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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

2017-02-17 17:12李星濤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1期
關鍵詞:小福子甘薯紅薯

那時候,小福子一切都明白了,原來父親是讓他自己去死的。

初秋,白楊已經落了不少葉子,像是婦女們剛剪過的齊耳短發。水也極合時宜地揉進了些許寒意,算是跟上了季節的節拍。小福子仍然戀著那汪清水,他脫下褲衩,解下斷了兩截又用麻繩接上的豬皮皮帶,“咚”的一聲,栽進了小河里。皮帶是父親哪一次“炒”斷的,小福子也記不真切了。父親每次生氣揍他,用的都是這一招:門一關,扒掉他的褲子,呵斥著讓他撅腚趴在板凳上,然后開始“皮帶炒肉絲”。一直炒到屁股和腰上暴凸出根根鮮艷的肉絲,父親這才罵一聲:“日你媽,老子挖新汴河也沒有累成這樣過,現在竟讓你個雜種疲了我!”說完,便“咣當”一聲,打開門,低著頭,像只剛壓過母雞的公雞似的,斜著步走了。小福子早已習慣父親的這種打法了,他已經不躲了,就像是一個得了慢性病的人習慣了醫生的打針。一開始,父親打他,他還殺豬似的嚎叫??蓾u漸地,他已不再嚎叫了。媽媽死了,即便他的嚎叫聲引來了人,父親也不會開門的,而且下手還會比以前更狠些。只要父親想打他,他就會按照固定的程序,咬住腮幫子,由著父親發泄,以至于有時遇到了陰雨天氣,父親若是不打他,那些“花斑蛇”還會犯賤地發癢。只是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這樣喜歡打他和媽媽,而且一定要用這根皮帶,而不用鞋底。

小河是去年冬天才清過淤泥,很深。岸坡向著河底只延伸了五尺,就突然深陷下去。即便是成人,也夠不著底了。小福子黑泥鰍一樣地在清波里游竄。水像是月光一樣,柔柔地撫摸著他被陽光曬黑了的皮膚。腰部以下,短褲衩子包捂出的身子略顯嫩白,泡在水里涼津津的。小福子很想扎猛子摸幾條鯽魚,然后上岸用稀泥包好,扔進火堆里燒熟吃。魚肉嫩嫩的,細細的,后味甜滋滋的??墒?,現在他的兩只耳朵因為長期灌水,已經開始害病了,猛子稍微扎深一些,就會像有兩根鋼針在里面挑刺一樣,疼得他眼前直泛黃濁的水花。小福子只敢臉朝下在水面放平身子,把頭半沒在水里,露出耳朵,像是剛開春的鲹條子一樣,僵直地呆在水皮兒上出神。小福子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明亮的麥黃。望著那片黃色,小福子想起了表嬸夜里偷麥子的奇遇。一夜,表嬸正要彎腰偷割生產隊里的麥子,發現麥地里躺著一具光裸著的死尸突然在月光下坐了起來,并且向著她嘿嘿地笑。嚇得表嬸扔了鐮刀,轉身就跑。從此以后,只要表嬸一看見麥黃的顏色就尖叫,看了好幾家大醫院都沒有治好。麥收季節,前莊后院的孩子們便喜歡拿著一把黃麥穗子,當作花斑蛇來嚇唬表嬸,不時地讓她發出碎玻璃似的尖叫。小福子從來不干這事,因為是這個表嬸親手把她上吊的媽媽從房梁上取下來的。表嬸不知道,其實那坐起來傻笑的死尸,是專管看麥的鬼變子干的好事。他脫光衣服,在身上抹了層米稀飯,躺在墳包旁,是專門等候那些半夜偷麥子的女人的。他身上的那些伸了腰的米粒子,就像是拖尾蛆一樣的爬在身上,誰看見不嚇掉了魂才怪呢!想到這些,小福子“撲哧”笑了起來,但隨即就喝了幾口水。

小福子曾經問過霸王村的黑鼻子算命瞎子:“世上有沒有屬魚的?”算命瞎子說:“沒有?!笨尚「W訁s認定自己屬魚,是黑魚變來的。一到陰雨的天氣,他身上更加濃烈的腥味就是有力的證明。也只有在水里,小福子才可以盡情地玩耍,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有時父親去街上找女人,小福子就會在水里泡上一天,他上岸后,除了感覺兩眼有些昏花之外,從來也沒發現待在水里哪兒有不舒服的地方。同村的孩子是不和他一起洗澡的,他也不敢主動過去和他們戲水。他們會幾個人一起逮住他,挖了黑臊泥把他糊得上下不通氣。他不敢還手。自從媽媽吊死后,他不敢回去把自己在外面被欺負的事情說給父親聽。就是說了,父親也只會裝作沒有聽見。只有當小福子兩腿同時蹦起來,將命根子抖得像鼓槌一樣上下亂敲,并且笑著指著肚皮說:“你們看,我這兒也有手掌痣!”那些孩子們這才愿意讓他游過來,在距他們十幾米遠的地方表演狗刨。

太陽還丈余高,橘紅的光線在水里蜿蜒搖曳。小福子變成了一條紅鯉,他看見水面將陽光反射到岸上,他只要一涌動水面,那若有若無的桔黃的光影便像是驚慌的兔子,在岸邊的巴根草尖兒上,鉆來鉆去。小福子想起前幾天看見的一個黑臉大漢,扛著土槍,帶著獵狗,追攆著一只兔子的事情。那狗如一支黃色的箭,從豆地那邊呼嘯地射過來。那只兔子直豎著耳朵,四蹄把整片豆地都蹬向了西天。兔子飛到了這條河邊,箭也似的“嗵”的一聲,射進水里,再也沒有出來。黑臉大漢向小福子笑笑說:“小雜種!你想口銜水草,死憋不出來!老子看你到底能憋多久!”他端起槍向水面瞄了瞄。過了半晌,兔子終于精濕地從對岸河邊冒出來。那只狗從地上猛地彈跳起來,要跳下河去。黑臉大漢一跺腳,狗便慌忙伏下來,腰卻暗暗弓起,目光在水面上滋滋地冒著青煙。黑臉大漢的獵槍隨兔子的慌忙移動而移動著。兔子剛上岸四五步,便“轟”地栽倒,頭就在那幾棵巴根草附近鉆了幾下,便蹬直四腿。小福子的目光在那幾根巴根草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自己的褲衩上。突然,他的耳邊“嗵”的一聲,就像是前幾天被黑大漢擊中的那只兔子一樣,頭往下一沉,喝了口水。皮帶沒有了!小福子急忙爬上岸,褲衩上沒有皮帶,拿開褲衩,還是沒有!小福子眼前立即飛來一大群黃黑的螞蜂,蟄得他尖銳地疼了起來,身上纏繞的“花斑蛇”也開始箍緊,并且吐出了腥紅的分叉的信子。父親不止一次對他說:“這條褲帶就是你的命,褲帶丟了,你的命也就沒有了?!?/p>

小福子狗覓屎一樣,低著頭在河邊尋找著皮帶。小雞雞耷拉著頭,向下滴著水。河岸不遠處是一小片苘地,苘正開著黃花。平常的日子里,這花的香氣,就像是記憶里媽媽懷里的味道??涩F在這香氣竟然有一股逼人的惡臭。小福子撥開苘叢,找遍了地面所有裂巴縫,也未發現皮帶的影子!難道是扁頭這個壞蛋趁著自己游泳時,偷偷把皮帶扔進河里了?小福子重新栽進河里,由淺入深,排著向前摸索。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深,“嗯嗯”地發出恐怖的微聲。小福子像一件掉進水里的衣服,慢慢下沉,耳朵疼起來,芝麻粒大小的疼直鉆腦子。睜開眼,水由黃變灰,由灰變青,最后變成黑黝黝的一片。皮帶沒有摸著,小福子拎著自己的褲衩子,愣愣地站在斜坡上。肚皮上的青痣只有蠶豆米那么大,其形狀卻十分奇怪,活脫脫的一個人的手掌造型。小福子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那么看重那條皮帶。他曾把皮帶扔進茅坑里過,可父親竟然拿著棒槌看著他赤手將皮帶撈了上來……

回到家,父親已在吃黃燦燦的玉米餅,一缽的蒜糜子已經被他吃掉大半。父親一腦袋的汗珠子,像是夏季雷陣雨一開始的雨點??吹叫「W友澴由蠜]有了皮帶,父親的眼珠子立刻像是兩粒鋼彈,呼嘯著射入了小福子的體內。小福子身不由己地軟了,跪了下去?!鞍?,褲帶掉了!”“啥?!你個小……”父親一摔筷子,彈射過來,伸手就要抓小福子??傻搅烁?,鷹爪似的手指又漸漸握成拳頭,再花瓣一樣舒展開來,輕輕放在小福子的肩頭?!捌饋戆?!”聲音軟軟的,與陽光下曬軟了的柿子相仿。小福子驚疑地抬起頭,看了看父親。千真萬確,父親的臉上溫和地蒙著一層微笑?!耙欢ㄊ怯腥税哑拥缴钏锶チ?,你再去摸摸吧?!备赣H匆匆關了門,拉了小福子一溜小跑,來到了河邊。

太陽剛落,天空綻開幾朵血一樣紅艷的云,水面上有幾只紅蜻蜓上下盤旋,捕捉著蚊子?!鞍?,河里摸過了,沒有!”小福子怯怯地說?!霸倜?,一點點摸,別怕,我在上面看著呢!”父親笑著,臉上蕩漾著一層又一層的慈祥。小福子感動了,覺得自己的身后突然有了靠山,就像是吃了上頓,下頓的飯已經有人做好一樣的踏實。他迅速脫了褲衩,“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小小的身子還在空中為父親亮出了一彎美麗的月牙兒?!懊?,排著摸?!备赣H用手指點著。小福子在河邊來回像蝦一樣地摸著,摸出丈遠,沒有。他不敢往深處摸,水已經變涼了,手摸上去,就像是晚上順著柳樹摸知了時摸到了水蛇。他也不敢扎猛子了,耳朵實在是太疼了!“往深處摸!”父親往河中間指了指,聲音突然變直,黑黑的,像是砸在棺材蓋上的乍長的釘子。小福子不由滑向小河深處,身子馬上就不夠底了。沒辦法摸了,小福子只扎了一個猛子,小腿肚子就忽然一陣顫栗,無數根筋絡在一種持續的力的抽動下,帶動著周圍的肌肉,吱吱亂叫,欲凝聚成一團。而那一團團肌肉卻又不甘心,努力地掙扎著,復原著,發出一陣陣顫抖的扯疼。小福子不由伸手抱腿,連吃了幾口水。有一口水沒有咽進胃袋,直接嗆進他的鼻腔里去,疼疼的一股細流,似有一根鋼筋條硬往腦子里捅。小福子想喊:“爸……”但他只是做出了這個字的口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胡亂地撲騰著。他不知道,此時的他已完全變成了一只陀螺,只能在原地打著轉兒。朦朧中,他看見父親坐在溝沿邊上,“嘿嘿”地笑著?!鞍?,我不是裝的,我的腿真的抽筋了呀?!”可他的這些話卻像是一塊塊石頭一樣堵在口中,吐不出去。一切求生的欲望都被蜂擁而至的水沖涮成一片水花,匆匆地在他兩只已經完全瞎了眼的手掌下,美麗地開放著,開放著……小福子現在真的害怕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很快就讓他忘記了一切。他的身子依次滑過不同的水層,不同的色彩和溫度全部幻化成一片亮堂堂的黃色。他看見媽媽從眼睛里飄了出來,向著他溫暖地微笑著,手臂像是水草一樣伸過來,伸過來……只是伸的過程是那樣地緩慢,而且始終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態,向他溫柔地伸過來……兩分鐘之后,那些水花便于一串串生命的水泡中寂靜地凋零了。父親看了看平靜的水面,手在屁股后面來回撣了撣,轉身走了。他的身后,幾根草屑悠悠地落了下來。

父親的老板牙來回吱吱地嚼響,他有這個習慣已經十三年了。他開始慢慢地往回走,繼而瘋狂地跑起來。胸口堵著的一塊石頭終于搬開了,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敞亮。昨天晚上,他夢見雪花對他說:“你這么恨小福子,已經拿他出氣十三年了,你要是不要他,就給我吧!”“狗日的死鬼雪花,小福子今天就給你,今天就給你!”父親跑到家,把小福子的被單子連同床上高粱秸穿排成的床笆一起卷起來,又拼命地往回跑。好多年他沒有這樣跑過了,現在跑起來,他仍覺出自己并沒有比那時跑得慢,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更迅猛似豹了。要是他媽的那天晚上他跑得也有這么快……他眉頭皺了一下,腋下夾著的高粱秸又吱吱呻吟起來。老板牙來回一搓,將腮幫子上的肉搓下一塊來。嚼了幾口,像那天晚上一樣,就著一大口口水,咕咚一聲咽下去了,眼里立馬涌上了淚花。

父親是平板腳,腳板平展展的,似條大鯽魚,“啪嗒啪嗒”地拍擊著地面。他跑的姿勢也像那晚一樣,頭往前努力地伸著,腰被斜拉成犁弓,左手瘋狂地搖擺,掌心向外,蹼似的劃動。奔跑中,他感到左腳掌下嵌進了一塊疼痛。他沒有停下來,緊跟著跑了幾步,那嵌物便擠進腳肉里去了!他知道那一定是塊碎玻璃瓶或者碗碴之類的東西,眼下腳掌一定不會出血的?!八拦硌┗?,小福子給你吧!”他心里的火哄地燃了起來,頭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拔胰漳惆舜孀?!”他飛了起來。一群狗狂吠著射出匍匐著的村莊,在他身后肚皮貼地,兩耳抖擻著。黑箭,黃箭,青箭,花白箭……一支一支怪叫著直射向他的后腳跟。那是塊香氣熏蒸而成的臘肉,實實在在的。但那只是天空中飛翔的一種誘惑,一種有動感有氣味,能使狗家族遺傳下來的嗅覺變得更加敏感的一種誘惑。但它卻又只能存在于狗兒們祖祖輩輩的希望之中,永遠也無法實現。他早已明白這一點,兩耳邊呼呼作響的風聲告訴他,心里呼呼燃燒的烈火告訴他,還有腳下那長條形的深疼告訴他,身后的一切恐懼都只能是恐懼,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而永遠不能影子一樣的竄到他的前面,絆倒他,捆綁他?,F在,他已經牢牢地控制了它,征服了它,消滅了它。他不由又搓了一下牙齒,又是滿嘴的腥味。這腥味他喝過無數次,今天他才敢對著太陽對著天空大口大口地咽下去。

“我日你鬼變子八輩的姑娘!”

前面的地面突然空曠起來,盡是黃白的沙灰,灼熱得如浪翻涌。心里的火一望無際,現在只有奔跑,只要一停下來,他覺得自己立刻就會被火焚燒成一堆白骨。他的眼盯著遠處,遠處有大片大片看不清的霧靄,閃爍著手電筒的光亮。那光亮的邊緣剛剛被霧靄磨破,受傷的部位,血燦爛地微笑著。微笑的正中央,一塊新鮮的甘薯帶著夏季暴雨浸潤后的水氣,幻化出一股股甜汁與薯粉混合之后的滑膩。這塊甘薯把他的舌頭扯出來,把他的胃袋搖晃得呼呼隆隆地巨響。他拼命地把腳下的地面蹬向身后,眼里噴出一只發光的手,直直地伸向那片五彩光中抓取……身后的狗吠聲驀然發出巨響,清洗了他的耳道。他不由猛然蹲了下去,一只黑色的箭從頭頂“嗖”地射了過去。余下的箭支也隨著竄到他的前面,卻又改變了方向,頭一扭,斜彎著射了回去。他大叫一聲:“我日你姑娘的!”手一甩,要扔出什么似的。狗兒們撤退了,父親那顆剛才被捏緊的心又恢復了疼痛。他一跺腳,條形的疼隨之又滲融開來。他一抹頭上的汗,罵一聲:“媽媽的,去死吧!”他不知是在罵鬼變子,還是在罵小福子?;鹩指Z燒起來,他躍起又跑,撤退的狗又像一支支箭似的射了過來,欲食腳后跟那塊散著香味的臘肉。

暴雨如注。夜,洶涌澎湃,如銀的雨的絲絳像是被風抽出的夜的經脈,在空中甩抖得噼啪噼啪地響。閃電竄下來,在地上找著道縫隙馬上就鉆了下去。他涉過一條兩丈寬的大溝,爬進了那塊百畝大的甘薯地。地被雨浸透了,稀哄哄的,伸手一挖,就是一個甘薯。顧不上擦,滿滿的就是一口,舌頭痛苦地歡叫著,那股白色的甜汁混合著泥土的清香馬上就流進了胃袋。他伏在甘薯地里,盡情地吞咽著,小石子樣的甘薯塊子在食道里走動的軌跡,讓他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這家伙是這樣細長。那種飽脹似的疼痛此刻仿佛是一種享受,一種前所未有的睡了女人似的快感??床灰姽碜冏涌锤适淼牟葩肿?,他滋生出一種不顧一切的妄為了。這么大的雨,他媽的鬼變子再鬼,也不會想到有人會來偷甘薯的。不過,即使鬼變子的草庵子就在眼前,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太餓了!一道鉤子閃亮過之后,“嘎啦啦”一聲,又一個脆雷落下來,壩子上一片槐樹林里隨即燃起一輪太陽似的火團,把那周圍的夜染得赤紅,聽得見樹梢倒落的聲音。他開始往口袋里裝甘薯。又一個閃,銀亮銀白,天如一把巨傘籠罩下來。他看見甘薯黃青的葉子一閃,就聽見一聲銳利的狗吠。他看見庵子了,黑黝黝的門洞,一只獨眼的巨人。電筒光射了過來,雪亮的白棍一直搗在他的太陽穴上。他“轟”的一聲,恐懼涌了上來。他要掛著一筐甘薯游街了,跑也跑不掉的,不餓得皮包骨頭,不斗得雙膝跪成水牛牛蹄……他連忙扒了兩顆甘薯,躍起來要跑。

一聲呼嘯,那白棍又搗在他的腿肚子上,狗吠順著棍刺過來?!罢咀?,小日了姐姐的,我看你往哪跑?!”他聽見鬼變子的腳在甘薯墑子上跑動的啪啪聲。他剛吃了甘薯,身子骨有了點勁。無奈,甘薯地已爛透了,一只腳邁出去,另一只腳硬是將它死皮爛臉地往回扯。他把口袋抱在胸前,猛然轉過頭來,順著兩個甘薯墑子中間的地段橫著跑。他聽見狗叫著從腳后跟,沿著原來直的方向竄了出去?!澳闩??!狗日的小苦瓜,逮到我非剝了你的皮!”他一驚,自己已被鬼變子認出來了??诖锞湍撬奈鍌€甘薯,他沮喪起來,腳下就慢了。狗又射了過來,這是條黃狗,是他媽的狼的種,鬼變子的哮天犬。他捽著口袋頭使勁回頭一甩,一下子就打在了狗的頭上,狗“嗷嗷”叫了兩聲,橫轉著身子,往回跑了?!靶】喙?,你敢打我的哮天犬,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知道自己跑不過鬼變子,索性坐在甘薯墑上不跑了。與其跑得只吐血腥氣,還不如吃個飽,隨他鬼變子怎么處置算了。他知道,鬼變子要不是頭上頂著防雨的麻袋,早就追上他了。他鬼變子一天到晚只出張嘴,一吹哨子,喊人上工,一吹哨子,罵人下工,吃得肚子如秋天的蓖麻子一樣,能攆不上一陣風就可以刮跑的他?鬼變子看甘薯逮到的人,已經快有一個連了,他的批斗水平也是全公社有名的。

雨鞭仍舊斜著抖甩著,啪啪啪啪響。他努力睜開眼,可是那手電筒的白光硬是把他的眼皮扯到一起,使勁往一處縫合。此刻,他很坦然,已經嘗到甘薯底部那甜嫩嫩的水腥味。他吃得很仔細很殘酷,不再把甘薯皮與稀泥一起交給舌頭,而是先用牙一圈一圈地啃完甘薯皮,然后再船到碼頭車到站似的,不緊不慢地吃。鬼變子竄到他跟前,電筒的光在他的口袋上繞了幾圈,“走!”狗“嗚嗚”地哼著,雨聲里分外響亮。鬼變子擰亮了馬燈,庵子里的黑暗“哇”地一聲被擠打出去。一張涼床上沒有鋪席,一床黑面露絮的被子半鋪半蓋著。大黃狗“嗚嘔……嗚嘔”地齜牙咧嘴。床頭里面放著兩把鐵叉,其中的一把鐵叉上放著一根油光光的皮帶。鬼變子把口袋往地上一扔,脫著濕褂子。燈光下,他看見鬼變子胸前兩塊墳包一樣的肌肉,窄窄的腰??謶钟忠u了上來,他不知道該跪下還是該坐下,嘴唇哆嗦起來。剛才那種坦然已變成無比的膽怯,明天他就要跪在玻璃片上,日夜熬在會場上。也許鬼變子還會把他吊起來,扒光衣服用帶刺的棗樹枝抽打,帶頭喊著震天動地的口號。他吸了一口雨夜里特有的腥涼,仿佛已經聞到自己血的味道。他猜想,自己至少要被斗上十二三天,每天只能喝幾兩稀飯,燈油一樣,非熬得腸干筋瘦不可。

又一個雷,雨喧嘩得更急了。他開始感到侵入骨髓的冷意,兩眼驚恐地望著鬼變子。鬼變子已扭干了褂子,晾在床頭鐵叉把上,腰一彎,脫下了由長褲剪成的褲頭,精光地站直了。他看見鬼變子兩襠黑乎乎的,那丑物卻劍拔弩張,硬硬地挺著。不知是什么原因,當他看見鬼變子的丑物和他肚子上那塊蠶豆般大小的手掌一樣的青痣時,竟然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雪花來了!她還在家餓著呢!自己半年沒有勁干那事了,她是他用兩塊玉米餅換來的女人,村上雖然不算是朵鮮花,也算是一根嫩草了。鬼變子對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換上枕頭下面的一件長褲子,披上半截袖的褂子,然后從床頭重新拿出條舊麻袋,將袋底從外往里,用手兜成窩窩狀,往他頭上一戴,“你狗日的小苦瓜在這給我看半夜甘薯,你盡管吃,要是讓別人也來吃,哼……”鬼變子喚了聲“哮天犬”,隨手拎起床邊半筐紅薯,隨著一陣雷聲,走出庵門。他愣愣地站在床邊,聽著風雨里鬼變子的腳步聲,越來越弱。突然,他明白了鬼變子那淫蕩的笑意,也突然相信了村里人流傳的鬼變子的風流故事,“哇啦”一聲,他狼一樣地沖進雨中,狂喊:“我日你鬼變子……”鬼變子并未走遠,一道白光射過來,他睜不開眼睛,滿臉憤怒的表情漸漸被自己扭曲,慢慢變成絕望、無奈,最后,他徹底地蔫下來,癱坐在雨地里……

“死吧,我日你親媽!”

父親拼命地跑,他要追上眼前那片霧靄里的紅薯,然后搶奪過來,用牙齒一點一點地嚼碎。狗還在身后追攆。這狗大部分都是村上的,卻不認識他。他要報復,他要奔向十幾年前的那個目標,他要跑,現在他有的是勁,他要跑到那個目標跟前,他要跑過那個目標。大地在他的腳下往后飛退,他隱隱地感到腳掌下的疼已經變成一眼泉,汪汪地噴涌著水花,心像是被灼燒的針尖挑了一下,疼了起來。遠方光霧里的紅薯一會兒變成一塊大紅布裹著的嬰孩,凄慘地哭叫著,兩拳攥成紅得耀眼的憤怒,如同五月的桃子一樣,向他無聲地抗議著;一會兒那紅薯又變成了雪花胸前兩個雪白的奶。那天晚上,當他像被抽了脊梁骨,軟軟地回到家里時,煤油燈下,他看見她的雪花還赤身裸體地仰躺在床上,嘴里“庫吃庫吃”地啃著紅薯,臉上的紅潮還未退去。雪花一見到他,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她的腿慢慢回收,然后坐起來。這一切動作都是無聲的,好像是被寂靜漂白過了的冬夜。他看見了雪花緩緩并攏的兩腿中間,正有穢物不長不短地掛在那兒?!拔胰漳阌H媽媽的,你死去吧!”他伸手從床沿的筐里拿出一個大紅薯,撥開雪花的雙手,塞進她的嘴里?!拔易屇愠?!我讓你吃!”他發瘋似的將紅薯往雪花的嘴里塞。雪花一開始還躲閃,但漸漸地她干脆張開了嘴,任憑他將一個大紅薯塞進嘴里一大半。嘴角被撐開裂了,鮮血淋漓了下來。他沒有解恨,他知道農村是有三樣東西不能讓別人占一點兒的:老婆、房產、土地。倘若哪一樣被占,那不僅是自己終身的恥辱,而且也是祖上臉上的污漬。你也只能在別人的吐沫星子里活著,連走路都必須將頭夾在褲襠里。他從裝著紅薯的口袋里,掏出了鬼變子的皮帶,沒頭沒臉地抽打著雪花。一皮帶下去,雪花媽呀尖叫了一聲,三皮帶下去,雪花翻身下床,死死抱住了他的雙腿,嘴里的紅薯掉下來,打了一個滾,做錯事情似的,也停在了他的腳邊。他高高舉起的皮帶沒有落下去,而是落在了那個紅薯身上。那一夜,熬到天亮,他認命了,戴綠帽子就戴綠帽子吧,頭夾在褲襠里就夾在褲襠里吧。過了一個月,他似乎有些忘記了那事情,連同那天晚上的夜色也變得薄起來了??墒?,接下來的日子卻讓他再次沉入暗夜深處,難見天光。被鬼變子好受了半宿的雪花竟然懷上了,他感覺腦袋上像是被砸上一枚釘子,而且還掛上了一筐紅薯,墜得他頭痛欲裂。他發怒了!皮帶開始隔三差五地嵌在雪花身上,他想將鬼變子的種抽下來??墒?,這粒種子比她頭上的釘子還結實,以至于他踹了兩腳,也未踹下來。眼看著這粒種子撐大了雪花的肚子,變成了巨大的疼痛牢牢地罩在他的頭上。

“哇”的一聲,哭聲再次擊中了他的頭。他被這哭聲扒光了衣服,被這哭聲抽成一滴夕陽似的血珠。他算過,計上今天,他被這哭聲變成的毒蛇咬嚙了整整十三年零二十一天了。雖然他常勸說自己,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但那只是一閃念。他的記憶怎么也不同意,而且還不斷推過來那個雨夜,推出那條目露兇光的黃狗。一想到那夜鬼變子回來時抖動著身子的舒服勁兒,他就想搓牙。那晚,他把甘薯墑子踩踏出三間屋大的一片狼藉,而鬼變子只是看著他發瘋似的踩踏,并不阻止,只是笑嘻嘻地罵:“狗日的小苦瓜!狗日的小苦瓜!”他連水帶泥抓起一棵甘薯扔向空中,嘴里嗚了嗚了叫喚著,不知該對誰說話,也不知說了些什么。他把鬼變子送過來的半口袋甘薯扔出丈遠??膳R走時,他又含著淚,拿走了。那口袋里裝著那根油光光的皮帶,他想早晚他會用它抽爛鬼變子的丑物的??墒?,鬼變子沒有等到他來抽打,就被一天晚上的響雷擊成一塊黑炭,他的草庵子倒蓋在他身上,成了他的墳。

河畔沒有人。水面靜靜的,像往常一樣。他一松手,高粱稈編排的席散落了下來。他很累很累,眼前還是那片空曠。有人涌了上來。他衣服也未脫,跳進溝里摸起來了,人們開始明白怎么回事,紛紛跳下去,摸。銀河橫貫東西,小福子仍然沒有摸上來。他的心踏實了,可恐懼卻隨之爬上來。他擔心小福子會突然抱住他的腿,死死地,往深水里拖。半夜,小福子被貓船上的滾鉤鉤上來了,七竅殷殷地流出血,小肚皮上的那塊青痣已失去了往日的生動。

坐在幼小的墳包前,父親想,小福子的褲帶只能在河岸上,到底是誰個雜種拿走了呢?突然平靜了下來,他覺得日子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沒有了那褲帶,即使褲子被勒得緊緊的,他還是擔心褲子有一天會在人面場突然掉下來,他開始到處尋找那根皮帶了!以至于逢人就問:“你看見我家小福子的皮帶沒有!唵……?”找了一年,他也沒有找到皮帶。不過,只要他一做夢就會聽見皮帶在另一個孩子身上嗚嗚地抽響著??梢槐犻_眼睛,卻什么也沒有。

作者簡介:李星濤,安徽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星星》《綠風》《文學港》《詩歌月刊》《安徽文學》《江門文藝》《詩潮》《中國校園文學》《少年文藝》《佛山文藝》《上海詩人》《中國鐵路文藝》《作家與讀者》等發表詩歌300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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