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樓書香

2017-03-09 04:51胡樹彬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2期
關鍵詞:養父二叔

胡樹彬

一口氣讀完這篇小說,不時有些壓抑的心頭突然迸出一句很激昂的話語:一身正氣定乾坤!這恰是讀完這篇小說的心得,也是心頭真誠的感嘆。

經歷過世紀風雨的幾代山里人,當他們走出大山,以共產黨員的品德和作為,面對著自己家鄉建設的時候,感人的故事點點滴滴滲入我們的心頭,而圍繞著主人公身旁的幾位革命親人的經歷,我們不能不在切身感受中,流下欽佩的淚水,并相信著:這些普通的共產黨人,這些默默付出的無名英雄,他們的精神值得我們永遠銘記,并繼承和發揚。

一、疤痕

天陰沉沉的,又悶又熱,漫山遍野的莊稼地里,玉米林就像發了呆的孩子,站著一動不動。而成片成片的烤煙,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耷拉著腦袋,卷曲著耳朵,靜候狂風暴雨的來臨。

對面的山頂上,鄉武裝部長和五六個基干民兵,背著步話機,拿著送話筒,一邊大聲呼叫,一邊調整那臺渾身漆黑的雙管大炮,既神秘又威嚴。

往往這種天氣,伴隨雷聲響起的,就是高射炮的轟鳴。紅光閃耀中,轟隆轟隆的炮聲在云層里和雷聲碰撞糾纏,讓人分不清哪聲是雷,哪聲是炮。

但村民們并不好奇,該干嘛干嘛。養父穿著那套區代表隊的籃球服,抬頭望望天,說這個雨來不了,我們還是敲砂去。說完他拿上工具,牽著我來到村小學的操場邊,坐在一堆白色的石頭旁,用那把中間大、兩頭小的鐵錘,非常認真地為我敲了五粒小石子。

為了讓我的玩具看上去更漂亮、更光滑,養父將它修了又修,磨了又磨。

接過石子,我找了塊比較干凈的地方,坐在地上獨自玩“撿子子”的游戲。這游戲是養父教我的,順序是一一、二對、細細、大大、天蓬、背子,玩法也非常簡單,比如一一,就是將石子撒在地上,抓起其中的一粒拋往天上,然后將剩下的四粒,一粒一粒地撿在手里,同時還要將拋往天上的那粒接??;二對是將一粒石子拋往天上,將剩下的四粒分成兩對,抓起一對后,趕緊接住拋往天上的那粒。

見我玩得津津有味,養父便用皮圈圈住石頭,用鐵錘使勁地砸,“嗒嗒嗒”的聲音,仿佛是在為我伴奏。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玩石子,我是想打籃球。此刻左邊籃球架下的木筐里,就放有一只半新不舊的黃皮球。那只籃球是一名包工頭買的,放在那里供大家使用。幾乎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有人來打球,可那天非常奇怪,人們只顧在路上奔走,沒人關心籃球。

養父沒有表態,我不敢走向籃球,只得枯燥無聊地玩石子,玩得心不在焉,還要裝出非常認真的樣子。

這讓我覺得很累。因為從旁人的言談中,我隱隱約約地覺察出,我不是親生的,所以總是小心翼翼,不敢流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也不敢輕易開口說話。

我越玩越沒勁,突然感覺身邊多了個人,抬頭一看,滿眼都是晃眼的綠。但我的目光卻落在他的帽子上。定定地看了半天,我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撫摸那顆紅艷艷的五角星。他一動不動,讓我摸夠了才問:“你是羅峻么?”

“不,我叫蔡令?!?/p>

想了想我又補充:“我姓蔡,不姓羅?!?/p>

他尷尬地咧嘴一笑,然后站了起來。我發覺他好高,就像一棵綠色的樹。我也站起身仰望著他,突然看見自己的影子。就在那一瞬,我斷定自己與他之間,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

正在埋頭敲砂的養父也發現來了個不速之客,停下手,挺起腰,坐在石頭上問:“喂,你是誰?”

那人回答:“我姓羅,叫羅守義,在蘭州當兵,回來探親,順便看看我侄兒?!?/p>

養父連忙站起身,滿臉笑容地跑過來跟他握手,連聲地說:“哎喲哎喲,怪不得看上去很眼熟,原來你是他叔叔。蔡令,快叫叔叔?!?/p>

我沒叫,只是愣愣地看著,心想,這人身上,怎么會有我的影子?

養父拍拍那人的軍裝,有些羨慕地說:“哎喲,兄弟,看你年紀輕輕的,都穿四個兜兜的衣服了,肯定比你哥厲害!你別介意,這孩子從小就不喜歡說話,更不會叫人?!?/p>

他淡淡一笑,從挎包里掏出一包糖,一把彈弓,然后再掏出一套小衣服,遞給正在發呆的我,眼睛里突然放出綠光。

原來他發現了木筐里的籃球。

他眼睛盯著籃球,嘴卻問我養父:“蔡兄,你家準備建房子?”

養父回答:“我哪里建得起,是學校要翻修,上面撥了三千塊錢,只夠買鋼筋水泥,石料和人工都是自己解決?!?/p>

他明白了,眼睛漸漸從籃球上移開,打量起那副籃球架。那副籃球架是我養父的杰作,從頭到尾都是他親手做的。他先是從自家地里砍來幾根杉樹,四根大的做籃桿,四根小的做撐子,然后又砍了兩根粗壯的楸樹,解成木板,裝上籃圈,就成了籃球架。

每天課余,在養父和另外三名民辦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就用那個籃球,開展體育活動。

我養父也發現了異狀,問:“兄弟,你也喜歡籃球?”

他嘿嘿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喜歡,喜歡,非常喜歡?!?/p>

我養父說:“喜歡就去玩唄!”

他回頭看看我,似乎是在征求我意見。我學著養父的腔調說,喜歡就去玩唄。

他把帽子和上衣一脫,穿著只有號碼沒有隊名的白背心向前一縱,迫不及待地飄向籃球架,飄向裝籃球的木筐。我再強調一遍,他不是跑,是飄。

他伸出右手,抓住籃球,弓著腰向后帶了幾步,然后轉身,起跳,頭也不抬,球就被扣進了籃圈。

我養父連忙鼓掌,大聲叫道:“好!好一個倒掛金鉤!”

他抓住籃球,扔給我養父。養父將球往籃板上隨便一扔,沒進。他躍身而起,輕輕一拍,球又進了籃圈。人與籃球,幾乎同時落地。

“好!好!”

我養父興奮得哇哇大叫,這個全區唯一會扣籃的退伍軍人,一個箭步沖向籃板,和他奮力拼搶、對抗,兩個人的球賽,同樣打得驚心動魄,很快球場邊上就站滿了觀眾。

我發現,他們一半人是在為我養父助威,另一半人卻是在為那個當兵的叫好,全都興奮得又叫又跳。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是剛剛卸任的村支書,摸著山羊胡子看得如醉如癡,事后逢人便說,看了一輩子球賽,只有那一場最精彩,簡直是龍爭虎斗。

打完球回家吃飯,養父問:“兄弟,你球打得那么好,是在師代表隊呢,還是軍代表隊?”

那個號稱是我叔叔的人卻說:“都不是,我現在軍校讀書?!?/p>

“了不起,了不起?!别B父一邊說,一邊向他碗里夾了只雞腿。為了招待這位貴客,我養母一狠心,就把家里唯一的母雞給殺了。但他并未享用,而是轉手送到我的碗里。

他走后,養父才告訴我:“那個會飛的叔叔,是你小爺爺的兒子,你要喊他二叔?!?/p>

我一臉茫然地問:“爸爸,我爺爺是你什么人?”

養父同樣一臉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好在我并不想追根究底,我心里揮不去的,是從那人身上,仿佛看到了我的影子。

五年后,我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二叔再次來看我。他似乎成熟了很多,也老練了很多,只是臉上多了一道疤痕。

他依然酷愛籃球,一到家就叫我帶他去操場。那時我養父已經不再是民辦教師,職銜也由學校負責人變成了校長。我們村小學擴大了,從當初的四名教師,發展成了二十幾名,學生也從八十多個發展到了五百多個,生源遠遠超出服務半徑,鄰村甚至鄰鄉的許多學子,紛紛舍近求遠,投在我養父門下。

只有操場還是那個操場,籃球架還是那副籃球架。操場依舊是泥土地面,籃球架卻有些老舊了,風雨滄桑中有點搖搖欲墜的樣子。

我問二叔,你臉上的疤是怎么來的?

他一邊投球一邊說:“上次參加國際比賽,扣籃時不小心被籃板掛了?!?/p>

那天,我沒見他再扣籃,曾經的飄靈和勇猛亦不復存在,于是在心底嘲笑,呵呵,被籃板掛了一下就慫了。

十年前,年僅五十三歲的二叔英年早逝,我卻無意中在縣武裝部的檔案里看到這樣一段話:

1985年6月,在收復321高地的戰斗中,羅守義同志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不幸腰部中彈,腰椎斷裂,臉上亦被彈片劃傷,留下一道長達13厘米的疤痕。

看著這段手寫的文字,炮火硝煙早已遠去,眼前卻浮現出當年二叔與我養父打球的場景,那飄來忽去的身影,既像蛟龍騰躍,又如猛虎下山。

我的眼睛濕潤了,二叔的身影愈發高大起來,一晃,卻迅速向后退去,最后縮成一段文字,輕輕地鋪在一張發黃的紙上。

二、解放鞋

開學的第一個星期六,我們少數民族干部班便分成了三大派,有老婆的家庭派已經回家去了,家在附近的近城派也回家去了,無家無業又來自邊遠縣份的光棍派卻留在學校里。

我是光棍派。我們光棍派的成員們無所事事,便聚集在教室里下象棋。對于象棋,我是班上武功最高的一個,十多個光棍一齊支招對付我這個光桿司令。

第二個星期六,我們又開戰了。我穩扎穩打地坐著,先是仙人指路、夾馬當頭,然后再來個大兜底炮,緊接著兩匹連環馬迂回包抄,兩輛車長驅直入,直插對方老巢。我微微笑著,漫不經心地叫道,將軍!

光棍們鬧鬧嚷嚷,七嘴八舌,你要劃士,我要飛象,但兵敗如山倒,哪里抵擋得住。我正耍猴似地耍著他們,一個四十多歲年紀,穿著一件灰色中山服,足登一雙解放鞋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教室,加入了光棍們的戰團。只見他稍微點撥幾下,立馬就扭轉了戰況,我不由出了毛毛汗。

光棍們大呼小叫,一路掩殺過來。中年男人也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喊:“錘死他們,錘死他們?!蹦俏粓唐宓娜市忠埠敛豢蜌?,勢必要給我來個三光政策。

我把棋盤一推,說認輸認輸,我認輸。

可光棍們不干,非要我走下去不可。他們千年等一回,好不容易才碰上這樣快意恩仇的機會,還叫囂要將我推磨、舂碓。當他們正群策群力積極策劃如何讓我死得更慘的時候,穿解放鞋的中年男人卻不見了。

我心里松了口氣,但最終還是輸了,只不過沒有光棍們想要的那樣慘。光棍們惋惜不已。

此后下棋,每到危急關頭,光棍們就會說:“解放鞋,解放鞋怎么還不出現?”

一次下棋累了,我們坐下吹牛聊天,聊來聊去聊到了解放鞋,大家紛紛猜測解放鞋的職業、身份等。

小鐵錘說:“我猜他肯定是收豬毛、收竹蓀一類的小販。你們看他臉上,還有一道傷疤印子,估計是拖板車時不小心摔的?!彼治龅煤苡械览?,因為當時很多公職人員都把種竹蓀當成第二職業,小販們經常竄到學校來收購。

高腳雞卻不贊同:“販夫走卒,能有如此高超的棋藝嗎?”

大家猜去猜來始終難下結論,便問默不作聲的我:“小弗朗士,你認為他是什么人?”

我說:“他是什么人?他是我二叔啊?!?/p>

光棍們愣了一下,紛紛指責我陰險,不早點告訴他們,讓他們瞎猜了半天,白白浪費時間與精力。

指責了半天,他們又惋惜起來,說我二叔棋藝那么厲害,智商肯定不低,怎么落魄到如此地步。惋惜了半天,不知是誰提議,湊錢給我二叔買雙皮鞋。眾光棍紛紛附和,還真十塊二十地湊起錢來。

我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說各位,雖然我們讀書是免費的,還領著財政工資,但我們均來自老少邊窮的高寒山區,經濟都不寬裕,還是算了吧。

老楊同志嘲諷道:“哼,還是你二叔哩,我們也不要你出錢,我們買鞋,你負責送鞋?!?/p>

我只好閉口,由他們鬧去。果然,幾分鐘后,眾光棍湊了兩百多塊錢,逼著我說出二叔的鞋碼,呼啦一聲上街去了。

送鞋事件發生后,每個星期六,我二叔都要來指點光棍們幾招,但還是依舊穿他的解放鞋。在二叔的指點下,光棍們的棋藝進步很快,他們也和我二叔打成了一片。但是,我二叔到底是何許人,始終是他們心底的迷。

很快,元旦節到了,我們班準備開個晚會,迎接新的一年。一切準備就緒,黨支部書記——也就是光棍派的老楊同志——說,這是我們班第一次開晚會,學校領導都不在,我們應該設法邀請個把地委或行署領導來參加,提高提高檔次。幾個班干商量了半天,都沒人愿意去地委大院,怕請不來領導。眼看事情要拐,不是班干的我自告奮勇,把邀請領導的艱巨任務扛過來。

音樂已經響起,晚會即將開始,可大家眼巴巴期盼的地委領導一直不見到來,我穿著解放鞋的二叔卻和地委組織部干部教育科陳科長出現在了晚會現場。

我們少干班雖然隸屬于地委黨校,管理單位卻是地委組織部,同學們大都不認識我穿著解放鞋的二叔,但全都認識陳科長。我們年少輕狂,卻都把這次讀書的機會看得很重,生怕出現差錯影響前程。雖然沒有請到地委領導,但來了個主管干部教育并經常到班上檢查學習情況的陳科長,大家都很興奮。

晚會正式開始,主持人請陳科長講話并即興表演節目。面對熱情的掌聲,陳科長接過話筒,笑了笑說:“還是先請羅部長為大家講幾句吧?!敝钡酱藭r,同學們才恍然大悟,我穿解放鞋的二叔,正是地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羅守義同志。二叔雖是行伍出身,吹、拉、彈、唱、跳、寫,卻樣樣出色,盡管穿著樸素,但卻揮灑自如,女孩子們都爭著請他跳舞。

元旦過后,我二叔被派往蒙山,擔任縣委書記。

新年里的第一個星期六,我們再次開戰,沒有了二叔和他的解放鞋,大家都有些落寞。

小鐵錘問我:“小弗朗士,我始終鬧不明白,你二叔是副師級軍轉干部,聽說還是打過老山的戰斗英雄,怎么老是穿雙只有鄉下農民才穿的解放鞋?是不是……”

我笑笑,說請別亂猜,我二叔穿解放鞋有兩個直接原因,一是窮,二是習慣。我二嬸為了追隨他,把工作弄丟了,除了撫養親生女兒,他們還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無人照料的孤兒,全家四口僅靠他一人的工資過生活,想穿好的確實買不起;再說了,我二叔當了二十多年兵,幾乎天天都在訓練,你拿皮鞋給他穿,他還真不習慣。

我的話說完,光棍們都陷入了沉思。

兩年后,我們即將畢業,各奔前程。畢業典禮上,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地委書記慷慨陳詞:“同學們,二十年前,我也跟你們一樣,只是一名小小的副鄉長。我相信,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們中會產生更多的行署專員或地委書記!”

地委書記的講話引來了熱烈的掌聲,而我的光棍派同學卻不以為然,紛紛在我的同學錄上寫下:“難忘黨校難忘你,難忘你二叔的解放鞋?!薄跋M谝院蟮墓ぷ髦?,像你二叔那樣,穿著解放鞋,做個好干部?!?/p>

十八年后的今天,看著這些簡單質樸而又情感真摯的臨別贈言,二叔瘦瘦高高的身影再次飄搖而來,漸漸模糊了我的雙眼。

三、店鋪

由于是帶薪讀書,寒暑假期間,我們全班同學都得返回原籍,由組織部門安排工作。

我被臨時安排在縣委辦公室當秘書,暫時住在縣政府的宿舍里,室友是一名從省城下來掛職的科技副縣長,姓孫,名大福。他名字俗氣,人卻不俗氣。孫副縣長個子不高,身材偏瘦,戴著近視眼鏡,整個人就像一把直立的刀,說話辦事,風風火火。

孫副縣長是省里著名的農學家,主要工作是指導我縣發展農業經濟,對烤煙、水稻、玉米和蔬菜的種植,都有著特殊研究,由他指導的生產基地,長出來的煙葉又長又大,成色又好,純收入提高了百分之四十以上,煙農們都叫他煙神。

他種玉米更絕,不但親自捏營養坨,還打破了數百年來的種植方式,一律采用寬溝密植。之前我們種玉米,一般都是一米五三溝和一米五三窩,一窩下三粒種子,從來不用營養坨。由他指導的生產基地,每溝寬三十厘米,并排擺放五個營養坨,每隔二十厘米,再擺五個。一個營養坨下一粒種子,溝與溝的距離是五十厘米,不但疏密有致,還便于澆水施肥、培土拔草。更絕的是,玉米抽穗后,每溝最左邊的兩排,必須將穗子砍掉,因為它們與右邊的三排,是不同的品種。這樣種出來的玉米,不但個頭大,而且顆粒飽滿、結實,剝開外殼,玉米棒子晶瑩剔透,閃閃發光,讓人愛不釋手。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指導下,畝產凈增四五百斤,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以上,唯一的缺點是不能套種,不能同時收獲洋芋和花豆。

孫大福除了專業水平極高,還有兩大愛好:書法和篆刻。周一到周五,他幾乎每天都要往返于各試驗基地,指導農戶種植烤煙與玉米、蔬菜、黨參、竹蓀、天麻等,星期六和星期天,要么窩在房間里看書練字刻東西,要么走街竄巷,鑒賞別人的書畫作品。

蒙山縣城雖小,卻有十幾家不大不小的字畫鋪和字畫攤。字畫鋪是全縣有名的書畫高手開的店鋪,融書法、美術和雕刻為一體,主要經營匾牌。字畫攤主要為縣城或周邊鄉鎮的落魄文人所設,主要經營條幅、橫幅、對聯,兼代寫書信、廣告和訴狀等,藝術水平比店鋪稍遜。

我到縣委辦報到的當天,孫大福就帶著我去逛字畫鋪。當時已近年關,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做壽、成神(去世)、結婚的也特別多,正是字畫與匾牌的銷售旺季。

那時電腦非常罕見,匾牌主要靠手工制作,所以對書法、木工、雕刻等技術要求非常高。相比之下,高下立分,店鋪生意的好壞,除了人脈關系,就靠書法高低與匾牌質量了。

出了宿舍,沿縣府街往南走,不到三百米就有一家,名曰“湘琳畫廊”,店主姓程,名湘琳,在縣法院工作,非常癡迷書畫,仕途毫無進展,已屆不惑依然還是普通干部。

程湘琳中等個兒,身材壯碩,毫無藝術氣質,反倒像個屠夫。他把八十多平米的店鋪一分為三:前面擺放著各種匾牌,后面靠左放著一張又長又大的書案,書案上放著筆墨,鋪著宣紙,時刻準備畫畫或書寫;靠右則是手工作坊,井然有序地擺放著各種工具與匾牌材料。

我們走近畫廊,一名二十幾歲、身穿牛仔褲與滑雪衫的女孩迎了出來,見是孫大福,艷麗的笑容很不自然地僵在臉上,隨即變得冷漠起來,懶懶地退回店鋪中間的靠椅上。

孫大福不以為忤,風風火火地闖進去,迅速掃了店鋪一眼,問:“湘琳呢,程湘琳怎么不在?”

女孩冷冰冰地說:“你問他干嘛?你光看,又不買?!?/p>

孫大福說:“我怎么不買?前幾天從百興回來,不是剛給你們介紹了三十多塊?”

女孩眼睛陡地一亮,臉上重新擠滿笑容,諂媚地說:“他呀,又不知被誰叫去喝酒了,估計是打官司的吧。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生意都要快做沒了?!?

孫大福一邊游目四顧,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是嗎?他是國家干部,重心應該放在工作上,做生意嘛,當成業余愛好就行了?!?/p>

女孩說:“這怎么行?他上班才幾塊工資?一個月五六百塊錢連養他自己都不夠。開個店鋪嘛,一個月至少有三千塊的純收入,相當于五六個干部呢。只是——最近幾個月,生意明顯下降了。都怪他不認真,不努力,被別人搶走了市場?!?/p>

我走馬觀花地欣賞了一圈,瞇著眼睛在心里想,這個兩三萬人的小縣城,居然也有如此造詣的書畫家,總算不錯了。

我從未在縣城生活過,每逢送匾,都是在老家鎮上解決,偶爾到縣城購買,一般都選擇在車站旁邊的“育青書苑”。那個店鋪,是我初中語文老師張育青所開。張老師喜歡書法,字寫得不錯,在周邊鄉鎮無人能比??筛@位姓程的比,明顯就遜色多了。

我正在心里贊嘆,孫大福卻不以為然地說:“錢嘛,賺多賺少都一樣,關鍵是自己的主業不要丟。丟了主業,字寫得再好,錢賺得再多,也沒多少意義?!?/p>

女孩有些憎惡地看了他一眼,把頭扭向一邊。我覺得很沒意思,就叫他:“孫縣長,我們走吧,人家很不歡迎呢?!?/p>

女孩吃驚地回過頭來,睜大眼睛問:“你——你是縣長?”

孫大福抿嘴一笑:“掛職的,算不得數,也是一名書法愛好者?!闭f完拉著我,走出店鋪,邊走邊說:“全城有五家這樣的店鋪,質量最好的就是這家了,最差的是你的那位老鄉。哦,聽說最近新街那邊開了一家,可惜只有樣品,沒有現貨,需要的話必須訂購。要不,我們去看看先?”

我說好的,領導說了算。

天色已晚,我們不敢耽擱,風風火火地往新街趕去,足足走了二十分鐘,才找到那家新開的店鋪。店鋪沒有名稱,而且已經關門,小小店面上方只有一塊做工精巧的匾牌,“訂做匾牌”四個大字,遒勁瀟灑,力透紙背。匾牌的下方,是一個七位數的電話號碼。

孫大福怔怔地站著,一雙充滿靈氣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閃發光。足足站了五分鐘,他才順著筆畫,搖頭晃腦,晃完一遍,再來一遍,然后拉著我說:“走吧,走吧,趕緊回去臨摹?!?/p>

回到宿舍,他洗手研墨,凝神懸腕,一揮而就。寫完問我:“像不?”

我端詳了半天,搖搖頭說,不是很像。

他苦笑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把筆擲在地上。我撿起毛筆,信手一揮。孫大福睜大眼睛,張圓嘴巴,好半天才驚嘆道:“真像!真像!小兄弟,沒想到你的書法造詣,竟然如此之高,看來這個蠻荒小縣,還真是臥虎藏龍?!?/p>

我淡然一笑,說孫縣長,您太謙虛了,我之所以寫得像,是因為這字的主人是我二叔,是我小爺爺的兒子,我們的血脈中流淌著相同的基因。我高祖父頗有辯才,曾是遠近聞名的鄉紳;我曾祖父中過舉人,一生卻從未做官。其實,我書法還未入門呢!

孫大福感嘆:“哎,沒想到你竟然出自書香門第,而我祖宗八代都是木匠。小兄弟,我想拜見你二叔,與他切磋書法,希望你能引薦引薦?!?/p>

我說好的,過兩天帶你去見見他老人家。

孫大福開心地說:“那就好,那就好,作為答謝,今晚我請客。待會不要客氣,想吃什么就點,上次幫程湘琳介紹生意,我賺了兩百多塊呢?!?/p>

四、夜訪

吃飯回來,孫大福又開始練字。他學米芾,臨東坡,字體溫婉、靈秀,筆力遠超程湘琳。

他邊寫邊問:“兄弟,你二叔師承哪位?”

哪有師承,都是自己瞎練。據說他年輕時字寫得很爛,每次寫信回家,都要請一位鄰村姓陳的戰友代寫信封。

他呵呵笑道:“真的假的?”

怎么不真?這都是他那位老戰友親口告訴我的。

他好奇地問:“那家伙現在干嘛?”

沒干嘛。原先在區獸醫站上班,獸醫站解散后,他就失業了。據說,張又俠曾經給他打過下手呢!

“張又俠?哪個張又俠?是不是那位行署副專員?”

我說估計是吧,不然他怎么會當成炫耀的資本。你認識張副專員?

“怎么不認識?我們還是我大學同學呢,只是專業不一樣?,F在他不但是副廳級干部,還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比我強多了,誰承想他還曾在你老家當過獸醫呢。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p>

我說,我讀初中時,張就是副縣長了。我二叔的那個老戰友,卻是個典型的酒鬼,成天閑游戲耍、牛皮晃蕩,失業后在陽長街上開個字畫攤攤維持生計,卻又不好好經營,生活過得相當慘淡,還成天把那些縣長書記與廳長專員掛在嘴上,這個是他的老戰友,那個是他的老同事,兩口燒酒一喝,那些領導曾經的臟事丑事隱秘事,反正不知真假,都成了他炫耀的資本,簡直是個活寶。哎,人活成那樣,不知累不累。

孫大福不但不喝酒,而且對貪杯之人非常反感,有些憤懣地說:“本來,我是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提拔的,只因不會喝酒,又被領導掛了起來。我們那一撥的大學生,目前就我混得最差,當個副縣長還是掛職的,做個教授也只是兼職的,看來真是命不如人呀?!?/p>

他一邊說著閑話,一邊筆走龍蛇,很快寫就一條幅,內容是晚唐詩人羅隱的《贈妓云英》:

醉別鐘林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落款:丁丑年冬,孫大福學書,蔡令友雅正。

我雙手接過,放到床上晾干。他說:“我們,現在就去拜訪你二叔,好不?”

我抬腕看看表,說已經9點半了,改天再去吧。要不,我給你講講他的故事吧。

他做出洗耳恭聽狀,我便往下說:

1976年4月,我二叔因立功受獎提了干,春風得意地給一初中女同學寫信求愛。他那女同學,就是地區行署專員趙文媛的親侄女、縣公安局政委趙明慧,當時剛從警校畢業。

趙明慧的父親名叫趙文彥,據說曾是重慶大學的高材生,因給反動土目安慶吾當過秘書,解放后一直被掛起,歷次運動都被沖擊,骨頭越老越硬,脾氣倔得像頭驢。就他這性格,不管本事有多大,永遠都不會受重用。

說起來我們兩家淵源不淺,我曾祖父曾經開館授徒,他也曾拜我曾祖為師,可一看見我二叔寫給他寶貝女兒的求愛信就大發雷霆。

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二叔的字太難看了。

趙老頭一怒之下,代替女兒用毛筆給我二叔回信。據說他的信是用文言文寫的,洋洋灑灑上千言,楷行草隸輪番上陣,看得我二叔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末了,趙老頭還來一句:以爾之書法文采,欲做我東床快婿,實無門可進也!

當時,我二叔的鄰村戰友陳興權早已退伍,身邊無人可以代筆,他只好買來毛筆,一邊發奮苦讀,一邊用舊報紙練字。兩年后,他不但字越寫越好,還考上了軍事指揮學院。

軍校畢業后,二叔重返部隊,再次給心中女神趙明慧寫信。這封信同樣用毛筆寫成,同樣洋洋灑灑上千字,引經據典,熱情洋溢,堪稱情書經典??上盼醇某?,就奉命開拔,南下參戰,在收復321高地的戰斗中身負重傷。

傷愈出院,離趙老頭給他回信,已經整整十年過去,心中的女神也早為人母人妻。但我二叔不拋棄,不放棄,從書箱里把那封信找出來,非常鄭重地寄出去。收到信后,趙老頭見我二叔文采書法,均已超他,大為感動。

此時他年事已高,但筆鋒猶在,依舊用毛筆給我二叔回信。贊嘆之余,欣賞有加,趙老頭表示:長女已嫁,小女長成,如愿續緣,竭誠歡迎。

我二叔喜歡的是姐姐,不是妹妹,怎么能亂點鴛鴦?于是放下這場心事,與一名女兵結成連理。數年后,二叔轉業回鄉,為了補貼家用,便開了這個限量發行的匾牌店。

聽我說完,孫大福沉思良久,語氣堅決地說:“我還是決定現在就去拜訪你二叔?!?/p>

我再次看表,已經10點多了。但孫執意要去,我不好再拒絕。

當晚寒風凜冽,路燈昏暗,還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倆穿著棉襖,打著雨傘,一前一后,風風火火地往一小方向走去。

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一僻靜小區,輕輕叩響一扇油漆斑駁的木門。敲了十幾下,才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腳步聲越走越近,一個面容姣好、腰板挺直的女人拉開木門。我叫聲二嬸,她認出是我,用普通話說:“快進來吧,剛好你二叔今晚在家?!?/p>

這是一個獨門小院,里面是一棟陳舊的小木樓,樓上樓下相加,大約有三百多平米,住著二叔一家。我領著孫大福走進院子,關上院門,問二叔在哪。

二嬸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瞅了瞅孫大福,抬手指了指右邊的廂房。廂房窗戶不大,格子很小,隱隱地透著燈光。見門虛掩著,我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屋里生著火爐,溫暖如春,只是煤氣有股糊味,與木頭的腐朽味和房間里的書香味、墨香味混為一體。燈光下,二叔戴著套袖,穿著圍裙,正坐在案桌前,一絲不茍地刻字。我忍不住咳了一下,二叔抬起頭來,看見是我,正要說話,突然發現我身后的孫大福,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我連忙說:“二叔,孫縣長執意要來拜訪您?!?/p>

沒想到孫大福比我二叔還激動,用顫抖的聲音語無倫次地說:“對——對不起,羅——羅書記,我——我沒想到竟然會是您。我只想與您切磋切磋書法,沒有別的意圖?!?/p>

二叔粲然一笑,站起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熱情地說:“貴客,貴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怪人?快請坐,快請坐,小潘,快上茶,快上茶?!?/p>

我們圍著案桌坐下,二叔爽朗地招呼吃茶,熱情地和孫大福聊起了書法、篆刻和美術,他們越聊越投機,氣氛越來越暢快。

我們在我二叔的工作室一直待到凌晨1點,才起身告辭。臨別,二叔打開書柜,取出兩幅字畫,我與老孫,一人一幅。我的是《月落烏啼》,孫的是《遠上寒山》。當天晚上雪越下越大,回到宿舍,孫大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當我醒來,已是早上7點多鐘了。

時逢周日,可以睡下懶覺,可我睜開眼睛,卻發現孫大福早已理好床鋪,并收拾好了行李,好像要出遠門的樣子。我的第一感覺,是他要回家過年了,難怪昨晚迫不及待。

孫大福靜靜地坐在桌前,見我醒了,連忙朝我走來,將一只一尺多長、四寸多寬的小盒子遞給我,鄭重地說:“這是我收藏的一對紅木鎮紙,據說是紀曉嵐用過的,值不了幾個錢,但卻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十多年來一直帶在身邊,昨天晚上我悄悄帶著,原本是要送給你二叔,交個朋友的,但最終卻拿不出手,不是因為禮物太輕,而是因為他是領導。今天我掛職期滿,就要回省城去了,這對鎮紙留著也沒多大用,就送給你做個紀念吧?!?/p>

說完,他倒退兩步,背起行囊,拎著皮箱,轉身開門,走進無邊風雪。

十六年后再次見面,他已是全國書畫名家,擔任省政協副主席兼農學院院長,還成立了一個愛心基金會,字畫收入全部用于扶貧助學。

提到我二叔,他又是惋惜,又是敬佩,當即手書一聯:

烏蒙雪夜丹青在,匾牌留書翰墨長。

落款:蒙山老友。

五、下鄉

孫大福走后不到兩分鐘,門外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我大聲地問:“誰?”

“我,馬玉琴,縣委辦秘書科的。你是蔡令嗎?”

我心里想,這大雪天的,能有什么事?于是大聲回答:“我就是蔡令,找我有什么事?”

“羅書記叫我來通知你,馬上去他辦公室?!?/p>

還真有事,不然二叔不會叫人來喊我。我連忙回答,好的,我馬上就去。

十分鐘后,我急慌慌地趕到縣委大院。整個院子里靜悄悄的,那棟有著五十多年歷史的縣委辦公樓,孤傲地在雪地上聳立著。雪不是很深,只有兩三寸厚,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淺淺深深的腳印,通向各個辦公室。

我有點懵了,不是星期天嗎,還真有人上班?我來不及多想,快步走向二叔的辦公室。我不敢貿然進去,想先了解情況再說。這棟房子原是安大土目的官邸,靠走廊的一面開的有窗。我見四下無人,便輕輕靠近窗戶。還好,沒拉窗簾。我屏住呼吸,探著腦袋,只見狹窄的辦公室里,長條木椅上木然地坐著組織部長和縣委辦公室主任。

二叔背對著我,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木椅上,有些嚴肅地問:“何部長,這期地委黨校少干班,我們縣有幾個名額?”

何部長回答:“六個?!?/p>

“他們都是怎么去的?”

“都是正常錄取的。這期少干班是省委組織部統一招生的,學制兩年,大專學歷,經濟管理專業,第一年在地委黨校學習,第二年到省委黨校學習,學習期滿后全部安排到邊遠地區的民族鄉,擔任副鄉長?!?/p>

“報考條件與招生程序如何?”

“報考條件是:少數民族、中?;蚋咧幸陨衔幕?、黨員、參加工作五年以上、二十五周歲以下、連續三年被評為縣級優秀;招生程序是:鄉鎮黨委推薦、組織部考察、公安機關政審、筆試、面試、體檢,全部合格后,上報省委黨校統一寄發錄取通知書,憑錄取通知書辦理晉級、調崗、調資和報名手續?!?/p>

“蔡令是按照正規途徑與正常步驟錄取的嗎?”

“是,當然是,我敢用黨籍擔保。他是烈屬,在筆試環節,按照政策加了10分,完全符合規定?!?/p>

二叔說:“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是他父親的老戰友,我怕別人說閑。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但還有一個疑問,為什么這個寒假其他五名學員都下鄉去了,他卻留在縣委辦?這不但不公平,也不符合規定?!?/p>

何部長說:“這個孩子嘛,兩歲時媽媽就犧牲了,從小寄養在別人家,父親又是戰斗英雄、部隊干部,我們原本是想——適當照顧照顧?!?/p>

二叔嚴肅地說:“不行,他身上流淌著烈士與英雄的血液,必須要到最艱苦的環境中去鍛煉,堅決不能搞特殊。所以我要求組織部門,立馬把他安排到最邊遠的民族鄉,跟其他學員一樣進行業務考評。并且,明天就去報到!”

何部長軟軟地低下頭,勉為其難地說:“是!”

說服了何部長,二叔把目光投向縣委辦主任:“陳主任,何部長錯在前面,你怎么能跟著錯呢?還把他安排進了掛職副縣長才能享受的單人宿舍?!?/p>

陳主任面紅耳赤。這個號稱蒙山一姐的女強人,此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二叔說:“我知道,你不認識他父母,但卻對他的身世很了解,適當照顧軍烈屬是應該的,但他還有一個身份,是我侄兒。所以,今天必須讓他搬走?!?/p>

陳主任還是忍不住解釋:“書記,情況是這樣的,當時其他房間都住滿了,剛好孫副縣長掛職期滿,只住一天就走,我們——便臨時加了張床?!?/p>

二叔愣了一下:“孫大福今天就要走了?這是個好同志,有知識,有頭腦,身高潔,要是能留在蒙山,我寧愿讓位給他。噢,如果你們不好做蔡令的工作,就由我來做?!?/p>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陳主任連忙表態:“書記,這個——還是我去做吧,那孩子我認識,我相信他一定能夠理解的?!?/p>

二叔突然站起身,向兩位部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何部長和陳主任一臉尷尬地站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二叔卻真誠地說:“我也是一名從前線下來的老兵,對那些參戰和犧牲的英雄們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情,適當照他們的子女,原本是應該的,必須的,你們并沒有做錯,我深深地感謝你們。但蔡令不行,因為他身份特殊,必須按我的吩咐去做?!?/p>

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氣氛,我連忙敲門進去,大聲表態說:“何部長,我想去全縣最邊遠的水箐鄉工作,并且今天就走?!?/p>

何部長愣了一下,鼓起掌來。陳主任跟著鼓掌,二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當天上午10點,我收好行李,打好背包,冒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搭乘一天兩趟的中巴車,經過六七小時的顛簸,才到達一百多里外的水箐,第一份工作就是調查和統計全鄉參戰老兵與軍烈屬子女。一個星期后結果出來,數字相當驚人:這個只有兩萬七千多人的小鄉,光1936年參加紅軍游擊隊和紅二、六軍團的就有一百八十多人,犧牲了八十六人,有三十二人還活著。這三十二人全都參加過戰斗,二十三人曾經掛彩,皆因負傷或另有作戰任務未能跟隨大部隊長征,后在敵人的重重封鎖與殘酷鎮壓下,與組織失去聯系,各自隱蔽生活,解放后不爭不吵,所以一直默默無聞。

一名八十多歲的苗族老人告訴我,當年他們參加革命,就是不堪忍受貪官污吏、地主惡霸、土豪劣紳以及大漢族主義者的重重壓迫,解放后土匪惡霸被鎮壓了,地主老財被打倒了,全國人民都平等了,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看著他一臉的質樸和坦然,我心里不由感慨萬端。他們實在太窮了,至今還處在貧困線下,但卻毫無怨言。還有那些革命英烈的后代,解放后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沒有拿到任何補貼,依舊不爭、不鬧,過著平常而又艱辛的生活??纯此麄?,再想想自己,還有什么放不下?

我瞬間釋然了,灰暗了好幾天的心情立刻清朗起來。

六、選舉

第二年過完春節,又到了鄉鎮換屆季。開學不久,組織上決定讓我們返回原籍,參加選舉,換屆結束后再回黨校,完成學業。

在縣委辦的一間小會議室里,何部長向我傳達縣委決定:“其他五位同學按照地委組織部的意見進行保選,選不上的就任命為科技副鄉長。但你不行,你必須正常參加選舉,選不上只能擔任副主任科員或片區黨總支書記。羅書記特別交代了,任何一級組織和任何一名領導都不許幫你打招呼、拉選票。哎,侄兒子,看來真的只能靠你自己了?!?/p>

我原以為,考上黨校,副鄉長就是鐵板釘釘的了,但現實卻是殘酷的,最殘酷的是我有一個當縣委書記的二叔。

何部長看著一臉茫然的我,有些同情地說:“要不,我叫上陳主任,一起去勸勸羅書記,請他還是按照地委組織部的文件執行,國家培養一名干部不容易,辛辛苦苦讀了兩年,如果選不上,叫我如何交差?”

我搖搖頭說,何叔叔,我太了解我二叔了,那樣更容易引起他的反感。我已經在水箐鄉工作了兩個寒假和一個暑假,前兩個春節都是在那里度過的,群眾基礎還行。不是還有十多天么?讓我再去加把油,當選應該沒問題。

何部長原籍水城,只比我父親小三天。他們是同一天當兵的,新兵訓練結束后分到同一連隊。1979年2月,自衛還擊打響,他們部隊長驅直入,一直打到越南首都的郊外?;爻吠局性庥鲆u擊,為了掩護何部長,我父親身負重傷。所以在何部長心里,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坎,那就是欠著我家一條命,以及我父親的知遇之恩。

我不敢耽擱,連忙告別何部長,趕往水箐。我并不太想當官,但如果真選不上,的確有點丟人。水箐是一個多民族雜居鄉,以彝族和苗族為主,全稱為水箐彝族苗族鄉。我小爺爺十六歲就參加了地下黨領導的革命活動,解放后跟隨解放軍四處剿匪,剿匪結束后,留在水箐工作了三十年,先后在這里的幾個公社當過黨委書記。上世紀80年代初,那幾個公社改成了鄉;后撤區并鄉,那幾個小鄉就并成了現在的水箐鄉。

第一次到一個名叫坡七的村寨開展工作,老鄉們聽說我來自陽長米落,便不約而同地問:“同志,你是羅成軒的誰?”

我說,我是他孫子,他是我爺爺的親弟弟。

老鄉們非常興奮,不但熱情接待,而且奔走相告:“羅成軒的孫子來了,長得真像呢?!?/p>

“哪個是羅書記的孫子?我還欠他三毛錢呢,咦,那時候的三毛錢,當現在的三百塊?!?/p>

我以為他們就這樣說說算了,沒想到還真有個白族老大爺,顫巍巍地走到我身旁,從麻布衣衫里掏出一張灰布手帕,一層一層地解開,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我。

我哪里敢收,連忙擺手推讓,嘴里卻不知說什么好。

正推讓間,一名四十多歲的彝族漢子急匆匆地趕來,一把拉住我的手,激動地說:“同志,你就是羅成軒羅書記的孫子?”

我點點頭說:“是的,他是我爺爺的親弟弟?!?/p>

彝族漢子激動得熱淚盈眶:“太好了,侄兒子,羅書記是我干爹,我是他養長大的。我爹媽死得很早,羅書記不但供我飯吃,供我衣穿,還出錢讓我讀書,出錢幫我娶媳婦。他老人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家就在隔壁村,聽說你來水箐工作,便特意來接你去吃年豬飯。我現在富嗎也不富,窮嗎也不窮,在村里還算過得去,要不是有他老人家,我早就撂骨頭了。走,侄兒子,我從水箐街上就開始攆你,一直攆了三十多里路?!?/p>

說完,他咧嘴一笑,其他村民也跟著呵呵地笑。我被他們簇擁著,不由自主地往鄰村走去。

去了才知道,那個村名叫興文村。打過上甘嶺的戰斗英雄劉興文,就是從這里出去的。這是英雄的故鄉,燃燒著火一樣的激情。懷著對英雄的崇敬,我心里熱血沸騰。

在這里,我受到了有生以來的最高禮遇,苗族村民集體向我敬酒、唱飛歌;彝族村民也用最隆重的禮儀為我敬酒,圍著我唱著古老的歌謠。酒至酣處,興高采烈的村民們生起篝火,苗族人跳蘆笙舞,彝族人跳板凳舞,我被夾在中間,兩邊都受邀請,兩邊都不拒絕,扭腰擺臂,胡亂應付。他們也不管我會不會跳,參與就好。

一直鬧到深夜,酒會才算結束。據說來的人實在太多,我那位干叔叔家殺的過年豬,全被一頓吃光。但他卻呵呵地傻笑,動作神情,竟然驕傲得不得了。

村民們的淳樸,令我終身難忘,就算真的選不上,就算條件很艱苦,能在這里工作,也是件開心事。

峰巒疊嶂,烏蒙磅礴,在趕往水箐的料峭春寒中,我心里更加坦然起來。車窗外塵煙滾滾,遠遠近近的山路上,村民們正背著背簍,來來往往地運送農肥。

又是一個耕種的季節,二十四歲的我,把理想與希望播撒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將來能開出什么樣的花,結出什么樣的果,誰也無法預料,也沒必要強求。

一個星期后,我順利當選鄉人大代表。

十多天后,水箐彝族苗族鄉第四屆人代會在政府會議室隆重舉行,何部長親自下來指導。

選出鄉人大主席后,正副鄉長的選舉正式開始。選舉分兩場進行,第一場為等額選舉,候選人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賈宏聲。這種毫無懸念的選舉,結果卻有點出乎意料,賈鄉長的得票率僅為百分之五十二,剛好過半。

這讓何部長有些難堪,表情更加嚴肅。賈宏聲就不是難堪了,而是狼狽。

第二場為差額選舉,五名候選人中將產生三名副鄉長。與我競選副鄉長的候選人分別是:張佳琪、祝桂云、李世軍、方涵宏。張佳琪已經是鄉黨委委員,跟賈鄉長一樣,選舉只是履行程序,我的真正對手是另外三人,當選幾率也從五分之三,變成了二分之一。

三名對手的基本情況是:祝桂云,苗族,現任水箐鄉財政所所長,雖不是本鄉人士,但已在水箐工作十余年,口碑最好,人脈最廣,當選呼聲也最高;李世軍,白族,現任鄉企管所所長,本鄉人士;方涵宏,彝族,現任瓦廠河片區黨總支書記。與祝相較,后面兩人當選的可能性較小,但也不容小覷。

我雖不在乎選舉結果,但置身選舉現場,并坐上了主席臺側面的候選人席位,作了競選演講,埋藏心底的當選欲望又漸漸升騰起來。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大部分代表都是我認識的村民,之前都曾表示,只要能當上代表,就一定投我一票。

我知道,村民們如此熱情,一半是我自己的努力,一半是我小爺爺留下的善果。

為公正起見,本場選舉實行現場計票。何部長與鄉黨委書記劉順功在主席臺前排正中間正襟危坐,鄉人大主席吳茂奎、半小時前剛剛當選的鄉長賈宏聲及主席團成員們也一臉木然地坐在臺上。氣氛相當壓抑,誰的心里都不輕松。

主席臺前面的黑板上,寫著五名候選人的名字。一切準備就緒,工作人員開始計票??粗峙赃叺摹罢弊植粩嗟刈兓驮黾?,我臉上做著無所謂的表情,一根心弦卻繃得緊緊的,感覺只要輕輕一拉,就會立即繃斷。

張佳琪遙遙領先,我們四人則處于膠著狀態,氣氛熱烈,高下難分?!安塘?,蔡令”,隨著唱票人中氣十足的喊聲,我一連得了十多票,不但與另外三名候選人拉開了距離,還率先殺進過半線。

我心里松了一口氣,繃得緊緊的那根弦,也跟著松弛下來。側臉觀看,何部長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會場上除了唱票聲,再無其他聲音,安靜得有點怕人。

更可怕的是,自從過半后,我的得票就稀稀拉拉地舉步維艱了,其他三名候選人則相互糾纏著向上攀升。

唱票人的聲音越來越縹遠,會議室里的氣氛越來越凝重。漸漸地,有人露出笑容,有人面如死灰。天地悠悠,不知今夕何夕,黑板上的數字終于定格下來,主持會議的鄉黨委副書記大聲念道:“本次選舉,共發出選票125張,收回選票125張,有效選票125張,選舉有效。其中候選人張佳琪全票當選;方涵宏獲98票,李世軍獲95票,祝桂云獲89票,蔡令獲75票。以上四名候選人得票均已過半,根據得票高者當選的原則,現在我宣布,張佳琪、祝桂云、李世軍當選為蒙山縣水箐彝族苗族鄉第四屆人民政府副鄉長?!?

主持人話音剛落,會場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看見何部長一臉陰郁,好像心里比我還難過。接著發現何部長很不開心的是劉書記、吳主席和賈鄉長,他們也跟著沉重起來。

掌聲還未停下,人們全都發現氣氛不太正常。代表們左顧右盼,慢慢停下鼓掌,會場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停頓了半分鐘左右,主持人才按照程序,將新當選的三名副鄉長請上主席臺。

下一個議程原本是何部長講話的,但他卻在劉書記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就跳過了。

明眼人已經知道,這場選舉失敗了。至于問題出在哪里,有人心里明白,有人一塌糊涂。心里明白的臉色煞白,一塌糊涂的一臉茫然。

我木然地坐著,臉上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心里還是蠻失落的,有點不是滋味。努力鎮靜了一下,心想不就是選舉失敗么,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好工作,用心辦事,才是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

但我身旁的那位,卻不是這般心境,把頭埋得很低很低,差點埋進了褲襠里去。我用胳膊碰碰他,輕聲地說,祝所長,高手過招,愿賭服輸,我們已經輸了選舉,但不能輸了人格。

祝桂云說:“我不服?!?/p>

我說,我也不服,但卻無法改變。既然無法改變,不如坦然面對,闖過去,前面又是一片天。

聽我說完,祝桂云也抬起了高貴的頭顱,坦然面對臺下的代表與臺上的領導。我也挺直腰板,掛著微笑,目空一切。

若干年后,何部長從縣委書記的任上退休,有次閑聊時告訴我:“當天晚上,你二叔聽了我的匯報后,憤慨地說,蒙山縣的政治生態越來越差,需要好好整頓一下,就從水箐鄉開始,就拿這次選舉開刀,只要查到違紀違法行為,無論是誰,都堅決處理,絕不姑息?!?/p>

鄉鎮換屆結束,組織部和縣紀委立即展開調查,通報和處理了一大批違紀違法人員,水箐鄉談不上腐敗重災區,但也存在不少問題,處理結果是方涵宏和李世軍被雙開,劉書記和吳主席被撤職,我與祝桂云當選副鄉長。

七、文聯主席

不知從何時開始,二叔喜歡上了詩歌。每次去縣城辦事,只要在家,他都會把新作念給我聽。因時間久遠,如今只能想起一些零散詩句。比如“你踏著我的目光/款款而來”“天氣太熱了/就脫去一件外衣/天氣又熱了/就脫去一件內衣/天氣更熱了/就脫去一層皮”等。記憶中他最打動我的作品,是寫一個算命瞎子的,可惜一句都沒有記住。

在他所有的詩歌作品中,我能記全的,只有一首五言絕句:

風霜四百年,隔島看云煙。

兩制飄紅雨,回歸耕甸田。

有次念完詩后,他對我說:“我們家還是有點文脈的,不管官當大當小,也不管富貴貧窮,從你曾祖父起始的那一脈書香,都要好好傳承下去?!姇鴤骷揖?,耕讀繼世長,詩書是文化傳承的最佳載體,耕讀是延續文明的最好方式??墒钱斀駮r代,工業經濟與農業經濟反差太大,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要振興經濟,就得發展工業;要穩固民心,就得發展農業。因此,我才力主成立縣文聯,加強文化建設;請求上級委派農業專家,指導我縣農業生產,發展科學種植;同時開展招商引資,創建工業園區,鼓勵群眾創業。國家也好,地方也好,文化、農業、工業同等重要,如果缺了一項,不管怎么發展,都不會真正地富裕和強大?!?/p>

這是我聽到的二叔唯一的一段施政的理念。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到了書法。他說:“有些人,比如你的那個老師張育青,可以說還沒有領悟到書法的真諦,他寫的僅僅是毛筆字,還不是書法。把字寫好只能是一門技術,但還不是藝術。書法不但是一門藝術,還能抒發感情,寄寓思想,所以不但要把字寫好,寫漂亮,還要學會謀篇布局,在書寫的過程中,人與毛筆,渾然一體,創作出來的作品才能酣暢淋漓,真實地展現內心的情感世界,寄托希望與情操。還有,光練字是永遠不能把書法練好的,要練好書法,首先肚子里得有貨草。也就是說,要讀書,廣讀書,書讀得越多,書法就會越好?!?/p>

可當時的我,既不關心讀書與練字的關系,也不在乎文化、農業、工業之間的內在關聯,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情,首屆縣文聯主席由誰擔任。當時,我的書法在縣里和地區頻頻獲獎,還經常在各大小報刊發表詩歌散文,縣文聯即將成立,我也成了呼聲最高的主席人選,知道內情的人都說:“只要跟你二叔說一聲,這個文聯主席就是你的了,別管它有權無權,先拿到正科再說。再說了,憑你的書法造詣與文學成就,在蒙山,誰還能跟你爭?”

一路上我都在鼓勵自己,可一見到二叔,我卻開不了口了。

那個月,我連續三個周末去了縣城。夜深人靜,月朗星稀,在那棟古老的小木樓上,我不是觀看二叔做匾,就是聽他談詩論文。談著談著,他發現有些不對,問:“你在鄉里分管什么?”

我說:“計劃生育?!?/p>

“計劃生育是最艱巨的工作,你也有閑心出來玩?”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我不想干那工作了,招人恨得很。

二叔語重心長地說:“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去干,干什么工作都有招人恨的地方,如果全縣的干部都不愿去干計生,我這個縣委書記還怎么當?這就跟部隊一樣,所有的士兵都不愿去炸碉堡,不愿去打沖鋒,我這個團長就得自己上。坐上了這個位置,選擇只有兩個,要么頂上去,要么退下來?!?/p>

我說,我想做文化或宣傳方面的工作,比如文聯、文廣新局、教育局等都行。

二叔想了想,放下刻刀說:“我也不想深更半夜地刻木板,但環境如此,我不得不做。不做這個我掙錢的機會還有很多,比如賣字。我當過旅長,又是全國書協會員,現在又是縣委書記,動動腦筋,還是能賣幾個錢的。但我能那樣做嗎?還有貪污、受賄,這些都很來錢,但我能那樣做嗎?既然不能,為了養家糊口,應付人情來往,就得在工作之余做兩塊匾,既可當業余愛好,還可養性修身,何樂而不為?憑我手里的權力,你可以當教育局長,文化局長,甚至宣傳部長。但如果有一天沒有了我,你還能走多遠?還能走多長?”

見我無言,二叔又說:“你在鄉下教了五年書,又讀了兩年黨校,終于當上了公務員,但人生漫漫,你僅僅是在學走路。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并且只能一步一步地走。我可以適當幫你,但也要幫得堂堂正正,讓人無話可說?!?

見我還是不死心,二叔干脆直接說:“我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遵照你父親的要求,所以你必須放棄幻想?;厝ズ煤霉ぷ靼?,工作之余好好讀書、練字、寫文章。你才二十幾歲,以后機會多的是,老天爺不會虧待你?!?/p>

我總算明白了,這一切的前因后果,我終于看清了。那晚在二叔家的小木樓上,我睡得特別安穩。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搭乘最早的那班車,趕回水箐。

兩年后再次換屆,我全票當選鄉長。在鄉長任上干了不到一年,我就抓住機會,考進省直機關,從此走向更為廣闊的人生道路。二叔知道后說:“要是當初安排你當個縣文聯主席或文化局長,還要奮斗多少年才能調到省城?”

是的,老天爺沒有虧待我。當我真正讀懂這句話的時候,卻發現二叔明顯地瘦了,輕聲問他,叔,你怎么了?

他說:“你上去了,我也該隱退了。下周,我就要調任地區文聯主席?!?/p>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他輕描淡寫地說:“這是組織安排,我服從就行?!?/p>

馬上就要撤地建市了,憑他在蒙山縣的表現和政績,升任市委常委或副市長根本不成問題,再不濟也應該是個市人大副主任或市政協副主席,怎么——會是文聯主席?

二叔微微一笑:“之前,你不是很想當文聯主席嗎?怎么老子當上了你反而不高興?”

我說這不公正,也不公平,更不符合常理。

二叔說:“怎么不公平?縣里即將換屆,地委趙書記親自找我談話,說‘你不是很喜歡書法和雕刻嗎?調你去文聯當主席,怎么樣?我還能怎么樣?服從組織安排唄!”

我憤怒地說,我要去找趙文媛,問她是怎么回事。我媽媽就是為了救她才犧牲的,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根本就不配當地委書記!

二叔嚴肅地說:“蔡令,不許亂來!我賣匾屬于違紀行為,沒被處分就已經很好了,你不要給組織添亂?!?/p>

我說你賣匾怎么了?那些買了匾的人,誰知道是你的作品?你一個大校旅長轉業的縣委書記,六年時間就把全地區八縣市中排名倒數第一的國家級貧困縣帶進了前四名,還被貶去當文聯主席!她趙文媛做了什么?一個聽到炮聲就嚇哭的二貨,當個專員就已經頂天了,居然還有臉當書記!你別攔我,我一定要去找她問個豈有此理!

“蔡令!”二叔黑著臉呵斥道,“蒙山縣的發展是所有蒙山人努力的結果,我的調動是組織的決定和安排,你政治不合格,怎么能當紀檢干部?你媽媽是因公犧牲的,不是單純地救某人。你懂嗎,蔡令,你媽媽是烈士,是英雄,你不能往她臉上抹灰!”

二叔第一次黑風喪臉地呵斥我,讓我在委屈的同時,也清醒了過來,說,叔,一定有人嫉妒你,告你,整你,污蔑你,你要小心,他們肯定還沒完。

二叔說:“我在蒙山的動作那么大,步子那么快,難免會觸犯某些人的利益,既然敢做,我就不怕。槍林彈雨都走過來了,還怕這幾個小毛賊?”

看著二叔還是那副豪氣沖天、無所畏懼的樣子,我只得放下心底的不平與委屈,蹬車離去。

八、英年早逝

烏山市成立不久,我養父就去世了。遵照他的遺囑,我將姓名改回羅峻。

二叔在市文聯主席的位置上干得風生水起,又是開筆會,又是搞畫展,又是辦培訓班,對烏山民俗風情與歷史名人進行深度挖掘,還組織編排大型舞劇《烏蒙磅礴》,拍攝了長達20集的紀錄片《文化烏山》,編輯出版了大型叢書《烏山文叢》,積極爭取經費,為三十多名烏山作家免費出書。

二叔調往烏山后,為了節省開支,二嬸和堂弟(他們收養的孤兒)、堂妹依然住在位于蒙山城里的那棟木樓里。那棟木樓是我高祖的遺產,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當時蒙山還未建縣,如今的縣城僅僅是一個土司官寨,加上離家又遠,我高祖并未入住,也未出租,只是作為家產留著。高祖去世后,由我曾祖繼承;小爺爺是我曾祖父最寵愛的兒子,便把木樓額外分給了他。因離家太遠,一直空著,直到二叔回來,才有機會入住。

可惜一百多年過去,雖幾經修繕,這座做工精巧的木樓,早已失去昔日風采,剩下的只有一段遠去的傳說,以及木頭腐朽的氣味。這里地勢較高、向陽,按說風水不錯。上百年風雨滄桑,周圍環境早已面目全非,唯有這棟木樓,依舊靜悄悄地矗立著。為了迎接真正的主人,它于寂寞深處,忍霜耐寒,沐風櫛雨,披雷掛電,一等就是百余年。一百多年的歲月沖刷,曾經的雕梁畫棟早已成為過眼云煙,它真正留下的,只有一個家族興衰的背影。

再次返回蒙山,走進木樓,二叔用六年時間苦心營造的書香墨韻已經淡薄了許多,木頭的腐朽氣息又濃郁了不少。他一人的工資難以維持家庭開支,自身又資助著多名失學兒童,隨著電腦的普及與人們生活習慣的改變,紅白喜事已不再時興送匾,二嬸只好到我老家鎮上開百貨商店,木樓里的常住人口,其實只有堂弟方強一人(堂妹已經上大學去了)。

小城停電,木樓漆黑,我與方強秉燭夜談。我問,這棟房子如何?

方強說:“冷?!卑胩煊盅a充一句,“我聽說,這里曾經死了不少人,每當睡到半夜,總覺得屋子里涼颼颼的,有無數陰魂在游弋?!?/p>

我吃驚地說,不會吧,這房子一直都是我們家的產業,從來沒有入住過。

方強認真地說:“你別不信,哥,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經常感覺到那些幽靈的存在。有時候在房間里,有時候在板壁上,有時候在門縫中。他們無處不在,與這些古老木頭散發的腐朽氣息混合在一起,即使是酷暑六月,我也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寒冷?!?/p>

那依你所說,這房子就是鬼樓了?

“我說不清楚,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到老家村里,好好向老人們打聽,這房子為何一直沒有入住。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p>

我說原因當然有,就是太遠了,我們家祖輩不會經商,在這一代又無田產,光禿禿的一棟房子,住著沒啥劃頭。

但方強就是不信。他說要不今晚你也睡這里,肯定能夠感覺到。

我說好吧,我又不是沒睡過。

當晚,電一直沒有來過,我在二叔的書房里鋪了張床,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夢里很冷,我穿著厚厚的棉衣,依然全身冰涼,凍徹肌骨。我蜷縮床角,瑟瑟發抖,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青布長衫、戴著瓜皮小帽的老人水墨畫般嵌在墻上。

我感覺這人好熟,但卻不知道他是誰。他從墻上飄了下來,就像一張半透明的影子。他飄到我床前,張開蒼白的嘴唇,吐出涼颼颼的話語:“你是羅峻么?”

我連忙點頭說是。

“你父親就要走了,你趕緊去送送他?!闭f完,他飄回墻上,煙一般漸漸散去。

我驚醒過來,房間里果然冷氣森森,仿佛有無數魂魄在毫無目地游走。方強!方強!我大聲呼喚堂弟,他端著蠟燭,踉踉蹌蹌地跑來,驚慌失措地問:“哥,你叫我?”

我一邊穿衣一邊說,剛才有個老人,說我父親有難,叫我快去。

“可是——可是現在才半夜?!?/p>

但我必須走。我邊跑邊說,你如果怕的話,就不要住這房子了,住到學校去。

“哥,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們整個縣城,沒一個學校有宿舍。爸爸在時批了幾個學校的宿舍樓,他調走后,就被取消了?!?/p>

離開木樓,氣溫立馬恢復正常。繁星滿天,夜風習習,離奇的是,我剛下到街上,就有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司機大聲武氣地攬客:“喂,伙計,去水城嗎?到水城火車站一百元?!?/p>

走近一看,果然是水城來的出租車。我連忙鉆進汽車,對司機說,師傅趕緊走吧,我有急事,忙趕火車。司機笑著說:“我們運氣都好,我客人剛下車,你就出現了。哎,他人呢?怎么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問他從哪里來,他說水城火車站,一百五十華里,三百五十元錢,再一百元拉個回去,等于掙雙倍了。

我沒再搭他話,只是催他快走。水城雖然屬于另外一個地級市,但因比烏山近,又位于鐵路主干線,蒙山人出遠門,一般都選擇從水城上火車。司機發動車子,風馳電掣地向水城開去。

一個多小時后,我順利登上開往成都的特快列車;第二天中午,我突然出現在父親的病床前。他是兩個小時前檢查部隊時突發疾病送來的,還未來得及通知家屬。

正在搶救中的父親兩眼茫然地望著我,咿咿呀呀地說著含混不清的詞句。

我默默跪著,一邊流淚一邊點頭。父親穿著筆挺的軍裝,在空中漸漸遠去,邊走邊向我揮手。遠方,有千軍萬馬列隊敬禮,像是在舉行歡迎儀式。

父親走了,這個戎馬一生的老兵,將生命定格在五十六歲。我遵照遺囑,將國家分給他的房子賣掉,再加上他的所有積蓄及去世后的一次性補助,在蒙山一中修建了一幢學生宿舍。

他是蒙山縣唯一走出去的將軍,有人提議將宿舍命名為將軍樓。我不同意,最終定名為小寒樓。宿舍剛剛建好,方強就要參加高考了。

方強參加高考的前一天,我特意請假去為他鼓勁。睡到半夜,那個老人又從墻上飄到床前,依舊冷颼颼地說:“你二叔明天就要走了,你去送送他吧?!?/p>

那天夜里我一直都睡得很安穩,天亮后才醒來,但卻不敢告訴方強,直到將他送到考場,才撥通了二叔的電話。

二叔虛弱地說:“羅峻,我肺癌晚期,已經住進省醫兩個多月了?!?/p>

我淚流滿面,傷心地問,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二叔說:“我怕影響你的工作,更怕影響方強的學習。再說,有你二嬸照顧就行了?!?/p>

我哽咽著說,我在蒙山,馬上就來看你。

我找了輛出租車,直奔省城而去。二叔骨瘦如柴,已經進入昏迷狀態,哪里還有昔日勇猛如飛的樣子。

二嬸一臉憔悴地坐在他身后,扶著他輕聲地說:“其實,還在蒙山的時候,你二叔就病了,當時特忙,錯過了最佳治療期。你來得正好,趕緊燒紙吧,主治醫生是蒙山人,他特許了的?!?/p>

我連忙跪下,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拿起一摞紙錢,燒了起來。稍后,堂妹也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她沒有燒紙,而是撲在床前,暈了過去。

醫護人員見狀,無不潸然淚下。十多天后高考成績出來,方強考了全縣文科第一,直到拿到了中央民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才知道二叔已經離世。

二叔的遺囑早已寫好,但只有一句話:把木樓捐給政府。通過多方查詢,我才知道那棟木樓果然不同尋常:我高祖年輕時曾經參加過苗王陶三春的部隊,小木樓便成了義軍的秘密聯絡點;后來,它產權雖然歸屬我家,但匪去兵來,被各路豪強輪番占領。從1946年開始到解放前夕,小木樓一直是地下黨組織的秘密辦公處。解放初期,小木樓成了縣軍管會指揮部,后被充為公房,直到1982年才又劃回我小爺爺名下。

我們在整理二叔的遺物時,意外地發現一個牛皮紙袋,打開,全是關于趙文媛的舉報材料。

此時趙文媛已經升任副省長,我工作的省紀委早已管不到她??粗患赶蜻@名女老虎的貪腐證據,我比接連失去三位親人還要悲痛。因為,她是我媽媽舍命救下來的,我媽媽犧牲那年,我才兩歲。

作為軍人,我媽媽沒有戰死沙場,而是為一名貪官付出了生命。這是一筆沉重的代價,也是一場悲哀的付出,盡管,當時她們都是在執行任務。

兩個月后,趙文媛被帶走調查,我則趕往媽媽犧牲的地方,尋找母愛的痕跡。

巍巍青山,莽莽叢林,不遠處就是裝著鐵絲網的邊境線。當年炮彈炸出的大坑還在。我在彈坑里躺下,仿佛躺在母親溫暖的懷里。

恍恍惚惚中,養父、二叔、父親,他們身穿軍裝,排成一排,一臉嚴肅地朝我走來。

母親的身影未曾出現,只有青青野草,在無聲地講述著她用身軀掩護戰友的往事。

猜你喜歡
養父二叔
不事張揚的愛
我給養父唱首歌
一個女博士的自述:遇見你,是我人生不幸中的大幸
一個女博士的自述:遇見你,是我人生不幸中的大幸
二叔請客
致我的養父養母:活著死去都是愛的花朵
沒有仇
二叔進城
傻二叔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