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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碧玉

2017-02-23 13:20王曉云
安徽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國軍楚雄

王曉云

1

這里樹木參天,有著密密的叢林。山林間到處都是小鳥的婉啼,還有蜿蜒千里的淙淙的小溪。小溪有時候看不見了,有時候又從山坳間顯露出來,有著悠長如練的記憶。

楚雄伸出手,忍不住在林地邊的小溪里抓撓了一把。他感覺有滑膩的小魚從手指縫掠過,他欣喜地跟長官張文津和吳祖貽說,“看,小魚!”兩個身著軍服的長官不禁都笑了,他們咧開嘴,看著這個孩子,這個慢慢就要長成的大小伙,他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說道:“是啊,這么美的景致,要是解放后……”剎那間,談到解放,三個人誰也不說話了!

毛楚雄抬起頭,向遠處的山巒瞭望。從他的眼睛看出去,整個大山莽莽蒼蒼,幾乎一眼看不到邊,8月秦嶺,無邊的綠色為一切罩上了一種詩意的通透,仿佛一切都盈滿了水滴,波光閃閃。

可是一想到眼下的格局與情境,由不得讓人的心里沉重起來。

19歲的青年毛楚雄,他已經是個青年了。他的身材,板正而略微有些強直,這得益于他可能從小就進行的一種有意識的訓練。他的手呈現出一種灰白色,有著鋼琴家那樣的藝術的憂郁(從小沒有干過什么活,而又有一種內心和外在堆積都渴望的強大)。他穿著簡陋的軍裝,不過從打著綁腿的偉岸的尺度看,他有望成為未來一名更加生機勃勃的軍人,一個士官、一個將軍?誰知道呢。

當毛楚雄打量山巒的時候,兩個干部,張文津和吳祖貽也在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小伙。這是一個紅色家族重要的傳承人之一,他的身上難免不帶有一種炫目的氣質,一種耀眼的精神,一種說不清的美好和對什么的向往。這就讓在8月流火與流水同時并存的山林間舉步疾行的兩個長官禁不住帶著一種熱切和茫然。

8月了,他們離開大部隊,輾轉來到這個山林已經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在一個多月里,他們渡丹水,越青山,穿過了一望無際的矮山丘陵以及偶爾會遇到的平原,他們有章法有步驟地在祖國大地上奔突,受命于一種紀律嚴明的指揮和安排,就好像在最困難的時期,還在等待的一個指令,這個指令是那么的讓他們欣喜若狂,足以讓全世界所有的、所有的痛苦和悲傷都消耗去。他們需要一個方向。

而現在,他們失去了方向。

2

其實他們并不是真的失去了方向。之前,他們在山間開闊盆地奔走的時候,那些老鄉看到他們依然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一晚,他們投宿在一個山間獵人的小屋。老人很寂寞,帶著一個啞兒子和一個小小的孫女。啞子的妻子因為難產,離開了這山林間清新的所有。老人捧著旱煙鍋,用去年冬天打下的獾豬肉招待他們。8月林間,溫涼得竟可以生火,火光照耀在一群人的身上,也不覺得燠熱,反而是一種喜氣洋洋的微溫。飄香的獾豬肉從一個吊罐里噗噗向外冒著熱氣,而那種溫暖的情境讓兩個長官和毛楚雄都熱烈起來。

長官說:“大爺,我們發放的政策宣傳單你們都看見了嗎?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我們是讓人民,也就是讓你們成為當家做主的主人?!?/p>

老人笑著說,“你們講那些,我也不懂?!彼⑽⒌匦χ?,嘬吸著旱煙,眼光順著敞開的門,散淡地望著,就像突然之間,望見了無窮遠處,遠處那郁郁的森林。

毛楚雄的眼光從老人的眼光那收回來,他遞給老人一個燒熟的紅薯。他說:“大爺,那你覺得國民黨軍和解放軍誰會勝?”

老人更是無聲地笑了,他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古代蕭何追韓信,為什么要追呢,那是有道理的。因為只要有將官,就不能小看這片瓦楞子山,翻過去就到了長安,那里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從來,從陜南來關中,都是必勝?!?/p>

毛楚雄一聽,心下欣喜:他說,老人家,那你說,我們現在還在有利的地勢了?

老人將煙灰在地上磕了磕,他說,那你還不知道嗎?這個地方叫寧陜。什么叫寧陜呢,是安寧陜西。世間本來沒有寧陜,乾隆爺四十八年,當時的清朝撥了長安、周至、石泉、鎮安、洋縣各縣的地,設置了五郎廳。嘉慶年間,又設置了“寧陜鎮”。這里是山地進入平原的關口,一過山,就進入西安城了……

老人的話,為三位年輕的將官心中注入了溫熱的火焰,是啊,處于這種動蕩之中,又處于這個深山腹地,他們原本都對于自己的使命,有一點迷茫了。

3

自從抗日戰爭勝利的喜悅稍一消減,他們瞬間陷入了一種迷惘。1945年8月14日,擠在那間狹小的軍隊臨時征用的前商會倉庫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一百多號人擠著,外面墻邊還站滿了人,盡管這是一個已經流傳并已被私下公布的秘密,但是在面臨它被宣讀的時候還是那么激動人心。

老式的收音機沙沙地響著,在嘈雜聲中,出現壓抑的、似乎被音波渲染的有些顫抖的聲音。毛楚雄站在人群中,那時候,他已經是這樣一個成熟的青年了,剛剛從老家湖南來到湖北還不到一年的時間。盡管時間短,然而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他不僅是耳聞目睹,也已感同身受。他在人群中把牙咬得緊緊的,雙手的拳頭不留意就攥起來,還沒有待到他聽清,人群頓時像潮水一樣喧嘩起來,他頓時被人群簇擁著,全體瘋跑到野外,他們駐扎的整個小鎮頓時沉浸到一種狂歡里。

可是這種狂歡還沒有持續多久,部隊間迅速又傳出某種不確定的信息。這種信息并沒有被大張旗鼓地提出來,在嚴肅的場所,或是開會、訓練、吃飯時,以及各種各樣勞動的場面中,也不見有人低聲交談和議論。但是,一旦被很敏感地觸及到這個問題,大家便都噤若寒蟬,仿佛燦爛的陽光瞬時被陰云籠罩。圍繞部隊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

這點,毛楚雄體會的尤其強烈?,F在,他就孤身在這個部隊中了,母親在什么地方,他并不能確切地知道,父親在什么地方,他也只是知道他的墳塋一個大概的方位所在。他幾乎沒有見過父親,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大伯,那些被神秘傳遞的信息,他也只能微妙地領會。有時候,生活在部隊中,他只覺得特別特別地孤獨,有時候,他仔細地想想,又能感到被溫暖的關懷著,但是,這種所謂的溫暖只能深深地埋在他心底,他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去向人說。

4

秦嶺的8月是一個美妙的時節,山嶺間長滿了像獼猴一樣顏色的小果實,被稱為獼猴桃,還很硬,有稍微軟的,用手輕輕地捏幾下,送到嘴邊,他便能感受那甜蜜的芳香。還有野葡萄和一種被稱為五味子的野果子。那種艷紅色的晶瑩剔透的果實懸架在整個山嶺的一些樹上,藤條飄拂,風華絕代,嘗一口有濃烈的甜澀。

毛楚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野果子。

他停下來,再次向他的兩個長官說:“長官,我們真的再穿過一兩百公里就到西安城了嗎?是不是有這么近!”他有點慨嘆,同時他的心里又激動地怦怦一陣跳。

張文津先面對他停下來,作為干部旅的旅長,他對于年輕的正在成長起來的干部有著特別的偏愛。公開身份他曾是上校參謀,他將毛楚雄這個孩子,這個現在業已長大的青年要在身邊,他感覺到一種歡欣的鼓舞,就好像看到一棵正在冉冉拔節的翠竹,又像一棵臨風的小樹,一棵他家鄉見到的正在灌漿的玉米。他喜歡這個青年,雖說是他的警衛,但這孩子那寬盤大臉,那已經魁偉的身材,怎么看,都怎么讓他喜歡。更何況,還是一個紅色家族的后代。說到底,他是有一點私心的,他看著這個青年,仿佛就看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神秘的希望,使他對于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更產生了一種對神祇般的熱愛。是啊,他是多么熱愛他的事業,這是多么的不容置疑,每當他感到勞累和疲倦時,不,他只要一想起,頓時就精神百倍了,直到倦怠再次襲來,他通常就直接就著椅子睡了過去。

張文津用手掌輕輕地撥開一片炫亮的葉子,向遠處凝望,他再次回頭,肯定地說,對,我們還有一兩天就可以穿越寧陜,進入長安境地。西安,近在眼前。

他們在密密的叢林里,已經穿行了三天。雖說有一個向導帶隊,但是由于他們不斷地要翻山越嶺,要避開人群,有的時候,連向導都有些迷惑了。臨到出發前,他們對于是否穿軍裝有過一定的爭議。上級領導為了安全考慮,曾指示他們可以穿便服,這樣,可以裝成是山民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但是張文津和吳祖貽卻認為,此刻,他們是去談判,談判,就意味著一種凜然的態度,我之談判,連軍服都不敢穿,還談什么!況且,現在是國共膠著時期,從上到下一直在談判,下層軍士不明白,說到底談什么。上層軍官說,組織有大方向,一切行動聽指揮。與之同時傳來的,是我軍領導那揮手之間氣定神閑的風度,這樣的報紙出現在軍隊中,引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激烈情懷。

國軍……是他們要談?

5

抗戰勝利后,武漢成為國軍從大后方進軍華東、華北和東北的戰略樞紐。國軍先后占領鄂中、襄西、鄂東南、豫中、豫西等地,企圖打通他們向華東、華北和東北進軍的通道。

1946年5月10日,國共雙方代表就中原地區停止武裝沖突簽訂了《漢口協定》,但1946年6月26日,停戰協定被撕毀,由劉峙指揮的10個整編師,約30余萬人的兵力,對中原軍區部隊發起了大規模的進攻。

中原局向中央報告了突圍的計劃,要點是主力部隊向西突圍,經伏牛山北渡黃河到太岳。如不成,則在武當山、伏牛山、秦嶺打游擊,必要時轉甘南創根據地,或到陜甘寧邊區會師。

中原解放軍的主力分南北兩路向西突圍。王樹聲率一縱隊(缺第一旅)為南路。李先念、鄭位三、王震等率中原局、中原軍區直屬隊和二縱隊主力為北路……

楚雄就是北路中的一員。

那種戰斗的決心是空前的。

1946年6月26日晚,剛剛來到湖北才半年時間的楚雄,離開了他首次參軍的地方,開始他人生中的第一場、也是最重要的、唯一的一場戰役。

那是一個細雨蒙蒙的夜晚,位于鄂北宣化店街南端的中原軍區司令部,氣氛緊張又充滿了壓抑的寧靜。確切的消息大部分的軍官們并不知道,他們只是簡單地整理了行裝,再次依依不舍地凝望著這充滿感情的小街。這是一個鄂北鄰河南的小鎮,景色優美,交通便利,中原軍區司令部所駐扎的3進3間的舊式建筑原為宣化店商會公寓,十分古樸莊重。加上1946年1月時中共中原局、中原軍區、中原解放區行政公署全部移駐于此,使這座古樸的小鎮頓時顯得重要起來,同時又充滿了生機和希望。毛楚雄剛來,看到那偉岸的建筑,感受到那么多可敬的首長和同志們的關懷,他的心就像始終沐浴在陽光中。3月,董必武首長代表中共中央來慰問中原軍民,5月,周恩來副主席又偕同美蔣代表前來視察,進行了舉世聞名的“宣化店談判”。當時毛楚雄作為一名光榮的軍人,標準立正地站在隊伍之中。他愛這種氛圍,他看到敬愛的周恩來副主席,身材高大、神采奕奕、寬容幽默,他就想到和他在一起的大伯,是的,他從來沒有見過大伯。甚至連父親也沒有見過,可是,他似乎對他們卻很是熟悉,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似乎不僅僅出現在他們家的相框里,也總在他的心里演練,那著名的揮手之間,大伯他是如此地充滿風采。

一切都在靜默中進行。行軍都是悄悄的,沒有一句哨聲、吆喝聲,只聽到整齊劃一的腳步,穿過部隊駐扎地附近的竹竿河,在夜晚的中原大地上傳的那樣遙遠、那樣喁喁切切,仿佛大地的低語。

按照預定的時間,6月29日,他們兵分兩路從柳林、李家寨神奇般地突破了國軍第一道封鎖線,快速越過平漢鐵路,實現了首次戰略轉移的勝利。

7月1日,北路軍進至漿溪店、朱家店一線,國軍獲悉后,慌忙命令劉峙全力追擊。劉峙調第十軍、六十六軍等七個軍趕到天河口、商城西北和西南。但是,我軍再次跳出了包圍圈后,向西突進……

楚雄清晰記得,這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經歷了多少次戰場的洗禮。后面有追兵,天上有飛機偵察和掃射,而北路軍成功地突破了伏擊、阻截,不顧勞累,以日行一百幾十里的速度趕在敵軍前面跨過蒼臺,飛渡唐河、白河,跨過豫西南平原,插入伏牛山南麓……

正是在這里,軍隊喘息未定,而部隊首長們卻以高瞻遠矚的戰略與胸懷,對部隊重新進行了規劃。7月11日,為了分散敵軍兵力,北路部隊再次在內鄉以南師崗地區兵分兩路,是為要讓敵人形成一個概念,滿野都是中原軍,中原軍打不垮、分不開、分頭并進,最終還會會合。

戰友們灑淚而別。

6

楚雄跟著三五九旅和干部旅的隊伍,王震首長帶領他們。這位在共和國勝利后,最終當上國務院副總理、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的首長,風趣幽默。當時他任中原軍區第一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直接參與指揮了中原突圍。楚雄對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1945年夏天,正是王震這位副司令員親自到湖南,帶走了楚雄。

那起源于1944年冬天。在那個漫天大雪的清晨,王震將軍按命令擬率領三五九旅支隊南征,開辟和擴大南方抗日根據地。臨行前,毛主席囑托王震,到湖南后,若找到楚雄,即帶他來延安……

1945年7月,王震副司令員到達湘潭,他馬上委托地下黨組織,找到了楚雄。楚雄和外婆又驚又喜,相擁而泣。正是在那一月,那一天,楚雄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八路軍戰士!楚雄的人生將被重新改寫,他將隨大部隊作戰,一路努力學習,英勇戰斗,并尋機去延安。

現在,經過了整整一年的訓練,楚雄變得更加英武,更加懂事,更加生機勃勃。他的唇上長出了細密的茸須,他行武舉步都有大人的風范了。當然,在那個時代,19歲早就是大人了,當年還有機靈的紅小鬼,他們最小的,也才13歲啊。

楚雄現在跟著他的領導,中原軍區干部旅旅長張文津和干部旅政治部主任吳祖貽一起出發了。其時,他的公開身份先是教導隊第四連的一名戰士,后來是軍區政治部的宣傳干事,再后來是軍區司令部電臺的發報員。中原軍區做出突圍決定的那一刻,王震副司令員就對他說:“小毛跟我走!”首長還讓勤務兵為毛楚雄領來一支手槍和一匹馬。毛楚雄不要馬,他接過手槍就跟著首長出發了,他說,我是警衛和普通干事,我要馬干什么。路過丹江時發生了激烈的戰斗,他第一次看到江水中漂起了那么多戰友的遺體,遺體載浮載沉,染紅了半邊江水,楚雄放聲大哭,他抱著王震首長的肩膀,他說,“不,我要打仗,我要下連隊打仗!”首長起初不肯,后來被他的執拗感動了。首長喜歡這個烈士后代的性格,終于同意了他的請求。楚雄在竹林關等戰役中,首次表現就那么英勇!

現在,他離開了王震首長的視線,他跟著旅長張文津和干部旅政治部主任吳祖貽一起出發了,他們的前方將到達西安,他們的目地,是和國軍胡宗南部進行深度談判。是啊,又是談判。隨著王震副司令員率三五九旅攻克距西安城僅200多公里的鎮安縣城,國軍便開始驚慌起來,一連多日,多部飛機飛往秦嶺山區商洛、安康寧陜等地,飄飄灑灑雪片般的傳單印刷精美,仿佛是一封封張著口的請柬,忍不住讓人迷惑起來,真的要和談嗎?

那時候,遵照中央的指示,中原局已決定,以中原突圍北路軍為主在豫鄂陜地區開展游擊戰爭,創建根據地。一個新的創建中的解放區正在興起。

但,國軍要和談,而中共不是對和談具有一貫的誠意嗎?他們該怎樣表現?

7

真的要對和談這樣的事產生懷疑了。

第一次合作,他們是在談,也出現了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成績,而接下來,卻是發生了四一二政變和二七慘案。第二次合作,仍是在談。1936年的西安事變使合作變得具有可能性,工農紅軍變身為八路軍和新四軍。然而,接下來,卻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

可是現在,仍要和談。

這種和談變得那樣的必要而又具有危險的要素。

他們一行四人,走在密密的叢林中。張文津、吳祖貽、毛楚雄和帶路的鎮安戰士肖善義。他們帶著中原軍區軍調部第九小組符號、旗幟、證件,公開去西安談判。他們穿著軍裝,他們是按照傳單邀約,經過組織認證通過的程序,他們是國軍的客人。

他們從鎮安縣楊泗廟出發,經過了月河、黃金美溝、沙坪,他們在秦嶺腹地,正穿過高高的山嶺,穿行在中國寧陜的大地上。

對于和談這樣的政治使命,普通的軍士可以說覺得特別的神秘。那些象征著高智商的拉鋸交鋒中,決定著生死攸關的細節,決定著將士那可愛的生命!誰說這樣的談判不能談,在青山之下,在人民之中,飽受戰爭苦難的中國,她需要和平。

而且,這其中不乏成功的案例。

楚雄和首長們都再次想到了重慶談判。

1945年8月14日、20日、23日,國軍總指揮連續三次電邀中共領袖到重慶談判,決議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的政治和軍事走向問題。8月28日,中國革命領袖在美國駐華大使和國民政府代表的陪同下,從延安乘專機赴重慶。

那次影響廣泛的拉鋸戰談判,竟然談到10月10日,談判為期43天。那時,談判成為國內外關注的焦點,人們擔心內戰在中國重演。經過八年抗戰,全國人民普遍期待和平建設國家。民主黨派、國軍內部均有人反對戰爭,各方相關的大國也都表示不贊成中國發生內戰。當時的旗幟與口號已經很鮮明,毛主席在機場向新聞界發表簡短談話,指出目前最迫切的任務是保證國內和平、實現民主政治、鞏固國內團結,以期實現全國統一,建立獨立、自由與富強的新中國。

問題的焦點是軍隊和解放區問題。

國軍要取消中共領導的人民軍隊,但沒有人民軍隊就不能保障人民的一切。后來中共提出可以縮減自己的軍隊整編到20個師。關于解放區問題,國民黨只愿在政治上作出一些關于開放民主自由的許諾,但一定要在國民黨政軍令統一的名義下取消中共領導的解放區,而中共認為解放區民主政府的存在是革命發展的結果,她受到人民的支持和擁護,在統一的國家中,也要“承認解放區及一切收復區的民選政府”。

談判就此陷入了僵局。而是時爆發的上黨戰役,似乎為一切的和談標注了生動的注腳。

毛楚雄那時候很關注上黨戰役的情況。

1945年8月下旬,國軍閻錫山部第19軍在山西上黨地區要求并接受了日軍投降。該地區恰好位于中共晉冀魯豫根據地的太行分區與太岳分區之間,態勢孤立。這是中共抗戰勝利開始即列入應予收復的地區之一,是抗戰勝利的果實。

適時劉鄧大軍指揮著由晉冀魯豫根據地的部隊在抗戰后編成的4個野戰縱隊中的3個縱隊,對打好上黨戰役,認真進行了戰前準備。晉冀魯豫軍區在抗戰時期組建的游擊兵團編組成太行縱隊、冀南縱隊和太岳縱隊,實行由游擊戰向運動戰的轉變……

那時候的楚雄才剛剛參加八路軍,每天在緊急訓練的營地里、在急行軍的間歇里,他總是想到上黨戰役、想到重慶談判。想到一個就必然會牽動另一個,他的心中充滿了焦灼。那時候信息不通,湖北的天氣還是一片可怕的燠熱,整個的中原軍區被四周的國軍圍得好像鐵桶一般。

亟缺糧食、衣物、藥品及武器,偌大中原軍區的將士們猶如一只只被困入籠中的巨獸,而一場關于圍剿的戰役就要打響。他們急希望穿越中原大地,保存實力;一邊在迷惘中等待最高層的指示。

8

關于中原軍區將士是突圍還是進攻,國內已經渲染得沸沸揚揚。7月7日在突圍西進的戰斗中,李先念司令員就國軍圍殲中原部隊一事發表聲明,在列舉國軍違反“和平協議”和向我中原部隊進攻的大量事實后,再次重申了中原部隊的和平誠意,并要求國軍停止一切追襲及堵截、清剿行為。

但是,國軍繼續大肆“圍剿”中原突圍部隊。而在中原突圍部隊渡過唐河、白河和丹江后,國軍見企圖圍殲我軍于丹江一帶的計劃落空,只好于7月15日讓第九執行小組與第三十二執行小組相繼給李先念司令員發出兩封信:務請李先念司令員接到此信后,與第九執行小組代表取得聯絡,并派全權負責之高級官員前往會談,為“和平”作最后努力。

中共中央曾公開表示:“只要和平有望,仍不放棄和平的談判,即使被迫得進行全面自衛抵抗,也仍是為爭取獨立、和平、民主、統一?!?/p>

正是出于這樣的宗旨,作為中原軍區李先念司令員的部下,張文津、吳祖貽、毛楚雄作為軍區代表,決定徒步行走二三百公里,穿過陜西南部鎮安、寧陜,穿過整個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從秦嶺南越過太白山主峰到秦嶺北,進入古地長安進行談判。

行進其中,讓人們想到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曾發生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曾發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故事。劉邦的漢室江山,正是在秦嶺的掩映下,才得以向北拓展,不僅后來占領了長安,還統一了全國,并將漢文化輻射到國際。秦嶺是一個神秘的所在,秦嶺埋藏著那些永遠不能忘記的夢想。

經過了兩天半夜的徒步行走,張文津、吳祖貽、毛楚雄、肖善義,終于看到一個鎮子。肖善義告訴他們,這個鎮子叫作東江口鎮,屬于寧陜縣管轄,是一個回民鎮,每年回歷九月到了齋月,整個由大部分穆斯林組成的小鎮變得異常寧靜,鎮民們用花花紅紅的紙張將門臉裝飾起來,襯著碧綠的青山,歡迎這一古老的節日。

可是眼下的東江口鎮看上去有些肅穆。寧靜的青山綠水之間,鎮子里的紅紙看起來也顯得鮮艷而淡定。一個高高的由磚塊和木材搭就的碉樓突兀地站立在山區平地之間,一些哨兵在上面瞭望,黃色軍服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顯得那樣刺目。經過東江口鎮,他們只需穿過石橋進入鎮子,再經由一條花木掩映的民間大道,就會進入寧陜廣貨街鎮,而與之北接的就是長安子午道了。這條古老的道路是秦時開辟、漢時盛行,一直到此時仍然通達的道路,它融合著萬年雪和千年兵站的神奇傳說,它是古代穿越秦嶺的六條道路之一,是從陜南到沃野關中的必由之路。

張文津和吳祖貽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在密林里潛伏,設法在夜里通行,可是這時候還早,談判也預定了時間,耽誤時間,戰爭就還在繼續,密林里還在損失那些親愛的戰友兄弟!想到這里,他們作為部隊先遣的和平使者不由得精神一震,仿佛兩兵交戰最緊張的時期,他們必須要走在前列,何況,這真的是談判啊。

這一猶豫,站在碉樓上的哨兵已然發現了他們,子彈凌空突地發出了簌簌的聲音,稍頃,他們聽到了哨兵對他們喊話。

毛楚雄迅速握槍在手,緊貼張文津和吳祖貽站立。此次,他是以警衛的身份出場,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

張文津壓開毛楚雄擋在自己面前的槍,他向哨兵揮手,他說,“請讓你們的長官出來見面,我們是應你們首長的邀請,去西安和談的代表,現在還在和談時期……”

張文津盡量讓自己的口氣和緩,輕描淡寫,作為一個長期在政治部工作的軍人,他明白自己的形象無論何時都代表著黨的立場。

碉樓上的哨兵有幾個走了下來,距離幾米遠時,要求毛楚雄他們放下槍支。楚雄將槍支壓下。哨兵再次反對,張文津做個手勢,楚雄將槍支放在附近的草叢下。

領頭的哨兵接過張文津遞上的證件和介紹信等物件,很仔細地看了一下,隨即,他竟然給張文津、毛楚雄一行,瞬間敬了一個軍禮。這個年輕的哨兵臉上都是青春的痘印,估計仰慕軍官的少年情懷依然在。

張文津看到這里,心下一軟。是啊,多么壯實的孩子,無論如何,幾年的國共合作時期,還是很讓他見識了一些國軍上至高級將領、下至士兵之中一些比較優秀的做派。他們有的出身士紳家庭,文化知識頗為豐厚,還有一些揮戰在前的小兵,竟然也有作戰的智慧以及對于理想的某種追求:比如,一個被俘虜的國民黨小兵還向他談到了巴頓將軍。

看過證件和交代過事情的起因后,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和緩。一路哨兵將張文津、毛楚雄等四人夾在隊伍的中間,向一個較為開闊的建筑走去。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已經廢棄的造紙作坊的一段房屋。此前,秦嶺山間的流水以及豐富的竹木等材質,讓山嶺臨小溪的地方,建了很多紙坊。戰爭讓一些東西凋敝,比如這個曾經應該是規模較大的紙坊,如今已變得支離破碎,就像從日本人手上收回來的蹉跎江山一樣。楚雄聽到長官張文津輕微嘆了口氣。

9

隨著聽起來似乎很親近的笑聲,國軍連長李清潤出現。他上下打量著三位身穿新四軍布軍服的軍人,還有那位剛剛參軍的鎮安籍戰士肖善義,他沒有軍服。李清潤看到新四軍的軍服不禁怔了怔,皖南事變已經發生了好幾年,然而新四軍的軍服還是讓人有點觸目驚心。他故意避開軍服望著遠處,他再次把張文津出示的隨身攜帶的軍調部武漢第九執行小組的旗幟、符號、文件和介紹信仔細看了看,其中有國軍從飛機上發來的給李先念司令員的數封傳單,要求派中共代表到西安和談的邀請信函……李清潤看著,什么都沒說,他隨即站起身來,說要報告團座。

李清潤從那間簡陋的紙作坊的倉庫間站起身來,跑出去。俄爾,他跑回到張文津面前,啪地敬了一個軍禮,誠惶誠恐地說:“長官請,我們岑團長正帶人在江口魁星樓列隊歡迎?!睆埼慕蛭⑿€禮。

毛楚雄跟著旅長張文津往外走,從他的眼光看出去,整個野外都是一片動人的青山綠水,可是,仔細一看,在這些溫柔的山川小盆地之間,短短的距離卻聳立著五座炮樓。炮樓高大而壓抑,在晴空之下,有如灰黃色的剪影,沉默間潛藏著冷冷的殺機。

這是毛楚雄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國軍。此前的國軍對他而言只有一個概念:一些穿著黃軍服的人,一些讓他的戰友身首異處的人。他不能忘記,丹江上那些濃烈的血跡。血好像一些濃烈的染料,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紅,整個河水都變得凄艷,毛楚雄嚎啕大哭,王震將軍拉著他。瞬間此時,毛楚雄的眼眶濕潤了。他有一種強烈的委屈,使得眼前的景觀都變得恍惚虛幻。

他驀然憶起父親犧牲的時候,那些生動的場景后來被不斷演練,每一次閉眼都如此清晰,每一次想起,上一分鐘和下一分鐘,他還是會讓淚水打濕了面頰,那就像潛藏在心中最濃烈的酒。最深刻的畫面,總是出現在睡夢剛剛開始降臨的時候,出現在幸福剛剛出現一點眩暈的時候,出現在對于未來茫然無措的時候,出現在一個少年、青年每一個成長的瞬間。

他不能忘記那年春天的場景。

1934年,紅軍主力長征了,父親留下來堅持游擊戰,他時任中央蘇區分局委員、紅軍獨立師師長、閩贛軍區司令員。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父親率部隊轉戰于閩贛邊界的崇山峻嶺,風餐露宿于山谷密林,不斷保存實力,尋找發展壯大的機會。

1935年4月25日,在江西瑞金紅林山區,父親率領的紅軍獨立師被打散,他帶余部翻山越嶺,夜宿一個僻靜的小村。第二天清晨,山中突然響起一陣槍聲,原來是敵軍在叛徒的帶領下,向房屋包抄過來。父親機敏地沖到左邊門口,命令戰友迅速從后門撤往山上,而他自己則端起槍向涌來的敵人猛烈掃射。敵人以小丘、叢林作掩護,從四面向父親撲上身來。一陣槍彈飛過來,父親右腿一陣劇痛,鮮血染紅了草地……

毛楚雄使勁捏了一下一枚揣在兜里的五星獎章,由于用力過猛,他的手掌一陣刺疼。這是父親遺留下來的一枚獎章,毛楚雄喜歡使勁捏它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一件事情被記住,不斷地被記住,他要記住父親。

記得在那個遺留的最后關頭,父親為了掩護戰友而獨自堅守一個人的陣地。在停戰交火的最后時刻,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珍藏的紅星獎章,那是曾經蘇維埃中央為表彰他卓越功績而頒發給他的。

父親把獎章丟在小溪邊的雜草中。父親咬緊牙,忍著傷口的劇痛,繼續朝敵人射擊,但從右后側打來一槍,子彈穿進他的胸膛。

幾年后,人們在父親犧牲的小溪邊尋找到這枚獎章。他為掩護游擊隊員脫險,英勇犧牲,時年29歲……

毛楚雄淚眼婆娑,剎那間山風吹來,山上的樹葉都翻飛出淡白的葉脈底色。毛楚雄一陣晃悠,他高大的身軀差點站立不穩,恍然走進了一座高樓。他看到國軍分成兩列,看到國軍都在笑,聽到掌聲,他感覺就像走進了一場夢中。

10

岑運應站在魁星樓前鼓掌,他讓他的軍士列隊歡迎。這個出身于廣西北流的國民黨軍官,畢業于國軍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和陸軍大學。此時,他是胡宗南部90軍61師181團的團長。

寧陜江口的魁星樓跟中國很多地方建的魁星樓都一樣。楚雄不明白,為什么作為主管人們科考命運的文曲星,鐘馗卻長得如此猙獰兇惡。傳說鐘馗系唐初長安終南山人,就是現在的秦嶺中段終南山下戶縣石井鎮人,距離寧陜可謂是非常的近,怪不得,在這樣一個深山小鎮,竟也建造了這樣一個樓。

楚雄沒有留意岑運應的笑容,卻上下打量了他們所站立的這個宛若鬼屋的魁星樓。江口魁星樓建在一個深山少見的開闊臺地上,一個小院內建有八角六棱亭臺樓。樓柱為六根,每根柱上都繪有盤龍。樓頂為金色琉璃筒式瓦,木質結構,檁椽外露,椽頭繪有花鳥蟲魚圖案??菢钦钏苤堑脑煜?,魁星面目猙獰,金身青面,赤發環眼,頭上有兩只角,仿佛是鬼的造型??怯沂治沾竺P,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腳金雞獨立,腳下踩著海中的一只大鰲的頭部,左腳揚起后踢,腳上是北斗七星。

整個造型怪異而讓人不安,仿佛捉鬼而先要與鬼近似。

現在,國軍的兩列兵士站在魁星樓的大殿。楚雄不知,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作為他們兩列軍士的相見有何意義。

在這古老的廟堂間,國軍的軍服和新四軍的軍服并列,掩映在其中的,是活潑而熱騰騰的生命。岑運應吩咐士兵看茶,又拿過張文津的證件簡單看了一下,隨即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哈哈笑說:“兄弟我回團部了,不奉陪。韓指導員,請你將貴客們招待一下?!睉暥鍪且晃荒贻p的少校團指導員韓清雅。

韓清雅名字雖清雅,人看起來卻有些粗糙。他也不說話,只是拿起這些證件,潦草地看了一下。隨即,他例行公事,進行了審問。

他審問時,楚雄總是在想,為什么我們要站在這樣的地方,做出爾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姿態,任由他們審問呢?戰爭,戰爭的深刻含義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有的時候是上戰場你死我活,有的時候,卻又是這樣看起來很隆重卻也輕慢的談判。

雖有一個中原和平協議,然而,他們一路在撤離的過程中,卻是面臨了多少圍追堵截,狂轟濫炸,他的戰友顧小順那晚就被飛機轟炸死在了他的懷中,雙眼被炸糊了,完全睜不開眼睛,只是叫我痛啊我痛啊。還有一位藍姐,是一位軍官的夫人,她曾給楚雄洗過衣服,可是在淅川撤離的時候,一發冷槍直接飛進了她的頭顱,齊齊的,一串白色的腦漿飛出,開始看時,還極為簡單和美麗,可是仔細再一看,那是白白的腦漿啊,楚雄頓時一陣惡心,他吐了,吐得很多天都說不出話。

韓清雅再簡單地問了問。實際上這樣的事實已經說了很多遍,他顯然自己也很尷尬,便合上冊頁,準備退出去。

毛楚雄忙問:“我們的武器呢?”因為隨身攜帶的槍支早就在哨兵發現時被卸下了。

韓清雅說:“對不起,現在不能退還?!?/p>

毛楚雄再要說,張文津把他擋了。韓清雅接著說,他們要請示上級。

韓清雅說完帶著幾個士兵推門而去。毛楚雄準備跟出去追問,只在門上瞬間被擋了回來。一排將近有二十幾人的士兵荷槍實彈,臉色嚴峻,站在他們門外的院子里,只將整個魁星樓團團圍住。

11

楚雄透過殿內的老式窗戶向外看,只見寧陜鄉間的太陽已退的只剩下最后一束,一些光照在樹梢上,樹梢馬上就顯得婀娜多姿。崇山峻嶺中的兩條小河,分別從兩條山谷中流出,在不甚寬闊的山谷里交匯,河水變得半江瑟瑟半江紅。遠處還有不多的幾戶人家升起炊煙。近年來,由于連年戰亂,許多山里的居民都逃走了,逃往更遠的山中,只與豹子、野豬為伍了。

不知為什么,楚雄感到一陣慌亂,他走回身,走到張文津和吳祖貽的身邊。幾天以來,他們相依為命,時常在一起談話和講一些革命道理。以前,楚雄也沒有這樣和他們親近過,他對他們產生了一種類似對父兄一樣的感情。楚雄站在張文津身邊,他的魁梧、已經飽滿的的身材幾乎比張文津高出大半個頭。不過盡管這樣,張文津還是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他已經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內心的慌亂。同時,在他的心里,也突然產生一種,這幾日以來從沒有產生過的懷疑。

夜漸漸地黑,漸漸地黑,剛才還看得見,突然間一錯愕,周圍竟是全黑了,黑的看不見底,看不見對方的眼睛,只聽見粗重的呼吸。

突然,燈光又如豆,從他們的門上吱呀一聲響起,有一個士兵提著馬燈來見他們。他將馬燈放在一個條案的一邊,點亮了另一個閑置的馬燈。隨即走進來好幾個士兵,用木桶提來了一小桶土豆米飯。有一些肉,還有魚,還有土豆片,高山的四季豆燉菜,竟然還有玉米烤就的渾濁的酒。士兵看也不看,將飯菜擺在一個屋角的條案上。楚雄準備問他們,然而他們退了出去。

現在,就是他們四人,坐了下來。四人中,張文津為大,42歲。吳祖貽為二,30歲。肖善義為三,25歲。毛楚雄最小,還差3天就是19歲。

他們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吃飯。一竹筒酒被擺在一邊,誰也沒有動。吃飯的間隙,毛楚雄抬起頭,看到了對他們猙獰注目的鐘馗。大家都不說話,只有飯菜的唏噓聲。這深山深夜的食物,顯得寧靜而詭異。

吃完飯,士兵撤去了碗碟,一盞如豆的燈光,重新照耀了他們。

毛楚雄忍不住和張文津、吳祖貽開始談天。他說:“張叔叔,你說,你認為我們的革命就快看到曙光了嗎?”

張文津說,“是啊,從那時鬧革命,到現在。我覺得老百姓所向就是最重要的?!彼f著,不禁黯然,很多戰友都犧牲了。

毛楚雄又問吳祖貽:“祖貽大哥,你文化最高,你說在國際中,確有我們這樣的組織,他們得到勝利了嗎?”毛楚雄說著,露出了神往的眼色。

吳祖貽也點點頭,他說:“楚雄,我知道你很小的時候就看過《論持久戰》《反對自由主義》《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你還讀了外國人寫的《毛澤東傳》和《西行漫記》等作品吧?”

毛楚雄點點頭。吳祖貽溫柔地看了他一眼。

肖善義點燃了一只隨身帶著的卷煙,他也各給了張文津和吳祖貽一只。他說:“老總,我覺得,好像情況有點不對啊?!?/p>

剎那間,三人心中同時一凜,恰如一道閃電,又如刀子一樣的光芒地掠過了他們心底。

12

時間有如浩瀚的煙海,逐漸流逝。被安靜下來的時間有如水滴石穿那樣的亙古而緩慢。

此刻被軟禁在這深山古鎮,相似的情境不禁使楚雄想起了小時候和媽媽在一起的生活。軟禁或者說坐牢對于楚雄來說并不陌生,他不知道這樣的軟禁還有多久,或者說還有更可怕的,坐牢。但最重要的,就是與戰友們隔絕了消息,這是一件多么焦慮的事。

楚雄跑到窗邊看了一下,夜真黑,可是在近處的一棵樹上掛著馬燈,照亮了附近的士兵。楚雄忍不住,回來與張文津、吳祖貽兩位首長商量。手邊沒有武器,大門落鎖,硬沖出去肯定要發出動靜,在這樣的夜晚,一切危險的事情并不是不可能發生,況且,張文津繼續勸阻大家,不管怎么說,國軍團長并未做出什么暗示。張文津是旅長,而國軍岑運應也只是團長,從軍官級別來說,岑團長應該對他們表示足夠的尊敬。再說,他們畢竟是胡長官邀請的客人。千鈞系于一發,這是兩軍交戰的大問題,而不是這么一兩個人的問題。

想到這里,四個人的心思變得松懈。

可是夜變得越來越黑,這樣黑的夜其中滲合著不安。

楚雄靠在柱子上,緊張行軍后的松懈讓他想到了媽媽。他想,媽媽現在在什么地方呢,媽媽一定已經走入了革命陣地,媽媽生活在一片幸福與陽光中。想著走過這片陣地,他就要到西安、到延安去和大伯等親人見面,他不覺內心一陣激動,已經長得飽滿的喉結都有了輕微的顫動。

他想到親人,想到父親和母親的革命愛情。

那時,年輕的20歲的父親在長沙從事地下黨工作,掩護他的公開身份是一個學校的老師。在緊張而繁忙的革命工作中,父親遇見了年輕的身材嬌小的母親。

母親周文楠出生在長沙一個開明的仕宦家庭,外公周模彬任過知縣、知州,外婆周陳軒是一位知書達理、心地善良的女性,這樣的家庭在長沙是有一定的社會聲望的。開明的外公和舅舅那個在長沙小吳門松桂園一號的家,成為我黨一個秘密的交通站。大伯、父親、郭亮、夏明翰等等湖南早期革命先驅都經常在外婆家開會,研究工作。母親小小年紀,也參與了一些中共組織領導的秘密活動。

那時,長沙還發生著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大伯、二伯和父親后來都相繼進入廣州。父親先后在廣州黃埔軍校政治部、中共廣東區委、廣東省農民協會和省港罷工委員會工作。革命和愛情像巨大的磁石吸引著年輕的母親。那年夏天,她也來到大革命的中心廣州,和父親毛澤覃組成了一個溫暖的小家庭。

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盡管那時候楚雄還沒有出生,但是他能夠想象父親與母親那時候青春正好,革命似火,愛情如織。

至于坐牢,那又有什么呢。父親和母親從廣州撤出后,就去了武漢,正是在那樣如火如荼的旅程輾轉中,孕育了楚雄這塊骨血。因為革命的需要父親從武漢去了江西,母親回到長沙,而此與君一席別,父親與母親竟再也沒有相見。

1928年3月,母親由于叛徒告密被湖南省清鄉司令部逮捕,那時候楚雄才6個月,他就同母親一起被投入獄中。外婆和舅舅一直想法子營救,母親因患病獲保外就醫,楚雄也得以回到家中。一個多月后母親重新入獄。就這樣,直到1930年7月,紅三軍攻克長沙,母親才被營救出獄,卻也離開了楚雄,隨紅軍去湘贛蘇區工作。

1936年母親再次被俘后經營救回到家中,那段時間,是楚雄和母親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從1936年到1940年,楚雄一直和母親外婆等生活在一起。母親小小的身材,總是很靈活。她身材很瘦,細長眼睛,腦后梳著發髻,楚雄看上去,覺得母親就像畫中的仕女??墒悄赣H自己從不這么看,她總是穿著合身的衣服,她性格剛毅,舉止利落,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

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楚雄和幾個孩子在雪地上套小鳥玩,剛剛來到韶山沖,楚雄覺得特別新奇,他從小在城市長大,對于這樣的鄉村充滿了向往。12歲的少年,已經開始變聲,和母親在一起,他覺得親近,然而已經不愿意再多說話了。

那天,套完小鳥,他興沖沖地跑進家里,但卻看見母親滿眼都是淚水,母親把他拉在身邊,眼淚流啊流的,打濕了他的衣衫,母親突然一下子把他抱在懷里:“楚雄,你還愿意和媽媽睡一晚嗎?”

13

突然間,楚雄被一陣門栓抽動的聲音驚醒了,原來他是打了一個小盹。馬上機警地醒來睜開眼一看,但見有七八名國軍出現在晃悠的馬燈下。其中,竟然有兩名是軍官,一名是白天審訊他們的國軍少校團指導員韓清雅,還有一名就是發現他們的國軍四連連長李清潤。

在這樣的夜晚,突然來了這些個國軍,讓兩位首長和毛楚雄都覺得特別吃驚。張文津隨即搶前一步,厲聲說:“不知道你們深夜來此,有何公干,我們是和談代表,請你們尊重尺度,也尊重軍法?!?/p>

韓清雅說,“我們覺得這個大殿不安全,想請上校、中校和兄弟們挪個位置?!?/p>

張文津說:“即便是挪位置,也用不著晚上,這月黑風高的!”

韓清雅偏偏頭,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手上拿著繩索。

他們四人都退了一步,張文津等大聲說,“你們要干什么!”

國軍四連連長李清潤走上前來,輕聲說:“對不起,委屈你們了,路上行走不方便。需要把大家手腕捆住,不至于分散?!?/p>

毛楚雄一個箭步上前,按住了李清潤的槍,但是幾個國軍迅速用槍指向了毛楚雄。其中韓清雅直接指向了楚雄的側額。

張文津一驚,反身靠向毛楚雄,輕聲說:“我們和他們走吧?!?/p>

那一個夜晚,寧陜的山地仿佛出現了朦朧影影綽綽的山鬼,傳說中他們常常呼嘯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也仿佛出現了溫柔的觀音,觀音站在樹梢上,白衣飄飄,一會嘆息一聲,她的凈瓶灑下玉露,變為淙淙的溪流。

江口不算大,然而要通過那個石橋,就需要通過淙淙的河水。河水有如歌聲一樣,在這秦嶺又曾被稱為終南山的深夜,微微吟哦。曾有高僧、道士帶發修行,曾有皇親國戚輾轉在狹窄的古道上,也有馬嵬坡的冤魂。子午鎮、子午谷、金仙觀、翠微寺連接著“江西營”“武關驛”“青橋驛”“馬道”,無不讓人聯想到火燒棧道、寒溪夜漲、月下追韓信等等傳說……

可是,今夜的江口就只是沉默。

國軍在前,共產黨四人走在其中,其后又是國軍。幾條扭曲的繩索把幾位代表的手臂捆綁起來,連成一線。

楚雄借機拉緊張文津的手,張文津也緊緊握住了他的。

張文津突然停住,大聲說:“不行,我要見你們團長。我需要和你們正常交涉!”

韓清雅走上前來,他說:“我就是團指導員,本團我說了算?!?/p>

張文津停住,大聲說:“毛主席和蔣委員長都在談判,我們的周副主席也在關注這件事情??墒悄銈?,到底在干什么?!”

韓清雅停住,遲疑地望了一下遠方,他說:“我不負責解釋,我只是執行任務。不過等會我會告訴你的?!?/p>

一行人走得極為艱難,其中,新參軍的戰士肖善義幾次想逃跑,但是,都被繩索和帶刺刀的槍給逼了回來,他開始破口大罵,說早就知道對方是流氓軍人,污染了這一片山林。罵完了,他就唱山歌。他先唱了幾句極為動聽,再要唱時,敵人用白手套把他的嘴堵住了。

14

行走在一個極為窄陡的小坡地,不知為什么,旁邊看似有一個小城隍廟,而此處的小路只剩下窄窄的一線,而且是一個弧形的小高地。韓清雅命令隊伍停下來。士兵舉著馬燈,就此可以看見他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凝重而又冷酷。

韓清雅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關于中原匪兵的戰事并不是全國都知道的。而你們到西安去一和談,一切真相大白,這就是原因?!?/p>

錯愕一下,張文津醒悟過來:“可是,這難道不是事實嗎?都是一個中國,八年抗戰才結束,中國人民,大家是兄弟姐妹!”

韓清雅說:“我不負責向你解釋,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這是高層的決定!個人在戰爭中只是棋子?!?/p>

突然之間,張文津和吳祖貽對視了一下,他們互相深深地凝望對方,仿佛在那一瞬間達成了一個決議。

兩人同時站定下來,張文津說:“不走了,我們現在需要跟你談判。韓少校,作為軍人,你應該明白兩兵交戰不斬來使,站在你面前的,是四位為國家浴血奮戰過的戰士,至于國家大事,想不清楚可以不想,但是我們需要面對軍人的良心?!?/p>

韓清雅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很無聲也很頑強。他說:“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

張文津此刻發急,一掌拍在毛楚雄身上,他大聲說:“韓清雅,我想告訴你,這位是我們烈士的遺孤,1935年,他的父親毛澤覃在江西瑞金被你們殺害!你應該知道他是誰,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的后果。我們不想為難你們,但想請您網開一面,留下這一個遺孤,他還是個孩子!”張文津說話時,同時看了吳祖貽、肖善義兩眼,后者兩人都熱切地望著他。

“哦……”韓清雅頓時扭過頭,他仔細地看著毛楚雄,出現猶豫。

楚雄大聲說:“不,旅長、主任,如果你們不在了,我絕不能茍活,我是一個軍人,我要和你們在一起,執行我們的任務!”

韓清雅猶豫了一番,他望著遠處郁郁青山和淙淙河水,他叫過敵連長李清潤,兩人小聲商量了一陣。

兩人又重新仔細站在四人面前。韓清雅輕輕然而堅決地說:“我想,你們是錯誤估計了形勢,這不是我們做出的決定,這是上峰,最上峰,知道嗎?我們的任務就是執行命令,否則,軍法論處。形勢完全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已經到了最嚴峻的時候,你死我活,知道嗎?我們各為其主,身不由己?!?/p>

當然,在這個時候,韓清雅、李清潤絕對不會知道,在很多年以后,1984年,當整個和今晚此刻的事件都即將成為一個永恒的秘密之時,有一個聯合調查組,通過檔案局和成都軍區軍事法院,查閱了解放初在成都教導總隊受訓的國民黨軍官1000多人的花名冊和胡宗南所部團以上數百個名單,翻閱了西南軍區軍法處600多袋檔案資料,終于查到了原西南軍區軍法處1953年5月20日法字第0202號“對罪犯韓清雅的刑事判決書”。上記述:該犯1946年在六十一師一八一團少校團指導員任內,在陜西省寧陜縣……

當然,當時的韓清雅、李清潤也絕不會知道,只不過數日之后,后來改組為人民解放軍的第五師四十四團就奔襲江口,偽自衛隊全部投降。

15

漆黑的夜,因為有了燈光的照耀,而變得有著迷亂的光影。張文津、吳祖貽、毛楚雄、肖善義交流未許,突然,窄窄的路下伸出了許多胳膊,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他們被推下了一個提前挖好的幾米深的大坑。

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開始唱一首《八路軍軍歌》:“鐵流兩萬五千里,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苦斗十年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一旦強虜寇邊疆,慷慨悲歌上戰場……”

毛楚雄感到了土地溫暖的力量,是的,他來自土地,還將要回到土地,他想,媽媽在什么地方啊,在東北,東北是剛剛解放的,趕走了日本人的地方。爸爸在什么地方啊,在江西,盡管他已經化作了泥土。他還記得1938年在長沙的那場大火,當時他11歲,1938年11月12日,日本兵大火燒長沙,燒了三天三夜,燒毀了他和外婆居住的小吳門松桂園的那棟古樓。不久,他和外婆、母親來到韶山。

那最美最快樂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很快,母親為了免于被盯梢,在那個淚水漣漣之夜后不久,母親離開了韶山,永遠離開了楚雄的視線。

皖南事變后,延安與韶山的聯系完全中斷,楚雄和外婆、舅舅在動蕩的時局中艱難度日。他砍柴、種地,什么活都干,然而心中從未放棄理想。終于終于,他被八路軍接了出來,他就要見到自己的大伯了,見到自己的親人,他要投身革命,獻身水與火的無限的事業中去。他看過《西行漫記》:探尋紅色中國、去西安的慢車、通過紅色大門、去紅都的道路……是如此吸引他,《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這些簡單的英語單詞,是多么地吸引他!

可是,他現在真的就要離開這一切嗎?

張文津、吳祖貽緊緊地擁抱著楚雄,很快他們的頭上落了一層土。張文津還在想,他到底要怎么樣給組織上交代。

張文津當然也不知道,后來由于一直沒有他們和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反饋過來的消息,南京、北平代表周恩來、葉劍英對此提出強烈抗議,王震將軍擔心著他們的安危,即報中央設法營救。延安《解放日報》、國統區《新華日報》都刊登了消息……

啊,不用知道了,一切都獻給了黨,獻給了最后那片寂靜的山林。黃土沸沸揚揚,在漆黑的暗夜里,一切都被抹殺,一切都被遮蓋,一切都查無下落。

但是,中國共產黨的黨史后來卻記錄下這樣一些人:

張文津(1904—1946),湖北人,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鄂中堅持游擊戰爭。延安抗大畢業后,任應城抗日游擊隊參謀長,新四軍豫鄂獨立游擊支隊1團團長……參與指揮京山、新街等戰斗??箲饎倮?,參加武漢軍調處第九執行小組工作,后返中原軍區任干部旅旅長。1946年8月7日,奉命前往西安和平談判……

吳祖貽(1916—1946),祖籍江蘇南京,遷居河南開封,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時“九一八”事變爆發,他滿腔熱血參加抗日救亡活動,被選為校學生自治會主席?!耙欢ぞ拧睂W生運動中,他赴南京請愿。曾任中共鄂豫皖湘贛邊區委員會委員、民運部部長。中原突圍前被調往中原軍區任干部旅政治部主任。1946年8月7日,奉命前往西安和平談判……

毛楚雄(1927—1946),烈士毛澤覃與周文楠之子。生于1927年8月13日,共青團員。從小由外祖母周陳軒撫養,后入王震359旅。小時候刻苦好學,熱愛祖國,決心“繼父之志,報父之仇”,“做一個改革社會的人物”。日寇入侵,民族危亡之時,在《小朋友救國方法》一文中寫道:“我們小朋友也應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驅逐鬼子兵?!?945年7月,參加八路軍,后任中原軍區干部。次年秋,護送張文津、吳祖貽赴西安參加和平談判……

肖善義(?—1946)陜西鎮安縣人,1946年初參加八路軍。1946年8月7日,奉命為參加西安和平談判的中共領導帶路……

黃土輕輕地被澆注下來,剩下的只有白骨。

16

作為一個年輕的山區小學女教師,我很熱愛這片山林,也并不愿意別人打擾我的生活。當聽到中央電視臺有人要來采訪,尋訪最美鄉村教師時,我趕緊帶著孩子們躲了起來。

秋天的秦嶺山地特別漂亮,淺山的坡地水塘有著世界珍稀鳥類朱鹮在飛來飛去,它們粉色的翅膀,像是不知道疲倦一樣飛過那湛藍的天空、青郁的山林、水邊的田疇。

我帶著孩子們在山地走路的時候,不停地有秦嶺不聽話的猴子來搶奪孩子們的書包。我讓他們抱緊、再抱緊。

沿溝的水渠,有各種魚在擺尾。我伸手到水渠里去,魚啊就總是咬啊咬,咬得我的手挺癢癢。還有一種魚會發出像小孩一樣的叫聲。

我帶著孩子們,我們步行前方的目的地,就是江口。

江口是這樣一個小鎮,是秦嶺深處的一個小鎮,是陜西寧陜縣的一個小鎮,是距離西安僅僅一百公里左右的小鎮。江口這個地方,是個回民小鎮,每到了一年的秋天時節,穆斯林特有的齋月便讓這里的小鎮變得花花綠綠。

不管是夏天還是秋天,這里都很涼爽,特別涼爽的夏日總是喜歡下雨,溫柔的雨滴滋潤著萬畝的林海,一眼望過去,只看見風吹拂這樹葉,吹拂著所有人類過往的歷史。

在崇山峻嶺之中有兩條小河,分別從兩條山谷中流出。一條叫江河,一條叫月河。在小鎮所在的山谷里交匯。這就是江口得名的原因。兩河交匯后易名為旬河,青年毛楚雄的墳墓就在旬河東岸的小山頭上。

我之所以帶孩子們來看這個全省青年教育基地,是想讓他們的心胸變得更加開闊,看到這些逶迤的山林,山林間埋葬的這些殘酷的青春。

誰沒有19歲呢,19歲的青年,正是嘴唇剛剛長出茸毛的時機,正是情竇初開的時間,正是回顧過去,仰望未來,對生活充滿創造的時間,我也曾經有過19歲,我19歲的時候,一場傷害讓我失掉了親人,從幸福無憂的生活跌入了悲傷和炎涼的谷底。

這正是我離開繁華來到山區小村的原因,我愿意看到笑容,我看到孩子們那些無憂的笑容,不用很緊張,不用進名校,不用整天背書本,而我自己呢,我在學校院子里的地上種上了青菜與倭瓜,種上了土豆與番茄,我還種了青蔥和葵花。我看到這些菜長高、掛果、成熟。我看到我教的孩子們在一望無際的青山的背景下,學英語、學數學、學科學。

我每天都到門前的小溪去汲水,我一回頭,山花爛漫了整個的世界。

現在,我就要帶著孩子們,帶著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去烈士陵園。

在我們充分享受這份寧靜的地方,他們長眠在這里。也許怎樣都是歸宿,他們在這兒,永遠都是我們心中的夏花。

臨街民居的房后就是旬河,從西岸走去,需要穿過晃晃悠悠不足兩米寬的鐵索橋。孩子們走在上面,唱著隊歌。先鋒隊,意味著什么呢,我不去想,但我總是希望他們健康而快樂,永遠有著向上的那種激情,無論做什么。

一條筆直的登山石階橫在眼前,估計有三百級,陡如攻城的云梯。

那就這樣往上爬吧。山頭是一塊不大的臺地,中間是烈士墓。墓前,花崗石圍欄中矗立著一座高大的紀念碑,像一柄利劍直刺青天。碑文是:張文津吳祖貽毛楚雄肖善義烈士紀念碑。碑座上,有前國家主席李先念同志親手書寫的題詞:豫鄂陜革命根據地的烈士永垂不朽!還有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和全國中央委員的汪鋒同志題詞:骨埋秦嶺傳千古,血灑東江育新人。

我帶著孩子們看到了毛楚雄的塑像,這個魁梧的青年看起來是那么的精神、神采奕奕,他的眼光望著無窮遠處,望著歷史,望著那永遠不能忘記的過去,還有他想象的未來。我們就從他的未來來,然而我們充滿了迷惑。而他只定格在那段過去的時間,那充滿幸福的有信仰的時刻!

不知為什么,有人竟然給他戴上了紅領巾,這使他充滿了拙樸的童趣。我也讓孩子們把帶來的黨旗披在了他的身上,他頓時被紅色包圍起來。我突發奇想,我對孩子們喊:“孩子們,你們看,黨旗上有什么?”

在那高高的山嶺??!似乎一切,最終都化為了秦嶺碧玉……

注:本篇根據張文津、吳祖貽、毛楚雄等烈士歷史事實創作,有合理發揮。

責任編輯 趙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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