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沒說完的話

黃興祿+李剛夫

金紹山，湖北大悟宣化店人，1916年農歷十一月生，1930年10月參加紅軍，1933年6月加入共青團，1934年10月加入共產黨，曾任西藏軍區后方部隊副司令員、西藏軍區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1950年、1951年兩次被評為一等功。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57年6月2日病逝。

1957年4月上旬的一天，我在政治部大門口站崗。那時拉薩情況正緊張。因為我剛從新兵師補充到連里七八天，什么也不熟悉，所以每次上崗，班長總是交代又交代，囑咐又囑咐。他說，我們是保衛軍區機關的，責任很重大。站崗時要特別小心，見穿便衣的人，一定要詳細檢查證件。沒有證件的，不論什么人，都不能輕易讓他進來。

一天，上崗不一會兒，迎面從馬路上走來一個人。他低著頭，像在思慮什么重大問題。我抖抖精神，端好槍，向前走一步，攔住他。

“請問，到哪里去？”

他站在那里，手指著秘書處一排白晃晃的新房子，說：“到那里去?！?/p>

“有工作證吧？”我又向前走一步。

“沒有?！?/p>

我跟他面對面，看見他臉上有條傷疤，我心里想：可能是個老干部，說不定還是個首長呢！不，我是崗哨，判斷情況要確實，不能“可能”，他也可能是別的什么人。

我立刻對他說：“沒有證件，不能進去！”現在想起來，我真有點恨自己，為什么當時的態度那樣生硬呢？

過了一會兒，他看我一眼，對著我笑起來了。這一笑啊，我的心里更有底了。這哪像一位高級首長呢？笑得那樣溫和，簡直像個老媽媽一樣，沒有一點首長的嚴肅味道。不論你怎樣笑，反正沒有證件就別想進去。

大概他看出來我沒有一點放他進去的意思。隨后他認真地說：“我是你的副政委呀！”說著說著，他又笑起來了。

咦？奇怪呀！雖然我到連里才幾天，可是營里首長的面貌，我卻記得清清楚楚的，怎么沒見到過副政委呢？我雖然心里不承認他，可是我態度比剛才溫和多了。我問他：“在營里上課，我怎么沒見過你呢？首長！”

“不！”他又笑起來，“我是軍區的副政委！”

一聽說是軍區副政委，我的雙腿挺了挺，心里有點慌。要真是軍區首長，應該馬上請他進去?？墒俏矣窒肫饙徤诘穆氊?，沒有證件憑什么請他進去呢？這時候，我偷著狠狠地看他一眼，我想判斷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結果，我看他穿著一雙破布鞋，衣服雖然是深藍色呢子的，可是很舊了，上面還沾著一些土，好像才從工地上或是廚房里出來的一樣。從頭到腳，哪里像個高級首長呢？再說，干嗎等我要證件時，他才說自己是“軍區副政委”呢？

我正在猶豫不定，他指指那排新房子說：“我有事，讓我進去吧，要是你不信，你到秘書處問問去！”

我沒有吭聲，生氣地想：別看我是個新兵，可我懂得衛兵的職責，想叫我離開崗位嗎？那怎么能辦到呢！估計五分鐘已經過去。一陣大風卷著沙土刮來。我揉著一只眼，另一只眼看著他。他站得很規矩，一動也不動，等著我的回答。這時候，我的思想亂極了。剛來連隊不久，軍區首長我一個也不認識。請他進去吧，又沒有證件，硬不叫他進去吧，要真的是軍區首長，那多不禮貌呀！再說首長的工作重要，時間多寶貴呀！我向四周看看，盼望能來個認識他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這可怎么辦呢？

我正在為難，正巧七班副班長曾榮中來查哨。他老遠就喊我：“黃興祿，這是咱們的金副政委呀，快請首長進去！”

糟了，我的耳朵轟轟直響。我暗暗地罵自己，怎么這樣沒有眼力呀！我一連向后退了三步，請首長進去。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我直挺挺站在那里，等著首長嚴厲批評。

曾榮中走過來，對金副政委說：“首長，他剛來，不認識您，請首長原諒！”

我怎么也想不到金副政委說：“原諒什么？他做得很對嘛！”他說著，微笑著回頭看看我，加緊腳步向那排房子走過去。

不知是感激還是因為這件事沒辦好心里難過，我的眼睛忽然濕潤起來。我說：“首長……”現在我是多么后悔，為什么那時聲音變得那樣低?？墒俏业脑掃€沒說完，金副政委高大的背影就在新房子墻角的拐彎處消失了。

從那時起，我心里結上一個疙瘩。我一直想，要是再見到他，我一定把那句沒說完的話跟他說完。

可從那時起，就一直沒有見到他。

1957年6月2日，親愛的金副政委，關心士兵的副政委，模范執行條令的副政委不幸病故，而我的那句沒說完的話像永遠記住他和藹的面貌一樣，只能永遠埋藏在我的心里了。

（編輯 王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