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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9 04:56鄧微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2期
關鍵詞:叔叔爸爸

鄧微

讀著這篇小說,嘴里像咀嚼著一顆橄欖果,讀完后,在心頭不時泛涌的苦澀澀的味道中,卻夾雜著淡淡的幾分清香。孤獨的深山養路工區,常年緘默無語的隧道,還有遠方令人向往和憧憬的地方,這一切,連同我們的養路護路工人,是如此地陌生,又如此地親切。我們在身臨其境的過程里,通過具體的人和事的演繹和交錯,看到了平淡和清苦的生活中所蘊含著的人生的價值。在作者的眼里,對于爸爸單調而平凡工作的認知和認可,就是一條思想波動所描摹下來的感人的軌跡。如果說我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話,那就是作家的筆觸還應該再向心靈伸延一些,情感的展示還應該更豐富一些,這是作家需要的創作功力,也是對作家思想意境要達到更深層次的要求!

爸爸是巡守工,看隧道的。

高山下長軌邊,一棟簡陋平房。幾壟青菜,三五桌凳,一張柴門。夜晚,高懸的路燈從屋頂撒下柔美的光,水汽氤氳,飛花自在,絲雨如綿。遠山近石,融在一起,醇美得如在童話里。子軒從爸爸“深山”和“路遠”的話里描繪過多次,覺得有一幅畫,掛在前川。

隧道有十幾公里,橫穿瑤山。爸爸的工作就是來回巡視隧道,處理那些不管多么細小和瑣碎卻可能引發列車安全的因素和事件。他們二人一組,輪流守在那個深山的風口上。爸爸說:“好偏僻的,換了你們年輕人來呆,會哭咧?!?/p>

臘月二十八,爸爸打電話說不回來過年。好多年了,爸爸老這樣,年年日日守在那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懸崖上,沒有節假日,不分過不過年。爸爸老是說沒辦法,工作離不開?!澳阌植换丶疫^年,媽媽也會哭”,子軒心里想。他看見媽媽接電話時的眼淚了。子軒不哭,從那以后就不哭了。

那年讀初三。讀書就是跑步,老師和家長把孩子趕到跑道,大家不斷地繞圈。誰懈怠或者離開跑道休息,老師和家長會快速把他揪起來,塞進跑步洪流。子軒是學校有名的尖子生,高中能保送一中的。他愛讀書,口齒伶俐,被培養成全縣優秀辯手。大考越來越近,學習越來越緊,可情況越來越不對,子軒變得精神萎靡,興趣索然,說話不對景,或者不說話。休了一個月假還是不見好,中考被甩出跑道,以前活潑如猴的他,成了烏龜,不愛說不愛動,越來越不關心周圍的事,沉迷讀書,癡癡呆呆。父母后悔得死,不該逼他學習太緊。弦繃得太過,這下斷了,如何是好?只得送他去藝校,學跳舞,不用腦。子軒跳舞倒很有天賦,只是起步遲,功底不扎實,所以專業還是差了點。

不久,單位給爸爸分了房,子軒家隨爸爸住到城里。子軒長得白皙文弱,不像個能干農活的樣,早點進城早打算。媽媽自然是隨遷,照顧父子倆的起居。說是照顧父子,子軒爸其實是難得回家的,要守在山里,攢夠十天半月假才回來住幾天。爸爸一回來就忙里忙外,做家務,撿拾家,看親戚,陪母子倆,好像要把平時欠的賬都還清。媽媽也是,總在迎接爸爸送走爸爸:積攢這個那個等爸爸回來吃,準備這個那個讓爸爸帶到山里。這個那個,其實就是媽媽做的蒿子粑粑、糯米甜酒、臘肉、剁辣椒、壇子菜、火焙魚、霉豆腐等,當然還有衣服鞋子。爸爸在外費鞋子,媽媽一年要親手給他做兩雙。布鞋不能踩雨,爸爸在山里不適用,媽媽到處打聽,買來膠底做鞋底,把千層布鞋底做成幾雙墊底,墊在鞋子里,又軟和又透氣又保暖。子軒有病,爸爸媽媽的心時刻在他身上,好在有周江做伴,雖然家里生活拮據點,卻省父母不少心。

他倆一起長大,一起讀書,形影不離。周江爸爸早逝,他媽實在受不了苦改嫁了,留他一個人在老家。子軒媽媽心疼孩子,把周江接來城里住,讓他跟子軒作伴學點藝。男孩子以后要養家的。周江懂事,一邊讀書一邊想方設法打工,掙幾個錢貼補家用。

子軒畢業后閑在家里,周江帶著他暫時找個舞廳棲身,跳交誼舞。在舞廳,餓狼捕食、飛蛾撲火的傳說不斷演繹和翻新。子軒貌比潘安,舞姿奔放婀娜,又柔美穩健?;久郎倌曜榆?,單純得玻璃一樣,面對周圍蜂擁而至的熱衷和追捧,深惡痛絕身心疲憊倉皇逃竄。工作在那個女人成堆的舞廳,就是用屁股想一下都知道他又會被甩出軌道的。

肯定要出事。

女顧客都喜歡子軒,可子軒不諳世事,獨行其事,經常被投訴。她們為他爭風吃醋,鬧得舞廳雞犬不寧。鐵不成鋼只剩恨,老板罵他一頓“蠢得死”“曬不干”“死不開竅”“繡花枕頭”“活寶”,把他趕回了家。

回家就回家啊,有什么巧。子軒還不喜歡老板呢,唯利是圖,油嘴滑舌,點頭哈腰,不識好歹,狼心狗肺,氣急敗壞,狗急跳墻。他慢慢悠悠,毫無表情,自言自語。吐出一串成語,連接起來,可以橫過長沙的五一路了。

“哈哈哈,子軒妙語連珠,不減當年辯手風采?!敝芙緛頌樗麚?,生怕他的小心臟受傷了,難愈合?!澳隳?,笑死我了?!敝芙Τ鲅蹨I星子,擦著眼角。子軒仍然是笑不露齒,面色平靜,沒心沒肺,滿不在乎。子軒越是漠然,周江越是心痛。子軒根本不知道急,要不怎么說有病嘛。

子軒不接話,他不知道周江為什么那樣高興。好多事,他都不知道人們為什么那樣高興,或者那樣不高興。比如那顧客,我不跟你跳舞,因為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不跟我跳就是,為什么要去投訴?還大吵大鬧的,像細毛毛(方言,嬰幼兒)。真沒必要。細毛毛把筷子放口里玩,被大人搶走??曜硬皇墙o你放口里玩的你硬要放,當然被搶走,要換了周江他媽媽,會拿楠竹椏子打的,你還鬧什么。真沒必要。比如老板,我來是跳舞的,又不是來說話的,也不是陪笑的。你干嘛不高興?還發那么大火。真沒必要。人是用來相處的,不是吵鬧的。

“爸爸不回,要不我們看他去吧。那隧道,好長八長,要走半天,過癮咧?!边M家門那天起,周江就跟著子軒喊爸爸和媽媽。周江想帶子軒出去散散心,過了年再另找個工作。想到工作,就到痛處,子軒這樣的,到哪都不適應啊。周江眼底一滴冰涼的淚,如同眼前懸掛在屋檐上的冰棱。

媽媽聽說兒子們要去看爸爸,高興得手足無措。一邊準備他們路上吃的,一邊準備給他爸爸帶的,忙得團團轉。

“媽,您別忙了,我灌兩瓶冷開水,路上買幾個饅頭和餅干就行。帶兩個蘋果給子軒。爸爸的,家里您做的年糕紅薯粉臘魚臘肉現成的,隨便帶點,您說行不?我們快去快回,趕回來陪您過年?!?

“好吧小江,媽聽你的。你要照顧好子軒,自己要注意安全?!?/p>

“知道的,媽放心吧?!?/p>

火車轉汽車轉“慢慢游”,轉到了瑤山工區?!奥巍本褪遣煌ü淮蟀偷泥l村的交通工具,用摩托車改造,加個雨篷。這里是新農村,熱鬧非凡,挑擔的提籃的,行商小販來來往往。房子都是兩層樓,墻和屋檐涂得紅紅綠綠。村里水泥路貫通,與家家戶戶的地坪連接,顯得很寬敞?!翱登f大道”,周江想起小時候經常用的這個詞,脫口而出??醋榆帥]反應,自己呵呵幾聲收了腔。路邊的樹和草都清理掉了,統一做了花池。這個季節沒有花,花池空洞,像眼睛。子軒心里暗想:這光禿禿的水泥地和房子,像剃了個寶蓋頭,光溜溜的,缺少靈氣。小時候的農村才有味道,隨地長花隨處栽樹,搖曳生姿。

拐進一段泥濘小路,再往里走,就到了工區駐地。兩棟二層的小樓,在線路邊上。房子前的菜地上,三個年輕人在挖土,幾個站在一邊閑聊,有些人身上的工作服都沒脫。走廊和地坪里種著些盆景,盆景大都是當地山上的小苗小樹,種得潦草,卻增添不少生氣。窗臺上竟然有個微盆鐵皮石斛,還有幾個白酒瓶水養的常青藤、綠蘿、魚腥草等,幾盆蘭花,春劍正開著。子軒抱起來聞聞香,立刻喜歡上這里。

叔叔們笑著說:“長年呆在山里寂寞啊,養幾盆花作伴?!敝芙肫鸢职终f的“沒網絡,一臺電視大家看”的話,確實是清苦和乏味,這樣想著抬眼看看那幾個挖土的青工。

顛簸一路,餓煞小哥了。叔叔們七手八腳接待這兩個不速之客。到地里扯蘿卜、白菜,雞籠揀雞蛋,冰箱里魚啊肉啊拿一堆。紅燒草魚、蘿卜炒肉、清炒白菜、火腿腸蛋炒飯,乒乒乓乓上了桌。叔叔們一邊小聲討論著,很激烈,有人堅決反對,有人說“孩子來都來了,那孩子還有病”。周江聽出是為帶他們過隧道的事,很為難。

從沒吃過這么香的蛋炒飯,只一會兒,桌上的飯菜風卷殘云,瞬間被掃進哥倆的肚里。放勢吃飽點啊,一會兒要走遠路。等一下阮伯伯和五哥要去你爸爸那邊,你們跟著過去,高叔叔專門保護你們。要嚴格聽高叔叔的話,不能亂走。順利的話,四個小時能到,還能趕上你爸爸的晚飯。

走路,走路基,走隧道,近四個小時。太雷人了!周江覺得新鮮,接過五哥遞過來的工作服穿上,擔心地望一眼子軒。子軒沒事人一樣無動于衷,眼睛在別處。循著他的視線,那是一片天,空蒙得云都看不見。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思想云游在何處。

“你們年輕咯有力氣,不怕啊。你爸爸和我們,當班一天,來回要走上十個小時呢?!?/p>

“不怕不怕。阮伯伯您放心吧,我們倆跳舞的,就是放點音樂,在屋里走路。哈?!?/p>

“哦哦,哈哈。那就好?!?/p>

高叔叔身上掛了臺對講機,手里握著信號旗和小喇叭在前面帶路。阮伯伯和五哥,各背個大巡道袋,拿著錘子和信號燈。子軒和周江跟在后面。高叔叔也是老家來的,子軒周江以前就認得,格外親切。

便道上不斷有村民路過,打招呼。有人就有世界。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鐵路職工,長期在這陌生的山里工作和生活,已經與當地的風物聯系在一起。他們是村民的風景,村民是他們的繁花,都在一張畫布里,相依相伴,和諧相處。有他們,爸爸的生活或許少些寂寞吧。

要穿越隧道了。好緊張。周江想起微信上那個“是不是有人發紅包,好緊張”的滑稽表情,心里笑一下。

高叔叔說他們走的是下行線,面對來車方向走?;疖噥砹吮仨汋窟M邊上的避車洞,等車過去再繼續走。旁邊是下行線,車從身后來,也要進洞避車,技術工要嚴格按規矩辦事。是的,有規矩才客觀,但規矩要客觀才好。舞廳老板的規矩就是個屁。子軒腦子里閃過老板氣急敗壞的臉。

周江問這問那,覺得這樣死盯著鐵軌好玩,就像小時候他跟子軒相約出去撿錢。他們想買《哈利·波特》,湊不夠錢,兩人約好去路上撿。也是這樣死盯著路,有時被一片枯黃的樹葉騙了,有時是一張破舊的包裝紙。走了一條又一條街,也沒撿到一毛錢。兒時的那些沮喪、失望,現在想來也很美好。那時子軒沒病,那時周江還有家。

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遠。喧囂和塵世慢慢退到背后。周江興奮不已,總希望對面來車,“哐咚哐咚”目空一切,兇猛彪悍。沉悶的隧道倏忽激活,猶如橫臥山心的睡龍,昂頭揚尾。雄渾捭闔,天崩地裂。剎那間,火車碾過一節一節地心,沖刺而來又呼嘯而去,像電影里舉著火把跑向鏡頭的運動員,由遠而近,直至鋪天蓋地占據整個畫面。頓時天地連成一片,巨大的風浪在狹窄的隧道里回旋,卷起陳年累積的灰塵飛揚。嗚嗚轟鳴,漫天起舞。

子軒腦子里的另一條龍在這個黑暗的山洞里醒過來。天上有月華,地上有樹影,“耍龍”隊在地坪里表演。那是爸爸扎的篾龍,龍頭和一節一節的身子都是篾織的,連接處用皮紙簾子扎緊,面糊糊固定。貼上白紙,里面橫杠上有個洞,插蠟燭。等白紙干透,刷一層稠米湯,干了再刷,要刷五六遍。爸爸用紅色、綠色、黑色毛筆描畫出龍眼、龍須、龍嘴。一節一節的龍身用黃色的綢布連接。耍龍的人要經過專門訓練,能變出各種造型:豬八戒背媳婦、孫悟空大鬧天宮、韓湘子度妻、哪吒鬧海等。子軒最喜歡的是“猛龍過江”,龍頭帶著龍身,在江門里魚貫而過。一盞盞氤氳的燈尾隨而來,氣韻流暢,風行水上。去雕飾,不奢華,無造作。燈影在樹影里穿梭,燈光在月光里明滅。不用玉壺光轉,照樣魚龍舞。

“爸爸,好美?!弊榆幍靡獾叵?。

喧囂強烈地撞擊著洞壁,回聲波一浪一浪。高叔叔他們泰然,沒法逃避,也不用避。周江開始抱怨環境惡劣,他不喜歡也不習慣。子軒無言,喧囂哪沒有,跑道是,舞廳是,隧道外的村子也是。他選擇性漠然。

信號燈的強光把鋼軌照得雪亮,寒光凜凜?!跋褚话验L劍插入地球”,子軒嘟噥一句。他們愣了一下,問:“說什么?”子軒不重復,他知道他們怎么想的,聽懂了要笑話他,說他有病。他學會了自己跟自己說話。前方也是地球,看得見的踩得著的才是地球嗎?他們眼光應該看遠點,看開點,不同角度去看。這把劍橫躺著,其實它鋒利無比,可能是干將莫邪劍遺落人間,也可能是倚天劍或者勝邪劍,誰知道。

眼睛盯著軌道,細心查看。時間久了頭暈眼花,無聊乏味,腦子感覺疲憊。眼光移開處,伸手不見五指,遠遠近近都是黑,黑夜的黑。這洞里只有黑,沒有車的時候萬籟俱寂。遠遠傳來幾聲狗叫,或不知名的“哇哇”叫聲,汗毛直豎,毛骨悚然。周江頓時害怕,埋怨隧道太長,里面太黑,車來太吵?!扒懊?,爸爸那,有亮?!弊榆幇参克?,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樣。周江也顧不得自己的形象被毀,抓住子軒的手,把眼光收回,集中在手電筒的光明里,稍稍塌實些。

空氣像打了水,帶股霉味。子軒讓他抓著,也不理會,只管自己看蚊子,光線中的蚊子。一只兩只三四只,如飛餓撲火不顧一切,又如明星在聚光燈下翩然起舞,或者放聲高歌??吹萌肷?。這些蚊子是有趣的,因這一行人的經過,有了一次與人的相逢,在強光里嬉戲,表演。頭頂那些山,那些樹,也是幸運的。沉寂無數年,被一聲汽笛劃破寂寞,就如一個山姑腳下飄落一顆愛的種子。發芽,破土,成長,青枝吐葉,生機勃勃?;疖嚌M載著世界而來,接受它們的檢閱和祝福,在那一刻,它們與世界一道,奔騰與悸動。帶著生命的特征,千年相守,等這一次轟鳴。相遇是緣。爸爸、叔叔、周江、自己,都是來赴約會。五百年,一千年,修得的機緣,要與這些萬年山千年樹相逢。

高叔叔怕他倆無聊,也為他們壯膽,說些奇聞異事來聽。說隧道里揀到死貓死狗死野獸最多。也揀過書、手機、錢、手表、金項鏈、各種行李?!盎疖囃现粋€社會在這里過呢,什么都有?!弊榆幠犞?,也不做聲,覺得心里美美的,柔柔的,恍惚中看見明天隧道口的朝霞,在天邊。太陽慢慢升起,像一個火球,把一切喚醒,世間充滿著生氣?;鹎蛴窒裨谧约旱母共?,整個人都被照得通明透亮。紅通通,亮堂堂,五臟六腑都不見。

數子軒眼尖,手電筒掃過,看見什么東西亮閃一下。彎腰去看,軌道縫里有塊鐵皮,是一塊錚亮的廢鐵片,我的天:三角形,碗口大,一個尖角搭在軌道上。

“別看東西小,其實好危險的,完全可能引起火車脫軌。巡道工作馬虎不得,要長對火眼金睛。莫看火車這么笨重,車輪和軌道的關系鐵得很,容不得外物。那句話叫什么來著,毫厘之千里?!比畈d奮地感激子軒。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敝芙f,欣喜地拍一把子軒??傄詾樗X子空蒙,不關心眼前和當下,今天這事卻蹊蹺。周江瞬間出現“子軒腦子正?!钡幕糜X,溫暖漫遍全身,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阮伯伯好久還在唏噓,還在謝謝子軒,說他可能防止了一起意外事故。說著又感謝他爸爸,說子軒有爸爸的遺傳,眼睛尖,巡道是塊好料。

子軒想著那塊鐵皮被車輪壓飛,在空中劈出一道藍光,飛一會兒,穿越崇山,穿越廣袤,去了極限。那里天帝坐著北斗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碧斓劬褪屈S帝,黃帝就是有熊氏,秦人的祖先。熊圖騰被龍圖騰取代,至高無上的神熊零落塵泥變成“熊樣”。還在飛翔,穿越蟲洞,進入無極。那是自由無物的外界,宇宙的宇宙……隱約聽得說爸爸眼睛好,子軒心尖被針刺一下,落回地上:爸爸的眼睛以前受過傷,有白內障。爸爸經常在夜里點根蠟燭,盯著看,原來他練眼力是為巡道。

外面的天應該還很爽朗,在這青山深處明晃晃地懸著。等天黑下來,遠處城市的燈光藏在大山背后,成扇行的橘色,溫暖如火。如在天邊,如在眼前。子軒心軟一下,眼睛濕了,清晰地沐在溫柔和暖的光暈里。心里有眼里就有??傄械?。爸爸也共這一方天幕吧。想起爸爸,子軒腦子由干澀而溫潤,像黑屋子里浸進一屢亮光。

男人在一起話少,走得沉悶。不知走了多久,越來越無趣,越來越機械,越來越麻木。也越來越習慣周圍的一切。敲敲打打,走走停停。沒光沒聲沒變化,尤其沒手機沒外界,周江百無聊賴,無法忍受,煩躁不安。

等意識到背后來車時,阮伯伯已經一手抓起他們躲進避車洞。貼壁站著,濃重的潮濕味道直鉆鼻子,周江忍不住打一個噴嚏,趕快閉眼閉嘴。真要命,天天吸灰塵。

“呵呵,沒法啊工作需要。多洗幾個澡咯?!?/p>

為了解乏,阮伯伯重操舊業接著高叔叔的話頭講故事和見聞?!把菜淼劳庥腥ざ嗬?。山里有塊扁石,像茶幾,我們給搭了棚子,藏了茶壺茶碗在那,柴火都是現成的。巡到那,抽根煙喝口熱茶,慢慢大家都知道那里了,連山里居民也知道了,他們路過時會給我們留吃的,糍粑啊,酸筍什么的。我們有時候放包煙,有時是節省出來的勞保手套、毛巾、香皂等。你爸爸給人留過一雙雨靴,他自己補爛的穿。買來萬能膠,用舊輪胎皮補,你們看見過咯。跟那些當地人,相互也不認得,又像是認得的。有個地方被人踩出條小路,因為一個被賣過來的新娘子總想逃出去,總被抓回來,踩的多了就成了路,哈哈魯迅讓他們做實驗?!?/p>

“最好玩的還是滿山找吃的?!蔽甯鐏砹伺d趣。

“秋天有樅菌,有野果,松子啊毛栗子啊。春天最好,有茶片、三月泡、刺生子、馬屎泡、地木耳。你們來早了點,再過幾個月,映山紅、白桎木、鳶尾花、山茶花、桐子花,滿山野花。野菜更多,有胡蔥,有地菜,有鴨腳板。野兔子、山鼠,都吃過。哈哈,我們可以做野人的?!蹦巧袂?,蠻享受這山里的生活。

說的和聽的都津津有味。說得最多的,還是哪個螺絲容易松動,哪塊枕木被水泡過,哪段鐵軌新換了道砟,如數家珍。終有一事,兩個男孩子聽得毛骨悚然——傷亡事故。叔叔們說這樣的事很平常,幾乎每天都有,狗啊貓啊野獸啊被軋死。也有過人。

“沿途的老百姓不遵守規矩,橫穿股道,當然很危險咯,路外傷亡。不說這個,說說你們舞廳的趣事吧,讓我們開開眼界?!?/p>

黑咕隆咚的,周江也怕聽死人的事,于是趕快轉移話題,胡亂編了幾個舞廳的笑話來聽。

巡道這工作,單調又乏味,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深更半夜的兩個人走在線上,成人也有怕的。高叔叔問子軒“怕不怕”。子軒說:“不怕。有山有樹有星星,有蟲子,世界大呢。還有爸爸?!笔迨搴呛菐拙?,心里說:這孩子果真病得不輕,跟蟲子有個大世界??磿汲蓵糇恿?。這樣想著,心里可憐起子軒的爸爸來。

一切又變得沉寂,沉寂才是他們的平常。走了幾個小時,到底是很累了。對面來車,巨大的風浪在洞內翻卷,足以把人掀翻。每次阮伯伯都會叮囑他們“抓緊欄桿”。轟隆的噪音與沖撞而來的巨浪已經沒有任何新鮮感,相反,周江心生畏懼與厭惡?;疖囘^去,眼前混沌一片,他腦子一黑,腿一軟,栽倒在地。

抬進避車洞,靠墻坐著,掐人中。阮伯伯拿起對講機想讓工區派救援車,高叔叔說:“不急,稍微等會兒?!薄靶∥甯缒阍诼坊喜t望,子軒你幫我洞里洞外用力扇風?!备呤迨遄兂鲆话焉茸舆f給子軒,摳出個小藥瓶,細心倒出兩粒塞到周江的嘴里,喂了口水。然后拿風油精到處擦,從上往下抹周江的前胸,摘下自己心口上的暖水袋,給周江貼胸捂著。阮伯伯早探進避車洞里,喊他們往里挪。原來,旁邊還一個隧道,小一些,與大隧道平行,可能是救援通道或者職工通道,子軒也不問,只顧賣力扇風。坐著透會兒氣,周江慢慢清醒,五哥貓下腰說:“我來背你吧,不遠了?!?/p>

沒走多遠,對面巡來兩個叔叔,兩頭相互換了牌子,各自轉身巡回去。高叔叔繼續護送周江子軒。許是離洞近了,微微的冷風與洞里溫暖潮濕的空氣混雜在一起,氣息舒暢起來。周江完全恢復,堅持自己走路,子軒扶著。周江問高叔叔剛才給他吃的什么藥。叔叔賣關子說“還魂藥”。又補充道:“我們在洞里幾十年,有經驗了,蚊子咬蛇咬老鼠咬隨時都有可能,感冒中暑更可能。風油精、救心丸、去痛片、自治草藥,都隨身帶。你們嫩崽崽,累過嚇過缺氧過,進洞前我特意帶了幾粒阿司匹林。也沒人教,我是憑經驗,救過一回人。嘿嘿——反正吃不壞人?!?/p>

“高師傅有很多偏方。用婦科千金片治療慢性咽喉炎,用粟殼煮湯,摘山胡椒熬涼茶,用橘子皮煮水洗白襯衣。好多?!备呤迨蹇隙ê艹雒?,叔叔們都知道他。

“阿司匹林最先是用來止痛和消炎,一個德國人,痛風,從柳樹皮里發現的。柳樹皮止痛,碾粉,可試試。小白菊、藍菊也止痛,平時到處有扯的。藥奇用有奇效,鴉片啊、附子啊都有。附子有毒,超過15克藥店都不能賣。有狠的醫生用到100克,甚至120克?!弊榆幉阶悠骄彽?,神態清淡,主動說了這么多話。高叔叔聽得神情驚愕,似懂非懂,懵里懵懂。見到子軒到現在,大半天了,他一直悄無聲息,你問一句他偶爾回幾個字。神叨叨的確實有病,他卻又懂這么多五花八門的東西。周江也異常興奮,他驚喜地發現子軒又有了靈魂,有了思想,有了情味。他總是一陣一陣的,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誰也不知道他活在哪個世界,哪個時段,他是個在時空里自由穿越的靈魂。有時覺得他的世界廣袤無邊,旁人無法企及。有時又覺得他的世界完全封閉,沒有世界。但不管他現在在哪,他現在是活著的,能看見能聽見能思想,周江就高興。而且剛才,自己不爭氣發暈,子軒卻一直平靜又堅強,這個看起來無比柔弱需要家人精心呵護的大孩子,真真切切呵護了他這個貌似強大的哥哥一回??梢娮榆幉皇侨藗兿胂蟮哪敲磁橙?,更不是人們以為的那樣無用,他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或許比我們的更實用,更美好。這樣想著,周江飛起一腳,踢飛一塊石子,削在洞壁上,悶聲一響,像他無力的腿一樣軟綿綿的。

終于出洞了,清新的冷風吹得臉生痛,身體如魚得水馬上由外到里活過來。

真的是一幅畫。

高山。地坪。小屋。任何恬靜的美好的詞語用來都恰當。

隧道口像極了人的嘴,上嘴唇是青山,下嘴唇是絕壁,中間穿行而過的鐵軌是牙齒。網上看見過壁掛公路,正是眼前這場景,只要把公路換成鐵軌。左嘴角匯合處是山洞,往洞里穿越的隧道就是喉嚨。

窗戶底下一只煤爐,房里兩張單人床,幾樣簡單的家什。這是爸爸嚴寒酷暑、風霜雨雪、長夜漫漫的家。安靜地點在山角,微小到如一朵花一片葉。周圍沒有人家,看得見能動的,只有火車,還有路燈底下那些向往光明的蚊蟲,山里各種樹木與動物。

阮伯伯到山底下找來爸爸,知道他休班,肯定栽樹去了?!霸詷渥o坡。這一山樹,都是你爸爸他們栽的?!?/p>

爸爸嘿嘿笑著,兒子們突然到訪,把他高興壞了,在屋里打轉轉,不知干什么好,嚷道:“熱鬧熱鬧,兩個崽來看我,做夢都不量哦?!卑职謧兤綍r說鐵路普通話,一高興說起家鄉話來?!傲俊笔羌亦l話,“想到”的意思,不讀二聲也不讀四聲,讀的短三聲。老家的三聲很少有翹上去的發音,只短短地切一下就打住。小時候子軒成績好,沒少糾正周江的讀音。

“哪里買樹苗啊,你這里都看不見商店?!敝芙荒橌@訝與茫然。

“蠢崽啊,別的山上挖啊,有的地方太密了,有的樹種落下來長新苗,還有滿山的果實啊都可以種。再說買樹哪去商店?哈哈?!?/p>

房子中間挖個大圓坑,就是火膛。爸爸抱一捆柴火,燒大火,屋里很快暖和起來。膛正中,從房梁上吊著梭筒鉤,由于長年燒水、煮飯,燒得篾黑的。這肯定是爸爸們的發明。梭筒鉤小時候見過,村里那個五保戶老娭毑用。長竹筒里吊根木棍,棍下頭有鉤,中間有扣,活動梭筒扣可以使梭筒鉤上下運動,掛上或取下煮飯燒水用的爐鍋或催壺(水壺),這物件就叫“梭筒鉤”。小時候還有個謎語是說它的:黑皮黑肉,捅捅縮縮。催壺也有一個:矮子矮,一肚子崽,嘴巴子細,出悶氣。那是說瓦催壺的,圓滾滾的肚子。

也是一幅畫。子軒看得入神,火苗跳躍,呼呼竄來竄去。

爸爸忙著做飯。舀瓢水倒進灶鍋,抓幾個雞蛋一路煮,水開了放一大把面條。灶膛里,柴火燒得剝滋剝滋裂響,火星子四濺,爸爸的臉映得通紅。添一把柴,刀子飛快切牛肉。喊周江到門口扯幾根大蒜和芫荽菜。爸爸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得山響。周江想阻止他喝生水,爸爸說:“放心咯習慣了,天然礦泉水,從山上接下來的,營養?!彼巴T外一潑,高聲說笑:“我同事去美國帶外孫,回來后見人就說:美國好啊,好山好水好寂寞。你們看,你們看看,我們這里不現成嗎,還跑那樣遠?!闭f著手往門外掃一圈“好山好水”,水瓢扔水缸里,放肆打哈哈。

水確是山泉。在后山腰上,揀一處山溪肥的地方,扒出水窩。竹筒事先捅穿竹節,裝進一根橡皮管,大的那頭用鋼絲網封口,做進水口,安在水窩里,用石塊壘個棚保護它。橡皮管一根一根連接,爸爸說“像接新娘子一樣把水接到家里的大水缸”。這山里人家家戶戶喝山泉,山溪里一把一把的引水管,紅紅綠綠。要是缸里不來水,肯定某個地方堵住了,沿著引水管一節一節去查看,自己都知道自家是哪根?!懊魈焐仙?,帶你們看我們家的礦泉水廠?!?

肚子餓得呱呱叫,一人吃了一大碗面。高叔叔幸福地打著飽嗝說:“還來一碗,美國哪能比,我們山里幸福多了。子軒,都說你是小諸葛呢,等下好好跟你高叔叔加個大餐,聊些我們在山里聽不到的大世界?!闭f到“大世界”,想起剛才子軒洞里說的“蚊子大世界”的話,心里咯噔一下。說著搬把椅子坐到火邊上,扯著子軒聊一會兒。

爸爸拉子軒出去找信號,要高叔叔先睡會兒?!敖o家里報平安,媽媽沒接到電話,一晚都會睡不著的?!?/p>

山風嗚嗚卷來。爸爸拿手電筒走在前面,子軒緊跟著,周江走在最后面。鄉里說“前照一后照七”,爸爸總在前頭帶路。繁星滿天,好安靜的一片夜,干干凈凈地展現在眼前。曾經也有這樣的夜。

那時他們還在農村,吃過晚飯,碗一丟早早把竹鋪子搬到塘基上,椅子凳子竹鋪子排成一長線,留出一邊路給單車、摩托車和行人。老人說“菁華鋪”是遠近聞名的地名,貫通“菁華鋪”的這條路是古道,南來北往的客商曾經從這里經過。近年鄉和村不斷合并和改名,還是留下了菁華鋪鄉菁華鋪村菁華鋪組,終不枉了古道和這三個字。歇涼是一天中最有味的時候,大人小孩坐的坐躺的躺,搖著蒲扇,噼噼啪啪打蚊子。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滿天飛。前邊塘里蛙鳴,后邊田里蟲叫,月光靜靜流淌。子軒的爸爸咳嗽一聲,好多人就扯起腦殼等。他的故事多,消息多。爸爸講董永和七仙女,講北斗七星。子軒那時恨極了王母娘娘和銀河,把董永和七仙女活活分開。

久違的記憶一滴一滴沁進來,心里像落了雨,慢慢化開去,濕潤又溫暖。子軒下意識在天上尋找北斗七星。

爸爸高興地哦呵喧天,一會兒學鳥叫,一會兒跟山村里傳來的狗叫和鳴。不斷用網子在空中揮舞,大聲唱:“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山路被凍得梆硬,腳下一哧,溜出一大截。

狹窄和危險的地段,爸爸總要回頭,手電照著路面,手里的網子把往地上一戳一戳的,提醒孩子們小心這里小心那里。網子是網魚的農具,就是長把上插個臉盆大的鐵圈,圈上吊個網兜。小時候用來撲過蜻蜓,蚱蜢子,也撲過青蛙。剛才出門時沒注意,爸爸今天背它來干什么?

到一處山坳,爸爸停下來,用手電往坳里掃一圈,模糊看見眼前比較敞。山風陣陣呼嘯,打個飄飄,掠地而過,一個旋子飛快轉出去了。揀塊薄薄的瓦片子,躬起身子朝水面平削出去,瓦片像青蛙在水面一跳一跳,飄飛,刮起一串小水窩,小時候叫打飄飄。細伢子經常比賽誰打得多。這一陣風窩子,嗚嗚進來又嗚嗚遠去,是風在玩飄飄。土地和樹木的氣息撲在臉上和鼻子上,子軒吸一口,吐一口,安靜,清新,通透?;谢秀便钡?,又像在海邊,海浪像一群調皮的孩子,一排排蜂擁到岸邊,一陣陣退涌回去。也是這樣的夜,星星眨巴眨巴,月亮模糊躲在云里,各種蟲子開始唧唧喳喳叫喚,空氣里充滿了誘惑和快樂的味道。十幾個細伢子細妹子跑到曬谷坪里,周江也在,玩老鷹抓小雞。一群頑皮鬼,呼啦啦,甩過來甩過去,像條長蛇,像海浪,像眼前呼呼掠過樹梢的寒風。

爸爸說:“你編個短信,編好了按‘發送,然后快點把手機放網兜里?!弊榆幘幜恕鞍踩搅恕?,爸爸打著手電照好腳下,一步一步踩實了,把網子遠遠伸出懸崖。過一會兒收回來說:“看發出去沒?!弊榆幰豢?,顯示發送成功。

巡道時間到了,高叔叔堅持跟爸爸一起去。說已經睡一覺了,打伴聊天去,反正明天休息,白天再補覺。出門囑咐孩子們抓緊睡,凌晨一點多了。子軒看著高叔叔想說什么,周江用眼睛向他示意:“睡吧?!彼?,高叔叔是為了騰床鋪給他倆,床太小,還吱吱地叫,兩張床哪睡得了他們三個人。

頭回在這樣寂靜的山里住。沒有人家,沒有聲音,只有靜謐的自然陪伴,子軒很快睡著了。醒來時看見那方小小的窗戶上,樹影隨著遠來近去的火車燈光,模糊又清晰,縮小又拉長?;疖噺拇吧弦挥扯^,轟隆轟隆飛到隧道那邊去了。沉寂一陣,來了一群飛蛾,紛紛揚揚,像爭著去趕集,或者求簽名。轉而輕盈飄落,又回旋追逐,捉著謎藏。爸爸的這扇窗戶原來這么有趣,像放皮影戲,一曲一曲演不停。再看一會兒,天麻麻亮了,起床看景去。

開門卻是漫天大雪!樹是白的,山是白的,只有穿山而過的鐵軌隱約現出身影。天地像一張雪白的床,鐵路像條巨龍躺在大床上。滿眼都是白茫茫的,干干凈凈,寂靜安然,童話一樣。昨晚飛舞盤旋的螢火蟲原來是雪花化的,它們來陪我,知道我不睡。萬物一體,人和生物和這世間的一切都是一體的,是朋友,鄰居,親人。是誰蒙住了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地不用猜,知道這滿山的白是天和它在嬉戲,拿一件衣服裹住它,也是搞一次大衛生,做面膜,清理天地間各色灰塵或污染。有時用一場雨,一陣風,或者一輪嬌艷的太陽,天變著法子討地的歡心,又賜予地豐腴肥美的日月??上в械娜瞬欢?,不把自己當地的兒女,不為它著想,做出些毀地的事,引來天懲罰。子軒趴在地上聽雪的呼吸,聽地的心跳,聽地心血液流動。一捧一捧堆雪菩薩,嘴里不停地跟雪啊樹啊說話。在他那里,樹有名,草有名,花有名,石頭沙子都有名字,都是子軒帥王子賜予。他養了一盆墨蘭、一盆惠蘭,當寶貝,分別叫墨小蘭、惠小蘭。夏天,太陽出來前澆水;秋冬,中午氣溫最高時澆。下大雨,抱出去痛快淋一陣;出太陽,又帶出去曬兩小時。人家遛狗,周江說他遛蘭。前幾日惠小蘭竟然冒出兩個花苞來。媽媽呀,小惠好樣的,有花崽了!子軒于是分別命名花苞為惠小小蘭和蘭小小惠。那天正看著惠小蘭發癡,周江去了,子軒眼睛放光,說一大通瘋話。諸如“燉雞湯犒勞惠小蘭”“不會凍壞吧,恨不得抱被窩里去”“周江你做叔叔了呢”。子軒把自己當蘭爸爸啦?;菪⌒√m和蘭小小惠,周江就是這個時候聽到的。

“爸,明天就是臘月二十八了,你們怎么過年?”

“工區送了米酒、臘肉、香菇、木耳、魷魚,還有魚、雞蛋、米和油,新鮮菜土里現成的,什么都不缺。我們過年有吃的嘍。明天你們回去,陪媽媽好好過?!卑职指芙e聊,眼睛看著子軒玩雪,一絲喜悅,一絲憂愁。

水管凍住了,得擔水用。打記事起家家戶戶都有井,動力抽水的。周江又一次興趣大發,換上套靴,搶過爸爸肩上的扁擔,擔起木桶跟出門。子軒半天不動,跟雪菩薩玩得起勁,嘴里神叨叨,周江心想壞了,又犯病了,怕爸爸看見著急,也不多說,扯起子軒就走。

山路結了冰,走得咔吱咔吱響。風吹過來,樹葉叮咚叮咚,清脆悅耳。周江故意把木桶從樹枝上掃過,一串串的叮咚聲就在這寂靜的山間劃過。太陽慢慢爬起來,撒幾把嫩嫩的陽光在葉子的冰片上,雪亮雪亮,晶瑩剔透。翻山越嶺走到一個山塘。爸爸不讓他們兩個下水,自己一腳一滑走到水邊,用扁擔砸開冰面,把帶來的幾個桶和油壺都舀滿水,提上岸。

也是一場鵝毛大雪,塘里結好厚的冰,用刀都砍不開。小伙伴們被厚厚的冰吸引住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冰上,一步兩步,走到水塘中間去。太陽懶懶地爬起來,摸一把臉,把晶亮的光線柔柔地射在冰渣上,陽光一晃一跳的,故意跟孩子們嬉鬧。太陽公公慈祥又老態,冬天更不愛動,貓在云背后,好久才探個頭,過一會兒撒把火苗在云層,幻化開,于是紅霞漫天。子軒變成一股風,旋轉。飄逸。穿越。風一樣,自由飛翔。

爸爸提醒子軒站穩,注意腳下滑。爸爸的臉沐在朝霞里,在天幕上,布滿子軒的心園,爸爸就是天空,天空就是爸爸。不知道為什么,爸爸在子軒腦子里,總是有光的,伴隨著一絲溫暖。

山里的日子好漫長,呆一天,已經把能看的都看了,能做的都做了。吃過晚飯,周江和子軒沿鐵軌散步。夜早早地如約而至,裹著寒冷的北風在雪地上漫開,升騰,在草上,在樹上。只一陣子,就嚴嚴占據了各個角落。

遠遠的,路燈亮起來,與雪光融在一起。朦朧的一點光,唯一的一點光,如螢火一樣微茫,但它依然堅強地亮著,刺破黑暗,給千里之外呼嘯而來的火車一絲溫暖和塌實。周江說:“為了這點亮光,爸爸長年清苦守候,一周半月見不到一個外人,電視看不到圖像只能聽,工作單調、寂寞難耐?!彼睦锖懿皇俏?,覺得爸爸太孤獨了,“子軒,真的讓人想哭啊?!?/p>

子軒不語,他的腦子在很遠處,那里不管有沒有隧道,但都有光華。光華里一片茫茫的,似乎是冰面,似乎是山林,注入內心,潤潤的,如注入一條不會干涸的山泉。有個聲音盤旋著:我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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