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牧羊人，一座“活界碑”

何軍　張曉龍　宿傳義　江文耀

2006年8月9日，農歷七夕。晚上7點，在新疆薩爾布拉克草原無人區的一個土坯房里，76歲的魏德友和他75歲的老伴劉景好，坐在電視機前度過了他們人生中一個特別的“中國情人節”。這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焦點訪談》播出了他們的故事。從24歲到76歲，魏德友這個在中哈邊境協助邊防官兵守護邊境線，一守就是52年的老人，一下子成了網友們心目中真正的“網紅”。自從2016年7月下旬媒體報道了他的事跡后，短短幾天時間，僅單條H5的閱讀量就超過1670萬次，點贊“陪老魏叔一起巡邊”的網友多達124萬人次，相關話題閱讀量更是達到了1.2億次。同時，H5還轉換成視頻，在北京、上海、廣州、南京、烏魯木齊的地鐵、公交、戶外大屏及高鐵、飛機上播放。網友們紛紛點贊：“感動！”“好感動！”“最可愛的人！”“祖國不會忘記您！”

50平方公里的大草原上

就剩下他一家

沿著蜿蜒崎嶇的羊腸牧道駛進薩爾布拉克草原深處，一間用土坯和牛糞砌成的屋子孤零零地立在空曠的草原上。土屋往西1公里處，一群羊在草地里悠閑地啃著草，旁邊有一個身著迷彩、戴著白帽的黑臉老頭，騎在一垛野草上呆呆地盯著羊，手不時撥弄著掛在胸前的那部黑色收音機。

這位老人叫魏德友，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一個窮盡一生扎根中哈邊境草原“無人區”的人，一個被稱為邊境線上“活界碑”的人。

每年夏冬牧季，超過50平方公里的大草原上就剩下魏德友一家和100多只羊。夏天，蚊蠅成群，叮得牛羊到處亂竄；冬天，雪厚近一米，這里幾乎與世隔絕。

從英俊小伙到耄耋老人，當其他人一個個離開，魏德友卻吆喝著羊群孤身堅守，至今已有52年。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義務巡邊近20萬公里，相當于繞地球赤道5圈，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千余人次，堵截臨界牲畜萬余只，從未發生一次涉外矛盾。

而今，76歲的魏德友仍住土屋、喝咸水、啃冷饃、守寂寞，與星月犬羊為伴，與風雪餓狼較量。他說：“我要一直守下去，守到自己動不了的那一天?！?/p>

也許是遠離人群太久了，魏德友始終話不多。與他朝夕相伴的，除了妻子劉景好，就是一部小收音機。

記者走進他簡陋的家里，只見他喝了口水，從脖子上摘下收音機，用粗糙的手抹去收音機上的沙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子上。這部收音機，是這個不抽煙不喝酒的老人兩年前趕集時花80塊錢買的。他放羊時，巡邊時，種菜時，機子都不離身。收音機只能收到4個臺，但對老兩口來說已經知足了。草原風大，夾帶著沙土，收音機特別容易壞。從1964年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161團二連屯墾守邊至今，魏德友用壞了整整50部收音機。

1967年，魏德友從山東老家娶回了并不情愿嫁給他的劉景好。千里進疆路，愈行愈荒涼?；疖嚀Q汽車，汽車轉驢車，劉景好走一路，哭一路。而條件更差的日子還在后頭——他們即將入住的“婚房”，只是戈壁灘平地挖出來的一個地窩子。

“沙暴一來，地窩子里的人就全變成了土猴?！眲⒕昂没貞浾f，這里牛虻和蚊子太厲害了，大牲口被叮一口，都疼得直蹦，她胳臂、腿上每天都被咬得腫起一大片，“當時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堅持住，留下來?！?/p>

生活了一個月后，劉景好再也忍不了了。一天中午，她干完活兒就徑直回了家，把衣服打個包袱，扛上就走。她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想離開荒涼的薩爾布拉克。

魏德友從地里回來，看見家里亂糟糟一團，妻子的衣服全都不見了。他立馬往出連隊的小路狂奔，跑了40多分鐘，遠遠望見妻子的身影，一邊喘氣一邊大聲喊：“你往哪跑？有狼呢！”

“他還真唬住我了，我沒敢再繼續走?！被貞浧鹎嗄陼r光，劉景好忍不住笑了，“后來，他追上來，連拉帶哄帶勸，把我又帶回了家?！?/p>

當時，劉景好認準了魏德友一句話——“咱在這待上幾年，到時我和你一起回老家！”

然而，這個承諾至今都沒有兌現。

隨著孩子降生，劉景好的心逐漸定下來了，開始了解當地一些情況：這片草原是個通外山口，曾發生過嚴重的邊民外逃事件。甚至，外國人來拉運中國邊民的汽車，在這片荒灘上軋出了一條路。而魏德友把守好這片土地，當成自己的使命。想到這些，劉景好越來越理解丈夫。

魏德友是個老兵。1964年，24歲的他從北京軍區部隊轉業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屯墾戍邊。當時30多名戰友到了161團二連駐地，一下車都傻了眼，茫茫戈壁什么也沒有。大家住在地窩子里，那是真正的白手起家。

魏德友和守邊牧民，堅持通過放牧的方式捍衛領土，與手握鋼槍的外國士兵面對面也不后退。1987年冬天，魏德友像平時一樣在黃昏時分出去巡邊。他騎著馬繞完一圈準備返回的時候，突然刮起了暴風雪。嘶吼的風刮得他睜不開眼，大雪漫天，一會兒就淹沒了牧道。

風太大了，馬都只能側著頭走，很快就迷了路。魏德友使出渾身的勁兒拉著韁繩走，寒風刺骨，筒靴里漫進了雪，汗水浸透的衣服凍成了冰。走走歇歇，5個小時過去了。已經筋疲力盡的他扶著馬，摘下帽子，看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腦子里已冒出絕望的念頭。

就在這時，前方亮起幾道白光?！笆鞘蛛娡?！”魏德友心里騰起了希望，趕緊打開自己的手電筒，使勁地搖。遠處的人影漸漸地清晰起來——是邊防連的戰士！魏德友終于逃過了一劫。

魏德友回到家已是半夜，擔驚受怕了一晚上的劉景好紅著眼眶，給丈夫燒水、換衣服?？吹秸煞騼龅脺喩矶哙?，剛想埋怨兩句的劉景好低著頭，獨自落淚。

半個多世紀以來，昔日戰友陸續告老還鄉，邊防戰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就連世世代代住在草原的牧民，都逐水草而居搬到了條件更好的地方。而魏德友，至今依然堅守在這空曠的草原深處。

“這塊地方不能空著”

魏德友至今仍住土屋，吃的米面需要女兒穿越幾十公里牧道送進來，喝的是井里打出的連牲畜都不愛喝的苦咸水。平時一頓飯，節儉慣了的老兩口就著一盤蔬菜啃饃饃。放羊巡邊時，饃饃掰開塞點菜，就是他一天的伙食。

薩爾布拉克草原地勢平緩，邊境線缺少天然屏障。武警塔城地區邊防支隊政治部主任彭剛說：“牧民來了，經常抵邊放牧，極易引發人員及牲畜非法越界。牧民走了，草原變成‘無人區，偷越境的概率又相對增加?！?/p>

一些牧民貪戀水草豐茂，總是把牲畜趕到靠近國界的地方放養?！八麄儾恢?，邊境無小事，一頭牲口越界就能讓國家很被動?！蔽旱掠延行o奈地說。

每到春秋季，魏德友總會特別警惕。他時刻觀察是否有人畜抵邊，一旦出現險情，第一時間沖上去制止、勸返，解決不了的就立即與邊防派出所或者邊防連聯系。

只講原則不講情面，這股犟勁沒少讓魏德友吃虧。1992年秋的一個夜里，有人趁著月黑風高，偷偷將魏德友家的羊圈門打開。第二天清晨，魏德友看到羊圈早已空空如也。

魏德友的小女兒魏霞回憶：“那天，從我家房子往西邊，一直到邊境線附近，幾公里的距離內，到處是被狼咬傷、咬死的羊?！?/p>

魏德友家400只羊損失殆盡，用車拉回來的羊的尸體有近200具，另一半羊再沒了蹤影。當時，他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養羊。而這400只羊中，將近一半都是別人的，由他替人代牧。望著血肉模糊的死羊，想起兩個年幼的女兒還等著上學用錢，劉景好忍不住嚎啕大哭。魏德友皺著眉頭，什么也沒說。

事實上，魏德友所在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161團二連，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就已裁撤。原本可以被分到離城市更近連隊的魏德友是主動要求留下來的。從那時起，他停薪留職，靠放牛羊養活一家人。魏德友總是說：“這塊地方不能空著，要不以前不就白守了？”

廣漠原野上那一盞燈

魏德友育有一兒三女。在兒女眼中，父親很少進城，一刻都不愿離開草原?！八麍剔制饋?，10頭驢都拉不動?！倍畠何浩颊f。

2002年，魏德友夫婦從兵團退休。魏德友每月能領到近3000元退休工資，加上妻子劉景好的2000元，足夠老兩口安享晚年。在山東工作的一兒三女四兄妹力勸父母回鄉養老，但魏德友就是不肯，還說服老伴留下來。后來，小女兒魏霞回到了新疆工作。二女兒魏萍對小妹的舉動氣得不行：“你這一回去，爸媽就更有理由不回來了?！?/p>

兒女們在位于裕民縣城的161團團部，給父母買了套72平方米的房子，想讓二老住進去?？晌旱掠牙蟽煽谥两穸紱]在那個房子住過一晚。2006年冬天，魏德友夫婦到女兒魏霞家看寄存的羊，住了一天就死活不住了，非要趕回自己家里。女兒不讓回，老兩口就自己走著回去了。

積雪沒到膝蓋，到薩爾布拉克的家要走13公里，嚇得魏霞趕緊請人開車去追二老，最終把他們送回了家。女兒魏霞還被魏德友訓斥：“我們是護邊戶，我們現在不在，出了事怎么辦？”

守邊守了快一輩子，魏德友總說自己沒有做什么事情?！澳菚r候屯墾戍邊，守邊是工作和職責，守著守著就習慣了，就一直干下去了，就這么簡單?！?/p>

50多年來，魏德友只見過母親一面。父母臨終時，魏德友兩次都因大雪封山回不去，沒見上最后一面，因而悔恨終生。

現在，每天清晨或傍晚，魏德友仍要來回走8公里的牧道去邊境線，看有沒有人員經過的痕跡，到牧民留下的房子里查看情況。

夜幕降臨，四野無聲。月亮爬上山坡，銀輝遍灑薩爾布拉克草原。記者隨魏德友趕著羊群從西而歸，劉景好站在院子中央吆喝牲畜入圈。兩個蒼老的身影走進土屋，廣漠原野上亮起了唯一的燈光……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百姓生活》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