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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劍走天涯

2017-04-06 19:06冶進海
回族文學 2017年2期
關鍵詞:媳婦兒吊車大兒子

冶進海

呼啦啦一陣亂風吹過,滾滾烏云遮蔽了日頭。白雪圍繞的山峰,跟變了法術一般,突然變得黯淡、冷峻、恍惚起來,原有的潔凈與陡峭感消失了,個個如妖魔鬼怪般匍匐著,還隱約發出令人發慌的低吼聲,感覺一聲令下,這些山峰便會咆哮起來,地動山搖,吞噬天地。

媽的,要下雨!二猴子叼著一截剔牙的草根,自言自語。風云突變,打破了他每天傍晚幾口扒完飯,三腳兩步爬到山頂,看會兒西天云彩的習慣。山溝工地上干滿一天活,氣力消耗不說,全身汗津津的,跟爬滿了蟲子似的,再悶在谷底的帳篷里,不把人憋瘋才怪。而花十來分鐘爬上西頭的山頂,盡管四面還是綿延不絕的山巒,人渺小如蟻,但站得高看得遠,山頂上天高地闊,空氣凜冽。找個草坡躺下來,斜望晚霞燦爛,背光的山谷肅穆如巨人。一束破云而出的光輝,聚焦在東面的某座山坡上,那里秋后的樹葉金燦燦的,像一幅掛曬出來的金地毯,是任何油畫家繪不出來的。

這里是青藏高原,山巒摞山巒,就是爬上了你視力所及的最高峰,再望遍東南西北天際,還是有無數個山頭攢動,像奔騰的萬馬。山巒間的山谷像波紋一個接一個,山勢如海,波紋數不過來。工地雖在谷里,可這里位于世界上最大的山系——喜馬拉雅山系的高處,海拔再怎么也在四千米以上。山谷與西頭山頂的距離不算遠,身體健壯如二猴子者,花個二十來分鐘就攀到了山頂。二猴子喜歡飯后活動這二十分鐘,到山頂上看會兒云彩,然后裹著棉大衣迷糊過去。沉睡到夜半,在星輝漫天的夜晚醒來,睜開眼望一輪清涼的明月,和眨巴著眼睛的星星說說心里話,再睡上一覺。等一輪紅日從東面山頭掙扎著探出頭,然后噴涌出大片的光芒時,像猴子般沖下山。這種感覺很美妙。

到工地第一天起,涼夏到冷秋,到山頂上睡覺,成了他的習慣??礃幼咏裢硭荒艽趲づ窭?,天氣不對嘛。一想起看不到那些吹棉扯絮變幻多樣的云彩,夕陽西下中勾魂攝魄般瑰麗的美景時,二猴子有些像青春期里臨時有事不能去看戀人一樣煩躁。果然,一碗洋芋面片沒吃完,豆大的雨點伴著幾聲炸雷,噼里啪啦地打在曬化了的塵土層里。一股濃烈的泥土氣息,摻雜著被雨打濕的空氣塞滿了鼻腔。

要不打個電話吧?好幾天沒給家里打電話了。他掏出手機撥號,信號弱得快看不見了,但還是打響了,他聽到容中爾甲的《高原紅》從手機中流淌出來,“許多的歡樂,留在你的帳篷;初戀的琴聲,撩動幾次雪崩……”這是他媳婦兒馬曉娟喜歡的歌曲,并設置成了手機鈴聲。容中爾甲的《高原紅》響了好幾遍,他重撥了幾次,手機無人接聽。他又給小兒子打,今天是小兒子生日,他沒辦法送個生日禮物或陪著吃頓大餐,打個手機表示一下掛念??尚鹤邮謾C許久無人接聽,肯定又泡在網吧里打游戲,顧不上看手機。

工地上的工人都跑到五十里外的縣城里了。二猴子一腳把面前的柴火踢散開來,有些煩躁地給大兒子打電話。大兒子倒很快接了,可口氣不冷不熱,“怎么啦?”他一聽大兒子口氣,突然語塞,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這幾年他跟大兒子屢屢發生沖突,最終大兒子不甘示弱地向他揮拳示威,這就成心梗了。大兒子沒考上高中,職高讀了一年也不讀了,就在省城打零工,一陣子在商場搞促銷,一陣子又在路邊擺攤賣衣服,再過一陣子又去火鍋店當跑堂,前兩天還打算開著家里的奇瑞QQ去跑黑車。他堅決不同意,把車借給朋友了,不讓大兒子動,大兒子為此怨恨不少。據說最近這小子在一個工廠里干技術工,可干活應該像個干活的樣,工人嘛,留個平頭多好,他呢,動不動折騰發型,挑了一綹染成金黃色,還談了個女朋友,非要鬧騰著買房結婚,找家里要首付,可家里哪有錢?二猴子給媳婦算賬,一年苦下來,加上欠賬什么的能來個二十萬,可吊車每月的貸款有八千多,還完得兩年,一家子在城里租房、吃喝拉撒等開支不小,大兒子又不是不知道,還好意思張這個口,而且理所當然一樣!這豈不令人生氣!大兒子太不讓他省心,就像自己當年不讓父母省心一樣,問題是,他年輕時再不濟,還能干點莊稼活兒,這大兒子呢,在城里長大,握不了鐮刀,犁不了地,在城市里生活,又吃不了苦,不認真打工,以后他生計怎么辦呢?本來還指望大兒子大了,自己松口氣呢,看這樣子,根本指望不上?,F在電話通了,他只好找個話題。

“你媽去哪兒了?我怎么打她電話沒人接呢?”

“跳廣場舞去了吧,你干嗎著呢?”

“沒干嗎,剛吃完飯?!?/p>

“你啥時候回來?”

“回來干嗎?城里又掙不上錢?!?/p>

“錢錢錢,你跑那么遠,家里有了事,你能干嗎?”

“你們是干嗎吃的?”

“有些事我幫不上忙?!?/p>

“幫不上就別管了?!?/p>

二猴子聽得生氣,用力掛斷手機。大兒子的心思他是明白的,就是想讓他把媳婦兒,也就是母親給看緊點,別到處亂跑。他媳婦兒一個人在城里成天價閑著,就算打打零工,很多時候沒活干,難免跟著別的男女跑場子吃飯,四十出頭的女人,時間多了,會出問題。被人睡了不說,還弄得自己聲名狼藉,以后的日子不好過?,F在的農民工大多抱團取暖,鄉里鄉親一連串的,誰家媳婦跟哪個男人好上了,有點風吹草動就閑話亂飛。二猴子心里清楚,自己媳婦兒年輕時模樣俊俏,十里八鄉挑不出第二個,這些年光陰艱難,皺紋爬上了臉,但底子好,雖然沒法和電視上那些光鮮亮麗的明星相比,放在人群中,依然是男人多瞅兩眼的對象。自己常年在外,難免有些男的打壞心思?,F在的男人,見到落單的女人,一肚子壞水。自家媳婦兒苗頭不對,這一點,讓大兒子看出來了,又不好直接跟母親說,便硬邦邦地告訴他??蛇@事,他遠在千里之外,開著一輛笨重的大吊車,還能趕過去捉奸不成?

二猴子再給媳婦兒馬曉娟打手機,還是歡快悠揚的手機鈴聲,似乎提示主人心情也這么歡快似的,一遍又一遍,但無人接聽。

又不接,干嗎去了?這個時間,不在家里好好做飯,肯定出去跟別人吃,是誰呢?小麻雀?周扒皮?豁豁嘴?還是她打工時認識的那幾個小老板?二猴子覺得這幾個人都有嫌疑,有些郁郁,抬起頭,任憑雨點啪啪啪地像皮鞭樣抽打在臉上。來這個層層山巒包圍的工地四個多月了,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秋天快過去了,他知道這里的雨,從來不會像南方一樣,淅淅瀝瀝地來一段前奏,再時有時無地飄飛一會兒,就消停了,這里的雨太潑辣了,它來了,毫不商量,幾聲炸雷之后,從空中兜頭給你潑下來,漫山遍野全是嘩嘩嘩的雨聲,淋漓至極,暢快至極,沒頭沒腦至極,開端就是高潮,在你直著眼面對重重雨簾,有些發愣的時候,驟停。

今天的暴雨,跟以往有點不一樣,豆大的雨滴打在臉上,噼里啪啦的,除了清涼之外,還有些生疼,而且疼得受不了,像錐子扎了一下又一下,片刻整個臉連凍帶痛就木了。再看四面的山坡,到處翻騰著白花花的冰蛋子,原來雨加冰雹呢。

來者不善,小心為好!二猴子掃了一眼工地,九個巨大的橋墩上穿插著一叢叢向上直挺的鋼筋,地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磚頭和各種工具,吊車孤零零地佇立在一旁,幾頂帳篷在風吹雨打中顯得痛苦不堪。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想日球怪了,山里的天氣,跟嬰兒一樣喜怒無常,大好的晴天,一陣風后就烏云彌漫大雨滂沱。正下著呢,突然間一束陽光從厚厚的云層中擠射下來,雨就接到命令似的,戛然而止,立刻晴了。于是陽光普照大地,彩虹掛在天邊,天地之間暖洋洋的??山裉斓谋┯陙淼眠t,到了傍晚,而且雨點子冰雹子跟機槍掃似的,趕得這么急干嗎呢?

二猴子踢了一腳帳篷,發現立柱還夠結實,打算進帳篷里看會兒碟??删瓦@么一轉眼,發現山上的雨水卷著大量的枯枝敗葉,像一群爭先恐后的小雞似的,撲棱著要漫進帳篷里了。雖然帳篷里的床有一米多高,但水漫進去,滿地堆放的蔬菜,還有鍋碗瓢盆什么的,說不定被洪水沖走了。水火無情,不得不防。他快速把床單被子裹成一團,把地面上一些可能被沖走的家什,三下五除二,扔到床板上去。

可洪水已經漫到膝蓋處了。二猴子跑出帳篷,想看看工地上哪些家伙需要特意收拾一下,找個牢實的地方放好,別被沖走了。結果一出帳篷,就聽到“砰”的一聲,一大片泥土連著石塊掉落下來,砸在工地上。洪水像癲狂了似的,四下奔突。透過重重雨簾,他依稀看到右面山壁沖掉了一個豁口?;砜谔幰淮髨F洪水跟野獸樣撲下來,狠狠卷入地面的洪水中。這片土壁沖壞了怎么行,上面有他刻畫上去的“全家?!蹦?。二猴子立即發動吊車,伸出臂桿,穩穩吊起一塊捆綁好的水泥板,放到右面山壁上方的豁口處,讓洪水從側面沖過去,別直愣愣地把山壁全部沖垮。他前段時間耗了大半天,把山壁削得平展展的,用刻刀刻畫了幾個人像,拿油漆噴了一遍。工友們笑他不干正事,學敦煌壁畫,玩飛天呢。他不語。他知道自己畫的是啥,六個人像,大人小孩神態不一,那是他們一家六口。雖然父母不在一起生活,但父母在家里的位置不能動搖。

初中時,他挺喜歡美術課的,也想過當一名畫家??杉以谵r村,哪有這個條件,學校里的美術課基本上是自習,或者上其他主課,跑到鎮街上一家畫室去學習,父母天天堵到畫室門口,讓他好好上學,不許歪門邪道。結果他內心越來越排斥上學了,以上學的名義從家里出來,把書包一埋,漫山遍野瞎逛。他太喜歡這個世界上繽紛的色彩了,山梁高處看梯田,一塊塊金黃的菜籽地和一塊塊綠油油的麥子地交相輝映,加上藍天白云小橋流水不知名的野花野果,忘情大自然,經常有令人震驚的發現,而學校里只會讓他煩躁、難受、挨訓。他從這座山逛到那座山,從這條河走到那條河,一個多月沒去學校。等他父母知道時,學校決定開除他了。

他開啟了打工之路。這么多年來,他好事壞事都在干,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這一點點小小的愛好,每到一個地方,空閑下來,用手指也好,樹枝也罷,描摹一些東西。有了網絡之后,他最喜歡看的,不是讓其他工友眼中冒火的美女圖片,而是那些有名的繪畫作品,從碎片式的閱讀中,他也知道了達·芬奇、莫奈、梵·高、齊白石、徐悲鴻、張大千等。

這段時間工地上沒多少活,包工頭整天泡在城里洗浴中心要賬,工友一個個走空了,最后連負責看守的老憨頭,也憋瘋了般,扔下工地到縣城里去了,剩下他一個人。他有個大家伙在這里,不敢離開。再說了,他跑到縣城里干嗎?無非是唱唱歌,逛逛窯子,他年輕時逛多了,現在倒有些嫌棄起來。

閑暇時他突發奇想,決定在右面山壁上畫上全家福,這樣他每天干活的時候,感覺到一家人在一起。他花了半個月,在鏟平的山壁上涂涂抹抹,三天前才把壁畫完成。壁畫上的一家六口,或站或坐,或手拉手或攙扶著,親密無間。這是他的愿望。事實上,大兒子跟他當年一樣,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一意孤行,二兒子又沒心沒肺的,整天貪玩。他知道混下去不好,用鐵鏈綁過大兒子,想讓他讀書考大學,結果適得其反,大兒子很快變成仇人了。二兒子呢,說啥嘴上答應得痛快,轉眼就忘掉了,依然我行我素,成天混跡于網吧。

夜色如一張大網罩來。整個工地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像是隨時縱身一躍,吞噬天地。洪水震天響,幾乎讓耳膜生疼了。這里日照強,浮土厚,平時里一刮風遮天蔽日,現在一發洪水,全成了泥漿,翻滾著,撲騰著,澎湃著。因為工地地勢較低,加上東西南北全是山,工地的幾堆沙礫堵住了出水口,現在成了不折不扣的洼地。洪水很快漲到膝蓋了,幾個帳篷里陸續沖出一些可疑的東西,加上四面沖下來的雜物,黑乎乎地漂浮著,他站在洪水中,彎腰辨認片刻,也不知道是什么。有一個帳篷忽然被沖垮了,軟塌塌的,像塊破布,一下子卷成一團,隨濁浪走了。他看得心驚肉跳。這樣下去,洪水還會漲高,帳篷里肯定是待不成了,得往高處走,可現在漫山遍野都是洪水,而且還有泥石流,也不保險。他極力望了一圈,看到不遠處黑乎乎的吊車,心想吊車駕駛室挺高的,坐在里面,應該挺安全的。

泥水灌滿了褲管,他一步一步挪過去,爬到駕駛室里,居然累了一身汗??礃幼?,這樣下去,第二天這里一片淤泥。他抹了把臉,給包工頭打電話,包工頭也不接,再繼續打時,信號又沒有了。

狗日的移動,不是說無處不在嗎?怎么隨時都不在呢?

照這個洪水發瘋的架勢,他可以想象到,明天這里淤泥一兩米厚,工具家什都爛在泥里,要是撈不出來,太陽一曬,干結了,那就更不好挖出來了。

二猴子不禁有些為包工頭心疼。他跟著這個包工頭走了不少地方。前幾年城里活多,就在城里跑,現在城里干個工程,競爭太激烈了,加上形勢不好,好多工地停工,于是往西走,一年比一年偏西,來到這個離邊境只有二百多里的工地上。包工頭四處攬活,他聽安排,指哪打哪,有點空閑,便打打零工。這個小縣城,開吊車的畢竟不多,但開工的工地不少,活也好找,一年能掙個二十來萬,除了還吊車的貸款,自己能落個七八萬。他覺得挺好。唯一缺憾是,離家太遠。離家遠,難免牽掛。信息時代,一通電話下來,家里的情況知曉了,又幫不上忙,個中滋味不好受。但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天天上演生離死別。包工頭也是一樣,拋家別子,來這里也想賺錢,但錢能有那么好賺!

二猴子摸著黑發動吊車,把一個發電機綁好,穩穩吊起來,放到橋墩上。天塹之橋還未修成。橋墩快要竣工了,離地面有七八丈,雖然上面鋼筋聳立,但還是能找到一個支點,放穩發電機。然后他花了半個小時,把幾捆鋼筋也吊上去,不然會陷進淤泥里挖不出來。他渾身濕漉漉的,估量著操作著這一切,非常謹慎。他清楚自己的水平,知道這時候起吊危險,但也只能不得已而為之,不然包工頭損失就慘了。當學徒時,他從吊泥土塊開始,慢慢找竅門,帶他的師傅脾氣暴躁,動不動因為他的笨拙,一腳把他踢下吊車,他做夢都想著坐在駕駛室里操作手柄,把貨物吊來吊去。這些年打工中,他看夠了吊車出事,慘不忍睹的場面,讓他想過自己死后的各種樣子。他自己也出了幾次事故。工地上吊鋼筋什么的不算難事,但吊二三十噸的重型物件,那要小心再小心,一起一落必須掌握得恰到好處,不然會出事。過去給別人開吊車時,坐在駕駛室里操控,覺得像個指揮若定的大帥,現在開自己的吊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洪水如潑墨,他只聽到聲響,看不清周圍的景物。絲絲縷縷的恐懼,如看不見的蛛絲一般纏繞了他。暗夜中無數雙眼神,似乎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要穿透心底。他從吊車駕駛室窗戶伸出手,除了從天上掉下來的暴雨打手之外,還能觸摸到一團一團涌上來的洪水。

糟了,要是水漫上車頂,門打不開,自己會被活活淹死。他一把推開門,想跳下去,又停住了?,F在一腳下去,不知淤泥深淺,說不定拔不出來,越陷越深了。他一轉念,伸手爬到吊車頂上,以防不測。

吊車頂上冷風颼颼,二猴子站上去,感覺一股寒氣穿透骨髓,不由得打了幾個冷戰。

他心一陣陣抽緊,像被誰捏了再捏。耳邊洪水肆虐,天地仿佛被淹沒。他知道,這里山與山之間,跟玩老鷹捉小雞似的你追我逐,高低起伏,環成一個圈。泛濫的洪水,就往圈中心沖下來。而他們修路,偏偏在山谷中心,洪水繞來奔去,最終到這里安家落戶。

這時候,他發現洪水又上漲了不少,拍打著吊車駕駛室玻璃窗,還動不動濺起來,到他的褲管里,讓他感覺到一股股陰冷,從腳心滲到胸口。

慘了!

這個水位,吊車發動機肯定會進水,一進水,基本報廢了。他嘴里發苦,心里悲酸。這輛吊車買了才兩年多,東湊西借的首付,貸款只還了一半,如果發動機報廢了,那相當于自己的錢打水漂了。但時間不容許他想錢的問題了,隨著駕駛室被淹,洪水再上漲,就埋過駕駛室頂上,到時候,他去哪兒呢?他不怎么會水,小時候的狗刨式,放下了十多年,在這濁浪滾滾中,肯定撲騰不了幾下,會被嗆水淹死。再說了,水的沖力他是見識過的,當年家鄉發大水,一排大浪,瞬間把幾戶人家的房子給沖個稀巴爛。他一個人,才一百多斤,沖走更容易,而且現在到處是淤泥,萬一不小心,陷了進去,也是出不來。

正這么想著,感覺到捏在手里的手機有些震動,一看屏幕,居然有點信號,二兒子的手機號碼,居然這時候回過來了。他感覺一道閃電劈中了他,渾身熱辣辣起來,不知接通了說什么,等手機響了片刻,想按按鍵接聽時,那邊掛了。再回撥過去,又沒信號了。

盡管大兒子老讓他生氣,二兒子沒少讓他操心。但這時候,兩個兒子的樣子,想一下要心顫半天,萬一自己不在了,孩子們怎么辦呢?

他一時站在吊車頂上,跟凍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大兒子已經滿二十歲了。據說談了個對象,是城里丫頭,在造紙廠上班。女方家要求男方必須有房子,不然這個婚,就結不成。雖然現在婚姻自主,但聽說這個丫頭很孝順,在房子問題上,跟父母站在一起。大兒子不敢找他,便找母親要房子。他特別生氣,男子漢大丈夫,好意思開這個口?但大兒子就這德行,動不動向父母張口。他打工掙一點錢,基本月光,沒錢了,不知道自己去掙,反而沖父母鬼話連篇。大兒子有些像他當年,自恃人長得帥,性子又野,跟了一幫小混混瞎混。比他大一點的、親戚家的小伙子們,混了幾年都進班房子了,這他又不是不知道,但他還是收斂不住。據說大兒子打架身手不錯,有技巧的,有方式的,而且下手快、硬、狠。這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樣。城里的孩子就算健身了,腹肌六塊,還是缺少那股野性和狠勁。二猴子當年在城里混時,下手也狠,但這種狠能頂什么用呢?一個人不可能跟整個社會對打???何況,小偷小摸,坑蒙拐騙,最終害人害己,良心上也過不去!但大兒子聽不進去,他覺得自己只是沒混出來而已,自己一旦混出來,就出人頭地了。這全是港片害的,港片一會兒打打殺殺,一會兒正義附體,對青少年而言,一把糖一把鹽,弄得腦子有點混亂。他有大兒子的微信,經??此笥讶镒耘囊恍┱掌鰜?,那變幻莫測的心情,眼神里的憂郁與悲憫,無奈與痛苦,經常讓二猴子傷神半天。大兒子沒本錢,又吃不了苦,頂不住車間的高溫和長時間的加班,這是致命問題。他想跟女朋友開家嬰幼兒用品店,需要三四十萬本錢,可這想法再好,也得一步一步來。滿街都是豪華車,你要擁有,你至少得付出啊?,F在,你多看一眼也沒必要。還弄什么時尚前衛的服裝、色彩相間的爆炸式發型、刺激的電玩和網絡游戲,這些能拿來當飯吃當房住嗎?因為房租問題,他們一家被趕過多少次,有一次當天被趕出來,就睡在天橋橋洞里,難道還不清楚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的法則嗎?一心脫離“農門”,入戶“城門”,可以,但你首先要有一技之長,能吃苦才行。能吃苦,其他人哪怕是含著金鑰匙出生,可石頭也會百煉成鋼的。

這一點,二猴子深有體會。當年他剛到城里來,年輕冒失,誰也不放在眼里,差一點走上了打砸搶的路子。還好,那一年嚴打,他們當中最具老大氣魄的人被抓了,判了十五年。他四處逃竄,躲躲藏藏,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城里混,得按規矩來。過了若干時間,他再回到城里打工時,已經低眉順眼,不鬧騰也不折騰了,而且還特別能吃苦。他把吃苦當作一種對過去無知的自罰。

洪水已經淹過小腿了。腿部感覺一抽一抽的。他一轉神,爬到吊車大臂上。剛才用完吊車,臂桿還未收回來,以斜三十度的夾角伸著。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爬到吊車大臂上求生。他只有爬到吊桿最頂端,才能達到最高位,避免洪水淹沒。他想起兩年前有個工友,為了討工資,就爬上豎立的四十多米高的臂桿,以跳下來做要挾,討要工資,最后被老板拿著現金哄下來,一頓毒打。二猴子想,人不是被逼到絕路,絕不會爬這桿子的。他爬到高處,感覺冷颼颼的,有點難受,就順溜到掛鉤里,騎在掛鉤上,依靠著掛鉤略作喘息。按道理,吊車十不吊,最忌諱的是掛鉤上吊人?,F在,他只能把自己蜷縮在掛鉤里,在洪水還沒漲到這里之前,想出逃生的辦法。

旋在山谷工地上的洪水還在往上漲,死亡像一只大老虎咆哮著,一寸寸逼近。這種感覺真操蛋。年輕時候,總覺得死就死了,頭砍了不過是碗大的疤,初到省城時,跟一幫混混在車站附近混,打打殺殺中,這個被捅了那個被磚拍了,流一大攤血,看著挺嚴重,躺上一兩個月,又活得好端端的。那時候命真硬,現在不一樣了。打工多年,他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死亡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有一次開摩的被一輛大車掛到,車被拖了二十幾米,碾成鐵餅,而他順著大車轱轆翻滾幾圈,居然只是幾個地方蹭破皮;后來學習開吊車,當時膽大,二十噸的吊車,三十噸也敢吊,有次吊起來的物件,直接拉斷了大臂,他連人帶車差點被拉下九米高的坡坎。如果全拉下去,基本上車毀人亡,誰知道,折斷的大臂突然形成了一個支架,把滑下一半的吊車給支住了。當時瞬間發生,他大腦都沒反應過來,后來才覺得可怕?,F在這樣,洪水一點點上漲,吊車一點點下降,他渾身冰涼一片,恐懼充斥每一個細胞。

到了高處,手機信號時斷時續。手機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一的電了。這意味著,過不久,手機電會用完,手機自動關機。那時候,在這個黑黢黢的山谷里,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他想起來不寒而栗。

右面山壁上的全家福似乎活過來了,正焦急而關切地望著他。

臨死前,他得說點什么。他趕緊打開視頻錄制,攝像頭對準自己,開啟自我攝制模式。

黑黢黢的夜晚,憑借手機屏幕的反光,他能看到一點點自己的黑影子。

黑就黑吧,看出來個輪廓就可以了,太清楚了,看到他現在這副慫包樣,也沒啥意思。二猴子按鍵開始錄制。

“媽的,工地上發洪水了,大得沒邊,這次活下來不,說不一定,要是死了呢,這是你們看到我的最后一面?!毕肓讼?,他把手機手電筒打開,讓暗夜中有一點光芒,把攝像頭對著外圍掃了一圈,又轉到自拍上,繼續說,“這次要是死不了,算是命大。要是死了,你們也不要太想,誰不死呢。以前得罪過不少人,也做過不少壞事,這么早死,也算報應,也不知道他們能原諒不?想求個原諒也不能了!我現在最放不下的是你們。要是我再開兩年吊車,我想在城里能湊夠首付買個房,讓你們真正有個家,不用在這里租一個月那里租兩個月地過流浪的日子。然后讓兩個孩子上個職校,學門手藝?,F在沒辦法了,吊車發動機都進水了,唉,你們爸爸也就這點本事,把你們拉扯大了,剩下的路你們自己好好走吧,再不會有人像爸爸一樣疼你們。真的,還有媳婦兒,我給你說,我沒了,你就找個喜歡的人嫁了,這些年,讓你受苦了,也讓你受氣了。我其實也不想,可沒辦法,有時候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你就原諒我吧。還有大兒子,你要找女朋友你就找吧,結婚沒房子先租房過渡一下,是男人,能吃苦,會過上好日子的。二小子你想打游戲你先打吧,總有一天你會不想打的,畢竟游戲不是真實的生活?!?/p>

二猴子說著說著,有些哽咽起來,他太想抱抱兩個兒子了,特別是老二,胖胖的,笑起來非??蓯?,小時候老黏糊在他身上,一放下來就哭。二兒子現在一天一個心思,動不動異想天開,試試進行不下去的棄之一邊。二兒子出生那幾年,他在城里找不上合適的工,有一個月,口糧差點沒有了。二兒子想吃奶,可女人沒奶了,又沒奶粉,就餓得嗷嗷直哭。二兒子早就在童年的記憶中、成長的酸甜苦辣中,大人跟他說話的語氣、手勢、眼神中,明確了他與這個世界的定位,他寧可在游戲世界中風云變幻,也不愿在現實中撞個頭破血流。

他好想帶著媳婦兒去城里最好的餐廳吃頓洋大餐,看著她開心的笑容,體驗一下男人的幸福。在城里打工十多年,還真沒帶媳婦兒去過高檔的餐廳吃過飯。

雨點子左一陣右一陣,像蒲扇樣,摑得臉生疼。他分不清雨水和眼淚。他說不下去了,幾乎泣不成聲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女人一樣婆婆媽媽。他便停止錄制,一低頭,感覺洪水快到腳下了。他狠一狠心,作別似的,發送出這段視頻。

這時候,又沒移動信號了。錄制的視頻打包完畢,卻沒有發出去。他們一家子四口人,有一個名為“水簾洞”的微信群,平常會在群里聊幾句,發各自視頻或照片什么的。他把錄制的視頻打算發到群里,可按了發送之后,手機屏幕上顯示發送失敗。懊悔自己說得多了,錯過了手機信號。

手機沒多少電了。要是洪水漫過掛鉤,把他沖走,那他的手機也會被沖得無影無蹤,到時候,他這番話誰也聽不見。他死后,在大兒子眼中,依然是個動輒發脾氣一事無成的嚴父,在二兒子眼中,是個沒混成大款的進城農民工。

人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死之前,會忍不住要想一想,可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自己如果死了,會和過世的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一樣,過上若干年,會被大家遺忘,會成為墳院里一個無人識得的土堆,屬于子女們偶爾想起來的話題。自己做過見義勇為的好事,也做過小偷小摸、坑蒙拐騙的壞事,到底給對方造成了明傷還是暗疾,他過去沒在乎,現在想來說不定罪孽很大。早知道這么快死去,早知道自己最終還是這個樣子,既不能成圣,也不能惡貫滿盈,倒不如干干凈凈做人,省得死前后悔不已。

他開始低聲祈禱,像虔誠的信徒樣,祈禱了一遍又一遍。

可越祈禱,心底越慌。

他閉上眼睛,任雨點沖刷,似乎能沖刷掉過去的錯誤與罪孽,留一個干干凈凈的身子。

下苦過日子,他備受欺辱,也才真正覺得,做一個善良的人不容易,可他還是堅持善良了下去,做點好事,走正道。他當年干小工,屬于包工隊中最苦最累也最受氣的活兒,干了三四年,也夠一家人生活。后來碰上了村里一個小伙子,湊錢買了輛吊車,需要一個司機搭伙,他就學著開吊車。這小伙子在吊車上掙了,后來養了好幾輛吊車雇人跑著,掙的錢在城里買了多套房,又趕上房價上漲,轉手掙了上千萬。他很羨慕,去年東湊西借,加上所有積蓄,買了這輛吊車,想苦上幾年,踏踏實實地賺點錢,誰知道,遇上這么個夜晚,死神找上門來了。干吊車,體力消耗大,一出神會發生問題,傷亡很難避免,但誰也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

二猴子有些悲哀,感覺洪水卷著樹木沖到他腳下,手伸出一抓,只捋到幾片樹葉,樹干迅疾被沖走了,留下的是漆黑涌動著的一團淤泥。

山洪呼嘯,不時雷電交加,黑漆漆的工地上宛如世界末日。他悲哀地放棄了所有的念想,閉上眼睛,等待著洪水漫到身上,淹過頭頂,嗆到嘴里,把他當成一塊石頭或一棵樹木卷到深處,掩埋起來。心跳的聲音越來越清楚,恐懼像一大堆蛔蟲,在他身體內游蕩。絕望像一把螺絲刀樣銼著他的心臟。

這時,他感覺手里捏著的手機微微抖動,一看,信號有了,媳婦兒打電話過來了。

“你出啥事了?發那么個視頻?!痹瓉韯偛艁硇盘?,他未發送出去的視頻,自動發出去,發到“水簾洞”這個家庭群里了。他媳婦兒看到后,覺得不對勁,打過來的。

“下暴雨,快被洪水沖走了?!?/p>

“你不會往高處躲???”

“躲了,沒爬上去?!?/p>

“有那么大的洪水嗎?那邊太辛苦了,你回來吧,來了賣個水果,一個月也夠我們一家子生活了,何必跑那么遠,受那么多苦呢?!笨礃幼?,媳婦兒沒看完視頻,就急忙打過來了。

“多半回不來了,老大呢?”

“跟周家的丫頭出去了,我看周家的丫頭在樓下等著呢?!?/p>

“他倆不是吵架了嗎?”

“吵了又好了,年輕人嘛,就這個脾氣,還不是房子鬧的?!?/p>

“要是有錢就給買一套了,可哪有錢呢!”

“人各有命,他自己的路讓他自己走吧?!?/p>

雖然冰雹已經不下了,但雨水還是很大。洪水已經漲到腳腕上了,二猴子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想著媳婦兒最近一次的面容,那蒼老與憔悴,似乎生活只與她為難。他再回憶起媳婦兒年輕時的笑靨,像山里野花嫣然綻放,那么自然又那么富有沖擊力。當年為了他,媳婦兒跟家人反目,以私奔要挾,最后嫁給他?;楹箢^幾年也快樂,生了大兒子后,白天晚上號哭,他家都不回,在外面跟幾個嘴唇噴了紅顏料一樣的女人鬼混。想想,自己是對不住媳婦兒的,給她做牛做馬也償還不完的。他本應寵她,愛她,結果呢,蹉跎的生活中,倆人打著罵著,磨得兩人都沒脾氣時,兒子也到了找媳婦兒的年紀。

“你在哪兒?”他問媳婦兒。

“剛跟劉財旺家的媳婦兒在一起跳廣場舞?!瘪R曉娟回答。

“現在回去了嗎?”

“回去了。你啥時候回來?”

“不知道啊,今晚熬過去再說?!?/p>

“你好好的,倆孩子不能沒爸爸管啊,我說話他倆又不聽?!?/p>

“那我萬一一輩子回不來呢?”

“你不想回來,你就在那里成個家,我也找個人嫁了唄,倆娃娃他們怎么過就怎么過?!?/p>

“我說我萬一死了呢?”二猴子感覺到洪水淹過膝蓋了,他不得已,濕漉漉地站在掛鉤上,小腿泡在洪水中。他從褲管的絞纏中感受到洪水的力量。

“一天渾說些啥,要死要活的,我看你是不想回來?!毕眿D兒生氣了,“我掛了啊,等會兒還要給老二補襪子呢,一雙襪子穿不了三天就爛?!?/p>

“啊——”二猴子本想托付一下后事的,可轉念一想,托付啥呀,自己不在了,媳婦兒和倆兒子還會親下去的。

男人在外面流血流汗,家里的女人是不知道的,就是想知道,猜想一番,也猜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算了。

捏在手中的手機又微微震動,一看,是小兒子發送來視頻請求。雙方視頻很浪費流量,他平時舍不得,現在呢,非常想看小兒子最后一面的。

手機信號時有時無。他按鍵,二兒子的視頻請求接通了。

“爸,你咋的啦?你還好著沒?雨咋那么大?你沒事吧?”

一連串的問話,關心之意一覽無余。

他內心熱乎乎的,可嘴上說:“沒事,好著呢,你又在干嗎?打游戲,沒回家?”

“等會兒回,打游戲是我的愛好,我打游戲也能掙錢啊,再說了,只要我記得按時吃飯,按時回家,你不是說不管我打游戲了嗎?”

“你媽還在家里等你吃飯呢?!?/p>

“我已經吃過了?!?/p>

“又在網吧里吃方便面?”

“是啊,我喜歡吃方便面。爸,我知道你被洪水淹了,爸,你還活著吧?”

“廢話,我當然還活著,不然能跟你說話?不過也活不了多長時間?!?/p>

“我看了視頻了,嚇死了。我給你說,要是洪水大,你就閉口氣,沉下去,沉到底下,再從水底下使勁走到山邊邊上,爬上去,你就得救了?!?/p>

“洪水這么急,沉不下去怎么辦?”二猴子一愣,危急關頭,實在不行用這一招。

“沉下去呢,你試試就知道了,我經常去湖里游泳,知道怎么沉下去,實在不行,抱塊大石頭?!?/p>

他看了看腳下打旋的水面,心想下面都是淤泥,這一試,從此上不來怎么辦?小兒子年輕大膽,總覺得什么事都可以嘗試,可他沒了這個勇氣。其實,他才四十五歲,還屬于中年人,離老還有一段距離。

“爸,你繼續播,你播下去,我轉發到朋友圈,你肯定會紅的?!倍鹤哟舐曊f。

“什么?”

“死亡直播啊,爸,你不知道嗎?這種直播最有看點了,活著的人,誰都沒死亡過,因為死亡只有一次,可活著的人,很想看到別人到底是怎樣死的?我給你說,不管你跳到洪水里,還是一下被洪水淹到嘴里,你記得一直要開著視頻,我要把你的視頻轉發到朋友圈?!倍鹤永^續說。

“直播我死亡,你有啥好處?”二猴子快氣得哭出來了。

“好處可大了。作為沒有爸爸的兒子,加上你這么可憐地死去,好多人會給我們捐錢。作為我,因為轉發了這個直播,會火起來,好多記者會采訪我。我會成為優秀播客,說不定憑借這個視頻賺很多很多的錢?!倍鹤右槐菊浀卣f著。

“你要那么多錢干嘛?”

“現在沒錢還能活下去?同一個目標,同一個理想。每個進城的農民工都一樣,都是為了生存,都想留在城里。但怎么留?錢,只有錢。有錢我就是城里人,沒有錢一切扯淡?!倍鹤诱f得那么老成,那么輕描淡寫,那么直截了當。二猴子有些吃驚,什么時候成這個樣子了?有時候他也在想,這個社會就有那么多不公平,不公平了怎么辦?不公平的根源是什么?他也沒思考出個結果來,但他意識到,因為不公平,自己得多努力,因為不公平,自己得讓自己孩子從教育抓起,站到同一個起點上。要是就業機會再公平一點,那么兒子們不用像自己這樣瞎闖了??墒聦嵣?,他們這些進城的農民工,下一代的教育沒能跟城里娃娃站到同一起點上,他沒錢讓倆兒子進重點學校,也沒錢請家教,更沒時間陪在孩子們身邊復習。他不時用棍子來給兩個兒子施壓,結果適得其反。

“可老爸快沒命了,你他媽的不關心老爸死活,只關心錢?”

“關心你??!可我關心又能怎樣呢?我在這里,沒辦法幫助你。人活一輩子,終有一死,現在你快要死了,你的死亡這么奇怪,不直播真的可惜了呢?!?/p>

“你!”二猴子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悲傷。心想,說不定二兒子說得不錯,人必有一死,死前倒不如留點紀念??勺约簞偛排囊曨l的那副樣子,肯定不是慷慨赴死的樣子。要是自己一副滿不在乎、大義凜然的樣子就好了,剛才那副畏畏縮縮、戀戀不舍、哽咽中帶著苦痛的樣子,實在有些操蛋。

“爸,你要死得像個樣子,我才有面子?!倍鹤铀坪踉谶@黑得看不清手指的地方,看到了他的內心。

“你!好,我滿足你?!倍镒佑行┻煅?。這是什么兒子???他眼淚嘩嘩地流。他拿著視頻四處拍攝,目的是給小兒子拍清楚面臨的環境。洪水聲音很大,在手機電燈的照射下,洪水肆虐的局部并不可怕。他心想,照這個速度,也就半個小時,他可能要泡到洪水了;再過半個小時,自己就要被淹沒了。洪水嗆上幾口,一股股地灌到肚子里,然后自己呼不出氣,越喝越多,肚子脹得鼓鼓的,氣換不過來,就被淹死了。這種死法多么可怕。他多想像村里的一個老人,正在祈禱時,突然靜靜地匐在炕上離開了。這種死法多好。

唉,讓我活著吧,我不想輕易死去!

二猴子站在吊車掛鉤里,腿部已經浸泡在洪水里了。他一手扶著臂桿,一手拿著手機自拍著。小兒子在視頻里大喊著什么,滔滔洪水中聽不大清楚。他突然很想把手機扔得遠遠的,但是沒有,他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小兒子,靜靜聽自己心跳。

“嗵——嗵——嗵——”宛若荒原里的鼓聲,宛若媳婦兒的走路聲。

感覺有一個人來到了面前。

這個人是誰?不會是媳婦兒吧?他閉著眼睛,疑惑地想,或許他就是來要我的命的,我且由他帶走吧。

這個人不說話,他也不說話;這個人靜靜地看著他,他靜靜地等待著;這個人眼神中充滿悲憫與愛意,他感覺到這一點,觸電般渾身一軟。這個人多像自己的父親啊,在自己幼時的睡夢中,常常這樣出神地看著他。

他想哭泣地喊一聲“爸”。

可眼睛不敢睜開,怕這個人離去了。他像個幼兒一樣撲在對方的懷里。他飽含熱淚,拼命呼吸著來自這個人的味道。

這是來自亙古荒原里的人性深處的味道!多么親切的味道!多么想讓人不顧一切徹底沉浸的味道!

但一陣冷風卷過來,帶著一片洪水的浪頭,撲打在他的臉上。

睜開眼,四圍還是黑漆漆的,自己似乎被關在一個黑屋子里,緊抱的,只是掛鉤一端。頭頂上,天際間,微微有縫隙樣,有那么一兩點星星,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像個剛睡醒的嬰兒的眼睛,黑亮黑亮地閃動著。天上掉下來的雨水少多了,也不像剛才那么齊刷刷的。憑直覺,他覺得雨很快就會停的。他想到這一點,雨點似乎更少了。

洪水還在腰肌間涌動著,像嗷嗷待哺的野獸一樣撕咬他。他覺得這野獸,折騰了幾個小時,也有些乏力了。

他使勁一翻身,爬到了臂桿最頂端,這里比吊車掛鉤又要高出一截。如果雨停了,洪水也會漸漸消停。那么,他在這個位置上,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聽到小兒子還在視頻里呼喚著什么。

他沖著視頻笑了一下,嚇得二兒子使勁問爸爸你怎么啦。

他突然想唱一首歌,不知為何有這樣一個沖動,像不唱出來就憋死一般,自顧自地唱起來: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

如今已四海為家

曾讓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無蹤影

剛來城里打工時,他經常流連于歌廳,現在幾乎不怎么去了,記得歌詞的也就這么三兩首。記住這首歌,可能跟小時看多了武俠書,夢想做一名大俠有關吧。唱著唱著,他抬起頭,看到了月亮。這里的月亮,這時跟個笑口大開的嬰兒樣,突然圓圓滿滿地出現了,像是從來沒有消失過。他感覺到二兒子也不知所以然地跟他在合唱。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不過這樣也好。他定定神,看到星輝如隱形復原一樣燦爛起來,而且距離這么近,這么明亮,這么繁密,仿佛從他在娘肚子里時就這個樣子,搶著要跟他說話似的。他確實有一肚子話要說,但看二兒子的樣子,不消說,姑且就這樣直播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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