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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無反顧的光芒穿過寒冷”
——白紅雪詩歌的悖論修辭與尷尬抒情

2017-02-23 17:33霍俊明
關鍵詞:悖論詩人詩歌

霍俊明

(中國作家協會 創研部,北京 100875)

“義無反顧的光芒穿過寒冷”
——白紅雪詩歌的悖論修辭與尷尬抒情

霍俊明

(中國作家協會 創研部,北京 100875)

白紅雪的詩歌充滿無限可能的悖論空間和強烈的尷尬與反諷意識。這種強烈的悖論性緊張、矛盾修辭和尷尬抒情,源于他提前用理想情懷的沖動領受了一個時代難以想見的寒冷,并以一束義無反顧穿越寒冷的光芒的姿態在詩歌的世界中探尋。其詩歌中存在著大量的悖論性修辭的話語方式,同時呈現了個人生活體驗、想象方式、生存方式的某種尷尬、沖突。詩人要表達真理只能用悖論的語言,作為一個真正的與語言、想象、經驗、現實、歷史不斷發生摩擦的詩人,白紅雪的充斥著悖論修辭與尷尬抒情的詩歌彰顯出了悖論的強大力量。

白紅雪詩歌;悖論;修辭;尷尬;抒情

在這個看似越來越自由的時代,詩歌的寫作、發表、傳播、獲獎甚至成名都顯得如此容易,容易得讓人心驚。但是,當我細讀完白紅雪的詩歌后,我決定應該為之寫下一些哪怕是零碎的感受。對于白紅雪這個湖南詩人本身我幾乎一無所知,這樣也好,能夠讓我在詩歌中完成一次純粹的對話。而白紅雪的詩歌寫作更多的時候是充滿了強烈的悖論性的緊張、矛盾修辭和尷尬的抒情,正像是那束光芒在義無反顧中穿越寒冷,詩人提前用體溫和內心的理想情懷的沖動領受了一個時代難以想見的寒冷。而可怕的是,這種寒冷是一種不為人知的曖昧的天鵝絨監獄般的寒冷。那么在這個層面上,似乎任何的一個時代我們都可以說出這樣的一句被用得濫俗的話——“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能的嗎?”任何時代都存在著有形或無形的奧斯維辛,有的是用機槍和毒氣制造的集中營,有的是用柔軟的天鵝絨制造的監獄,區別可能只在于此。

白紅雪的詩歌給我一個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充滿無限可能的悖論空間和強烈的尷尬與反諷意識,這是否印證了當年克林思·布魯克斯曾認為浪漫主義的典型風格是“悖論的驚奇”,而古典主義尤其是玄學派詩歌的典型風格則是“悖論的反諷”,盡管布魯克斯的這個總結在很多人看來都有草率的嫌疑,但是基于中國當代詩歌在90年代以來的寫作事實,我認為詩人寫作中的悖論修辭已經成為一個基本的維度,盡管可能我的這一概括同樣是充滿草率的。因為,在90年代中國的社會現實,急速的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和物欲狂潮在城市的高大灰色建筑對郊區和農村的蔓延與吞噬中,作為生存個體都不能不空前地強烈感受到尷尬、悖論、困惑和矛盾的基本體驗,而當這種體驗以個人乃至詩歌的方式呈現出來的時候,90年代以來的詩歌寫作就不能不呈現出悖論修辭的傾向,當然這種傾向在不同類型的詩人身上呈現的深度和廣度是不同的?;蛟S,對于那些永遠在光線暗淡的書本閱讀中進行玄學寫作和無限的耽溺于內心的不及物寫作的詩人而言,悖論、緊張和生存的瓜葛都永遠與他們無關。相反,只有那些真正的與語言、想象、經驗、現實、歷史不斷發生摩擦的詩人才能夠彰顯出悖論的強大力量。

在一定程度上我同意布魯克斯將悖論看作是詩歌的本質性特征之一,他認為詩歌的語言就是悖論的語言,因為“悖論正合詩歌的用途,并且是詩歌不可避免的語言??茖W家的真理要求其語言清除悖論的一切痕跡;很明顯,詩人要表達的真理只能用悖論語言?!盵1]白紅雪的詩歌中存在著大量的悖論修辭的話語方式,而這種話語方式同時呈現了個人生活體驗、想象方式、生存方式的某種尷尬、沖突。正如他的名字,白紅雪自身一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悖論,而其詩集《魚和刀的羅曼史》就是一個有關悖論的最有力的證明。

在科技理性和工具理性瘋長的經濟時代的深淵中,詩歌的黑色末日是否已經在不幸而又不可避免地到來。索爾·貝婁不無失望而滿含悲辛地說:“從事于詩歌,哲學與繪畫等等,在技術社會中不過是人類的托兒所游戲,在科學的時代到來之后這臺游戲便不得不被拋在后頭。在世界末日來臨之際,人文科學將應召為地下墓穴挑選墻紙?!盵2]20世紀80年代以來,尤其是21世紀以來,無限提速的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使得詩人無形中對以城市為象征的工業化場景有著本能性質的排斥?!拔浵伋30岩恍┏镣吹耐?掛在橡樹枝丫上,并耐心等待/那只啄木鳥前來確診//但啄木鳥的嘴唇呵/壓根兒只親吻橡子……”(《橡樹和螞蟻》)白紅雪患上了深深的時間焦慮癥,往事的記憶成為病痛,猶如體內的桃花短暫的飽滿、紅潤過后就是長久的荒蕪、無盡的迷亂與哀愁,加之城市作為一種商業和工業文明的強大陰影的遮蔽,詩人不能不在尷尬中排拒這種焦慮和遮蔽,甚至在詩學的意義上,城市已經成為一個工業化時代的黑色象征,城市,是一個不受歡迎的符號,“那天下午紅酒一樣纏綿/整個黃花機場停滿了小轎車/就像沉淀于紅酒底部的藥渣:/把廣場內的矮樹醉得東倒西歪!//風其實并不大,陽光中的白鳥//卻無法站穩腳跟。她們浮萍一樣/在機場上空漂泊,竟把我們的信仰扯斷//親愛的!如果我倆是一對白鳥/也有可能在這城市上空漂浮/但上帝呵,會不會把咱們做為藥引/分別投放到兩瓶紅酒之中?”(《黃花機場上空的白鳥》)這讓我想起當年的波德萊爾和他詩歌中的城市、街區:“穿過古老的郊區,那兒有波斯瞎子/懸吊在傾頹的房屋的窗上,隱瞞著/鬼鬼祟祟的快樂,當殘酷的太陽用光線/抽打著城市和草地,屋頂和玉米地時/我獨自一人繼續練習我幻想的劍術/追尋著每個角落里意外的節奏/絆倒在詞上就像絆倒在鵝卵石上”。[3]白紅雪的詩歌是否印證了那句話——真正的詩歌從來都不是妥協的產物?面對著轟然加速的市場時代和城市對鄉村的擠壓和無限膨脹,詩人不能不處于一種巨大的焦慮之中,“今夜,我把洞庭湖從記憶里擠出來/并苦口婆心引導她與一只螢火蟲相戀/這城市的燈光太臟,也太憂傷/我決不讓她投入你的懷抱”(《我所懷念的洞庭湖》),鐵軌、城市,市場,共同打開的是當代人的飄泊和孤獨、茫然的狀態,再升華點說就是象征了一個農耕文明的挽歌,所以詩人想“拯救”,拯救被異化的個體,因為工業時代的生活就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在公路上高速行駛的人只關注于速度本身而忽略了兩旁景觀的真正面目,而理想化的挽留顯然是不能剎住那無限加速度的工業火車的,而工業化的代表城市則成為詩人批判的對象,“哦,遠方田埂上的哇鳴和狗吠/是否還在掩護走私毒品的螢火蟲?/這城里的燈光呵,已經淤血一般/在黑夜體內悄悄凝固和沉淀”(《午夜月光的顫抖》)。

詩歌作為一種語言、思與存在的最為凝聚的晶體形態,更像一束時代黑夜洶涌奔突的河流上的寧靜或不安的火焰,照徹和呈示著個體存在和內心深處的黑暗場閾。歌德曾警告世人——誰不傾聽詩歌誰就是野蠻人。精神大哲馬丁·海德格爾在通往澄明的晦暗的林中路上不時提醒人們:假如我們不想在這個時代蒙混過關,通過分割存在物來計算時間的話,我們就必須學會傾聽詩人的言說,因為這個時代遮蔽存在,因而隱藏存在。

可悲的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降,古老溫潤的農耕慶典不可避免地成了黃昏最后的閃光。理想情懷,那大地上延展不息的本源性依托在詩人海子的黑色的死亡事件中撕裂成一個個碎片。詩人作為大自然的歌者,本可以直接傳達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但詩人的言說往往會陷入一種困境之中?!把哉f的窘境,真正來說,即是靈魂窘境的表征;更進一步地說,詩靈魂窘境的來源。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我們也許無法改變我們的生存處境,但我們至少能夠改造我們的語言?!盵4]詩人通過改變語言(詞語)來改變世界,緩解靈魂的窘境。所以在80年代甚或90年代的詩歌寫作中,仿效海子的“麥子詩”曾大量涌現,而其中不乏拙劣的仿寫使包括“鄉村”在內的一些偉大的詩歌元素受到了戕害。對于中國詩人而言,土地、莊稼、自然意象恰恰能夠彰顯出詩人的復雜經驗和想像力。但是,真正的從鄉土本身生發的詩作卻無疑在一種偽民間書寫中被再次遮蔽。而白紅雪的一些關于鄉村的詩歌寫作卻讓我重新感受了鄉土的力量,一種不可或缺的詩歌元素的蘇醒,“今夜。那小木屋里的燈光/仍然黃狗一樣守望黑暗/而蒲公英的白/又把遠方的風雨燙傷//母親內心的疤痕/卻永遠不會發光/更不能遠走他鄉!//但她的白發似草藥/可以給我的思念止痛”(《蒲公英的白》)。我不知道在這個無限曖昧而又強奪的時代,還有多少個詩人能夠從骨髓深處歌頌和懷念那些逝去的鄉村事物,還有誰能夠在冷漠工業的復制羅網中吟唱關于本源性質的純棉般的鄉村情愫。

對于白紅雪以及當下部分義無反顧穿過寒冷的詩人而言,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都沒有一個最終的歸宿和停泊地;不幸的是,詩人成了城市和鄉村之間永遠的宿命般的漂泊者和異鄉人,當無家的潮水在工業時代日夜奔涌的時候,我們都成了名副其實的望鄉者,“站在屠宰場旁邊的牛/突然哞一聲,低下頭去/把命運之蟻狠狠踩滅!//但草的尖叫呵/仍然在牛角內奔突/企圖扎破一節盲腸回家?//而每一條路都露珠一般/從起風以后的葉間滴落”(《站在屠宰場旁邊的?!?。在我看來,這屠宰場旁邊的牛不容置疑地成為現代人有限生存的真實寫照與象征。那么,人類究竟該棲居何方?出路何在?城市已然淤血一般,鄉村也先天性傷痕累累。因為對于白紅雪而言,出生地的鄉村成了一個家族歷史的見證,而一個普通家族的歷史卻是用無邊無際的痛和刺目的死亡寫成的,這種觸目驚心的家族譜系敘事是在歷史與現實、生存與死亡、回憶與遺忘中同時完成的,“一覺醒來,我被多年前的夏天/直嗆得想哭;那天中午/梔子花在河岸上裸體轉身/竟被一只牛虻撞成重傷//然后。姐姐也從鄰村歸來/進門后便與母親抱作一團/其哭聲,若繽紛閃閃的蝶/落滿我幼小心靈的每一寸矮墻//現在又是榴花般熱烈的夏天呵/母親仍然在鄉下的小木屋里/弱不禁風地做些事情,通夜點燈/而她內心的懷念比燈光還亮!//因為姐姐自殺的晚上/狗吠熄滅了所有燈光……”(《夏日往事》)悶熱的夏天,死亡的陰影,家族的沉悶故事帶來了生命存在的諸多難以規避的悖論甚至宿命,這種黑暗的生存與死亡的細密紋理當詩人在此后的歲月中不斷撫摸的時候,那種毛糙的刺痛仍叫人驚心得難以釋懷。

當然,白紅雪的一些詩也存在著一些問題,總覺得他的詩歌似乎還有一個地帶一直沒有被開墾,是經驗的視閾限囿還是詩歌語言的需要繼續淬煉?白紅雪的有些詩歌尤其是一些幾行的短詩過于強調了一時一地的即時性感受而缺少了詩意和時間的沉淀。在此前提下,我更喜歡白紅雪的《短劍與長裙》《時間深處的白蟻》《第二十種鳥聲》《時間的馬群》等長詩,其中既有詩人本體性的關于生命、時間和生存的多重探問性的挖掘與思考,而且同時容留了個人性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于是,彼岸世界長滿了謊言/花謝之后還是花謝啊/被馬踏過的土地已枯萎成海綿/匆匆吸干了時間/時間吸干了真理/真理又吸干了我們的生命”(《時間的馬群》)。

希望這個春天窗外正在盛開的白玉蘭和席卷北京的沙塵暴能夠給這個時代的詩人帶來更多的叩問與反思;而白紅雪的詩就如這場玉蘭與沙塵暴的悖論之爭,不斷地糾結和互否,不斷地在排拒中向前奔走??闪钊司拘牡氖?,其終極問題仍然不容樂觀:白玉蘭能否遠遠地甩掉黃沙?

[1] 克林斯·布魯克斯.精致的甕:詩歌結構研究[M].郭乙瑤,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5.

[2] 索爾·貝婁.赫索格[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492.

[3] 波德萊爾.惡之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56.

[4] 張 閎.聲音的詩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4.

A Light Proceeding through the Coldness Unswervingly:On the Paradoxical Rhetoric and Embarrassing Lyric in Bai Hongxue’s Poems

HUO Junming

(Department of Creation and Research, Chinese Writers Association, Beijing 100875 China)

Bai Hongxue’s poetry is filled with infinite possibilities of paradoxical space and strong embarrassment and irony consciousness. This kind of strong paradoxical tensions, contradictory rhetoric and embarrassing lyric, originates from his feeling of the unimaginable coldness of an era with the impulse of idealism ahead of time, and his exploration in poetry as a bunch of light unswervingly proceeding through the coldness. There are a lot of paradoxical ways of discourse in his poems, and it presents some embarrassment and conflicts of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 imagination and survival modes. To express the truth, the poet can only use the paradoxical language. As a poet constantly rubbing with language, imagination, experience, reality, and history, Bai Hongxue’s poetry, which is full of paradoxical rhetoric and embarrassing lyric, shows the great power of paradox.

Bai Hongxue’s poetry; paradox; rehtoric; embarassment; lyric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2.002

2016-12-01

霍俊明(1975- ),男,河北豐潤人,中國作家協會研究員,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現代詩歌批評以及現當代文學。

I207.2

A

1674-117X(2017)02-00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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