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主義者的蘋果樹

2017-02-10 19:49尉天聰
中外書摘 2017年2期
關鍵詞:陳映真

尉天聰

不見陳映真將近五年了。這些日子他住在北京,與外界跡近隔絕,臺灣朋友的懸念也只能做到望風懷想而已。

每次想到映真,我經常感到他是寂寞的,特別在他60歲以后,他雖然有了自己固定的思想系統,寫了一些批判文章(例如評論高行健、龍應臺等),連續鼓動左翼文學的復歸,但由于政治意念過于強烈,反而處處流露著生硬的意味。而他在離開臺灣前夕所顯示的落寞和猶疑,更一直留給我難以忘卻的印象。

那是2006年6月,他要前往北京擔任中國人民大學的講座教授,行前邀我和黃春明、尤彌夫婦在臺北福華飯店的咖啡座小聚。那時,由于臺海兩地的交往已經非常普遍,因此我們便像平日一樣只閑談著彼此間的家?,嵤?,并沒有多少離別的情緒。但是,談話之間他忽然壓抑不住地說:“這些年來,大家都把‘文化大革命批評得體無完膚,這是不公平的——‘文革是有它莊嚴的意義的?!蔽衣犃?,只“哦!哦!”地做了平淡的回應。春明則張著兩只眼睛,不作一語。于是這回談話就變成了他個人的獨語,那么寂寞,那么單調。春明知道我對“文革”很有意見,所以在映真去洗手間的時候,問我:“你怎么對他說的話沒有意見?”我說:“都是什么時候了,還要辯論這類問題!大頭(陳映真)的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辯,爭論起來徒傷感情?!蔽覀兣c映真夫婦的離別,便是在這樣的場景中過去了。

陳映真

回想起來,陳映真和我,以及一些朋友在年輕的時代都可以算是具有理想的一群。由于彼此都遭遇過不少的戰亂,大家都期待著一個公正的、互相關愛的社會到來。也就因為如此,每個人都以各自不同的夢想去思考著人類的未來,以至于所懷抱的理想主義便也彌漫著質樸的烏托邦色彩;每讀到一本動人的小說,就止不住受到它的激動,把小說人物(如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當成自我學習的對象。我們這些人也說不上來是左派還是右派,但癡迷到了某種程度,有時也會像歐洲學者卡爾·波普(K. Popper)自述的年輕時那樣,一廂情愿地把自己塑造成流行的左派人物——“迷戀于浪漫的無產階級身份,甚至有好幾年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名體力勞動者,做著鐵路工人或木匠的工作?!保ㄒ匝鸥鞅取斗礊跬邪顣r代的烏托邦思想》)而當時,在一些可以讀到的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著作和報道中,也經常見到這樣的風尚。如是,大家便很單純而誠懇地活在那一個想要獻身于社會的時代浪潮中。

幾十年過去了,整個世界都有了巨大的改變,在幾經折磨后,有的人夢醒了,有的人仍然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中;到了兩個世紀之交,更把人帶入一個迷惘的時代。有些人在青少年時期雖然是個堅決的無神論者,近些年卻到處奔波,宣揚藏傳佛學;有些當年的激進者,如今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庶h。無論如何,他們都還算是幸運的,至少沒有遭到流放,成了現實政治體制下的冤鬼。

現實變了,人對于未來也就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不僅僅是年齡的因素,更是由于生命的成長使得心靈的認知有了差異。這就使得朋友間經常會產生難以溝通的難堪,“同學少年多不賤”,就成了這些年的普遍現象。

這種困局不僅是屬于個人的,更有著它的時代性。其中的是非成敗也難用幾句話、幾篇文章就說得清楚。當此之際,也許只有在回憶中重溫過去的歲月,在反芻中慢慢地體會其中的滋味。

我和陳映真原不相識,盡管都是臺北成功高中的學生。他本名陳永善,外號大頭,比我低兩級,和后來寫武俠小說的古龍同級。我們在不同的大樓上課,沒有講過話,但我對他卻有深刻的印象。那時,成功中學的教員大多是屬于蔣經國系統,學校的特色是循規蹈矩,陳映真是吉他社的社長,課余之暇常坐在走廊上一邊彈著吉他,一邊低哼不知是什么調子的歌,半閉著自我陶醉的雙眼,一副不大安分的模樣。學校的壁報上,他偶爾也發表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作品。

直到1959年我接編《筆匯》雜志,才真正認識陳映真。那時我們都還在大學念書,我們相識的時候,他正寄居永和溪州小學的一位鄭老師的單身宿舍,那時我住在鄰近的中和,熟識以后便經常騎著單車去找他。兩個人盤坐在老舊的榻榻米上聊天,對于他的家庭也就有了較多的了解。

他有兩個家,一個是他生父的家,一個是他養父、也就是他伯父的家。生父家有八個兄弟姊妹,全家人都深信基督教。養父已經過世,家中只有病弱的養母和年幼的妹妹。兩家人都過著清苦的生活。他活動在兩個家庭之間,讀大學后就在外面寄宿。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讀過一些舊俄時代和革命初期的作品,特別是民粹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著作,帶給他很大的影響。他最心儀的思想家是克魯泡特金,原因是高中的一位生物老師不喜歡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學說,而提出了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以及與他有關的種種事情??唆斉萏亟鸬摹兑粋€革命家的自傳》《面包與自由》《一個反抗者的話》《法國大革命史》便斷斷續續地給予陳映真很大的啟發。而那些虛無黨的作為更令他向往不已。巴金翻譯的女革命家薇拉·妃格念爾的《獄中二十年》,以及《俄國虛無主義運動史話》所記載的那些獄中的生活,也就成為他心中的英雄形象。有一次他談及那些人在隔離的獄中以敲壁的方式作詩彼此勉勵,就問我:“那到底是怎樣的技術?”當然,我也不會知道。于是他就把自己景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作品,統稱之為安那琪主義。安那琪是無政府主義的原文Anarchism的譯音,經由他的融合,便成為一種帶有社會主義意味的人道主義的關懷;再加上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人作品的影響,便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強烈的啟蒙。這啟蒙是充滿夢幻和詩意的,當然也帶有程度大小不同的激情,像人的初戀一樣,儼然成了他一生中最珍惜的回憶。1975年,他經歷七年牢獄之難后,仍在一篇《賀大哥》的小說中,對此有著津津樂道的回味:

賀大哥交給我的第一本課本,是黑色封面的《普希金傳》,讀著這個舊俄的天才詩人,集貴族、無賴、紈绔、天使和反叛者于一身的詩人,任恣而斗膽地挑激命運中狂亂的歡樂和危噩的詩人的一生,對于在平庸和馴長大的我,是不曾有過的震動。接著,我遇見了克魯泡特金,隨著他到過民國前的風雨的東北,隨著他走遍腐敗而頑固的俄國,隨著他遇見直斥虛偽的禮儀,好學深思,稱頌真誠的人類愛的、被屠格涅夫稱為“虛無主義”者的俄國青年們;我也看見了整個當時在動蕩中的西歐的動人心的風潮。

他所執著的理想主義便是由此而滋長出來的。此外,一提到新文學的創作,他最欽佩的一個人就是魯迅。當他談起來時,簡直就把自己當成了魯迅的私淑弟子。

其實,這樣的思想歷程也不僅限于陳映真一人,當時與他年齡相近的人,包括我和一些朋友在內,也幾乎都有過同樣的經驗,只不過各人情況輕重有別而已。那是一個沉默的年代,也是一個盼望的年代;于是朋友與朋友、個人與自我之間便對下一步要走的路,提出各自不同的詢問。記得有一次在舊書鋪找到一本波蘭作家顯克維奇(H.Sienkiewicz)詮釋歷史的小說《你往何處去》,這書名便立刻引發朋友間相互的反響。這是一個新的時代,陶淵明式的桃花源已經無法滿足人的需求,于是承襲“五四”遺風,很多從外地傳送過來的烏托邦思想便成為人們探討未來道路的源泉。舊俄的無政府主義和一些作家所信奉的:關懷貧窮、反對不公、抗拒專制、鄙視奢華、追求簡樸的生活法則,也便混合、傳承下來成為知識界的美學。它們可以稱為左派,但與政黨并無關系。20世紀50年代后期,這樣的思潮漸漸在臺灣散發開來,絕非空穴來風。陳映真作品的出現,正代表這一發展的趨勢。那時代,只要能點燃一些理想主義的火花,就會把人聚集起來,于是我辦《筆匯》時,就邀他寫稿。他在《筆匯》發表的第一篇小說《面攤》,用的是“陳善”這個筆名,是在1959年。他文字的魅力、優雅的語言、溫馨的人間關懷,隨即讓人眼睛一亮,也開啟戰后臺灣小說的新紀元。此后,直到《筆匯》???,他先后又發表了《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故鄉》《死者》《祖父和傘》《貓他們的祖母》《那么衰老的眼淚》《加略人猶大的故事》《蘋果樹》,和一篇談論鐘理和的小說集《雨》的隨筆,并成為《筆匯》的同伙。他先是每一篇使用不同的筆名,后來才聽大家的勸告固定用“陳映真”的名字發表作品。關于這個名字,他講了一番來歷,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陳映真受魯迅的影響極深,于是他也像魯迅那樣,同樣承襲了尼采的孤傲和憂憤。大概也就因為如此,他便也像魯迅那樣,經由作品中的人物,對于當代知識分子的出路有著很大的失望和疑惑。在《故鄉》中,一心一意要當牧師、當圣徒的哥哥竟然墮落成為賭徒;在《哦!蘇姍娜》中,那些具有天才的人物,竟然一個個抓不住往下一步發展的方向,這使他憂心。他一再稱贊他們是“用夢支持著生活,追求著早已被人類謀殺、酷刑、囚禁和問吊的理想”,但一落到真正的現實,便只能見到他們是有時浪漫而狂熱,有時灑脫而頹廢,言行之間經常流露著又似貴族又似浪子的猶疑和彷徨的作風。面對一個激烈變動的時代,其所作所為往往只能在自我滿足的有限世界打轉,而難以開拓改革更新的道路。就這樣正如魯迅在《故鄉》中一樣,“出走”便成為他緊接下來要思考的主題。像他同一篇名的《故鄉》中的弟弟,為了不蹈哥哥的覆轍所做的決定,就是這樣的:

……

跳上列車,我感到的不是旅愁,而是一種悲苦的、帶著眼淚去流浪的快感。我投進了繁華的惡魔的都市……過著拉丁式的墮落生活。留著長發,蓄著顎須,聽著悲愁的搖滾樂,追逐著女子。

我于是簌簌然地流著淚了。

我用指頭刮著淚。我不回家,我要走,要流浪。

我要坐著一列長長的、豪華的列車,駛出這個狹小、這么悶心的小島,在下雪的荒瘠的曠野上飛馳,駛向遙遠的地方,向一望無際的銀色的世界,向滿是星星的夜空,像圣誕老人的雪橇,沒有目的地奔馳著……

我不要回家,我沒有家呀!

那年代,臺灣正流行著存在主義,知識分子間也喜歡談論“自我救贖”,一般來說,那只是浮面地要求人要有活著的尊嚴和自由,而陳映真則一直認為那只是資產階級控制下的“狗窩里的哲學”,對人類的發展沒有助益。在這方面他是左派,認定只有整個社會改造了,才有個人的完成。在那些日子里,各類的議論也不時地出現在青年族群中,現代主義的作品漸漸成為青年的讀物,而陳映真則經常談論著不知從哪里閱讀到的大陸出版的《紅巖》和《西行散記》一類著作。于是,他原有的理想主義便在他的生命里一步步轉變成為蘇聯式的烏托邦。不過,他的這種真實的轉變過程,我是要到他出獄后,才從他的自白中得知的。根據他的自述,那情況是這樣的:

(一九六四年),他結識了一位年輕的日本知識分子,經由這異國友人誠摯而無私的協助,他得以在知識封禁嚴密的臺北,讀到關于中國和世界的新的徹底(radical)的知識,擴大了僅僅能從十幾年前的舊書去尋求啟發和信息的來源。一九六四年,他的思想像一個堅持己見的主人,對待不情愿的伙計那樣,向他提出了實踐的要求。命運是這樣的不可思議,竟然在那偵探遍地的荒蕪時代,讓幾個帶著小資產階級的各種軟弱和缺點的小青年,不約而同地,因為不同的歷程而憧憬著同一個夢想,走到了一起。

一九六五年他翻譯《共產黨宣言》和大正末一個日本社會主義者寫的入門書《現代社會之不安》,為他的讀書小圈增添讀物。

至此,文學的陳映真便一變成為政治的陳映真。從此以后,他的文學便一變而為他的政治工具,他說他是一個思想性的作家,其實明白點,在他的寫作、認知上,已經有某種力量在控制著他。他用原先的安那琪的世界的夢想來想象蘇俄布爾什維克的世界,把莫斯科和延安設想成自己生命中的耶路撒冷。在其新的“天路歷程”的追求中,成了道道地地的集體主義的擁護者。雖然如此,在實質上,我仍然覺得他是活在夢幻的世界里,因為他并不曾真正地接觸過現實政治的斗爭?,F實政治的斗爭是用血淚、屠殺與欺騙進行的,而在他的烏托邦設想里卻只見到花香和奉獻。在《哦!蘇姍娜》里,他批評他所不滿的一代都是活在夢中的族群,事實上他自己也一直活在自己編織的夢中。他與他的某些同志和獄中難友,其實也是一直以他們編織的共同夢想來相濡以沫的。讀一讀他的獄中回憶就很清楚。問題是:當這種理想一遭到破碎時,那該怎樣去承受呢?

陳映真是1968年入獄的,1975年出獄。在此七年之間,也是左派在各地呈現狂熱日子,很多海外的和居住在中國臺灣的華人也正癡迷著一個新中國的崛起。香港的《七十年代》《磐古》等刊物,便不時傳送著這樣的訊息。于是隨伴著這一盼望的出現,很多臺灣島內外的活動便很自然地著上了左翼理想和夢想的色彩。1970年保釣運動的出現與發展,不能說與此沒有關系。

1974年,我應美國愛荷華大學之邀,前往參加國際作家組織,去過美國幾座大城,觸目所及,在大學的書店看到的中文書盡是紅色的著作,而一些活動也多在左派的引導下狂熱進行。但是,隨著郭松棻、劉大任等人的訪問中國大陸歸來,以及“文化大革命”真實情況被揭發,這一高潮不久即在華人世界產生嚴重的挫敗,成了過眼云煙。

陳映真七年的關禁,并沒有讓他沮喪,出獄后他依然照著他堅持的信念和理想去做他的工作。

回顧映真過去歲月,他一直是一個活在自己的理想中,而不斷在掙扎中努力奮斗的人。幾年前,他曾為我的一本雜文集作序,其中引用的基督教經文一直銘刻在我的心上:

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人,

不要怕他!

猜你喜歡
陳映真
白紙上的一抹紅色
臺灣左翼鄉土文學對大陸社會轉型期文學發展的啟示
“歷史中間物”意識與烏托邦精神
臺灣資本主義化之下的倫理追尋
《夜行貨車》中的象征藝術分析
陳映真文學的“仁”“智”“勇”
駛向烏托邦的《夜行貨車》——陳映真鄉土情結與民族主義的文學呈現探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