術家,針對梅花拳的歷代傳承、技術風格和文武場等進行了一系列實踐性研究*韓建中:《梅花拳》,《中華武術》2005年第7期;燕子杰:《中國梅花樁文武大法》,青島出版社,1998年。;以周偉良、馬愛民教授為代表的眾多武術學者,則利用考據學方法對梅花拳的歷史原貌進行了諸多考證、挖掘與澄清。*周偉良:《梅花拳拳理功法的歷史尋繹》,《體育文化導刊》2002年第5期;馬愛民:《清代梅花拳和武術拳會同民間教門組織的區別研究》,《搏擊(武術科學)》2015年的8期。此外,還有一大批國內外歷史學家,如路遙、程歗、佐藤公彥和周錫瑞、柯文等,都曾在“義和團運動”的歷史背景下,從發起者、主導者的視角全面探討了梅花拳的組織源流。*路遙:《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程歗:《文化、社會網絡與集體行動》,巴蜀書社,2009年;[日]佐藤公彥:《義和團的起源及其運動:中國民眾Nationalism的誕生》,宋軍、彭曦、何慈毅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美]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張俊義、王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美]柯文:《歷時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杜繼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另外,以張士閃教授為代表的山東大學民俗學研究者,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從民俗學視角對梅花拳進行考察與研究,并多次深入梅花拳群眾基礎深厚的河北農村進行田野調查,對當地的“梅花拳敘事”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張士閃:《民間武術的“禮治”傳統及神圣運作——冀南廣宗鄉村地區梅花拳文場考察》,《民俗研究》2015年第6期;張興宇:《鄉村梅花拳的公益觀念與生活實踐——冀南廣宗縣北楊莊梅花拳調查》,《民俗研究》2015第6期。不過,盡管以上成果已經突破了梅花拳研究僅限于武術單一拳種的縱深研究模式,而初步形成了多學科交叉的橫向聯合研究模式,但是從社會學視角探討梅花拳的組織機構和動員機制的尚少有人介入?;诖?,本研究擬以社會學的視角,將梅花拳看成是一種“社會組織”和一種“民間信仰”,并將其置于廣闊的民俗生活中進行研究,試圖揭示出梅花拳在集體行動中的社會動員機制。

一、作為一種“社會組織”的梅花拳

“社會組織”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是指所有動物進行共同活動的群體形式,狹義的是指為了實現某種特定目標而有意識組成的社會群體。*蔡建飛:《生產與運作管理》,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頁。社會學研究中的“社會組織”僅限于狹義的概念,梅花拳組織亦當屬此列。如上所說,“有一個目的”是大多數組織的共同特點,那就是組織成員以獲得某種特別的好處。*[美]曼瑟爾·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郭宇峰、李崇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頁而對任何一個社會組織來講,采取集體行動乃是實現這一目的的最有效途徑。對梅花拳組織來說,其目的就是為了“各保身家,守望相助”*轉引自[美]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張俊義、王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5頁。,其集體行動乃是通過拳派精英憑借各自所掌管的拳場將拳民動員和聚集起來而實現的。*程歗:《社區精英群的聯合和行動——對梨園屯一段口述史料的解說》,《歷史研究》2001年第1期。這種基于拳派認同和拳民利益的聚合行動實際上就是一種組織行為,既然是組織行為,那就必須有合理的組織形式和必要組織活動作為保障,才能夠順利完成其動員過程。*趙鼎新:《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42頁。

(一)組織形式

任何一個社會組織在現實社會中都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各種組織要素以一定的方式結合起來的具體存在形式。*李培林:《社會治理與社會體制改革》,《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這些組織要素的總和就構成了組織內容,而組織內容又必須通過一定的形式才能表現出來,脫離了一定形式的組織內容是不存在的、不可想象的。*Lam, Maria Lai-Ling; Lam, Alice Lai-Heung; Lam, Lewis Hon-Chung, “the Importance of 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s in the Corporate Social Movement in Chi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 Vol. 7, Issue 12(2010), pp.101-114.跟其他武術拳種相比,梅花拳之所以稱得上是一種社會組織,就在于梅花拳有一套獨特的組織形式。

首先,是“卡里斯馬”式的文場領導武場。在社會學領域,馬克斯·韋伯提出了一種依靠個人魅力而建立的“卡里斯馬”式的組織管理類型。*[德]馬克斯·韋伯:《韋伯作品集II:經濟與歷史支配的類型》,康樂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53頁。其組織內部成員對管理者懷有敬畏和完全忠誠的情感,相信那些“領袖”具有非常的氣質、超凡的稟性,能夠給本組織的行動指明方向,甚至還可以創造出奇跡。梅花拳內部文場對武場的領導正契合了這種組織管理模式。梅花拳分文場和武場,一般來講,“武場”練習拳械、學習拳理,進行武功鍛煉;“文場”學習文理經典,煉氣煉神,兼燒香治病、占卜吉兇等,稱為性命雙修的靜功或文功。梅花拳弟子應先在武場練習拳術、學習拳理,經過數年的武功鍛煉而“懂藝”之后,才準許再重新拜師進入文場進行文功修煉。文場師傅大多是德藝雙馨的梅花拳老前輩,他們既通曉文理,又擅長占卜吉兇,而在武功上更能達到靈妙莫測、出神入化的境界。文場師傅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個人感召力來構成梅花拳組織的凝聚力的,他們總是試圖通過嚴格武功鍛煉和道德修養來強化自身的“卡里斯馬”魅力,故其在組織內部塑造了一種超凡的氣質和稟性,得到了組織成員的無限敬畏和尊崇。所以,梅花拳文場是該拳派的組織核心,負責領導整個拳派的各項集體活動。由此可見,梅花拳文武場的出現,為梅花拳組織的凝聚和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周偉良:《梅花拳信仰研究——兼論梅花拳的組織源流》,《北京體育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非常有利于大規模集體行動的組織和動員。正如路遙教授所說的那樣,梅花拳如果沒有文武場之分、沒有文場對武場的組織和領導,就不可能比其他拳派更具有凝聚力和抗外性。*路遙:《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99頁。

其次,“組織結構原理”下的基層單位——“壇”?!敖M織結構原理”的核心思想是,如果一個組織很大的話,就必須實行分層管理。這樣層層分級,成員數量到最后的基層組織單位時就很有限了,這樣的“小組織結構”非常有利于對整個組織的有效管理。如此以來,在每個基層組織中,成員就能相互監督,是否參加集體行動與個人利益也能較好地掛鉤。*趙鼎新:《集體行動、搭便車理論與形式社會學方法》,《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1期。而梅花拳組織的基層單位是“壇”,也就是進行武功鍛煉的拳場。通常情況下,每村只設一個拳場,如果本村沒有拳場,那么學拳的梅花拳弟子就可到鄰村的拳場進行訓練。*[美]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張俊義、王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0頁?!皦辈还馐敲坊ㄈ茏悠綍r“各就村落,練習拳棒”*侯明儒:《“扶清滅洋”淺議》,《.教學與進修》1983年第4期。的基層組織,而且在拳派舉行大規模的地域性聚合活動時,也是最基本的組織單位。著名武術家韓建中先生曾談到他所見到的河北省廣宗縣一次梅花拳亮拳大會時的盛況:

當時廣場上人山人海,都是來自本縣各個村的梅花拳弟子,他們躍躍欲試,都急切盼望著在這次亮拳活動中一展身手,致使場面一度嘈雜混亂,幾乎失控……我當時急中生智,對著麥克風大聲說:“諸位老少爺們,大家不要亂,聽我指揮!現在我們以村為單位集合站好,然后一個村一個村地依次上場!”哎,我這么一說還真管用,場面立刻被控制住了……*訪談人:唐韶軍;訪談對象:韓建中,男,1941年生,北京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高級教官;訪談地點:上海市浦東區武術協會;訪談時間:2015年6月6日??梢?,這種以“壇”為基層組織的“分散小區域化”的“小組織結構”*張鳴:《義和團儀式的文化象征與政治隱喻》,《開放時代》2000年第9期。,便于成員之間的相互監督、相互溝通,易于對某種集體行動達成一致,從而表現出良好的組織紀律性。

再次,虛擬的血緣組織。對中國傳統社會研究頗深的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教授曾指出,中國的社會組織在集體行動中往往選擇“親屬策略”而不是“政治同盟”來維護本組織的利益。*Benjamin A. Elman, Classicism Politics and Kinship: The Ch’angchou School of New Text Confucianism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p.1-2.梅花拳組織也是如此,其組織方式也是依靠一種極為原始的虛擬血緣關系來維系的,即在“師徒如父子”的理念下,通過拜師儀式形成的家族式組織網絡。梅花拳先輩們模仿家譜“行輩字派”的形制設定了自己的“輩字”,拳派內的每一個弟子均按師承關系占有一個輩“字”。這種在拳場中所結成的師徒輩分甚是嚴格,弟子見面一說輩分就知道該如何稱呼,輩分越高就越有權威、越受到尊敬。這種輩分實際上是一種“隱權力”*吳鉤:《隱權力2——中國傳統社會的運行游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頁。,隱含著在組織活動中輩分高的人可以對輩分低的人發號施令的權力。雖然其他拳派也有“師徒如父子”之說,然而卻只有梅花拳在組織空間上實現了虛擬血緣關系的無限延伸。首先,梅花拳講究“拜三師”。就是說,一個梅花拳弟子一般都有“引師”“送師”和“本命師”三個師父,這樣通過弟子這個“連接點”,三位師傅就建立起了一個緊密牢固的聯系紐帶,從而在倫際空間上擴展了梅花拳的組織網絡。其次,梅花拳還強調“師徒可以為父子,父子不可以為師徒”,就是說,兒子不可以拜自己的父親為師,而必須拜與其父親同輩的其他梅花拳師傅為“本命師”。這樣,一個梅花拳弟子就同時擁有了血緣的和非血緣的兩套“父子”關系,進而成倍地擴大了自己的倫際空間。有點類似于傳統的聯姻策略,可以利用對方的勢力增強自己的力量。這種連環套式的虛擬血緣關系很容易產生超強的組織凝聚力,同時也為“差序格局”*“差序格局”一詞是費孝通老先生提出的,旨在描述親疏遠近的人際格局,如同水面上泛開的漣暈一般,由自己延伸開去,一圈一圈,按離自己距離的遠近來劃分親疏。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22-23頁。駕馭狀態下的梅花拳組織提供了一套相對穩定的倫際網絡,將天南地北成千上萬的拳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形成為一個家族式的組織,確保了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有效組織動員起最大量的拳民。

總之,在梅花拳大規模的集體行動中,“文場領導武場”“小組織結構”和“虛擬血緣”的組織形式,成為了該拳派進行社會動員的有效機制,使其能夠及時、快速地召集起散布于全國各地的拳民,積極主動地投入到本拳派的集體行動之中。

(二)組織活動

任何一個社會組織都必須有自己的組織活動,只有這樣才能保持其存在和活力,才能不斷地增強其成員的凝聚力。*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下),同心出版社,2007年,第665頁。我們之所以把梅花拳當作一個社會組織來看待,也是因為其拳派內部有著自己獨特的組織活動,即拳民“趁商賈墟市之場,約期聚眾,在大庭廣眾之前”*戴玄之:《義和團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頁。演武較技的亮拳活動。根據目的和意義的不同,亮拳可分為“娛樂性亮拳”“威懾性亮拳”和“練功性練拳”三種形式。

傳統鄉村社會充滿著豐富多彩的民俗節日和各式各樣的“花會”,它們約定俗成、世代相傳,逐漸成為一種傳統*劉佳、樊慶彥:《古代小說中歲時節令娛樂描寫的民俗價值與文學功能》,《文化遺產》2012年第1期。,意味著歡樂、喜慶、溫馨和幸福。自古至今娛樂都是民俗節日的永恒主題,而極具娛樂欣賞性的武術表演更成為了民俗節日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之一。*唐韶軍、戴國斌:《生存·生活·生命:論武術教化三境界》,《北京體育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在河北、河南、山東三省交界地帶的廣大農村,每逢民俗節日或各種“花卉”,梅花拳弟子就會借機舉行本拳派的盛會——“亮拳”。屆時十里八鄉的梅花拳弟子往往以村落為單位,在各自拳場師傅的統領下結隊而行,到達指定場所后聽從亮拳“總指揮”的統一安排,依次上場表演,把充分準備的梅花拳武功毫無保留地展示給在場的觀眾。此時的亮拳活動其實就是一種娛樂、一種表演。在彼此起伏的鑼鼓聲中,表演者那氣宇軒昂的精氣神以及動速靜定、變化多端的身體表達,不管對表演者來說還是對觀賞者來說,都是一種審美體驗、心靈共鳴和情感滿足,鑼鼓、動作與情緒交織成一片,共同創設了一種普天同慶的節日氣氛。亮拳作為一項點綴節日生活的娛樂活動,已經成為當地民俗活動中的重頭戲,擔當起了構建民間娛樂空間的主要任務。

亮拳活動突出一個“亮”字,即響亮地、明白地、清楚地展示給別人看,其目的性非常明確,就是要達到炫耀武功、震懾他人、宣傳本拳派武功的作用。這種具有威懾性的亮拳活動,即威懾性亮拳。其最早起源于上古時期的“執干戚舞”,據《韓非子·五蠹》記載:舜帝之時,常常受到邊境蠻族“有苗”的挑釁,于是舜帝就組織體魄健壯的士兵手執干戚起舞,亮拳于陣前,結果“有苗”被震懾了,只好休戰退兵。*[戰國]韓非:《韓非子》,張悅譯注,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年,第383頁。在傳統社會,由于自然資源的緊缺與匱乏,各村之間常常因為爭奪水源、耕地、林木等發生大規模的械斗,而在各類武力沖突中武術人又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梅花拳派就常常以村落為單位舉行以展示武力、震懾對方為目的的亮拳活動,把本村的武術能人展示給鄰村村民,警告對方“不可輕舉妄動”!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村落沖突發生的幾率。例如義和團運動爆發前期,梅花拳就曾在山東冠縣梨園屯亮拳三日,武功的炫耀和展示對洋教“教民”產生了很大的震懾作用,使他們都躲進了教堂之中不敢輕舉妄動。在這場地方力量的較量中,梨園屯的梅花拳拳民占盡優勢,明顯獲勝,既展示了梅花拳派高超實用的武功,同時又擴大了該拳派在武林中的影響,為其在稍后爆發的“義和團運動”中成為主導力量奠定了堅實的基礎?,F在廣大鄉村有很多地方仍然流傳著這種特殊目的亮拳習俗,主要用于展示本門武功、擴大拳派影響、提高拳民的社會地位和身份等。*唐韶軍:《生存·生活·生命:論武術教化三境界》,上海體育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79-80頁。

還有一種亮拳,既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為了威懾對手,而是出于自我練功的需要把亮拳當成是促進練功的一種手段,即練功性亮拳?!芭_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亮拳時每個弟子在“臺上”表演展示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但是為了“臺上”這幾分鐘的表演,他們卻要在“臺下”(拳場)訓練中付出經年累月的艱辛努力。另外,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歷來看重“面子”,一個人要生活得有自尊、有尊嚴,就必須有“面子”。而每個人的“面子”又必須從別人那里才能獲得,即“面子”必須通過互動和交往活動才能存在。梅花拳拳民在眾人面前的亮拳活動正好構成了“面子”必不可少的生存空間,成為拳民有無“面子”或“面子”大小的一次人際互動。在這個過程中,拳民首先要做好“面子”,觀眾才能給足“面子”,所以,為了做“面子”拳民就必須在日常訓練中持之以恒、苦練不輟。只有平時多流汗,才能在亮拳時表現出與觀眾期望一致的真功夫,隨時接受觀眾挑剔眼光的評判。這在無形中就為梅花拳的拳場苦練提供了動力和目標,極其有利于梅花拳武功的日益精進。與此同時,亮拳活動還為拳民提供了一個相互學習、交流技藝的機會。舉行亮拳活動時,拳民會依次上場把自己最好、最厲害、最與眾不同的武功展示給大家伙,這樣一來,對其他拳民來說就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學習交流機會,既可以學到新奇實用的招式,又可以在與他者的對照中發現自己的不足和缺點,為以后的武功鍛煉提供了一個努力方向或訓練參考。

總之,亮拳作為梅花拳派內部的一種組織活動,它與拳民的日常生活、拳場訓練水乳交融,既是一種民俗性娛樂活動,又是一個展示自我、提高威望的機會,同時還是一種有效的練功方法。它為散布于天南地北、平時很少見面的梅花拳弟子建立起了一條密切聯系的紐帶,在一定程度上鞏固和加強了各拳場之間的信息流動,以保證在緊要時刻能夠及時得到通知,并在拳場首領的統一領導下共同參加維護該拳派利益的集體行動。

二、作為一種“民間信仰”的梅花拳

民間信仰是指那些民間廣泛存在的,具有自發性的情感寄托、崇拜以及與其相應的行為和習慣,即“民眾中自發產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鐘敬文:《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87頁。。民間信仰作為一個文化體系,至少應該包括“內容”和“儀式”兩個密不可分的有機組成部分,梅花拳之所以被當成一種民間信仰,也正是因為它具備了這兩大要素。

(一)梅花拳信仰的內容

梅花拳起源之初就融入了民間宗教的元素*路遙:《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95頁。,后來在其發展完善的過程中又與民間信仰相互借重:拳派依靠民間信仰的神威繁榮壯大,而民間信仰也利用梅花拳的影響力實現了自己的廣泛傳播。*[日]佐藤公彥:《義和團的起源及其運動》,宋軍、彭曦、何慈毅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301-302頁。在拳種的武術性和民間信仰、民間宗教相互影響、吸收、融合之后,梅花拳就已不再是純粹的武術拳種,而是既系民間武術會社,又系具有民間信仰特色的“拳會”組織。*程歗:《拳民意識與民俗信仰》,《中國社會科學》1991年第3期;[德]狄德滿:《華北的暴力和恐慌:義和團運動前夕基督教傳播和社會沖突》,崔華杰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傮w而言,梅花拳信仰的內容主要來源于民間的“天地君親師”信仰和祖師崇拜。

“天地君親師”是中國傳統社會最重要的民間信仰和精神符號,它使廣大民眾找到了心靈的寄托、得到了精神的慰藉。此信仰由戰國時期的荀子提出*荀子曾在《禮論》中把“上事天”“下事地”和“尊先祖而隆君師”視為禮教的三個根本。因此,“天”“地”“親”“君”“師”五字一起出現,最早見于荀子的書中。參見[清]王先謙:《荀子》,鄧啟銅點校,云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后經歷朝歷代的不斷發展與完善實現了國家大傳統和民間小傳統(儒家忠孝等思想與民間崇德報功等思想)的有機融合*錢穆:《晚學盲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42頁。,最終于明朝末年開始在民間廣泛流傳并以“牌位”的形式供人們進行祭祀。*張新民、蔣慶:《大小傳統的符號釋義學解讀——關于“天地君親師”與儒學民間形態的對話》,《閱江學刊》2011年第6期?!芭莆弧笔枪┤藗兗漓氲囊环N象征物,又稱靈牌或神位等。梅花拳信眾通常用金字書寫“天地君親師”于黑色木牌上或者用墨書寫在大幅紅紙上當作“牌位”,一般都掛在民居廳堂正中的墻上或擺放在神龕上。*徐梓:《“天地君親師”源流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天地是生之本,沒有了天地,萬物也就不能生長,所以要感恩天地;祖宗(親)是人之本,沒有先祖的存在,人類也就無所出,所以要感恩祖宗(親);君師乃秩序之本,沒有了君師,國家就不能治理,人民就不能被教化,所以要感恩君師。*王維庭:《天地君親師考釋》,《文史哲》1984年第4期。在這里,梅花拳弟子的“感恩”已不僅僅是一種美德、一種修養、一種境界,而是升華為一種信仰。有了這種感激和報恩的信仰才能使民眾生發敬畏之心:敬畏天地,敬畏祖先,敬畏圣君師。感恩之心和敬畏之意的結合,自然就會生發一種敬奉之情,對“天地君親師”的信仰正是由此而主動生發的。梅花拳起源之時(明末清初),天地君親師就已經成為廣大民眾(包括梅花拳弟子)普遍接受的信仰內容和祭拜形式,故此,在增強拳派凝聚力的內在要求下,梅花拳便把“天地君親師”尊奉為本拳派的信仰,成為了廣大拳民誠敬祭拜的對象。

梅花拳在其師徒傳承的代代延續過程中對“天地君親師”信仰進行了不斷的調試,其中“君”逐漸成為一種虛設,“天”“地”“親”的地位也被漸漸淡化,而“師”的地位卻越來越得到了強化。梅花拳信仰的這一變化過程主要是通過“造神運動”,即對梅花拳“祖師爺”的神化而逐步實現的。一般來講,武術各拳各派都或多或少的存在祖師崇拜現象,常表現為對自己拳派祖師附會一些神奇故事,但基本不會超出“現實”范疇。*楊彥明:《梅花拳通義》,北京藝術與科學電子出版社,2009年,第220頁。然而,梅花拳的祖師卻被“神格化”,涂上了一層光鮮耀人的神靈色彩。影響最為深遠的就是河北平鄉縣后馬莊的鄒宏義祖師,他的“神格”身份在梅花拳內部經典《佛祖經》中得到了確認和渲染,經文中直接稱其為“真人”,說其武藝是由佛祖親傳;另外一位是河北平鄉縣八辛莊的張從富祖師,因其在梅花拳的技術發展中將“大架”改為“小架”,故此在梅花拳派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拳民便將其“神化”,看成是普度眾生的佛祖轉世,稱其為“張師爺”;此外還有河南內黃縣的王登榜祖師,他的塑像在當地的老爺廟中甚至與道教神仙玄武大帝并坐。由此可見,梅花拳在其內部造神的過程中,成功實現了祖師由“人”向“神”的轉化,并使其升華為梅花拳信仰中敬奉的對象。

總之,梅花拳信仰的主要內容就是“天地君親師”,即敬天賜甘露生萬物、敬地長五谷養黎民、敬君治國安天下、敬父母養育長成人、敬師傅教誨成材器。*楊彥明:《梅花拳通義》,北京藝術與科學電子出版社,2009年,第213頁。同時,梅花拳信仰又在敬奉“天地君親師”的基礎上強化了對本拳派祖師的崇拜,把在拳派中具有廣泛影響的祖師神化為萬能的“地方神”,使廣大拳民可隨時通過祭拜祖師達到祈福保平安的功利性目的。

(二)梅花拳信仰的“儀式”

從信仰的構成要素來講,如果說內容是一種思想觀念,那么儀式就是一種實踐行為,一種象征性的身體表達。儀式中的行為者,通過一定的身體表達(姿勢、行動、舞蹈、吟唱)傳遞出了與敬奉對象的交流。梅花拳之所以舉行儀式,就是為了將梅花拳信仰保存下來,并將拳派的“正常面貌”保持下去。

首先是特定日期的“祭祖”儀式,主要是針對那些已經被“神格化”的祖師,比如上文提到的鄒宏義、張從富等,因為他們除了是拳派祖師,更重要的還擔當著萬能的地方神的職能。祭祀“鄒真人”(鄒宏義)的活動是在每年的正月十六,祭祀“張師爺”(張從富)的活動是在每年的正月初五。屆時,熙熙攘攘的人群紛紛云集祭祖現場,大多是附近十里八鄉的居民,也有鄰縣、鄰省,甚至是國外的梅花拳信徒。其中,有習練梅花拳的,也有不會練拳的,練拳者是為了回“老家”祭拜祖師爺,而不練拳者也大都是“在拳”或“在教”的梅花拳信徒,他們祭拜的目的僅是為了祈福保佑。儀式的主要內容就是燒香、磕頭、焚表。首先,要把一炷點燃的香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向神靈(拳派祖師)鞠躬三次,然后再把這炷香插到香爐中,信徒們確信香的氣味和煙霧會到達神靈那里,并指引著他來到祭祀現場。所以,燒香就是請神,是一種表達尊敬的方式,就像敬上一支煙或端上一杯茶之類。*[英]王斯福:《帝國的隱喻——中國民間宗教》,趙旭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8頁。接下來就是磕頭,磕頭是一種尊卑有別的禮儀,表達的是在下者對在上者的一種敬畏、孝敬和服從。除此之外,祭祖儀式中的磕頭還是梅花拳弟子向神靈祈福的一種方式。然后是焚表,焚表就是燒一種叫做“黃表”的黃色紙張,它來源于道士對神的祈求,道士往往在紙上書寫具有代表意義的字符以表達對神的尊敬和祈求,而梅花拳祭祀時所燒的黃表紙雖然省略掉了字符,但信徒堅信他們的心愿依舊可以通過焚表傳遞到神靈那里??傊?,燒香是對神靈的一種通知,磕頭是一種虔誠的請求,焚表則是一種心愿的傳達。有時候在燒香、焚表、磕頭的同時,信徒們還常??谥心钅钣性~,這似乎是給神靈的一個提醒,催促神靈盡快實現自己剛才所表達的祈求。

其次,除了定期的祭祖儀式之外,梅花拳信徒還不定期的舉行“齋醮”儀式(又名“皇會”或“龍華會”),以求福禳災。每當遇到干旱無雨、洪水泛濫、蟲災泛濫、莊稼欠收、疾病蔓延、猛獸橫行、戰亂不息等天災人禍之時,梅花拳信徒就會聚集到他們的“地方神”——已經神格化了的梅花拳祖師的神位面前舉行集體祭祀活動,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社會安定、幸福安康。此種祭祀活動,除了祈禱消災免難之外,還用于祈求神靈的賜福與庇佑,所包含的內容涉及信徒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升官發財、前途命運等。在眾信徒的潛意識里,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任何事物都可以通過祭祀得到神靈(拳派祖師)的幫助,用當地拳民的話說就是“想求什么就求什么,求什么都靈!”*訪談人:唐韶軍;訪談對象:張華云,男,1968男生,河北省平鄉縣后馬莊村民,梅花拳第十五代傳人;訪談地點:平鄉縣后馬莊“梅花拳基地”;訪談時間:2015年3月6日。。所以,只要信徒們有了某種需求,就會舉行“齋醮”,在自己所信奉的祖師神位面前燒香、磕頭、焚表以祈福納祥?!褒S醮”的祭祀規??纱罂尚。河幸源迓錇閱挝坏募w行動,也有以族姓為單位的家族祭祀,還有以表達個人心愿為目的的個體行為。祭祀程序則繁簡亦可:可以遵照敬香、磕頭、焚表的規范程序嚴格進行,由梅花拳中通曉“文理”、德高望重、輩分較高的弟子主持,敬祖上香、誦讀請文、叩首禮拜等樣樣俱全;也可只是對著神位磕三個頭以表誠敬之心。但無論祭拜程序如何簡化,都要求弟子“清心凈身”以示尊敬。正如梅花拳派內部資料《燒香歌》所要求的:“一到寅時將身起,凈手洗面上佛臺”;《鄒真人傳道》也寫到:“洗罷手來凈罷臉,洗手凈臉參上神”。*楊彥明:《梅花拳通義》,北京藝術與科學電子出版社,2009年,第214頁。當然,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時代的進步,拳民的文明程度越來越高,這種不定期的齋醮祭祀活動在民間正在逐漸淡化,而且越來越少了。

再次是飲食起居中的“祭拜”。筆者在河北平鄉縣廣大農村的調研中發現,梅花拳弟子都會在自家本不寬敞的屋里,找一個合適的位置來安置用紅紙書寫或金字木雕的“天地圣親師”牌位,而且當地村落的廟宇里敬奉的也大都是“天地君親師”的神位。毫無疑問,“天地君親師”信仰已經完全融入到梅花拳信徒的日常生活之中,成為他們飲食起居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日常行為。一般來講,梅花拳信眾在日常生活中的這種祭祖拜神都是自愿參加的,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廟里,敬拜活動不存在一丁點兒的社會壓力或強迫。另外,燒香敬祖的儀式也相對簡化,以方便為宜,“平常日期,只行一跪三扣首之禮”*楊彥明:《武探花楊炳與〈習武序〉》,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60頁。就可以了。從祭拜日期的選擇上來看,除了可選擇在某個民俗節日(如三月三“鮮花節”、六月六“興龍節”、九月九“菊花節”、冬至“雪花節”以及“春節”等)之外,更可隨時進行,只要在生活中遇到難事,或者得到意外驚喜,信眾們都會在自己所敬奉的神位面前焚香磕頭,以表達對神靈的求助或感恩。此外,信眾在做某件要事之前,往往習慣于在神位面前敬香,通過香煙盤旋上升的方式或香頭燒的形狀來占卜吉兇,以為自己的行動提供參考。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梅花拳弟子在每日練拳之前,按規定一般都要叩拜祖師:他們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神位前且口中念念有詞,并頻繁地快速點頭,以示叩拜之禮。*張士閃:《靈的皈依與身的證驗——河北永年縣故城村梅花拳調查》,《民俗研究》2012年第2期。對“外人”來說,這些祭拜儀式也許顯得有些繁瑣,或者是多此一舉,但是,對梅花拳弟子來講卻是飲食起居中一種不可或缺的行為。

總之,梅花拳信仰的儀式不光有定期的盛大祭祀,還有不定期的小范圍祭拜,而且梅花拳弟子更是把敬奉活動融入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信眾可根據自己的意愿隨時在神位面前敬香磕頭,祈福祛災。

三、結 語

在鄉村民間,民眾出于生活互助和抵御風險的需要,往往有結盟拜會的習俗,而那些社會成員眾多的結盟又極易發展成為一個在當地社區有較大影響的社會組織。這類組織除了以獨特的組織關系維系紐帶之外,有時為了更有效的進行社會動員,還都會或多或少的帶有某種民間信仰的色彩。正如梅花拳,它之所以能夠在民間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且繁榮昌盛,除了因為它具有較為實用的攻防技擊性之外,更因為它還擁有進行社會動員的兩大高效武器——組織網絡和拳派信仰。所以,當我們從社會動員的視角再來審視梅花拳時,它就不再僅僅只是一個武術拳種,而是以一個社會組織或一種民間信仰的面貌呈現在我們面前。誠然,在那些帶有武力沖突的集體行動中,拳種的攻防技擊性是梅花拳民進攻和防御的有效武器,然而組織網絡的廣泛性和拳派信仰的堅定性才真正是梅花拳能夠迅速動員廣大拳民,并使之勇往直前、永不退縮的有力武器。那些文化素養不高、經濟地位較低的拳民在集體行動中的心理、志趣和行為習慣,往往都是借助于組織的力量和信仰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華北鄉村廣泛存在的梅花拳組織,曾在傳統社會的鄉村自治中發揮過不可替代的輔助作用,而今在全國上下積極推進新農村建設、努力實現習近平“三農夢”的時代背景下,從多學科、多角度對梅花拳再次進行關注與描述,必將有助于我們理解和借鑒中國社會傳統中的組織智慧、信仰理路與動員機制,進而為當今縣域治理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服務。

[責任編輯 王加華]

唐韶軍,魯東大學體育學院講師(山東煙臺 264025)。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武術精英在傳統鄉村自治和當代縣域治理中的作用研究”(項目編號:16BTY102)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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