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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生活

2017-03-08 11:37傅澤剛
北京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山雀大媽菊花

宗因問,大媽,我們可以辦手續了嗎?

大媽說,其他人都辦完了,也該輪到你們了,再不辦,就該關門下班了。

宗因問,剛才輪到我們時,您為啥不給我們辦?

大媽說,你們的事,復雜一點,我有話要對你們說,讓其他人先辦,你們等一下不可以嗎?

宗因說,等一下可以的,我們不明白,我們的事怎么就復雜了?

大媽說,真不明白?這樣說吧,人世間離婚不是不能的,但你們要離婚是萬萬不能的。

宗因說,你怎么知道我們要離婚?

大媽說,你們的結婚手續是我辦的,幾年之后,你們再到這里,難道要結二次不成?所以,已婚夫婦到我這里來,一般都沒什么好事。

大媽的話,聽得宗因夫婦哦哦的,似乎是明白了。大媽說,哦什么哦,我這里沒“鵝”??茨銈冞@愣頭青樣,你們記性喂狗了?還記得你們結婚登記時的情景嗎?

當然記得。宗因說。

八年前的九月二十二日,宗因和可雅的愛情,煲了兩年之后,一鍋愛情高湯,就熱氣騰騰出爐了。那天早上,太陽臉上像抹了胭脂,天氣特別玫瑰。倆人駕著嘉年華,真是“佳年華”啊,四個輪子忘了是在大街上,毫不猶豫,朝著紅燈碾過去,紅燈雖說是只獨眼龍,但氣得又大又紅??裳艑﹂_車的宗因說,電子眼閃了一下。宗因說,管它的,不就是罰款么,為了愛情修得正果,罰一次,值;罰兩次,也值!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嘍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天嘍喂?!蹦翘斓母杈褪翘?,咋就那么甜呢。與其說他們是開車過來的,不如說他們是唱著歌過來的。下車時,太陽涂了他倆一身胭脂??吹娇裳乓荒樀年柟?,宗因說,還沒入洞房,你咋就新娘樣的了?可雅反戈一擊,去你的,誰新娘了?

大巷小巷,九曲十八彎,這街道辦事處咋就藏得這樣深呢,宗因停好車,兩人步行進入深巷。當他倆找到辦事處時,已經氣喘吁吁,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裳艑ψ谝蛘f,如果家門口能辦結婚手續,不便宜你了么。宗因接過話頭,說,是的是的,就是二萬五千里長征,我也在所不辭。說完拉著她的手,進了結婚離婚辦證大廳。里面人頭攢動,還排了隊,這年頭,結婚的不多,離婚的倒是不少。

可雅老老實實排了隊,而宗因,躡手躡腳地靠近隊列,趁一姑娘轉身看門外的男友,宗因二話沒說,就插到姑娘前面,這一不良行為,被柜臺內辦理手續的女同志發現。女同志戴個眼鏡,五十歲的樣子,她以她一個老同志的嗓音,并且是一個女老同志的嗓音,吼道,見義勇為,你可以插隊,辦這事,我看不行。

見老女同志詞嚴義正,宗因說,對不起,迫切啊,都是喜悅心情惹的禍。

宗因只有退到原來的位置。輪到他時,老女同志往下扒了一下眼鏡,眼睛露了出來,湊近宗因,使勁看了一眼,這一眼,像顆圖釘,宗因臉上有了疼痛的感覺,他說,大媽,剛才實在對不起,我這人啊,其實沒什么大毛病,就是喜歡把復雜的事,搞得簡單一點。辦證大媽瞪了一眼,說,你插隊就把事情簡單了嗎?什么邏輯,就因為把復雜的事簡單化,所以才要排隊,不然就真的把簡單的事弄復雜了。小伙子,論歲數,我應該是你的老輩人了,不是我說你,你這行為,說小是自私,說大是品行不好。

說到這里,大媽笑了笑,說,不過也沒什么,以后注意點就行。

看到大媽眼睛在四處尋找,宗因才意識到可雅不在現場,宗因叫了兩聲可雅的名字,只聽有人在廁所里應了一聲,那聲音怪怪的,并不像可雅。宗因找到門外,在外面尋了一遍,剛回到辦證大廳,就見可雅從廁所出來,宗因對她說,你真麻煩,怎么不應一聲??裳耪f,我應了。宗因說,剛才那牛樣的叫喚是你么?可雅回敬說,你才牛叫呢。大媽在一旁說,那廁所門窗關上,不透氣,說話甕聲甕氣的,再細嫩的嗓音也變調。宗因說,原來不是牛叫呀??裳耪f,在外面喊叫的才是牛。辦證大媽有些不耐煩地說,還是先辦證吧,你們要吵,回家慢慢吵,我就不奉陪了。

可雅來到柜臺前,大媽又扒下鏡片,目光突然柔和下來,她說,沒想到新娘子天仙一樣。一句話說得宗因合不攏嘴,心里蜜一樣,嘴上卻說,大媽真會開玩笑,就我這恐龍樣,找個老婆也就將就一點了。

聽了宗因的話,可雅氣得站起來,宗因趕緊說,我說的是我是恐龍,你嘛,就按大媽說的,定了,天仙。

辦證大媽拍了幾下桌子,爭吵的兩人才正式轉入辦證程序,宗因拿出所有材料,單位晚婚證明、戶口本、身份證等,一樣不少。大媽辦證時,宗因正在哄可雅,嬉皮笑臉的說了一大堆好聽的話,可雅始終噘著嘴。正在兩人較勁時,大媽拍了幾下桌子,聲音很大,兩人急忙轉過身去。大媽說,宗因的證明不合格,這是二級單位的業務章,證明應有法律效力的單位出具。

宗因一聽,心里就涼了,他說,我們單位辦公室在另一棟大樓,爬高上低的,我就近,在我們部門蓋了章。

宗因用審查嫌疑犯的目光,盯住那顆章,然后問,那該怎么辦?大媽沒好氣地說,怎么辦?涼拌,回去重新開。

大媽沒和宗因多來少去,收好東西,一邊趕他們出門,一邊對宗因說,年輕人啊,做事得按規矩來,不要怕麻煩,別自以為你這是復雜的事簡單化,其實你是簡單的事復雜化。

想起那一幕,宗因嘆了口氣,因為接下來的事,還不只是回單位開個證明的問題。第二天,他去到單位辦公室,不就是開個證明么,結果管章的人出差了,要第二天才回來。這事之所以讓宗因異常煩悶,是因為九月二十二日,是宗因請先生選定辦結婚證的良辰吉日,花錢請先生是小事,問題是這一年中,只有一個九月二十二日,過去了就過去了,拉也拉不回來。結果拖到二十四日,宗因硬是在辦公室門口,等到了管章的人。那人見了他就搖頭,說,不就開個結婚證明么,猴急個啥,到地震災區救人也沒這么急過。宗因說,這是等米下鍋。蓋章人說,還等米下鍋呢,我看你是生米煮成熟飯了,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是不是?肚皮包不住娃了,才想到給娃仔找個合法通道,你早干哪樣了,只顧生產,不辦營業執照,這是違法。

由你去說,宗因根本沒工夫聽他嘮叨。蓋好章,他就給可雅去了電話,約好辦證大廳見。結果宗因站在門前,看得眼睛都冒煙了,也不見可雅的影子,電話里永遠是那個電子語音: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后再撥。

對可雅沒趕來的事,宗因作了種種分析,甚至交通事故,甚至走到半路就后悔不該結婚,更甚至是結婚可以,但對方不應當是姓宗的。此言不是危言聳聽,不然,電話怎么不在服務區呢?直到快下班時,宗因眼里就不再是冒煙,而是熄了火。正準備打道回府時,可雅邁著匆忙的腳步,從茫茫人海中浮現出來。

宗因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但他卻突然轉過身去,用一個背呈現給可雅,這個時候,一面冷背是最能表達自己情緒的??裳抛灾獣r間被自己耽誤了,她趕緊說對不起。宗因沒因此轉身,而是甩出一句,我要聽的不是一句對不起??裳胚M一步解釋說,放下你的電話,我剛要上路,結果老總要一份材料,我得從電腦里調出來,然后再打印出來,交給老總后,我就忙著往這邊趕,路上堵車,本想給你一個電話,但手機沒電了。

宗因沒多說,拉起可雅就往里沖,而里面的人忙著往外走,他倆成了逆行。最后一個出來的是大媽,大媽朝他倆搖了搖頭,說,你們呀,真是孩子,明天再來吧。

宗因和可雅站在街道辦事處門外,看著大媽的背影悵然若失。宗因嘆了口氣,轉過頭看了一眼可雅,然后伸手摟住她的腰,嘴里蹦出一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男人嘛,關鍵時候,心胸要像天空。想到這里,宗因努力把自己當成一面天空,但可雅卻噘著嘴,頭扭向別處,臉上略有慍色。

宗因對可雅說,明天什么事都放下,天塌了也不管,就辦一件事,結婚。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五日,他倆天一亮,就來到辦事處門口,宗因說就是排隊也要排第一。結果,等到大媽來了,他倆身后也沒第二個人,大媽問他們干嗎這么早。宗因說,我們怕來晚了辦不成,我們結婚心切。大媽沖著他倆笑,說,你們就是半夜排隊,也要等到上班時間。

兩人跟著大媽走進辦證大廳,宗因掏出證明遞給大媽時,一副不自信的表情,小心謹慎地問,這次不會有錯吧?大媽抬起頭,然后她那瞪大的蒼老眼球,滾落出來一半,就像要向宗因砸過來,她認真看了宗因一眼,然后自言自語道,難道你希望一錯再錯?

當結婚證終于拿到手時,宗因無限感慨地說,這婚啊,真讓人昏,結一次脫兩層皮。

結婚的事兒,已過去八年。三十多年前有句流行語,“八年了,別提它”!話語里透出無奈,每天都是一件件糾纏不清的瑣事、煩事,細密得像一身豬毛。八年時間,可雅熬成了部門副經理,而宗因在社科院,是最年輕的副研究員,研究方向一直是人類學和社會學,他心里整天裝著全人類和全社會,并且上下一百多萬年,隨便一個社會問題,就能折騰出一本書,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塊字,像滿眼的蜂群,讓人煩,弄得宗因的頭發不掉都不行,不白更不行。

大概因為太忙,他們一直沒要孩子。說不清他倆誰是誰的賢內助,總之,兩人都奔著事業趕趟子,彎都不轉一個。剛結婚時,可雅每次回到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被人說爛了的話,在可雅口中說得理直氣壯。而可雅自然明白,爬樓梯得一步一步的來,最先是一個部門副經理,然后部門經理,然后總經理,再然后董事長,至于說到最后,一個董事長顯然不是她的最終目標。這么多級樓梯,說起來都累,就別說真的要去攀爬了,這樣的想法屬于超遠大理想,或者說不叫理想,叫夢。而要把夢變為現實,往往是不可能的,因為夢和現實,本身就不在同一軌道上,既不搭調,也不著邊,一個在精神世界,一個在客觀世界。

有了遠大理想,可雅自然下班很晚,有時還有應酬,晚飯不歸,甚至深夜不歸,因為往往飯后還有卡拉OK,或者是泡腳按摩,甚至是洗桑拿之類的節目,一一演下來,不想披星戴月都不行。五六年過去,可雅終于修得一果,晉升為部門副經理,這等于燒了高香,已經很不錯了。

很快部門經理調離,空出經理一職,總部沒另派經理,就由可雅負責。這樣的布局是好事,說明自己有希望,只是自己更忙了,忙就忙一點,值得,這是有利潤投資。

而兩年過去,可雅的“婦科”問題一直沒解決,這樣下去可不行,任副經理的職,拿副經理的錢,卻干經理的活,這不是幫黃世仁么。更惱人的是,當總部考慮經理人選時,她的名字竟然是三個人選中的最后一個,據說企劃部的一位副經理可能性最大,可雅急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不能坐以待斃,應主動出擊。那天,心事重重的可雅突然冒出一句,“施計,對,必須施計?!弊谝蚍隽艘幌卵坨R,沒好氣地搖搖頭說,除了美人計,你施什么計都行。

可雅說,除了美人計,其他什么計都不用施。宗因說,管它什么計,眼下的事是睡覺??裳耪f,早死三年,給你睡個夠,人與豬的區別就在于豬不思進取,成天睡覺,而人有時是不能睡的,比如現在。

說完,可雅把剛躺下的宗因拎起來。

可雅絕不是和丈夫打口水仗,總經理是男性,不施美人計都不行,男人就這德性,世道就這樣,因此,女人對男人施美人計,等于照章辦事,并且一使一個準。俗話說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張紙,只要女方主動,一打雷就下雨,火一著槍就響。自然,理論上可以這樣說,而實際上此計是否有效,要看對方對你是否有意,不能老孔雀開屏,自作多情。而之所以想到此計,可雅是經過論證的,男女間那點餿事,只要瞟一下對方的眼神,便可窺見一斑,特別是男人,其雄性激素決定,他們對某個女人有意,舉足之間,眉目之間,都透著信息??裳旁谏鐣详J蕩多年,對男人這門課,自然有所研究,不說博士,學士還是算得上的。自己領導雖說對她沒有明槍明炮,但她知道,有時內斂隱忍之人,內心的渴求往往是最熾烈的??偨浝砟请p眼睛屬于暗火,這種火只要躥出來,就勢不可當。有一次應酬性的小型舞會,可雅感到總經理扶在她腰間的手有內容,眼睛雖然瞇成一條縫,卻透出曖昧??裳艛嘌?,對總經理施美人計一定管用。

想到這里,可雅心里像跳著一只蠐蠐,讓她感到了一絲不安,自己是水性楊花之人么?她追問自己,得出的結果當然不是,這都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美人計實施,她對自己定了底錢,那就是自己的神圣區域,絕不讓男人進入。

總經理杜宵,可雅和宗因作過專門研究。對此,宗因擺出了自己研究人類和社會那點架勢,而可雅則拿出女人手里細膩鋒利的手術刀,對杜總進行了全面解剖。杜總五十多歲,一個領導著兩千多人,也養活了兩千多人的老總,走到哪里,后面都跟著一群人,就像一個蜂團。他整天西裝革履,氣宇軒昂,風光無限。他喜歡戴墨鏡,一是為自己添幾分風度和神秘感,二是把自己眼周圍的皺紋掩蓋一下,一臉的自信和成就感。而有一次,已到下班時間,杜總讓可雅趕一個材料,當可雅弄好材料,推開杜總的門時,只見杜總一人半躺在辦公椅上,仰臉看著屋頂,不是勞累,是一臉的愁容和無望??裳艔淖郎系囊粡報w檢單上,看到有幾個箭頭朝上的項目,可雅懂一些醫療常識,杜總身體雖無大礙,但“三高”是肯定的。一份體檢單,說明老總在意自己的身體,在意的前提是自己身體走下坡路了??吹娇裳胚M來,杜總收起體檢單,順便說了一句,老了,身上的零件和器官都退化了。

一句話,透盡了傷感和悲涼??裳鸥杏X到,一種強勢外表包裹著一種深濃的失落心態。像杜總這樣的人,自己年輕時沒趕上好年月,有的盡是艱苦創業,等好年月到了,事業也成功了,自己卻開始老了。一個奮力拼搏的男人,內心深處都有鮮為人知的動力和隱秘,而女人情結是其中的一個,所以風流韻事在所難免,四十多歲的人還可以抓一次青春的尾巴,而杜總這樣五十出頭的人,青春早溜掉了。

“這就是他的軟肋”,宗因蓋棺定論之后,鉆入被窩,并拉近可雅。兩口子躺在被窩里,沒做夫妻那點事,而是開始商量計策。宗因掏出一支云煙,可雅哼了一聲,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本來是不準抽煙的,但考慮到施計需要,本娘子同意你抽,但只能抽一支,并且抽完要有結果。宗因一臉疑云,什么結果?可雅一把搶過宗因的煙說,施計總得有計可使吧,總不能出錢找個打手逼著人家給你升官吧。宗因想了想說,一定要施美人計么?可雅說,我得發揮我的優勢呀,我的優勢總不能白白浪費了。

見宗因一臉不高興,可雅用食指點了一下他的腦門,對他說,你放心,我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嗎?不是在想辦法么,想辦法的目的就是既施了美人計,又不損失自己,一句話,不丟老婆也不折兵。

他想了想說,施美人計有風險,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那牛勁上來,十輛拖拉機都拖不住,非把子彈射了不可??裳耪f,什么風險呀,什么子彈呀,亂七八糟的,我一個大活人,還不能把握好自己嗎?老公,我保證完璧歸趙還不行么?宗因做了個后仰的姿勢,看著可雅說,非得這樣么?可雅說,你想想,我上了部門經理,每月工資多拿一千元不說,還有灰色收入,關鍵是我現在干的是部門經理的活,拿的是副經理的錢,冤不冤呀。

宗因刮了一下可雅的鼻頭說,如果硬要這樣,我們只有試試了,可說好了,我不想賠了老婆又折兵,退一萬步說,兵可折,老婆怎么也不能賠,你的明白?可雅回刮了宗因的鼻頭說,我的明白。

為了讓老公想出好方案,可雅使出了自己的專長,按摩,多年在老公身上練就的按摩技術,所以那晚,可雅一邊給宗因按摩,一邊和宗因商量計策。兩口子絞盡腦汁,一個方案也逐漸清晰起來。

“月亮谷休閑港”就泊在城南的盤龍江灣,一片綠化帶的背靜處,被一片樹林包裹,一到中秋前后,房前屋后,桂花飄香,這比法國香水來得地道,也生態得多,自然也就吸引人?!霸铝凉取庇胁惋嬀瓢?、茶座、牌棋室和足療按摩。

不管你選擇何種方式,月亮谷都有一個硬性規定,不得高聲喧嘩,客人們也能很好地遵守,久而久之,月亮谷休閑港成為一個高端人群的聚會地。

杜總也偶爾來這里,他最愛這里的清淡菜肴,他不打麻將和棋牌,也不習慣按摩和足療,一般吃了飯就走,可雅也陪著來過,但都是杜總簽單走人。那一次,可雅說自己掏腰包請杜總,但杜總怎么會讓手下人買單呢,自然最后也是杜總秘書簽的單??裳耪f杜總不給她表示的機會,杜總笑笑對她說,表示只是個形式而已,有心意就行??裳耪f,我請客,讓杜總買單,傳出去不好吧。杜總說,不就是吃個飯么,不必大驚小怪。最后可雅一改職場中的干練和謹慎,示出女人的嫵媚和慵懶,甚至略帶幾分嬌昵地說,那好吧,誰叫我是杜總的人呢,我只得聽杜總的了,但杜總能不能也聽一次我的,今晚愛一次國,碼兩圈長城如何?杜總看了看可雅,一邊坐下來,一邊問,你怎么臉上霞一樣紅?可雅說,怎么我不覺得,都是酒惹的禍吧。旁邊的秘書說,只一點紅酒就這樣,喝白酒還不火一樣燒起來?

這女人呀,臉上紅潤,再加上酒后的一點點醉意,真是嫵媚迷人,讓男人心生纏綿和愛惜。杜總對其他兩人說,我們剛好四人,就聽一回可雅的,就兩圈,可雅,我先說好了,多半圈也不行。說完,杜總拍了一下可雅的肩膀,并補了一句,傻丫頭。

一句傻丫頭,就拉近了兩人的關系,再一拍肩膀,不僅親密,還無間。四人其樂融融,沉浸在以麻將為中心的磁場中。其間,可雅站到杜總背后,在杜總肩上又是敲又是打的,弄得杜總一臉扭曲和痛苦,實際上,有時臉上越痛苦,心里就越舒暢,這是人人都有過的體驗。杜總嘴里不停地說,傻丫頭,輕點兒。而可雅卻說,不是我重,你這是沒有經常按摩的表現,所以不適應,今后應該多弄一下,不然你骨頭和肌肉都要生銹的,對健康不利,人不能只會工作,還要會生活和享受生活,特別像杜總這樣的人,已經很成就了,不必多勞累辛苦,好好享受生活才是重要的。

一席話,比按摩還舒服,撩得杜總心里熨帖,像喝了杯幾十年的普洱熟茶。不知是可雅的嫵媚起了作用,還是麻將本身的魅力,總之,杜總沒叫停,四人就一圈一圈的,硬是把麻將碼成了長城。自然,麻將這東西,一定要和賭字沾染上,不然就沒了意思。他們娛樂為主,玩得不大。本來可雅是麻壇高手,但那晚上,她卻輸給了杜總,開始大家都不以為然,后來就看出了名堂,都知道是可雅有意輸給杜總,所以心照不宣。但杜總并不知道是可雅有意為之,所以高興。

作為一個麻將高手,每輪兩三轉下來,可雅就知道了個一二,怎么出牌心中自然有數。當她看到杜總萬子不要,筒子不要時,就主動給杜總條子,杜總總是在可雅手里和牌,可雅也總是給杜總放炮。所以玩麻將,有時贏要水平,有時輸要水平,不輸給其他人,只輸給自己想輸的人,并且不輸多也不輸少,輸的剛好是自己要輸的那個數,這更要水平,這叫什么?這叫游刃有余,這叫終極把控,一切都在可雅的掌控之中。

贏錢總是讓人開心的,大概因為如此,杜總幾次都應邀來到月亮谷休閑港,并且同樣是飯后麻將。杜總秘書悄悄對可雅說,杜總平時極少打麻將,還是你有號召力??裳判πφf,任何習慣都要開發一下的,我沒什么號召力,是杜總自己把習慣開發出來了。秘書對可雅說,我一個小秘書,總不見長進,你幫忙把我的運氣開發一下吧??裳耪f,你都是杜總最近的人了,你還要什么運氣?兩人正說著,見杜總進門,就停止了談話。

雖說玩得不大,但幾晚上下來,可雅輸給杜總的也不算少,幾千塊錢的樣子。但每一次都只是個數字,杜總沒主動要,可雅也沒主動給,可雅對杜總說,先欠著吧。杜總說,沒事,不說錢的事,玩得開心就好,難說我下一次又全部輸給你,那不就兩清了么。

杜總的態度,讓可雅一直在琢磨,他是真不計較錢呢,還是另有所圖?她知道杜總并不缺錢,并且他并不知道是自己故意輸給他。事情已經到火力偵察的時候了,她去了趟衛生間,不是上廁所,而是給宗因打了個電話,電話很短,然后她故意弄響水箱,以示自己真上了衛生間。十分鐘后,秘書收到一條陌生手機的短信,“后院起火進行中,地點龍騰賓館309房間”,秘書自然知道這條短信的意思,他臉色突變,再也坐不住,就說自己老家來人,要接站。杜總催他趕緊去,別誤了正事。秘書走后,三缺一,麻將自然就停止了,可雅對杜總說,時間還早,請杜總按摩一下。

本來也是,加上麻將打得不盡興,杜總就依了可雅。另外那個人也知趣,說自己有事先走一步。最后只剩下可雅和杜總。

可雅領杜總進了貴賓間,讓杜總躺在按摩沙發上,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幾分鐘過去,杜總感到有人開始為自己按摩,那手法竟然也嫻熟在行,弄得杜總很舒暢,閑心靜氣地享受來自別人的安撫,雖然他在猜想,為自己按摩的人是誰,但他并不想睜開眼睛,有時不知情比知情更有意思,讓人浮想聯翩,并跟著對方的指向一路行走。那雙柔軟溫存的手指,是從他頭部開始的,從前腦門向后刮,重復一分鐘后,開始揉太陽穴,然后一步步往下,其間,敲、拍、揉、滾、摁等手法交替使用,妙不可言。當按到杜總手指時,按摩人五指穿插進杜總手指,觸到了杜總無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枚浸潤的玉戒,杜總本能地睜了一下眼,這才看清是可雅在為自己按摩??此犻_眼,可雅湊近他,問,這么高檔的戒指一定很貴吧?杜總說,不算貴,也就值五六萬??裳耪f怎么可能,那么精致的雕花。杜總說信不信由你??裳耪f,我敢不信杜總嗎?

說完,可雅臉上是花一樣綻放的笑。

可雅在杜總手背上拍了兩下,就像幼兒園老師,杜總學生一樣,再沒說啥。

也許是特殊環境,再加上異性按摩的緣故,杜總心情放松,冥冥之中,好像自己來到了遼闊草地,四周風景如畫,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絮語。他竟然想不起是誰陪著自己,直到那聲音叫他杜總,并說,今天就不收你的錢了,免費為你服務。杜總臉上終于蕩漾了一下,說,沒想到你還會按摩,并且按得如此之好,傻丫頭,什么時候學的?可雅說,呵呵,無可奉告。

從可雅的語氣里,杜總能感覺到她的嬌嗔,心頭一熱,說,傻丫頭,站著累,坐下吧??裳耪f,站著是累,杜總沒發話,我哪敢坐下呀?

杜總說,你真是個傻丫頭呀。

可雅坐下后,前傾的身子就略有些貼著杜總,她柔軟的胸部時不時擦著他的肩和面部,杜總閉著雙眼,說,你這雙手很神奇啊,把我弄得服服帖帖的??裳耪f,這是小兒科,我的本事大著呢,要不要我顯示一下?杜總說,我可付不起費用??裳耪f,說到錢,我還欠著你幾千塊呢,我是個窮光蛋,要錢沒錢,要人有一個,我拿我自己抵債,可以嗎?

就像觸了電,杜總睜開眼睛,問,什么意思?可雅說,說清楚了,用人抵債。

可雅說完,正在為杜總按摩的手更溫柔了,并用手臂拐了杜總肩膀一下,這一拐,可以說是輕浮,也可以說是親昵,怎么理解都行,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哪種意思,女人這樣對男人,男人都是喜歡和受用的。

可雅的意思已表達清楚,杜總愣在那里,他沒想到可雅會這樣。他坐起來,摸著可雅的頭說,傻丫頭,真是傻了,你這番心思也動得太大了,麻將桌上的錢,你就當真了,我缺那個錢么?還搞什么美人計,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聰明,說你聰明吧,你就不明白一個道理,這樣說吧,不管什么行業提拔干部,都不會優先考慮聰明人,你的“婦科”問題沒解決,也正是這個原因,有時聰明反被聰明誤啊,聰明的最高境界是難得糊涂,你還需要修煉。

杜總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夜空,說,時間不早了,回吧。

杜總的車已被秘書開走,可雅只有硬著頭皮把杜總送回家,分別時,杜總撫了一下可雅的后腦勺,又說了句,傻丫頭。

可雅笑了笑,正要往回走時,杜總拉住了她,并取下那只玉戒遞給她,說,喜歡就收下吧。

老總一副真情實意的樣子,可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她知道,老總之所以如此慷慨,是想安慰她,男人拒絕女人,總是要表示歉意的,但她還是沒有接,正想轉身時,杜總拉起她的手,把戒指放到她手心里。

這么貴重的禮物,可雅竟然沒說謝謝。她回到車上,愣了一分鐘,然后自言自語,什么鳥計,弄得我如此狼狽,如此尷尬。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難道杜總除外?要么就是杜總反感自己,算自己自作多情,她恨不得刨個地洞,鉆到地里去。

可雅回到家已經凌晨兩點了。

當時宗因心中正涌動著整個人類和社會,寫著他的論文,見可雅回來,就問,怎么樣,我發那條短信起作用了吧,施計成功了嗎?老實交代,你沒被他怎么著吧?

其實,宗因很相信自己老婆,所以才這樣問她。而可雅一句話也沒說,沒洗漱就上了床,這可不是可雅的作為,平時再忙再累,就是站不穩了,也要從容洗漱,這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今天怎么了?

一個正派女子為了自己的前途,主動勾引男人,又不能突破底線,把握好分寸不容易。宗因心生憐憫,他湊近可雅,準備用愛情,外加性的滋味來安撫她,其結果,可雅不為所動。第二天,宗因再次問她昨晚的情況時,她就像吃了戧藥,把宗因一頓臭罵。

可雅的表現,讓宗因心生懷疑。一段時間,夫婦倆極少言談,連床上那點夫妻事也冷淡下來,他們的婚姻進入冷戰局面。

辦證大廳只剩下三人,自然就安靜下來,靜下來的氣氛往往是肅穆的。辦證大媽喝了一口水,然后微低著頭,眼睛往上翻,目的是避開老花眼鏡,目光直視可雅和宗因。

大媽說,說說吧,你們為什么離婚?

可雅說,沒想好離的理由,先離了再說吧。

大媽說,笑話,世上有不負責任的,還沒見你們這樣不負責任的。別人有若干離婚理由也沒離,你們倒好,沒任何理由就來離婚,你們這琴也彈得亂了點吧,腦子進水了?

比自己的事還較真,大媽來了氣,氣得喘不過氣來。她抬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啪的一聲,水杯放回桌子時,濺得滿桌是水,宗因被嚇得打了個激靈。大媽拍著桌子,說,沒理由就回去好好過日子,少來煩我。

可雅好像想起什么,就對大媽咧了嘴,笑了。

大媽說,少嬉皮笑臉的,有話就講。

可雅說,不是有先結婚后談戀愛的么,很多老輩人都這樣,不是也過得好好的?我們為啥就不能先離婚后找理由了。

大媽一時語塞。

宗因說,其實我們離婚是有理由的。

大媽說,什么理由?

宗因說,我們離婚是想過簡單生活。

就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雅附和著說,對對對,我們離婚就是想過簡單生活。

怎么不離婚就復雜了?怎么離了婚就簡單了?這是理么?大媽被他倆的話氣得直咳嗽,不停地捶打胸脯。這世界都怎么了?這些年輕人都怎么了?結婚離婚比上廁所還隨便,上廁所要找個地方,他們倒好,隨地大小便。

其實兩人都明白,過簡單生活不一定離婚,離了婚不一定能過簡單生活。倆人怏怏地離開辦證大廳,可雅邊走邊說,看來這婚是離不成了。冷不防宗因沒好氣地說,必須離??裳挪唤獾乜粗谝?,問,什么意思?宗因說,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自然,過簡單生活是兩人向往的,但促成兩人離婚是有導火索的,這就是杜總送可雅的那枚玉戒。當初,可雅沒有告訴宗因玉戒的事,當宗因發現后追問,可雅也沒什么隱瞞,就把杜總送她玉戒的事說了,這事讓宗因滿腹疑慮,這么貴重的東西是隨便送人的嗎?他由此認定可雅和姓杜的有事,這美人計讓自己賠了老婆,宗因心里不順,鬧離婚是自然的事。

沒離成婚,宗因也沒罷休,整天琢磨著這樁事,都有點走火入魔了?!氨仨毷┯嫛蹦翘焖匝宰哉Z吐出這四個字,聽到這四個字,可雅條件反射,觸電一樣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又施什么計,前次你那計把我害慘了。

你看,還害慘了,這不是不打自招么?什么慘了,沒有那事,能慘么?宗因一錘砸下去,給可雅和杜總的事定了性,但他什么也沒說。

靜默之中,可雅接到弟弟電話,弟弟說因為買房,要跟可雅借幾萬塊錢。電話聲讓宗因聽到了,他心中的火終于躥了起來,他搶過電話,對可雅弟弟說,借錢可以,等我們離了婚再借。

本來,離婚之事,可雅是被動的,而宗因這一舉動,讓可雅火冒三丈,這婚是非離不可了。

那天是周五,辦證大廳門庭若市,為了提高效率,街道辦事處領導調整了辦證結構,分出兩個柜臺,一邊辦結婚,一邊辦離婚。其結果,不分則罷,一分開,離婚隊伍明顯多于結婚的,大媽搖了搖頭,這是什么世道!因為大媽負責離婚的,她站起身來拍了一下桌子,對柜臺外的人群吼道,大媽沒時間陪你們玩,你們別有事沒事往我這里跑,告訴你們,我這是辦離婚手續的地方,就像一個梨子,分了就再也合不攏了,你們倒是別為難自己,更不要來為難我。

大媽一說完,就為剛才說自己是大媽感到后悔,因為離婚隊伍里,有幾對六十多歲的白發老人,自己才五十多歲呢。

六十多歲的咋了,大媽照樣走到他們面前,沒好氣地說,幾位大爺大媽,你們站錯隊了,這里不是排隊領養老金,更不是辦公交車愛心卡,這里是辦離婚的,什么是離婚,就是把一個人撕成兩半,趕緊回去好好帶孫子吧,看你們站都站不穩當了,還來給我添堵。

大媽正說著,柜臺里的電話響了,里面的同事要她接電話,她說,我正忙著呢,不接。同事說,你家有急事。我家能有什么急事,又沒火燒房子。大媽還是接了電話,是小區保安打來的,說她家冒煙了,可能發生了火災,叫她趕緊回家,不然保安就要破門而入了。大媽一聽急了,趕忙跟領導請了假,回了家。

大媽平時坐公交上班,也從不打的士,這次火燒眉毛,她打了的士。進小區大門時,兩個保安無動于衷,她想罵人,她家都起火了,他們還屁事沒有的樣子。她黑著臉對保安說,我家起火了,你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保安一聽,就跟著大媽爬到五樓,打開門,一切安然無恙。

怎么回事?大媽回頭問兩個保安,保安被問得莫名其妙,大媽問,你們剛才誰給我打的電話?兩保安你望我,我望你,說,我們誰也沒打呀。兩保安一臉無辜,憑大媽幾十年的經驗,她相信他們。

自然電話不是保安打的,而是宗因施的計,此計高,實在是高。那天宗因通過114,找到了街道辦事處電話,并用辦事處門口的公用電話,捏著鼻子給大媽打了起火電話,宗因那腔調,讓站在一旁的可雅想笑。

大媽心急火燎地走出辦證大廳,可雅和宗因一直目送大媽上了的士,才進了辦證大廳,走到排在第三位的一個小伙子面前,宗因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小伙說,你的任務完成了,謝謝你。小伙像得了不義之財,逃之夭夭。

很快輪到宗因他們辦證,一個辦證員見他們面熟,想起是大媽手里沒辦成的夫婦,就對他倆說,你們真會鉆空子,大媽剛有事回家,你們就趕來了,沒插隊吧?宗因說,我們是那樣沒質素的人嗎?辦事員笑笑,給他倆辦了。捧著來之不易的離婚證,宗因和可雅感慨萬千。

倆人倒也沒什么糾紛,很快分完財產,其實很簡單,房子歸可雅,存款歸宗因。宗因搬進單位一間空房住,并示以自己要寫文章,所以住進單位圖個清靜。離婚的事,他不想告訴任何人,離婚就是為了過簡單生活,離了婚就不用去琢磨老婆是否和別人有染,這樣的事,如果讓人知道了,事情就不簡單了。

宗因離婚后的第一件事,是來到滇池邊一個背靜的地方。那天陽光尚好,水天一色,沒有人影,連鳥影也沒有,幾條破漁船閑置岸邊,他上了其中一條。船就在水邊,湖水舔濕了船底,他躺在船上,曬著太陽,讓自己徹底地逃避人群,也讓自己不再有思維,可雅要當部門經理跟他沒關系,可雅要生孩子跟他沒關系,油鹽柴米,煮飯洗衣,岳父岳母養老問題,舅子買房借錢問題,人類和社會問題,通通跟自己沒了關系,再也不用施什么計了,狗日的計。

他蹺著二郎腿,望著那塊藍得沒有雜色的天空,很快眼睛就累了,閉上雙眼,船一搖一蕩,就像舞場上的舞步,他此時并不想要舞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等于麻煩在一起,就沒了簡單,也絕不會有輕松和心靈空間。他第一次用了“心靈空間”一語,是啊,心靈是應該有空間的,平時自己怎么沒覺得呢,都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占滿了,他今天想把自己心靈掏空,什么都不裝。一個人搖著蕩著,這種狀態才是人生的幸福,真是愜意啊?!半x婚的感覺真好”,他發自內心地感嘆到。

他進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空闊中,竟然睡著了。一朵云飄過是另一朵云,一陣風吹過是另一陣風。

是一陣咳嗽,讓他有了意識,他感到自己腳下一陣冰涼,褲腳緊貼著皮膚,他動了動腳,才發現自己的腳被水泡了,他撐起腰,看見四周沒了岸,船已經漂到水中央,并進了水,淹到了他腰際,他知道,水很快就會將他淹沒。他不會游泳,緊張地扯起嗓門,怎么喊叫都沒有回聲,他的叫聲開始顫抖,并有了哭音。畢竟是知識分子,他急中生智,掏出手機,他沒有撥任何親朋好友的電話,因為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只能撥打110,接到報案后,110沒有時間安慰他,電話掛斷。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慌中,因為水已經淹到他的胸部,他知道手機是他唯一和外界聯系的工具,不能進水,他高舉著手機,就像舉著一根救命稻草。怎么沒有人呢,人都死到哪兒去了?人呢,人都死到哪兒去了!

船已沉到水下,他的身子開始沒了重心,舉起的手終于回到水中,手機被水淹沒,他在撲騰中,睜大眼睛往遠處的岸上看了最后一眼。岸邊好像有幾個人影,就像幾只蠕動的螞蟻,他開始呼救,嘴一張開,水就毫不猶豫地涌進他嘴里,并直噴他的咽門,他嗆得透不過氣來,他已經沒了任何信心,意識到生命已經到了最后關頭時,他突然想到,從人類學的觀點看,一個生命的結束意味著另一個生命的誕生。從社會學的觀點看,一個人活著是一種社會形態,死去是另一種社會形態。

宗因離婚的事,在社科院傳開,有好事者想得到證實,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他連單位開會也沒到場,領導也不知他的去向,就給可雅撥了電話,可雅說,我還在找他呢。

和宗因生活八年多,從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雖說兩人離了婚,但她還是為宗因擔心??裳蓬A感到出事了,她打了很多電話,包括宗因父母家,其結果音信杳無。

到了第四天,可雅終于接到社科院電話,說宗因找到了,躺在醫院里。原來宗因被水淹后,一艘水上游艇找到了他,他已不省人事,警員將他送到醫院搶救。第四天時,他終于醒過來。

很多人都認為可雅拋棄他,他想不開,自尋短見,所以宗因回單位后,同事朋友都來關心他,幫他介紹對象,一時間,宗因宿舍門庭若市,而介紹來的女子,一個比一個更像人精,心智過人,都算計著得失和利益。相親就像一場演出,越演越烈,搞得宗因惶惶不可終日。終于,宗因求大家別再關心他,其神情誠懇無奈,一副可憐樣。見他這樣,同志們認為他悲傷過度,更需要家庭的溫暖,關心同志是一個人的美德嘛,所以同志們一如既往幫他介紹對像。最后,宗因沒辦法,就起訴關心他的同事和朋友,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同事朋友們自然就收住了。

“我都死過一回了,算是悟透了人生”, 這是溺水后的宗因,最愛講的一句話。他說他死去的那幾天,什么煩惱都沒有,之所以沒煩惱,是因為簡單到了極致,連思維也省去了,不跟別人計較,更不要和自己較真,別找煩,別添亂,世上任何東西都不是你自己的,死不帶去,生不帶來。人只有清清靜靜活著才是最重要的,那是延長壽命,和人爭斗等于自殺,簡單處世,簡單過日子。如果旁邊有一群人,你就把他們當成石頭;如果有人要害你,你就繞開他;如果繞不開,就把自己當成一塊石頭。

什么鳥人類和球社會,折騰了自己這么多年,宗因一把火,把自己寫的論文和書稿全燒了。有人提醒他,像他這樣年終考評是過不了關的。他笑笑說,我都敢離婚,我都死過一回了,還怕考評不過關么?

科研人員嘛,不坐班的,他徹底感受到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無比優越性,所以那段時間,宗因睡到自然醒。那天醒來的他,突然發現自己腿根部硬得像鐵棒,現在都離婚了,他不知自己應該怎樣解決腿根部的問題。那時正是春天,萬物復蘇,自己體內像冒著芽。

他整天躺在床上,沒心思買菜做飯,更不用說洗衣清潔衛生了。社科院沒食堂,他只有吃方便面,吃方便面雖然方便,卻吃出一臉蠟黃色,再加上分家時洗衣機留給了可雅,看到一天天堆起來的臟衣服,當務之急是找個保姆。

他很快來到保姆市場,愿意做保姆的女子很多,她們紛紛自薦,把自己說得樣樣能做,世界上就沒她們不能做的。他巡了兩遍后,也沒發現特別合適的,正要打道回府,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攔住了他。姑娘皮膚黝黑,劍眉黑眼,不乏動人之處,他就隨便問了一句,結婚了么?女子說,你看看我像結了婚的樣子么?

她把他拖到背靜處,說,我脫給你看,結過婚的奶頭黑漆漆的,我的奶頭粉紅粉紅的,再說了,保姆能做事就行,你管她結沒結婚。

女子的話把宗因逗笑了,他從沒遇到過這樣說話的女子,他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后,覺得還滿意,就準備帶黑姑娘到自己家看看。途經一家餐館時,她停下了腳步,說自己還沒有吃飯,要宗因請她吃飯,這是個開朗的姑娘。

這樣的話落在誰面前都不便拒絕,再不愿意,宗因也只好答應。坐下后,點菜生就上來了,菜譜上的圖很誘人,黑姑娘先下手為強,點了龍蝦和鮑魚,其實她也不知道這些菜的價格。而宗因心里卻有數,請自己父母和老婆吃飯,也不輕意點這些天價的海鮮,他決定改單,把大龍蝦和鮑魚換成螃蟹,這樣三四百應該下得來。沒想到黑姑娘說,我沒吃過大蝦子,想嘗一下。點菜小姐也很配合,她說,鮑魚是本店特色菜,價格也不算貴,一份二百五,兩份也就五百元。

不說不知道,姑娘聽了價格,伸了一下舌頭,就說算了吧。而點菜小姐卻對宗因說,不就是一點海鮮么,帶小姐來也應該讓小姐嘗嘗的。

這一軍將得宗因不能動彈。

很快就上了菜,一看鮑魚就一小點,姑娘連說,不劃算,不劃算,還二百五呢,一點帶腥不臭的湯湯。

上菜生不小心,還弄了些湯汁在宗因身上,宗因一臉不高興。就像是為了對得起二百五,姑娘很快把鮑魚吃得精光,吃龍蝦的時候,見一個奇大無比的空殼蝦頭,她用筷子找了半天,也沒找見蝦肉,宗因就說蝦肉已成片,盤子里白亮透明的就是。姑娘睜大眼睛,說,哪像肉呀,像涼粉片。她夾了一片塞進嘴里,她一臉苦相,宗因告訴她要蘸芥末,她照著蘸了,并且一邊蘸一邊說,我說嘛,沒蘸水怎么吃,無鹽無味的。等蘸好芥末一吃進嘴里,她馬上僵住了,這次她不是一臉苦相,而是扭曲得沒了一塊完整的臉,并將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她看著芥末,目瞪口呆,鼻孔被沖得冒綠氣,說,媽呀,這是人吃的么?沒吃過這么難吃的東西。

宗因忙說,對不起,我沒來得及告訴你,這是芥末,沒吃慣就不順口,吃順口了自然就好吃了,還會吃上癮呢。

這種東西還會吃上癮?看來有錢人也怪可憐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我們煙熏肉炒豆豉、豬腳燉粉條那才叫好吃呢。姑娘感嘆到。

結賬時,當姑娘看到宗因數出十一張百元大鈔時,被嚇住了,兩個人吃頓飯要那么多錢,吃一個月還不知要多少錢呢,這人真有意思,一定是個大款。

她問宗因,聽說大老板的錢不用數,是用秤稱,你也一定是這樣吧。宗因說,可能吧,但我不是大老板,我只是一個知識分子,靠寫文章過日子。姑娘說,吹牛,你一定是大老板,知識分子算什么東西,如果你真是知識分子,也是跟在大老板屁股后頭那種,有錢的那種。

姑娘對知識分子的認知,并沒引起宗因的反感,相反他覺得姑娘有意思,憑她不遮不掩的談吐,樸實、直爽、率真,說話不轉彎,說明姑娘不復雜,這正是宗因期待的類型。

宗因的單身宿舍,雖說簡陋,但還有個衛生間,并裝了洗浴設施,宗因對黑姑娘說,洗個澡吧,很方便的。黑姑娘說,要洗你先洗吧。宗因說,也好,我剛才被油湯潑了,不洗不行,你先喝茶,我馬上就好。

衛生間在陽臺角落,宗因把衣服放在衛生間外的凳子上,進了衛生間。他一邊洗一邊想著黑姑娘的樣子,腿根處竟然硬了起來,說不清出于什么目的,他認真洗了腿根部,結果那東西不經洗,越洗越硬,他站著不動,讓自己消停下來后,扭干毛巾擦干身子,然后打開衛生間的門,從外面拿進衣服穿了,他一邊穿一邊說,讓你久等了,水很熱,你也準備洗吧。

外面并沒有反應,他想黑姑娘可能是不好意思,所以他補充說,沒事的,你把衛生間的門扣好,放心洗。

屋里沒了黑姑娘,宗因開門望了一下外面走廊,也沒她的影子,他走到院子喊了兩聲,也沒回應,這姑娘怎么亂跑呢?他以為她就在街上溜達,就到了街上,還找了兩三家商店,仍不見黑姑娘。他回到宿舍,他意識到她走了,既然沒打招呼,自然也就不會回來了。他習慣性地從衣服口袋掏煙,結果觸到了錢包,他下意識掏了出來,發現一千多元現金不見了,身份證也不見了,他急了,錢不是大事,身份證丟了麻煩,也不安全。

他對黑姑娘的行為作了初步判斷,一般說來,一個歹徒,或者小偷,一定會將他銀行卡拿走,但兩張銀行卡還在,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底,這說明她不是小偷,更不是強盜,可能是她家里有難處吧,比如有人病重入院,比如家里房子垮塌,急需用錢等等。不管怎么說,必須找到她,他要找回身份證。

他開始尋找黑姑娘。

他每天都到保姆市場轉悠,幾天過去,沒見到黑姑娘的影子。那天突然一個胖女子走到他面前,說,你來好幾天了,挑啥呀,又不是找老婆。宗因說,我找一個黑皮膚姑娘。旁邊一個女子對胖女子說,他找的會不會是黑山雀?胖女子想想對宗因說,你要找的黑姑娘是不是扎著辮子,穿一條黑色牛仔褲?宗因趕忙點頭說,是、是、是,她在哪兒?胖女子說,我帶你去,不過說好了,我幫你找到她,你可要給我一點帶路費的。宗因說,只要找到黑姑娘,沒問題。胖女子糾正說,不是黑姑娘,是黑山雀。宗因問,怎么叫黑山雀呢?胖女子說,她成天嘰嘰喳喳地說話,不跟山雀一樣么?

宗因斷定黑山雀就是黑姑娘,因為黑姑娘也愛說話。胖女子帶他進了一片出租屋片區,七彎八拐,頭都轉昏了,那里的每棟房子和每條巷道,就像一個出租屋大家族,哥弟姐妹的,模樣都差不多。

來到一棟沒有粉刷過的樓前,胖女子終于停下,她說,你找黑山雀什么事,我不管,付我錢就行。宗因說,錢是要給的,但必須見到人。胖女子不耐煩地說,你這人怎么不識相,我又不知你找她干什么,萬一你是壞人,把她強奸殺了,我不成了幫兇嗎?黑山雀住三樓,晾著衣服的那個窗,我騙你我就不是人養的,我這樣罵可以了吧,交錢。

看女子的兇樣,不交錢都不行,宗因給了她三十元,她接過錢,說,看你那文縐縐的樣子就不會是壞人。

宗因找到胖女子說的那道門,敲了半天,沒人應。隔壁一婦女探頭說,田菊花被車撞傷住進醫院,黑山雀去醫院了。聽到這一情況,宗因異常興奮,因為這和他推測的一樣,黑山雀家里有病人又無錢醫治,才導致行竊。

宗因按婦女說的,很快找到聯盟醫院,結果人去房空,護士說田菊花已經出院。當宗因趕回出租屋時,天快黑了。還是三樓那間屋子,開門的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手臂上包著繃帶,圓臉,短發,嘴唇和鼻頭豐潤厚實,略顯腰長腿短,一雙眼睛,大而無神,她應該就是黑山雀的姐姐田菊花。宗因問她話,她一副淡然的樣子,說話慢慢悠悠,像一縷散淡的煙霧,她最多的表達方式是點頭示意。從她那里得知,黑山雀在一家酒吧當服務員,已經上夜班去了。

田菊花沒問宗因是誰,找黑山雀什么事,也沒一點對陌生人的防范,而是讓宗因進了屋,宗因坐下,她也坐下。宗因問了車禍的情況,她慢條斯理地講了經過,因沒找到肇事司機,所以醫療費全部自己承擔。聽到這里,宗因心想,怪不得黑山雀要拿走他一千多元。在這里,宗因沒用“偷”這個字,他完全理解黑山雀的行為,她是迫不得已的,相反,他認為黑山雀是一個能擔當和負責的妹妹。宗因離開的時候,田菊花沒有寒暄,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眼睛看著他,眼里沒內容,只有凝視。

因為要取回身份證,宗因第二天又來到出租屋。結果和上次一樣,田菊花家門緊閉,隔壁婦人說,喂,又是你呀,找傻姑娘呀,她姐妹倆出去買菜了。

婦女說的傻姑娘,應該指的就是田菊花,宗因也覺得她有點不對勁,所以問那婦女,田菊花真是傻的么?婦女說,大家都這樣叫,其實田菊花也傻不到哪里去,只是有時腦子反應不過來,吃了虧也不知道。

姐妹倆既然買菜,就應該很快回來,宗因準備到樓下等。他剛出樓房,就和一個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嘴巴尖,黑皮膚,似乎比黑山雀還黑。這種地方碰撞,倆人都有責任,就像自己撞了別人,宗因趕緊說對不起,那姑娘卻黑著臉哼了一聲。

宗因沒在意那姑娘的態度,因為他看見了不遠處的田菊花,她手里提著一棵大白菜,幾個娃仔跟在她身后,一邊喊著包天天,一邊指著田菊花的白菜說里面有毛辣蟲。沒想到田菊花真的翻看了大白菜,沒發現什么后,她吼了那幾個娃仔。宗因趕過去,田菊花一見是他,臉就紅了。宗因問她不是姐妹倆買菜么,她說妹妹前邊走了。

回到出租屋,只見屋里有一姑娘彎著背,看不見臉,大概是黑山雀吧,田菊花過去扒拉她的肩膀,沒說什么,那姑娘轉過臉來,宗因以為是黑山雀,結果是剛才樓前相撞的黑姑娘,宗因說,你不是黑山雀呀?那姑娘說,我就是黑山雀呀。怎么回事?宗因愣在那里。

宗因指著黑姑娘,問田菊花是不是她妹,田菊花點點頭。田菊花都點了頭,黑姑娘應該是她妹妹,并且名字就叫黑山雀。宗因心想,目前的情景只有一種解釋,那天拿走他錢的姑娘不叫黑山雀,田菊花的妹妹才是黑山雀,她們姐妹倆和拿走他錢的黑姑娘,沒有任何關聯??磥砩矸葑C是找不回來了,宗因嘆了一口氣。

黑山雀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宗因說,對不起,是我搞錯了。

宗因沒說被竊和身份證的事,就說是來找保姆的。

黑山雀說,你來我們這里找保姆算是找對了,我姐什么都能做,不信你免費試用一周,不滿意走人。

黑山雀是個能說會道之人,她一邊說一邊搬來凳子,叫宗因坐下。聽到黑山雀推薦田菊花跟自己做保姆,宗因顯然不滿意,就說不用了。

沒想到黑山雀拉住宗因的手,說,你都來了,今天你不帶走我姐,就出不了這個門。

黑山雀眼睛盯著宗因,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事都到這一步了,宗因說,那就試試吧,我要的是鐘點工,每天做兩頓飯,之間打掃一下衛生,有臟衣服時洗洗,中間沒事可以回去,算鐘點工,每天四十元,干一天算一天,不干不算。

雙方達成了協議,試用期一周。

田菊花始終不茍言笑,而山雀笑得跟風中池水一樣,她要留宗因吃飯,做家鄉菜請宗因。宗因掃了一眼堆在地上的鍋碗瓢盆,皺了一下眉頭。黑山雀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就說不在家吃也行,你請我們吃館子。

宗因想說什么還沒說出來時,就被黑山雀將了一軍,說,怎么了,舍不得?就算我們請你吧。

推不脫,宗因只好認了。

三人經過一家中檔餐館時,宗因走了進去,卻被田菊花擋住了,她搖搖手,說了一個字,貴。宗因被她拉著往前走,他心想,這田菊花跟她妹不一樣,心善。

他們進了一家羊肉火鍋店,店里很熱鬧。還沒落座,黑山雀就去了衛生間,服務員安排的地方離廚房很近,宗因正在點菜,就被濃烈的油煙嗆著了。黑山雀從衛生間出來,見宗因嗆得臉都紅了,就吼了服務員,并責怪田菊花由服務員擺布。田菊花說,怕啥油煙,我們住的地方,不也是煮飯炒菜睡覺全在一起么。黑山雀瞪了她一眼,換了桌子。

他們點了一斤二兩羊肉,又點了木耳蘑菇和一些蔬菜。味道不錯,三個人扎衣挽袖吃了起來。黑山雀話多一些,宗因從她口中得知,她們老家在滇東北山區,用黑山雀的話說,是一個拉屎不生蛆的地方,那些房子被煙熏得發黑,像一口口棺材,我們從那里出來后,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飯桌上,宗因了解了一些姐妹倆的情況,田菊花原在一家鞋廠上班,女人堆里少不了事端,田菊花常常被人們用來替罪受過,背了很多委屈,被車撞后,就自然脫離了鞋廠。

黑山雀吃了四十多分鐘,就忙著到酒吧上班去了。

黑山雀一走,氣氛就冷了下來,宗因問這問那,田菊花啥也不說,只會往宗因碗里夾菜。一個服務員給鄰桌加湯,不小心把湯潑到她身上,本來那服務員已經作好被罵的準備,結果田菊花不但沒罵,還朝服務員笑了笑。怎么不罵呢?太反常了,服務員表情怪異地離去。

三個人在一起,說話還有調節的余地;兩人在一起,如果一方不說或者少說,就會讓人感到不自然和尷尬。雖然宗因話頭多,但田菊花卻沒啥反應,宗因很快結束了飯局。

沒想到,一頓飯,三個人吃得如火如荼,才花了九十二元,宗因想起請偷走他錢的黑姑娘吃飯,兩人吃了比這次三人多出十多倍的錢,并且還沒這次吃得爽。

第二天,黑山雀就帶田菊花出現在宗因門前。黑山雀看了看宗因的住地,說,就這么點房子?你老婆呢?

宗因這才說了自己的情況。黑山雀聽后,皺了一下眉頭,說,原來是個獨身男人,我可把丑話說到前面,如果你欺負我姐,我可不是好惹的。

黑山雀走后,還沒等宗因吩咐,田菊花就開始了掃地拖地,動作干脆,卻顯得有些莽撞,把宗因還沒喝的咖啡倒了,宗因問她咖啡呢,她不知道什么咖啡,只知道杯中渾濁的臟水,一股糊味嗆得她皺了眉頭,她當即倒了,她連咖啡都不知道,這讓宗因沒想到。那天拖地,她碰到茶幾,上面的白瓷杯子咣當一聲,碎成一地白花。那是一只做工精細的景德鎮陶瓷杯,宗因從地上拾起碎片時,心疼地嘆了口氣??吹街魅瞬桓吲d,田菊花臉色像塊青銅器,肅靜地立在那里,一時間忘了干活。

這樣下去還了得?宗因想一周后辭掉她。

沒想到,第二天,田菊花帶來一只杯子,同樣也是白色的,做工粗糙,連杯口都有點變形,一看就是地攤貨,她遞到他手里時說,你放心,凡是我弄壞的東西,我賠。

她說話的樣子很認真,說完就去干活了,很快就把宗因的臟衣服放到盆里,當她拿起兩條黃斑起殼的短褲時,宗因有些尷尬,忙說自己來處理,但田菊花已經搓揉起來,并且找出那些黃斑針對性地搓揉,神態表情很自然,像在洗自己的內衣內褲。

那天,田菊花給宗因做了她們的家鄉菜,是從超市買來的豆粉做的,她們叫“連渣鬧”,里面放些菜葉,煮好后,湯汁微黃,和豆花分離,清澈爽朗,蘸水用小辣椒和炒磨肉調制,并加了很多花椒粉,連渣鬧甘甜清香,蘸水麻辣爽口,吃得宗因連連叫好。

吃飯時,兩人坐到一起,免不了要說話,田菊花雖然話少,但在宗因帶動下,她說了她們家鄉的事,聽得宗因一臉的鄉情和迷戀,宗因是個有鄉村情結的人。那天,他端起田菊花給他泡的普洱茶,看著葉片漫漫舒展開來,然后對田菊花說,我在研究人類學問題時,認為鄉村才是人類的最終歸屬,這是人類的自然屬性和文化屬性所決定的。從文化角度講,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人的心境和精神需求不一樣了,很多人在童年離開鄉村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特別是文化人和知識分子,所以文化形態中才有鄉戀鄉愁情結,那是一種渴望回歸又無法回歸的精神苦惱和內心隱疾。

說到動情處,宗因竟然拉住了田菊花的手,手的接觸,并沒讓田菊花難為情,倒是宗因的敘述,讓田菊花聽得云里霧里,宗因需要傾訴,他不要求她是否聽懂,只要聽就行。

一周后,宗因讓田菊花留了下來。留下田菊花的理由并非她的勤勞和善良。和田菊花一段時間的相處,讓宗因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就像一個知根知底的舊人,心情放松淡定,絲毫沒有讓人感到不適和不放心,在宗因的社交圈子里,沒有這樣的朋友。

那天宗因病了,吃藥打針都不起作用,病床上的宗因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失落,他甚至給可雅撥了電話,但沒有撥通,他轉念一想,幸好沒撥通,都離婚了,還糾纏別人干啥?田菊花看他這樣,就給他熬了紅糖姜湯,并守在他床前,一口一口喂他,他咳嗽時,田菊花還幫他捶背。沒想到,宗因的病情第二天就好轉了,他覺得田菊花很神奇,竟然能治病。

宗因病好了,田菊花卻病倒在家,幾天沒有見到她,宗因心里空落落的。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宗因在孤獨和煩亂的思緒中輾轉反側之后,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戶,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娶田菊花為妻。

這一決定,猶如晴天霹靂,有人提醒他,田菊花有智障,雖然不嚴重,但畢竟是智障。經過他的觀察,他認為田菊花并不屬于智障,她的所有表現,都只是一種自然的生活習慣。宗因是搞科研的,他用了“形而上”一詞來說明這個問題,從形而上講,田菊花的生活習慣,無意識中表達了一種生活態度。

一種普普通通的生活,被宗因說得高深莫測。他覺得什么環境養什么人,農民沒有復雜念頭,種莊稼是他們唯一要做的事,盼望好收成,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其生活簡潔到只和莊稼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宗因向往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簡單生活,到農村去生活,他做不到,但找一個農村女子過日子,是可以做到的。

在別人看來,這種想法近似荒唐,一個研究員,一個心中裝著全人類和全社會的知識分子,竟然要找一個農村姑娘結婚,并且是個別人看來有智障的農村姑娘。

當他向田菊花求婚時,田菊花似乎并不吃驚,或者說她根本沒想那么多,一臉平靜。倒是黑山雀嘰嘰喳喳叫開了,我姐可是黃花閨女,你宗老師是結過婚的人,我們雖然虧一點,但我沒意見。

此事自然得到田菊花家里的認可,農村人嘛,能找個城里人就不錯了,何況宗老師是大知識分子,有穩定的工作。但此事也讓田菊花父母有所擔心,自己女兒腦子有問題,以后過日子難免會受委屈。

可雅知道此事后,趕緊給宗因打了電話,一串子彈掃過去,你真是吃錯藥了,你這是胡來,你這是對自己不負責任。宗因說,我怎么胡來了?再說,我胡來了,你管得著么?可雅被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

“宗因瘋了”這個說法在熟人圈子里迅速傳開。

田菊花嫁給宗因,黑山雀高興,但在要不要請客擺婚宴這件事上,黑山雀和宗因有了分歧。黑山雀希望體體面面搞上幾十桌,不但風光,暗地里還可以收受錢財,家里也是這個意思。而宗因堅持不搞,自己圖的就是簡單生活,搞上幾十桌,那不是復雜化了么。

有關自己的再婚,宗因很自信,他始終認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田菊花整天只做一件事,就是一門心思給宗因弄吃的,豬腳燉粉條、連渣鬧,都是田菊花的拿手好菜,田菊花做的菜順口順氣,宗因胃口大增。到了晚上,宗因也很能折騰,像個沖鋒陷陣、所向披靡的勇士,一張床被他當成了真正的戰場。雖然晚上辛苦一點,但有一日三餐的補養,幾個月工夫,宗因臉膛紅潤,整個身子飽滿起來。

日子是好過了,但年終考評,宗因得了個不稱職,年終獎因此泡湯。工作上不稱職,讓他心里不好受,所以過了年,他繼續有關社會和人類的研究,繼續和社會形態那些事兒糾纏。至于田菊花,他始終不讓她出去做事,而在黑山雀的影響下,田菊花再三要求,宗因答應她去一家企業當倉庫保管員,這個工作單純,也無須動腦子。

那天他帶她去那家企業,到十字路口時,他告訴她,乘十二路公交車就可到那家企業,路對面就是公交站。等紅燈時,宗因走近報刊亭看了一眼,結果十字路口傳來剎車聲,他掉頭望去,田菊花一個人站在路中間,三四輛車停在那里,很快,后面的車堵住了路口。司機們罵聲四起,她愣在那里,一句話沒說,宗因趕緊跑過去,跟司機們一一道歉。一個司機指著田菊花問宗因,她是你什么人?宗因說,這跟你沒關系。那司機說,怎么沒關系,我的車被后面的車撞了,你看怎么辦吧?宗因知道都是田菊花惹的禍,自知理虧,就拿出二百元,車主笑笑,后面的司機上來對宗因說,你仔細看看,人家是什么車。宗因說,不就是寶馬么,又加上一百元,那人以教訓的口氣對宗因說,你是裝憨,還是真不識貨,告訴你,這是寶馬,世界名車,少了一千弄不好。車主拍著宗因的肩膀說,老兄,我這車即使表面修好,也會落下修理過的痕跡,要你一千你一點都不虧。宗因不想找麻煩,一千就一千,把錢掏給對方一走了之。后面那司機對著他背后說,看你還是知識分子呢,怎么一點知識都沒有呢?

旁邊的田菊花,一看宗因拿出十張大票,知道闖了大禍,跟在宗因后面,不敢說話,走上人行道,宗因才轉過頭來對她說,你怎么亂闖紅燈呢?田菊花說,我看十二路車過去,我就跟著趕了過去。宗因說,你過路先要看是否是紅燈,紅燈就不能過人,必須等綠燈亮。田菊花點點頭。

那家企業老板是宗因的朋友,老板對宗因說,叫夫人搞倉庫保管員是不是屈才了?宗因說,她沒多少文化,倉保工作很合適的。老板沒多說,依了宗因。

老板留他們吃晚飯,飯局設在一家高檔餐館。一伙人入座后,將杯中的衛生帕鋪展在大腿上,而田菊花卻把衛生帕墊到屁股下,宗因提示她,她才明白過來。

菜上桌后,老板用公筷給大家夾了海蝦,每個人都忙著扒殼,而田菊花連殼一起放進嘴里,嚼得嚓嚓響,眾人愣住,宗因有些尷尬,老板見狀對旁邊的人說,連殼吃好呀,補鈣,大伙學著點。

田菊花不喝酒,就不停地喝飲料,喝多了自然要跑廁所。見她久不歸桌,宗因起身來到廁所,沒見田菊花,女廁所前站了兩個人,好像是排隊等候,女人就是麻煩,上廁所都排隊,田菊花是不是已經進了廁所,宗因不知道,他想順便也方便一下,結果男廁門推不開,他罵了一句,媽的,什么人在里面,上廁所還要“獨食”。過了一會兒,男廁所門終于打開,宗因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見田菊花從男廁所出來,當場所有的人都看稀奇一樣看著她,眼睛瞪得核桃大。宗因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與田菊花的關系,就轉向一旁,等田菊花上來,他瞪了她一眼。

宗因問,怎么搞的?

田菊花說,女廁所人多排隊,男廁所沒人,我就進去了,不都是廁所么,誰進還不是進?

宗因說,男廁所沒人你也不能進,男女有別。

田菊花說,我都等不得了,你要我尿褲子呀。

宗因說,就是尿了褲子也不能進男廁,這是規矩。田菊花向上翻了一下眼睛,點了點頭。

田菊花上班后,每天都早出晚歸,回來得晚,總不能讓她回來再煮飯吧,所以宗因擔起了煮飯的重任。那一晚,煮好的飯都涼了,也不見田菊花回來,宗因急了,他知道田菊花事多,但田菊花沒手機,聯系不上,他就給黑山雀打了電話。黑山雀趕過來,兩人到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將此消息發布到城區所有派出所,但都沒得到回應。

“一定出事了”,宗因下了結論。黑山雀拿起手機,嗶嗶吧吧,凡是熟人,她都撥了,搞得大家都緊張。直到十一點過,田菊花才奇跡般出現在門口,雖然衣服有些不整潔,但畢竟人回來了,宗因懸著的心落了地。問她怎么回事,她倒好,笑笑說,先吃飯,餓得我眼睛都綠了。

田菊花邊吃邊說,語氣平靜。

她說她中午沒吃飯,餓得不行,坐在公交車上,也想著家里的豬腳燉粉條,想著想著就坐過了站,而過站的那一頭,她從沒去過,不敢下車,就坐到了底。別說她傻,她想,順著十二路返回不就到家了嘛,所以她又上了十二路車,結果十二路有兩站往返不一致,她急了,就問司機西壩路到沒有,司機說西壩路過兩站了。她急忙下了車,舉目四望,都是陌生街道,她問街邊人,那人指了指前方,田菊花就順著前方走,彎都沒轉一個,而問題就出在彎都沒拐上面,結果找了半天,都到城邊上了,也沒找到西壩路。她又問人,這回問的是個老頭,她心想老頭可靠一些,老頭先沒急著告訴她,而是上下打量她,她沒有感到對方的圖謀不軌,而老頭見她無反應,就認定她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女人。老頭突然熱情起來,說要親自送她回家,她跟在老頭后面,老頭邊走邊問她家的情況,她都如實說了。當走到一個背靜的地方,就沒了街燈,老頭放慢腳步,用手摟住她的腰說,有我在,別怕。田菊花說,我沒怕呀。聽田菊花這樣說,老頭放心了,就大膽摸田菊花的胸部,田菊花這才發現情況不對,但已經晚了,老頭抱住了她,并扯開她的上衣,手伸了進去,嘴湊到她嘴上,說,別鬧,你奶子上有個蟲子,我幫你拿掉。

老頭把她壓到草地上,扯她的褲子,在關鍵時候,她用了兒時常用的辦法,撓老頭胳肢窩,老頭忍不住撓癢,松了手,田菊花趁機爬起,往老頭臉上吐了一泡口水后,拔腿就跑,老頭畢竟是老頭,跑不過田菊花。

跑到熱鬧地段,田菊花放下心來,這次她問了一個小姑娘,她問得很仔細,姑娘也說得很仔細,她按姑娘說的,往前第二個街口再往右拐,就到了十二路公交車站。她終于找到了十二路公交,上了車后,立起耳朵聽語音報站,只過了一站,她就看到車窗外熟悉的地段,每天回家經過的地段。當在西壩路口下車時,她意識到馬上就到家了,感到肚子出奇地餓,都一天沒吃飯了。

田菊花講得輕松,宗因聽得沉重,還好,沒出大事。從那以后,他給她配了手機。

你上公交車沒有?

上了。

那好,四十分鐘后,我再給你打電話,這段時間你不能下車,啊。

嗯,知道了。

四十分鐘過去,宗因又給田菊花撥了手機。

你到哪個站了?

等我看看,哦,到大觀街了。

大觀街旁邊有什么?

有一條河。

這就對了,那叫大觀河。

我知道的,你說過的。

又到什么站了?

到新聞路了。

新聞路有什么特征?

像一條街。

廢話,那不是像一條街,那本身就是一條街,我問你有什么大建筑沒有?

沒有,只有些不大不小的房子,對了,路邊有燈,像豆芽菜一樣直著腰呢。

你真會形容,可以當詩人了。

什么是詩人?

說燈桿像豆芽菜的人就是詩人,不說這個,你應該到西壩路了吧?

嗯,已經過了。

啊,你怎么不下車?

那不是忙著跟你報街上的特征么。

西壩路后是劉家營,你趕緊下車,下車后別動,我來接你。

田菊花在劉家營下了車,她竟然會在劉家營下車,她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滿意,因為她已經看到宗因從西壩路方向過來了。她放開嗓門喊了一聲,老公!

回到家,飯已經煮好,菜還沒做,田菊花叫宗因旁邊閑著,自己要表現一下,為老公做一兩個拿手好菜。其結果,她又做了豬腳燉粉條和連渣鬧,宗因看到桌上的豬腳燉粉條,就有點反胃,怎么看,那碗蜷曲的粉條都像一碗肥壯的蚯蚓。他對田菊花說,能不能不做這個菜了?田菊花不解地問,難道不好吃嗎?宗因說,再好吃的東西,頓頓吃都會吃怕的。

“再好吃的東西,頓頓吃都會吃怕的”,田菊花死死記住了這句話。

那天老板打來電話,說田菊花發貨時,多發了兩件貨物,事后提貨方不承認,造成公司幾千元的損失。老板的話雖然說得輕松,但宗因自然明白老板話里的潛臺詞,朋友歸朋友,工作上的失誤是工作上的失誤,公司按規定辦,扣了田菊花三個月的工資,并給田菊花警告處分。被扣了工資不說,此事讓宗因深感內疚,對不起老板。

終于有一天,田菊花再也沒去上班,宗因問她,她說是自己不愿去的,原因是什么,她沒說。后來宗因才知道,田菊花一系列的反常,公司上下議論紛紛,她受不了,主動辭職。

不上班了,田菊花對宗因百般體貼。那晚上,宗因剛上床,她就為他寬衣解帶,準備讓老公嘗嘗不一樣的菜,別以為田菊花傻,她明白男人要什么。宗因剛被她脫光,可雅就來了電話??裳艈?,聽說前段時間你老婆走丟了,真的嗎?宗因沒好氣地說,是又怎么樣,我告訴你,田菊花走丟了,又走回來了??裳耪f,我告訴你,不僅你老婆走丟了,連你也走丟了;你老婆走丟了都能回來,希望你走丟了也能回來。

神經病。宗因罵了一句,就關了手機。關了手機后,宗因才發現自己已經一絲不掛,田菊花開始在他身上亂摸,然后騎到他身上,宗因吃驚地問,你要干什么?田菊花笑著說,你不是說再好吃的菜,天天吃也會吃怕嗎?今晚我要讓你吃一道新菜。

那晚宗因被折騰得透不過氣來。

那次不久,田菊花開始嘔吐,因為田菊花安了環,所以宗因沒往懷孕方面想,可到醫院檢查,田菊花竟然懷孕了。怎么回事?田菊花笑著告訴他,她想要孩子,就取了環。宗可一聽,如大難臨頭,要田菊花把孩子打掉,而田菊花死活不干,你有本事,你自己把孩子打掉。

田菊花湊近宗因耳朵說,都是那次吃新鮮菜的結果。宗因苦笑著搖搖頭,幾個月后,田菊花生下一男孩,取名為宗果。

娃仔愁生不愁長,宗果一直由田菊花帶著,很快就長到了一歲半。這期間,黑山雀沒少來照料,倆姐妹嘛,還像以前那樣,情同手足。每次來,黑山雀都空著手來,但并沒空手出門,今天提瓶金龍魚油,明天扛袋大白米,總之,黑山雀完全不用買日用品了。那年夏天,田菊花說老家發大水,沖垮了自家屋子,父母要田菊花拿出三萬元建房。宗因二話沒說,就給了三萬。這樣和可雅離婚時分到的二十多萬,只剩下二十萬,宗因正準備用這二十萬首付買房子,結果,二十萬不翼而飛。宗因忙到銀行掛失,結果錢已被提走,問田菊花,田菊花說不知道。為此宗因大怒,你天天在家,怎么不知道呢?

宗因只有報了案。

提走存款,必須知道密碼,而宗因想了想,田菊花也不知道密碼,只有自己知道。警方了解到這些情況后,也覺得事情蹊蹺。

可雅知道情況后,也趕了過來。那兩天田菊花感冒,頭發零亂,一臉苦相,整個屋子飄著中藥味,可雅出現時,她也沒什么反應,這是她倆第一次見面,宗因沒跟她們作介紹,她倆也沒說話??吹綕M屋子零亂的家什雜物,還有東插西塞的塑料袋,可雅瞪大眼睛看著宗因。

這就是你要的簡單生活?

有問題嗎?

都成雞窩狗窩了,算了,不說這個,我是為二十萬的事來的,那里面可有我的血汗。

聽到可雅這樣說,宗因才想起她也知道銀行卡密碼,他本不想懷疑她,但事情繞不開她,因為只有他倆知道密碼。他轉念間又搖搖頭,可雅不可能干這樣的事。不過,當警方問起還有誰知道密碼時,他還是說出了可雅。這一情況引起警方注意,可雅成了嫌疑人,警方開始尋找證據。沒想到,就在案情越來越明朗時,田菊花丟下孩子失蹤了,案情由此變得復雜起來。

田菊花的出走,宗因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因為可雅的出現,因為她對宗因說過,她沒想到可雅這樣漂亮,比自己強多了。她不相信宗因不喜歡可雅,怪不得宗因經常和她吵架,她懷疑宗因和可雅暗中來往。

宗因以為田菊花在黑山雀那里,他趕過去,黑山雀房門緊鎖,不知去向。

警方開始懷疑田菊花和黑山雀,兩個警察很快去了田菊花老家,但沒有見到田菊花和黑山雀。田菊花父母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說出了黑山雀可能的去處,果然,警方在本市郊區找到了黑山雀。

黑山雀交代了所有情況。

竟然是田菊花提供的銀行卡密碼,黑山雀提走了二十萬,她男朋友是同案犯,并卷走了二十萬,至今下落不明,真是山外有山啊,自己竟然被算計了,讓黑山雀從案犯成為受害者。她還交代,老家并未發大水沖垮房屋,那三萬也純屬她一手操縱的詐騙。

田菊花怎么知道銀行卡密碼?宗因終于想起來,應該是那次到銀行提取三萬元時,田菊花就在旁邊,宗因因為前兩次輸入密碼失敗,第三次輸入時,生怕又按錯,他知道如果三次輸入錯誤,就取不了了。為了保險,他問田菊花自己手機號末尾六個數是多少,田菊花背得出宗因的手機號,就念了出來,宗因還說了一句,是對的呀,我沒記錯。他照她說的按下去,結果果然對了。就這樣,田菊花無意中知道了他的銀行卡密碼。

后來,黑山雀竊取宗因銀行卡后,利用田菊花的善良和單純,獲取了密碼,田菊花為此深感內疚,覺得對不起宗因,和妹妹黑山雀吵鬧,怕田菊花報案,黑山雀控制了她,并把她介紹給遠郊的一個農民。

開始幾天,田菊花哭鬧不止,吵著要找自己的兒子和老公,但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田菊花回去,自己竊取銀行卡的事就完全暴露了,所以,黑山雀恐嚇田菊花,說公安局正在抓她。田菊花嚇得不敢回去,不久,她就被那農民帶著外出打工了。

半年后,警方找到了田菊花,她已經和那農民生活在一起,用現在的話說,成為了事實婚姻。宗因向警方提出帶回田菊花,警方說他和田菊花沒辦結婚手續,得不到法律的保證,那農民和田菊花只是一樁事過境遷的事實婚姻。經法醫鑒定,田菊花有輕度智障,所以她向黑山雀透露銀行卡密碼的事,只能算上當受騙。

那天,宗因從警方那里得到地址,找到了田菊花的住處,結果田菊花不在。知道他的來意,那農民在他眼前晃著棍子,說,田菊花是我老婆,如果你敢再來,我打斷你的腿。

宗因不敢停留,回到他和可雅的家,因為那天是雙休日,他把兩歲的宗果交由可雅照看??吹剿诡^喪氣的樣子,可雅嘆了口氣,說,你現在老婆沒了,錢也沒了,我不同情你都不行,幫你照看兒子,我也不收保姆費了。

大媽,好久不見。

不算久,三年半時間,我知道你們要來。

謝謝大媽惦記著我們。

不是我惦記你們,是你們惦記著我這里,說吧,想干什么?

呵呵,我們想復婚。

說清楚,是想復婚還是要復婚?

不一樣么?

當然不一樣,想只停留在腦子里,要就是眼目下的事。

那我們是要復婚。

哼,要復婚,辦不到,你們少來煩我。

為啥?

你們耍我,前天來結婚,昨天來離婚,今天來復婚,明天說不準又來離婚。干脆點,有如今天來復婚,不如當初不離婚;有如明天來離婚,不如今天不復婚,這不是瞎折騰么?

那你老人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們應該明白,少來煩我,本大媽沒工夫陪你們玩。

我們是真的要復婚。

那我就真的再為你們辦一次,不過想好了,今天辦好了,我就不想再看到你們了,哎,不過想再看到你們,也沒機會了。

大媽什么意思?

我明天就退休了。

說著,大媽眼睛就濕潤了。這是我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啊,怎么說離開就離開了呢?這樣告訴你們吧,我此時的心情,就像離婚一樣。

大媽開心一點,為人民服務的事讓年輕人去干,你老人家回家享清福,不是更好么。

好了,不說那些了,結婚證辦好了,祝你們白頭到老。

謝謝大媽。

宗因回到三年多沒有回過的房子,自己就像出了一趟三年的差,回來時,對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房子,倍感親切。他和可雅的臥室中,墻上還掛著他親自畫的畫,一座美麗的伊甸園,一男一女靠在大樹旁,草兒在綠,鳥兒在飛,云霞在羞,一切照舊。

所不同的是,宗因用三年多的時間,帶回一個娃仔,這是他三年多生活的結晶,就像他筆下的那些論文,讓他苦有所果,讓他魂有所依,也讓他根有所系。宗果已經兩歲,看到這個跟自己沒血緣關系的兒子,可雅百感交集,她跟宗因折騰了那么久,也沒下個仔,這回好了,撿了個媽當??裳判南?,你宗因和別人都能生,為何偏偏不和我生一個?她發誓自己要親生一個。想到宗因和別人生孩子,可雅心里就不順。

那晚可雅躺在床上,一直背對著宗因,宗因向她靠過來,并向她獻殷勤,她故意不理他,他就開始感化她。

宗因說,我離開這三年多,不容易啊。

可雅說,自作自受。

宗因說,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也知道你對我好。

可雅說,知道就好,你不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我不饒你。

說著,宗因就把可雅摟在懷里,這次可雅沒有拒絕,宗因心里清楚,可雅是愛他的,他們的離婚,就像欲躍先退,躍之前,退一步才躍得遠,也像打出去的拳頭,要縮回來再打出去才有力量。和可雅也這樣,離了一段時間,是為了再合起來時,過更好的日子。他開始飄飄然,說話也自信起來。

宗因說,你喜歡我哪一點?

可雅說,我喜歡你離我遠一點。

可雅已經是部門經理,所以還和以前一樣的忙,但晚上夫妻床上那點事,她從來沒有馬虎過。三年后的重逢,讓她充滿激情,每次她都很主動,口中不停地說,我們生孩子,我們生孩子啊。開始宗因還能應付,但慢慢就力不從心了,又回到以前他倆在一起的樣子。他在田菊花身上的雄風蕩然無存,宗因自己都感到納悶,不過還好,可雅并不知道他在田菊花身上的出色表現。

三年多沒生活在一起,宗因的生活習慣讓可雅匪夷所思,比如他不再關心社會,不再關心人世百態,甚至上廁所不關門,經常穿著短褲在屋里走來走去,不拖地也不關窗,更不刮胡子,吃飯吃菜吃得稀里嘩啦地響,并且不厭其煩地給可雅做豬腳燉粉條??裳耪f他不正常,他認為不是自己不正常,是別人不正常,世俗中的人都不正常,所以才那樣累,而他自己只不過是回到了自然常態。

雖然可雅整天瑣事纏身,但她理出了頭緒,其中兩件是大事。一件是爭取副總經理的位置;另一件是改造宗因,讓他恢復一個正常人的生活。至于宗果,雖然請了保姆,但她也沒少操心,她和宗因商量好,等宗果三歲,就讓他上最好的幼兒園,然后上最好的小學和中學??裳耪f宗果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她要當親生的來養,讓宗果有出息。聽可雅這樣說,宗因很感動,所以在生活中,他不得不聽可雅的。

那天社科院領導找宗因談話,嚴厲指出了他的問題,要他打起精神,完成科研任務,否則就待崗。這樣一來,再加上可雅對他的改造,宗因的生活又變得異常緊張和復雜起來??裳女吘故遣块T經理,已經練就了一套改造人和管理人的本領,所以她的努力很見效,一段時間后,宗因開始上廁所關門,注意刮胡須,整天忙著他的科研和論文,又把全社會全人類塞進了自己大腦,總之,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那天晚上,宗因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聽得他皺了眉頭,放下電話,他愣了半天。

可雅問,誰的電話?

宗因說,田菊花的。

可雅愣了一下,問,她說什么了?

宗因說,她就在本市,她說她想宗果,要求復婚。

聽了宗因的話,從不說臟話的可雅咬牙切齒,從牙縫里蹦出了一句能把蛆臟死的臟話。

宗因說,你罵我?

可雅說,我罵的就是你,咋了?

宗因說,你咋罵我了,我不是和你復婚了么?

可雅說,誰稀罕和你復婚,明天就離婚去,我成全你,你去找你那個傻大姐。

宗因剛想說啥,小床上的宗果就哇哇地哭開了。

聽可雅拿田菊花說事,宗因也不管不顧了,他對可雅說,你以為你是好人?你和你那杜總的事,我還沒計較呢。

這句話一出口,房間的空氣就凝固了,可雅舒展的臉上,突然擰起幾塊肉疙瘩,這次她一句話也沒回擊,而是愣了一分鐘,然后抱著枕頭到了另一個房間。

當年可雅和杜總的事,宗因只是猜測,即使有點什么,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本來他已經放下了此事,所以才和可雅復婚。再說了,可雅和杜總不會有什么事,結果一不留神,宗因就說漏了嘴。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起床敲了另外那間房門,并扭動門把手,可怎么也扭不開,他感到了事態的嚴重,但又沒有辦法,他又敲了一陣,仍沒敲開。

這時,宗果的哭叫聲更大了。

作者簡介

傅澤剛,男,云南鹽津普洱鎮人,美術學院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作家高研班學員。已在《作家》《鐘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十月》《上海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大家》《山花》及新加坡、香港等國內外報刊發表作品,并被《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刊轉載;《紅殤》入選《2013年度中國中篇小說佳作》等年選,長篇小說《雪落高原》入選中國作協2013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曾獲“中華魂全國優秀文學作品一等獎”、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頒發的“2010年中國文學藝術杰出成就獎”、“邊疆文學獎”等若干獎項;近年連續受到云南省作協重點作品的獎勵和表彰,著有《一棵樹或另一棵樹》《雪落高原》《魂系高原》《藝公社》等?,F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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