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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受邀而不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

2017-03-15 18:28汪兆騫
中外書摘 2017年3期
關鍵詞:長虹胡風狂人

汪兆騫

狂飆社和《狂飆》雜志,以狂飆突進的精神,團結一大批進步知識青年??耧j社成為五四以來,除文學研究會以外最大的文學社團。其創辦人因謾罵魯迅,甚至詛咒“《墳》的作者還沒有死嗎?”而震驚文壇的作家高長虹,自1930年2月赴日本后,便在文壇銷聲匿跡了。

1941年深秋季節,一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出現在天高氣爽的延安。他穿著一身半舊的西裝,身材顯得更加矮小、枯干,一身黃皮膚,面孔扁圓,長著幾根稀疏的胡髯。

高長虹來得巧,那時,延安各界剛剛隆重地紀念了魯迅逝世五周年,街巷還懸掛著魯迅的肖像和格言。但對這個“二十年代利用和侮辱過魯迅”的狂人,延安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當時,延安聚集了一批文化人,他們對“狂飆運動”和現代文壇最具才華也最怪異的作家高長虹,“與現實的黑勢力作戰”的狂飆突進的精神記憶猶新,一些人對高長虹藐視一切權威的無政府主義和唯我獨醒、唯我獨尊的尼采哲學觀念,還心存推崇。

不久,延安各界為郭沫若五十壽辰舉行了座談會。高長虹應《解放日報》之邀,寫了有關文章。周揚親自帶高長虹到延安魯藝去作報告,這是魯迅的弟子蕭軍都沒享有的榮耀。文協的丁玲也請高長虹在“星期文藝學園”開辦講座。

自此,高長虹在延安炙手可熱。大凡文藝界、文化界、教育界有重要活動,總要延請高長虹參加。在臺上和媒體的報道中,高長虹的大名也總與丁玲、艾青、周揚等延安文化名人排在一起。

高長虹初到延安受到的禮遇暫且不表。讓我們追溯一下,自1930年從文壇悄然失蹤之后,他都經歷了什么。

寫高長虹時,史學家過多去表現他與魯迅的矛盾,且把責任多推到他身上,說什么高長虹個人頭腦膨脹?;蜻^于強化他的乖張怪異的性格。殊不知,早在1926年10月,在經歷了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后,其世界觀已發生了重大的轉變,認為像他這樣的“工人”,要由工人來“帶領”。到了日本后,高長虹花了很多時間學習、研究俄國的十月革命,對馬列主義有了初步認識,就是在此時,他將自己的名字由高仰愈改成高長虹,以示自己對蘇俄的向往。

高長虹于1930年2月從上海前往日本。已經三十多歲的高長虹,不是去日本留學的,如同他后來到歐洲,他是去學習和研究社會的。他到日本沒有工作,自然就沒有收入,又沒有帶多少錢去,他常常饑腸轆轆地在長野圖書館讀書。住在淺草一家小旅館里,老板知他是個讀書人,不用他按月交房租,有錢則交,沒錢也不來討。

在日本除了為編《中文大辭典》而收集資料外,高長虹和日本左派文人有了交往。他還研究十月革命和蘇俄社會。他在題為《普羅列托利亞詩歌之一》的詩歌里,唱道:“紅君(紅軍)”,“請進!請進”,“早在候著你來”。

有趣的是,高長虹讀蘇俄文學,翻譯過高爾基一首詩。還曾給高爾基寫過一封信,附上了譯稿。但泥牛入海,再無消息,這讓高長虹黯然神傷。

是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愛國者高長虹憤然離開他視為敵國的日本,只身到歐洲漂泊闖蕩。身無分文的高長虹赴歐洲,路費是在日本經商的山西沁縣人、他的崇拜者、二十五歲的王大奇慷慨資助的。

史學家可能沒想到,高長虹到馬克思的家鄉德國,刻苦學習德語,是為學習、研究原汁原味、沒有被篡改的馬克思主義的。只可惜,1933年,希特勒當了總理之后,法西斯執政,德國共產黨遭到鎮壓,高長虹只能悵然離開馬克思的故鄉,到歐洲流浪。

高長虹之謀生,多是靠給當地富裕的華僑子弟補習中國文化,得些微薄的酬金,饑一頓飽一頓地生存下來。

高長虹在游走歐洲的同時,時刻不忘被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掠奪的祖國。1934年,在荷蘭的高長虹得知日本陰謀策劃“華北自治”運動,便積極行動起來,推掉手里的工作,在荷蘭創辦了救國會,編印《救國周報》,宣傳抗日。高長虹在《政治的新生·自序》中說:

一九三五年負責旅法救國會工作,一二八紀念日在巴黎創刊《中國人民報》,對民族總動員,有較具體的意見發表。同年夏秋旅行瑞士、德國間,草《行動,科學與藝術》一書,分上下兩部。上部論中國的民族意識形態,下部為國防政策。

又據馬蹄疾說,在1936年,寫長篇小說《中國》時,高長虹得到“每年一千元的官費”,這讓他可以安心創作。當《中國》第一章剛剛寫完,就有人找到干枯清瘦、面色蠟黃的高長虹,拿走稿件,譯成德、英、意、西班牙文,在那幾個國家的報刊上發表。這種殊榮,大概在中國作家里,算是絕無僅有的。

在巴黎時,這位衣帽不整的矮瘦的中國作家,得到享譽世界文壇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曼·羅蘭的熱情相待,與他有過多次交往。這自然與羅曼·羅蘭關注同情受侵略的中國的命運有關,也與高長虹的作品和人品不無關系。作家的心是相通的。

此外,高長虹與法國共產黨政治局委員、政治家巴比塞的關系尤為密切。中國作家高長虹的作品,被巴比塞發表在他主編的《世界》周刊上,也可見二人的關系。因二人的關系親密,有人推測高長虹曾加入過法國共產黨,后又加入其組織的“世界反帝大同盟”。但無確鑿證據,姑妄聽之。

1936年9月20日,在法國巴黎成立了“全歐華僑抗日救國聯合會”。當時的旅歐華人、著名文化學者陶行知、胡秋原、朱伯奇、程思遠等都參加了這一組織,高長虹也參加了,并與他們一起分到該會的宣傳部工作。據1937年《學生報道》說,聯合會成立以后,“各會員皆分擔工作,在巴黎之職員皆到會辦公,每日一時半至四時,晚八時至九時,各皆極忙碌”。

高長虹在緊張工作的同時自己又創辦了《中國人民報》,宣傳抗日。另一位中國人,后來成為延安“五老”之一的吳玉章另辦了中文報紙《救國時報》,與高長虹的《中國人民報》一樣宣傳抗日,兩報相互呼應。

《胡風回憶錄》為我們提供了鮮為人知的高長虹從歐洲歸國后,1938年到重慶的相關情況:

起初高長虹住在張家花園文協。一天晚上住到胡風處,又由胡風帶他過嘉陵江,去看姚蓬子。三人商定召開一次文協談話會。此前,高長虹在胡風的支持下,與艾青、常任俠等人,先后在文協舉辦了三次“詩歌晚會”。胡風當時是文協的常務理事,主管文協。

文協借通俗讀物編輯社的地方,將北碚的會員請來二十多位,還準備了一頓午飯。四十歲,仍孑然一身的高長虹成了談話會的主角,談他旅歐時的艱難經歷。在座作家無不唏噓嘆息,似乎忘記了因他對魯迅刻薄而產生的厭惡感,對他產生了同情,而當他豪邁地“要文協作家簽名發起募款,捐獻三十架或更多的飛機”時,竟讓在座者對他有了敬畏之情。

高長虹鼓動捐獻飛機,幾乎成了他朝思暮想的一件大事,一個宏大的愿望。他曾在他主編的《大江日報》的副刊《街頭》上,發表《多買幾架飛機》一文。

半個月后,高長虹又在姚蓬子主編的《蜀道》上發表《加強空防》一文,其中說:

有人會想到獻機。不錯,這是很可采用的辦法。不過,必須注意,老百姓們的衣袋是沒有多少錢……最好的辦法,是叫有錢人們拿出錢來,買飛機。

過了一天,《國民公報·星期增刊》又見高長虹之《戰勝空襲——我們要怎么辦?》。

八天后,高長虹再作《要求五百架飛機》刊在《大江日報·街頭》上。

接著高長虹又寫了《智識分子在空襲恐怖中應負的責任》《空軍必須生長》等文章,還做詩《空軍是勝利的保障》等。

高長虹的文章引起共產黨的注意、認同和支持?!缎氯A日報》的社論也提出擴充空軍的要求。

高長虹提倡全民捐獻飛機,支持抗戰,是他愛國的天真,卻也是真誠的表現。

在重慶時,高長虹儼然成為政論家。他寫的大量關于抗戰的時評,角度新穎、思想深刻、見解卓異,也引起國民黨的注意。一日,他的一個崇拜者,曾是狂飆社成員,現已成為閻錫山二戰區駐重慶辦事處主任的梁武,突然到高長虹居住的旅館拜訪,特奉上白花花的大洋五百。高長虹微微一笑,搖頭拒不接受,并不無譏諷地道:“那是刮地皮的錢!”

有文章說,一到重慶,高長虹就以旅歐作家身份,向蔣介石提出過關于抗戰的建議。因此蔣介石到高長虹的居所看望了他。史學家曰“當是小說家言,不可輕信”,筆者卻認為以當時高長虹的影響,蔣看高之事,極有可能。

在重慶,高長虹不光關注捐獻飛機,加強防空力量的宣傳與鼓動,他對國民黨搞國共摩擦、黑暗專制也有切身感受,極為不滿。他寫政治評論,如《為什么我們的抗戰還不能勝利?》,對國民黨進行詰問,寫詩《重慶好像在啼哭》《這社會得換一副面孔》等,嘲諷國民黨的腐敗專政。

后來,他不愿再在重慶住下去了,就憑著一雙腳板,跋山涉水,徒步走數千里,經西安再到延安參加革命。那單薄的身影孤獨卻堅韌。

在西安,高長虹仍然拒絕國民黨的各種利誘,毅然找到駐秋林的八路軍辦事處的王世英,由他安排奔赴延安。

高長虹到延安不足半年,備受歡迎、重視的日子不再,甚至連名字都難再見到、聽到。何故?胡風說,高長虹像在重慶那樣,“時不時向中央寫信,提意見、提要求打擾中央”。

究竟提了哪些“意見”,又如何“打擾中央”,語焉不詳。但高長虹性格怪誕,常有非常之舉、狂妄之言,倒是有案可查的。比如,有一段時間,延安人對“法西斯蒂”一詞不解,一些報刊就作出解釋,并引用了斯大林的話。

高長虹在德國多年,經歷了希特勒上臺后的法西斯統治,對此有切身的感受,對此也做過研究。但見延安對“法西斯蒂”的解釋并不準確,他就特意寫了一本小冊子,名曰《什么是法西斯蒂》。不料,延安不能出版,這讓高長虹十分不高興。他的文章在歐洲,在重慶,從未被禁止發表過。他就把書稿直接寄給了蘇聯的斯大林,請斯大林“審閱”。以當時延安的條件,這包東西當然是寄不出去的。

高長虹初到延安,邊區政府擬聘他到丁玲主持的文協當副主任,他隨便找個理由拒絕了。

周揚一開始很器重這位曾敢挑戰魯迅的狂人,擬拉他到魯迅藝術學院。一次,他請高長虹到魯藝作報告。高長虹上得臺來,就大聲說“藝術,就是暴動!藝術就是起義”等不著邊際的狂話。然后他笑視周揚,能言善辯的周揚竟目瞪口呆。

文藝座談會舉行前后,延安的文化人都很振奮、激動。延河畔、窯洞里,作家都在熱烈地談論關于文學藝術的話題。在他們心目中,有機會參加座談會,是一種莫大的喜悅和榮耀。當那用粉紅色油光紙印的毛澤東、凱豐發出的請柬,在很多人手里高高舉起的時候,那一張張文化人的臉是興奮的。

在窯洞里默默讀書的高長虹,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小警衛員手里拿著一個信封。接過來打開一看,是邀請他參加文藝座談會的請柬。毛澤東、凱豐發出的。

5月2日下午,座談會開幕。毛澤東、凱豐站在會場門口,逐一與到會者握手談笑。高長虹沒到。后來派人去請。高長虹表示,自己是“研究經濟的”,文藝只是業余愛好,沒興趣參加。

據可靠的統計,在延安的文化界、文藝界人士中,收到請柬而拒絕參加座談會者,僅高長虹一人。

這個孤僻的高長虹,一直躲在窯洞里讀書、研究和寫作,很少出來活動。偶爾與人在路上相遇,他總是低頭而過,把那瘦弱、矮小的背影留給行人。

高長虹成了廢人、閑人、俗人、孤家寡人,或許這正是他的福分,在延安整風運動和“肅反擴大化”的殘酷斗爭中,被棄如敝屣的高長虹,僥幸躲過去。雖蹉跎了歲月,卻免遭災難。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延安的文化人按黨的指示分赴各地。高長虹向毛澤東提出想到美國去研究經濟學,這一要求理所當然遭到拒絕。他提出到東北去開發金礦,用產業為全國解放事業服務,這一要求也沒有得到批準??沼幸磺粔阎?,卻報國無門,任何一個有志者,心理都是難以承受的(《〈胡風回憶錄〉中的高長虹》)。

1954年春的沈陽,人們在東北大旅舍見到了高長虹,那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他那短小身材上一頭梳理得十分整齊的垂肩白發,顯得個性十足。他身穿中山裝,腳穿黑布鞋,步履穩健地走在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但無人知道這個孤獨的老人,就是那個掀起文學狂飆運動的狂人高長虹。

是年,桃花盛開的時節,這位老人寂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富有傳奇色彩的鮮活生命戛然而止。

胡風在他遭到噩運之前,聽說高長虹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離去,說:“我沒去看他,后來聽說他病故了?!逼溟g的沉重,讓人感慨萬端。五四時期培植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的磅礴的個性精神,不斷在歷史變化中,被世故風塵湮滅,高長虹就是悲劇性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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