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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風景

2017-03-25 10:32許仙
當代小說 2017年3期
關鍵詞:姨夫老太婆老頭

許仙

小娘老得蹊蹺。沒病沒災的,她就老了。和我娘一樣,小娘生活在方圓不出五里的鄉下;到鎮上去,過馬路那個小心呀,啥意外都和她八輩子無緣。我倒不是觸她霉頭,我就覺得她不該老;她要老,也不是這個老法。她有長壽基因。外公活到91歲,外婆活到86歲,我娘和二娘都健在,老虎都打得死,精神著呢;偏偏她這個小妹妹,才62歲,怎么就老了呢?沒有天理呀?我活到這么大,還沒有見過誰無緣無故就老的;可是小娘她……我想不通。

我瞧著靈床上的小娘,她沒有病秧子的皮包骨頭,也沒有熬干油燈的憔悴相;她不胖不瘦,面色紅潤,雙唇微啟,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聽說發現她時,她睜著雙眼,朝表弟會心而笑;是表弟替她合上眼睛的,但臉上和嘴角邊的笑意猶存。她看上去從容、安詳和快樂,我不相信她已經老了,還以為她老人家童心大發,在跟我們開玩笑呢。我一刻不離她的眼睛,相信下一秒,小娘就會突然睜開雙眼,坐起身來對我說:“小芹,小娘這個玩笑開大了吧?”

我當然要生氣了。她就不該開這種玩笑!

我苦苦等了三天,直到她的靈魂追隨一蓬青煙升了天,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臨終的微笑,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

“五七”那天,我們都聚在小娘家。家里做著佛事,吵吵鬧鬧的;表弟奔進奔出地忙碌,沒有坐下來的工夫。我和弟媳婦在院子里邊汰東西,邊白話。我聽弟媳婦說,小娘大約三個月前,好像有了心事;她常常有事沒事的,獨自嘆氣?!鞍?!”小娘的嘆氣聲很輕、很慢、很細長,既像生命所必須的呼吸,但又不同于正常的呼吸?!皨?,你咋的啦?”有次聽到她嘆氣,弟媳婦問。小娘卻反問她怎么啦?!拔衣犇阍趪@氣?!钡芟眿D說?!坝袉??”小娘自己倒不覺得?!澳隳膬翰皇娣??”弟媳婦又問。小娘突兀地笑道:“無啥?!?/p>

聽到過一次,弟媳婦的耳朵就格外靈,她注意到小娘時不時地嘆氣。

“媽,你到底有啥心事?”

“無啥?!?/p>

“無啥,你嘆啥個氣呀?”

“我能有啥心事呀?”小娘隨口否認。

也不知是怪兒媳婦多事,還是羞于袒露自己的心事,小娘說話的口氣不但夸張,而且生氣地轉身走了,把好心的兒媳婦晾在一邊。

“小娘到底是啥心事?”我問。

“勿曉得?!钡芟眿D說。

“只是有一次,我問多了,”弟媳婦說,“媽哭不像哭地說了句,我是要相信來著,可是,你讓我怎么相信呀?”

“小娘要相信啥?不相信啥?”

“媽不肯說?!?/p>

“會不會跟她服侍的那戶人家有關?”

三個月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中秋節前一天,星期六,我一早出去買菜,在菜場前的橫馬路上遇見小娘,我喊她,她就像一個聾子,理都不理;她平常不是這樣的,我走到她跟前,她才木呆呆地看到我,隨后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手勢那個重呀,整個人的分量都搭在手上了。她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像是病了;我忙扶住她,問她哪兒不舒服?她忽然落下淚來,吶吶地說:“老太婆沒了?!?/p>

她又說:“老太公可怎么辦呵?”

我勸她去我家歇歇,她沒有反對。她整個人軟綿綿的,雙腳拖嘰拖嘰的,像她服侍的老太婆那樣提不起腿來;想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走回家,才肯去我家的。我家就在馬路斜對面的河畔居,離櫻桃弄不遠。到家后,我讓她去躺一會兒,她說不用,就坐在客廳里;我泡了杯糖茶,她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低頭發呆。良久,她才開口:“昨兒個我走時,還好好的;今早我過去,見屋里來了不少人,才知道老太婆昨兒個夜里沒了?!?/p>

“怎么就沒了呢?”小娘不相信。

她剛抹干凈的瓷白臉上,淚珠又滾下來了。

“多少年紀?”我問。

“86歲?!?/p>

“睏眠床有幾年了?”

“八年?!?/p>

“這很正常呀,人嗎……”

“老太公待她這么好,她怎么舍得……”

“這跟好不好有啥關系?”說完這句話,我就挺后悔的。

聽小娘絮叨了半天,我總算理出點頭緒來。

五年前的一個早晨,小娘在櫻桃弄里賣菜,碰到一位清清爽爽的老頭;衣著得體,滿頭華發在晨陽中亮閃閃的,像搽過油一樣。他雙手拎著前面的竹籃子,隨著穩篤篤的腳步,歡快地磕在腿上;他看到小娘的菜后,還特意看了她一眼,眼里有驚喜、也有贊許??傊?,他的微笑讓小娘很受用?!安诲e,不錯?!彼O履_步,朝小娘的菜籃子彎下身去。小娘說:“才剛從地里采來的,魂兒都……”他說:“是呀,是呀,魂兒都還在呢?!毙∧镄α?。

小姨夫常年在外面做工,表弟和弟媳婦都有單位,家里就小娘一個人伺候那些地;她就胡亂種些蔬菜,家里吃不了,老在地里也是糟蹋,就每天割些回來,量不多,兩籃子或挑或拎,到鎮上換幾個小貨銅鈿,十塊二十的,錢多錢少她倒不在乎,只圖個心安。

這個穿得清爽水水的老頭,說話也耐相,自從在小娘這兒買過菜后,就認定她了。他買菜從不問價格,量都不大,每樣半斤或八兩;但菜絕對要新鮮,最好是菜葉兒帶露水的,魂兒還躲在菜心里的。小娘還注意到,他每天只買三樣蔬菜,而且每天不重復。一段時間后,彼此雖然不知姓名,但見面都會點頭微笑;若是哪天沒見他來買菜,小娘總覺得少做了一樣事情。

有天他買了菜,像有話跟她說,猶猶豫豫的,但還是走了。

小娘也覺出他的奇怪,偷偷望著他一步一回頭地離去;他走到櫻桃弄路口,站住了,像是下了老大的決心,又轉過身來,朝她望望,就走了回來。這倒讓小娘心里突兀地起了一絲慌張,也不知道他要對自己說啥做啥?老頭回到她面前,雙手緊握盛菜的籃子,輕輕咳嗽了聲,然后斟字酌句地說:“我姓徐,是半山中學老師,現在早已退休了……”小娘愣住了,他告訴我這些做啥呀?

老頭繼續說道:“有個事兒,想請你幫忙?!?/p>

既然是幫忙,就應該是別的事;小娘心里落下石頭來,偷偷松了口氣。

他說:“我屋里頭需要人照顧,前兩天保姆突然走了,我就想……就想請你……”

“活倒是不重的;我離開時,幫我看看牢……”

“就半天,五十塊,你看……”

小娘問他屋里頭啥個毛???他說三年前,屋里頭腦子出過大血,搶救過來后,人就有些癡呆,活動不太方便;除了這個,其他倒無啥。小娘一時答應不下來,問他這樣行不行,她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看,明天給他一個準信。老頭連聲謝謝,說明天等她回音。

第二天,老頭早早就等在櫻桃弄路口。

小娘跟兒子、兒媳婦商量過了,他們看她自己的;小娘就覺得一個上午,對家里沒啥影響,每天有五十塊進賬,比賣菜劃算,就答應了。老頭高興得跟撿到錢似的,連忙帶她回家。老頭家在櫻桃弄東邊不遠的田園社區。八幢。三樓。東頭第一間。老頭開門,往里急走,一聲聲地喊:“老太婆,老太婆,你看我把誰帶來了?!甭曇糨p悠悠的,但透著一股子喜氣。他把小娘請進門,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他又帶她進了臥室,臥室里也清清爽爽的,聞不出有啥氣味,不像是有個病人臥床了三年的樣子。臥室里只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一臉清瘦,但一雙眼睛還算精神,有些木然地望著小娘;不過,眼神倒是挺溫和的,尤其見到老頭時,她好像還笑了一下。

“老太婆,我給你找了個伴兒,你看她好不好?”老頭討好地說。

“她種的菜可新鮮了。這段時間我都是買她的,那個味道又正宗又好吃……”

老頭關切地問:“老太婆,想起床了嗎?”

病人點了下頭。

老頭抱病人坐起身來,墊了兩個枕頭,讓她背后有所依靠;他端來一只空面盆,一杯水,他已經試過水了,水溫剛好,又擠好牙膏,讓病人坐在床上刷牙;他呢,端著空面盆接在她下巴下面。她刷完牙,他又端來一盆溫水,絞了毛巾,透開,遞給她。她洗臉。他問她想上廁所嗎?她搖搖頭。他站在她身后,拿起牛角梳,輕輕地給她梳頭,梳得一根是一根,舒舒服服的。梳完頭,他掀開被子,把病人的雙腿移到床下,穿上鞋子,扶她下床,扶到客廳的藤椅上坐下?!袄咸?,昨兒個我們吃的是稀飯,今早我給你買了豆漿,不放糖也不放醬油,原味最營養;還有油條,剛剛炸出來的,你聞聞,多少香呀?”他拿了根油條,還真的湊到她鼻子底下,讓她聞聞,跟哄一個三歲伢兒似的。

他將一根油條對撕開,一截一截地折在碟上?!俺园?,你要多吃一點呵?!彼Φ?。

小娘遠遠地站著,完全像個多余的人,手腳都無處放?!澳阕?,你坐?!崩项^叫小娘坐,請她吃早飯,“你也來一點?!毙∧镎f吃過哉。等病人吃完早飯,他又絞了塊熱毛巾,讓她擦了臉和手。他打開客廳的電視機;電視機又大又薄,掛在墻上。小娘見里面跳出人來,才知道是個啥。他調到一個唱戲的頻道,問她喜歡嗎?她點點頭。他才對小娘說,你陪她一起看吧;過會兒問她累不累?累了,就扶她回房睡。小娘點點頭。老頭拎起籃子出去買菜了。

約摸過了半個鐘頭,她坐不住了,嘴里呀呀的;小娘問她有啥事體,她說:“廁……廁……”小娘問她要上廁所了?她點點頭。小娘扶她起身。剛才見老頭扶她,輕輕松松的,但小娘一扶,才知道做筋做骨的。她的雙腿沒有正常人靈便,使不上力道,踩下去、提起來都顫顫巍巍的。小娘不光要扶住她,還得抱著她。到了廁所間,小娘幫她解褲子,她還不好意思,非要自己來;包括事后擦屁股,小娘只是抱著她,吃力地保持她彎腰的姿勢。

小娘扶她到客廳,她搖搖頭,說:“床……床……”

小娘扶她回臥室,躺下。

小娘給她蓋好被子,去客廳關電視機,但她不知道怎么關,瞧著那塊板上密密麻麻的按鈕,她怕撳錯了地方,最終還是放棄了。電視機一直響著,有個女人咿咿呀呀地唱著啥,小娘是半句都聽不懂的;但老太婆卻聽得入迷,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小娘坐在床沿上,不知該干啥好了。

老頭終于回來了。他剛進門,就一聲聲地喊老太婆,老太婆,你看看喏,我給你買啥個小菜回來了?他還獻寶似的來到臥室,把一條活魚從籃里拎起來,在半空中嘩啦嘩啦地搖尾巴。老頭耐悠悠地喊道:“老太婆,你看看喏,這條魚還在別別叫地跳呢?!彼炎约嘿I的菜夸了一遍,最后說:“老太婆,今天我給你吃紅燒鯽魚、韭黃炒雞蛋、飯焐茄子和炒青菜,你說好不好呀?”小娘聽到他的聲音,渾身起雞皮疙瘩,假兮兮的。老夫老妻的,哪有人用這種口氣白話的?

但一個禮拜后,小娘就不這么想了。她相信老頭對老太婆的好是真心的。吃飯時,他把魚刺一根根挑干凈,才把魚肉夾到她碗里。又叫她慢慢吃,又叫她多吃菜。老太婆雙手發抖,扒飯很慢,夾菜尤其不利索;老頭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蟲,總是先她一筷,把她想吃的菜夾到她碗里。老太婆吃得很慢,老頭也就陪著她慢慢地吃,直到她吃完了,他邊扒干凈碗里的,邊笑瞇瞇地夸她道:“啊唷,老太婆呀,你今天進步可大了,比我都吃得快喏?!?/p>

當然,他也不忘叫小娘像在自己家一樣,筷頭長點,不要客氣。

老頭把菜拎回廚房,就叫小娘去汰干凈,等會兒他來燒。他呢,留在臥室給老太婆揉腿。他說:“來來來,老太婆,我來揉揉腿,幫你活動活動筋骨?!?/p>

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過著這樣的生活。

和小娘的世界完全兩樣的。

每周六,老頭買來活雞或活鴨自己殺,海鮮都要時鮮的,有羊肉時羊肉,有牛肉時牛肉,蔬菜都是小娘帶來的。小娘每天一早,就去地里割菜,每天三樣,每天不同。老頭給她錢,小娘不肯收;老頭就不樂意了,說她不收錢他就不能要。老頭倒是沒提他們多有錢。小娘也是后來才知道,每月退休金老頭就有五千多塊,老太婆也有四千多塊,兩人加起來有萬把來塊呢。老頭只是對小娘千感謝萬感謝的,說他和老太婆天天能吃到她帶來的最新鮮最放心的蔬菜,是她帶給他們的福氣。說得小娘都有些難為情了。到了周六,小娘就帶很多蔬菜來,吃不了,就讓他兒子、女兒帶回城里去。他們那個客氣呀,都說是好東西。小娘臉紅了,這真不是啥好東西,都是自己地里種的。他們說自己地里種的才是好東西哪。一早老頭和小娘就跟打仗似的,老頭掌勺,小娘打下手,該蒸的蒸,該煮的煮。到了九十點鐘,住在城里的兒子和女兒就帶全家人來了。每次來,水果糕餅滋補品一大堆。他們來了,進門就去臥室看老太婆,拉著她的手,白話半天;就是已長大成人的孫子、外孫女,也懂事得不得了,乖乖地坐在床沿上,一口一個“奶奶、外婆”地叫得親熱。

他們不把小娘當外人,香蕉掰兩根,蘋果拿兩只,糕餅什么的,裝在一只塑料袋里,非要小娘帶回家給孩子吃。吃飯時,也硬拉著小娘擠一道,你夾一筷,他夾一筷,把好菜夾在小娘碗里。吃過中飯,女兒和兒媳婦搶著去收拾,不讓小娘動手,讓她坐著休息,好像小娘是客人,她們倒是雇來的傭人。沒啥事兒,就讓小娘帶著水果早點回家?!澳量嗔??!薄爸x謝阿姨?!币粋€個有禮有貌地跟小娘道別。有次他們有事先走,小娘見老頭一路送出去,兒子、女兒一再勸他留步,但老頭硬是送他們上了車,叫他們路上開慢點,到家來個電話。小娘從沒見過一家人這么客氣的,心里酸汪汪的。

有時候,下午老頭有事體,小娘就留下來陪老太婆。有時候,老頭不出去,就勸她早點走;小娘就說沒事,我坐一會兒再走。老太婆能說個把簡單的詞,問小娘幾歲?有幾個孩子?家在哪兒?小娘都能猜到她問的意思,告訴她自己家里的情況。小娘總是夸她福氣。這是實話。像她這樣臥床幾年的老人,華豐村里也有,但有誰的福氣及得了她呀?老頭也好,兒孫們也好,待她這么好的,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了。小娘總說她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小娘問她前世到底做了啥好事?讓她也想學學,修個來世好福氣。

老太婆咧嘴笑了。

小娘聽她兒媳婦說,公公是個鄉下窮小子,到鎮上來讀高中那會兒,中午基本沒飯吃。婆婆是同班同學,發現這個秘密后,就天天帶吃的偷偷塞給他。后來,公公考上師范,婆婆考上護校。倆人畢業后,又回到半山鎮,公公在半山中學教書,婆婆在鎮衛生院當護士。他們早就私定終身。但婆婆家是鎮上人,瞧不起公公家,太窮,不許婆婆嫁給公公;婆婆就跟家里鬧翻了,斷絕了往來,毅然嫁給了公公?,F在,婆婆癱瘓在床上,公公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對她好。

公公對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做人要憑良心?!?/p>

就這么個老套的故事,讓小娘感動得一塌糊涂;跟我說時,她淚流滿面。

這回老太婆沒了,小娘說著說著就失聲痛哭。

“他們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毙∧锟薜?。

“至于嗎?”我心想,“他們跟你有啥個關系?”

唉!這人啊,最怕比較。

外公外婆只生三個女兒,二娘出嫁時,小娘才十三歲;十三歲的她就獨當一面,家里有啥事體、逢年過節請客吃飯,都是她操辦的。她很能干,但一個女孩子家,總有她吃不消做的事體,幸虧有個表哥幫忙,日長細久的,小娘和她表哥就好上了。到了小娘十六歲,該談婚論嫁時,也不知哪個缺德的媒婆硬插上一杠,說小姨夫家是大戶人家,光金戒指就有一褲帶;她還帶來了五只金戒指,讓小娘任選一只。外公外婆眼皮淺,見到金戒指就滿口答應了。

小姨夫身高一米八三,撇長撇大的,人也魁梧,渾身力氣;小娘家有啥力氣活,他輕輕松松就搞定了。但他就是有一點不好,喉嚨梆響,與人稍有口角,就動手;而且下手沒個輕重,常常松手之后就得掏醫療費。外公外婆見識了,就有些怕他了;想反悔,又沒有這個膽子。小娘嫁過去后,方知小姨夫家倒確實是大戶,家有五大金剛;但家里除了五只金戒指,一貧如洗。小姨夫是老三,下面兩個談婚論嫁時,婆婆又把小娘的金戒指要回去,讓媒婆跑去騙人,騙完了再還給她。

原來,小姨夫家就靠這五只金戒指把一個個媳婦騙到手的。

小娘漂亮,三姐妹里,就她最出挑了。

小娘嫁過去后,在生產隊里干活時,跟哪個男人說句話,笑一笑什么的,可就不得了了;小姨夫聞訊就找上門去跟人動手,回到家又跟小娘動手,要死要活地揍她。小娘吃痛不起,就往外跑;她不敢回外公外婆家,一來外公外婆擋不住小姨夫,二來怕他們傷心。小娘就往我家跑,躲上幾天;短則三五天,長則一個禮拜。有花邊挑時就把活帶上,生下表弟后,就把表弟帶上。但長躲在我家也不是個辦法,過上幾天,小姨夫氣消了,來我家找她,她也就跟他回家了;有時候,躲上一個禮拜,小姨夫去外面做工,不在家,她又放心不下家里,就自個兒回去了。

小娘也不是沒想過離婚,但終究下不了這個狠心。一來說出去名聲難聽;二來小姨夫這個賊脾氣小娘又不是不知道,保不定會鬧出人命來。千苦萬苦,小娘只有苦了自己;她吃煞小姨夫的苦頭,足足吃了二十多年,直到表弟結婚,娶了嬌小玲瓏的弟媳婦為止。這世上的事,說來也怪:弟媳婦豆大的一顆,卻能一物降一物,只要她朝他眼睛一橫,小姨夫立馬就閉上臭嘴,不敢吭聲。

兒子和兒媳婦對小娘倒是孝順的,凡事都跟她有商有量的;在他們的影響下,小姨夫對小娘的態度也有了改善。小娘對家里更是撲心撲肝的,身段放得很低,什么事情都是她一手落,就連兒媳婦的短褲,也是她洗的。

現在和老頭、老太婆比比,小娘就覺得自己連人都像沒有做過。

老頭和老太婆從沒紅過臉。小娘相信。

老頭嘴大,唇線很長,尤其他咧嘴笑時,好像被人砍了一刀,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的嘴唇皮也很薄,應該是刀子嘴吧;但是,他白話起來為啥有介好聽呢?小娘喜歡聽他喊老太婆、老太婆,每次他這么喊時,她就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她知道不是在喊她,她知道小姨夫就是再做八輩子男人,也喊不出這種聲音。她也從來沒把老頭的聲音按在自己身上,或者按在小姨夫嘴上;但她就是愛聽,當然她也不嫉妒。真的,別人家的幸福是搶也搶不來的。她有這個自知之明。

還有老頭的雙手。這雙手又修長又白凈,像雙女人的手,整天圍著老太婆忙碌;它落在老太婆身上時,那股子軟綿與柔情,常常讓小娘看呆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手呀?而且還是一雙老人的手?比唱戲人的手都有味兒?!霸趺蠢??”老頭見她盯著自己的雙手發呆,邊審視自己的雙手,邊問她有什么問題嗎?小娘紅了臉,連忙別過頭去說:“無啥?!毙∧锖ε略俦焕项^發現,她不敢明目張膽地看,但越是躲躲閃閃,她就越是想看這雙手。她甚至盼著有一天,這雙手能夠落在自己身上。這僅僅是她的想象和渴望,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天,她拖完地,走過客廳時,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摔倒;這下可把老頭嚇壞了,他說老太婆當年也是這么滑了一跤,才落下這個毛病的。老頭沖過來扶她,當他的手真的要落在自己身上時,小娘卻膽怯地躲開了。

她知道,這雙手是屬于別人的。

老頭對老太婆的好,就是用他的嘴和手來傳達的。

小娘迷戀上老頭白話的聲音、白話的神情和白話的樣子。她也迷戀上他的手,他對老太婆所做的一切的這雙手。小娘就像一個暗戀的少女。但她暗戀的不是老頭一個人,而是老頭和老太婆他們兩個人,他們的家,他們的世界。

小娘在他們家里越呆越遲,每天下午,總是老頭催了又催,她才不情不愿地離去。有一天,小娘跟老頭說,她想做一天,也就是說做到傍晚再回去。至于工錢,她說加不加都無所謂的。她甚至懇求老頭,讓她留下來。但老頭婉言謝絕了。他說半天就夠了。

他說真的不需要。謝謝。

他哪里知道,小娘真的不圖個啥,更不是為了錢;她只是想在他們的家、他們的世界里多呆一會兒,哪怕多呆一分鐘也是好的。小娘說,既然她相信有天堂,她怎么不想呆在天堂里呢?

老太婆沒了的第四天,小娘照常去老頭家;既然對方沒有回話她,想必是要她繼續做下去的。老太婆不在了,老頭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啥事體也做不了,應該是需要她的。而且,小娘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五年了,這個家就像有一種特別的魔力,深深地吸引著她。她離不開他們的生活。她渴望生活在他們的世界里。

但是,老頭家關著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

小娘去敲鄰居的門,才聽說老頭病了,被兒子接去醫院了。

小娘問在啥個醫院?鄰居不知道,猜想應該是城里的大醫院吧。

小娘回家。來時她只走了半個小時,回去倒要一個多鐘頭。

小娘還是每天一早去老頭家。

半個月后,小娘又開始帶菜去櫻桃弄賣了。出門前,她就挑三支茭白,一大把青菜和一朵花菜什么的;都是最嫩最新鮮的,特地另歸另放開。這些她不賣。等到其他的菜都賣完了,她就去老頭家。老頭家沒人。她就把自己特地挑好的菜,放在老頭家門口。有一天,她遇到一個特別潑辣的買主,非要買她留著的菜,而且跟吵架似的,搶了就不肯放。小娘也不知哪兒的氣,居然跟對方吵了一架。對方擲下錢就走了。但小娘就是賭氣,她硬是沒撿錢就走了。

她又去老頭家。以往放著的菜還在,都干癟枯萎了。

她全理走了,扔進樓下的垃圾房里。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小姨夫在半山鎮上的一家單位看門,工資不高,但收入穩定;這些年他積蓄了一些錢,前幾天不知怎么的,就說起欠了小娘一輩子的債,想到要還了。那個雙休日,表弟、弟媳婦和小姨夫,帶上抱著孫子的小娘,特地進了趟城里,在老鳳祥專賣店,花了一大筆鈔票,給小娘買了一整套的金器:金項鏈、金耳環、金戒指和金手鐲。這輩子,小娘是心心念念地說過,但她現在早就不說了。而且,她如愿以償地得到這些寶貝時,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幸福感。

“我怎么就不覺得開心呢?”連小娘自己都感到奇怪。

她好像要的不是這些。

有天早晨,小娘從老頭家出來,沒有把菜留在門口,留著也是白留;她想到小姨夫,他在單位傳達室里自己燒來吃的。就幾步路的工夫,小娘這樣一想,就轉身往街那頭走去。小娘走到小姨夫看門的單位前,碰到一個鼓鼓囊囊的中年女人從傳達室里出來,雙手拎著四把熱水瓶,一路滴著水珠。小娘聽到小姨夫在里面高聲喊:“大屁股,給我燒碗大排面?!迸嘶仡^笑罵道:“老狗,自己跑來食吧?!薄澳阍龠@么叫,小心我咬你屁股?!薄澳銇硪а?,我真癢著呢?!?/p>

中年女人瞧了眼小娘,轉身朝街那頭走去,大屁股一扭一扭的。

小娘愣了愣,趕緊轉身,往回急走。

兩個月過去了。

小娘老了的前兩天,她在櫻桃弄賣完菜,帶著她藏起來的那點菜,又來到老頭家。老頭家倒是門洞大開,里面傳來砰砰的巨響聲。小娘進去張張,只見家里都出空了,什么也沒有留下;有兩個工人在敲墻。小娘問他們做啥?對方說裝修呀?!昂煤玫?,裝修做啥?”小娘不解地問。對方說城里人燒錢唄。小娘退出來時,遇到鄰居——那個笑兮兮的老頭,他說房子已經賣給人家了。小娘問:“那徐老師呢?”老頭癟塌塌的嘴巴一歪道:“聽說前兩天也沒了?!?/p>

“啊……”

他們把他們的那個世界徹徹底底地帶走了。

他們把她硬生生地拋棄在這個世界上。

她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小娘扶著樓梯,站了好久,她一陣陣犯暈,腦子里只剩下一個聲音穿來穿去,“啊……”

良久,小娘慢慢地挪動癱了似的雙腿,扶著樓梯爬下來。

她挪一步,歇一下;挪一步,歇一下……

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想起小娘。

常常想起我小時候,小娘躲在我家,夜里,她和我娘、我擠在一張床上;小娘默默地抱著我(后來是抱著表弟),側身盯著有月光的窗外,上面一只眼睛里的眼淚,滑過小巧的鼻梁,流到下面一只流淚的眼睛上,一起洇潤了枕頭。我偷偷地伸出小手,撫摸她濕透的臉龐,輕輕地喊著小娘。她要么什么都不說,半夜半夜地盯著窗外的月光;要么吶吶地問:“哪兒?我還能去哪兒?”

我更忘不了小娘臨終的微笑。

小娘應該是慶幸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但那個世界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嗎?

我希望它是。

它也必須是。

不是嗎?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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