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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呼嘯

2017-04-06 08:55王學軍
回族文學 2017年2期
關鍵詞:柴火羊群

我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得寂寞的天空充滿了幻想。如果我是一只鷹,就一定飛去藍的那一頭,看世界的另一副模樣。假如我是一匹狼,定放開四足馳騁遠方,盡看大地的無限風光。

世界安靜得令人不知所措。

羊群散開在前方。遠遠地望去,虛虛的,如一朵朵云,在蜃景中飛舞。初秋的原野上,草如浪,結籽后的野草帶著耀眼的紅色,螞蚱偶爾飛過眼前,發出尖銳的叫聲,一粒石子般把一絲漣漪投入靜謐。白蝴蝶成群飛舞著,似乎在追逐什么,一晃眼就去了遠方。

伊斯瑪哥的羊群剛上河岸,散開如一條線,向我的方向漫著,一時半會兒還趕不上來。

午后懶洋洋的,老輩人都說,二八月的羊如蹣場。正是放羊最舒心的季節。

伊斯瑪哥已經六十多歲了,是這片草地上唯一還在放羊的老人。他總是背著沉重的包袱,每到禮拜的時候,就放下包袱,拿出水壺洗凈,然后鋪開禮拜毯,就能聽到他悠揚的誦經聲了。尤其是傍晚,站在昏暗的光芒中,他誦讀得很長。他的嗓音女聲很重,柔軟的誦讀如潺潺的流水,忘情地流著,我悄悄地坐在遠處聆聽,夜晚也就悄悄地漫過來了。

秋天的羊圈,羊群基本上都轉場走了,剩下我和伊斯瑪哥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羊群落在這大山里,他負責做飯,我給他背柴火、追羊。

偶然間,我發現了他的一個秘密。

一天下午,我安頓好羊群,收集了一捆柴火早早地回來了,住處在一條隱秘的山溝里。我背著柴火爬上山梁已經熱汗直流,就坐下來喘口氣。我發現溝底的土窯頂上正升起溫馨的炊煙。啊,伊斯瑪哥今天也回來得早,已經在做飯了。

我剛一坐下,就有悠揚的“花兒”飄來了:“馬五子,阿哥哥你歡歡地想啊,阿妹妹,十八歲的花模樣啊?!?/p>

粗獷的歌聲有柔軟的絲絲女聲,悠揚的花兒,尾聲如波浪,緩緩地流淌。歌手已經被凄迷的愛情故事陶醉,節拍緊湊,音調婉轉。被沉寂淹沒了太久的深山里,竟然有這樣優美的歌謠藏在草海和荒涼深處。

我沒有露面,躺在山頂上靜聽。直到他不唱了,似乎還意猶未盡地嘆息了幾聲,我才背起柴火,踏著黃昏現身了。

怎么也無法把那高亢、悠揚、婉轉、顫抖的歌聲和身邊這個和藹嚴謹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和他一起睡在露天的羊場上,我正癡迷于收音機里每天晚上定時播放的單田芳的評書《百年風云》。他總是一聲不響,悄沒生息的,似乎感覺不到身邊睡著一個人。只是他讓我安全,方圓幾十公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因為有他,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夜晚的孤獨。

他總是在深夜里悄悄爬起來,去羊群邊轉一圈,輕輕轉回來繼續安靜地睡覺。我跟著羊群跑了一整天,躺下來就不想翻身了。聽說附近有狼,只是伊斯瑪哥從來也沒讓我陪他巡過夜。

夏夜涼爽而苦短,睡意沉沉中,我聽到伊斯瑪哥在動,他輕輕地念著經文走遠了,一會兒又走回來了,就聽到他開始高聲誦經了。他不是那種標準的抑揚頓挫的誦讀,而是自我陶醉的腔調。我閉著眼睛聽,伴著誦讀,他似乎去了遙遠的地方,聲若游絲,似乎又慢慢地走回了現實。

我知道天已經亮了,就懶懶地起來,伊斯瑪哥已經去窯洞做飯了。我依次催起兩群羊,讓它們先去山里。我倆吃過飯再去追羊群,開始一天的奔波。

我坐在溝坎邊,伸長脖子遠望,伊斯瑪哥的羊群如一條白色的波浪,慢慢地漫著。他站在白線的另一頭,青衣白帽被宏大的視野壓縮成一個點在輕輕地蠕動。

看來一時半會兒還和他走不到一起。

我突發奇想,我藏在這里,也許他陪羊群久了,寂寞了,會再唱一段《馬五哥》呢。我是太想聽了,只是不敢向遵守教門的他開口啊。

躲在草堆深處,打開收音機,單田芳蒼老的聲音正在講《白眉大俠》。湛藍的天空,寧靜的下午,淡淡的花草香和俠義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去了夢鄉。

如馬群奔騰般的氣浪把我從睡眠中催醒。我爬上溝坎,伊斯瑪哥的羊群什么時候已經到了我的前方,此時擠作一團,轉著圈子驚恐地齊望著溝邊,鼻息聲響亮,小羊嘶鳴著,頭羊圍著羊群在跑圈子,五百多只羊如同河水里的旋渦,沸騰著,空氣緊張得快要凝固了。

我趕緊抓起包袱追了上去,奇怪,伊斯瑪哥竟然背對著羊群坐在溝邊,對羊群的翻滾不看一眼,只是如山岳般定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盯著溝底。他一動不動,似乎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我一口氣跑向羊群,放開嗓子喊了幾聲,羊群聽到喊聲開始慢慢向我靠攏,我慢下奔跑的腳步,慢慢地靠近羊群。等我走近羊群,頭羊終于安靜下來之后,突然就傳來了伊斯瑪哥焦急的呼喊,尤蘇福,快把羊群催到山洼那邊的平塘,也別讓你的羊群接近溝岔。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我本能地按他的要求把羊群催過山口,遠處,我的羊群正在一片山坡上散開。把伊斯瑪哥的羊群遞順,我快速返回,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已經一個多小時了,他依然坐在溝沿邊,基本沒有動過,好像是無限深情地望著溝底。我站在高處,順著陽光看他,他的背影矮小得沒有風度,廣闊的大地上,如一個暗影,靜靜地定在那里。

我一口氣跑向他身邊。

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異常的舉動。

等跑到近處,我突然發現他的白帽子已經因為頻繁的清洗而破舊如一片抹布。他肩膀抖動著,很明顯疲憊至極,雙手拄著鞭桿,整個身體佝僂著,依靠在上面。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溝底,都沒有分神。

我慌忙地跨到他身后,看到的一幕,使我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伊斯瑪哥的正前方,也就二十幾米遠處,溝下的土堆上,蹲著一匹灰色的狼!

這是我有限的經歷中第一次看到狼。我絕不會認錯它,它蹲在前方。很明顯,狼的前身比狗僵硬,它昂著頭,一臉狡黠,眼睛里射出幽幽的光,耳朵耷拉著,能感覺得到它在神聚和形散之間徘徊著。初秋的狼,皮毛并不如傳說中豐厚,周身如一條灰色的錦緞,在午后的太陽下泛著逼人的光。它不像狗那樣吐舌頭,一動不動地和伊斯瑪哥對峙著。

我的突然現身,打破了對視的平衡。

伊斯瑪哥一下子把身體靠在了我的雙腿上,依靠的感覺隱秘地傳了過來。我看到灰狼的眼睛在發現我的一瞬,閃過了一星難以捉摸的光,忽然就熄滅了。它眼神復雜地看了我兩秒,慢慢地站起身,邁著優雅的步子,順著溝底,朝相反的方向遠去了。走出百米左右的時候,它回過頭,看了我倆一眼,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呼嘯,放開步伐跑遠了,消失在視線里。

我久久無法收回目光,它離去時的復雜眼神令我心悸。動物竟然也有這樣的眼神。

伊斯瑪哥疲乏地站起身,把我擁抱。他開心地告訴我,從此再也不用擔心狼了,這是這片草地上最后一匹狼了。狼只有在最無奈的時候才會獨自現身,可是今天,它失敗了。它將遷徙,再也不會在這片土地上現身了。

終于平靜下來了,黃昏要來了,太陽用最后的光束把大地洗成鋪金箔般的秘境。扶著伊斯瑪哥往回走,不知道為什么,宏大的視野里,寂寞如潮水般在心底泛濫。

2016年初在馬來西亞,因為新月文學獎和臺灣的宋玉澄老先生夫婦相識。一次在大巴車上,導游邀請自我介紹,我講了自己的牧羊人生,同游的人們驚奇不已。

下午在馬六甲海邊酒店準備住宿的時候,宋伯母要求給我看手相。這對善良的長輩我是很尊重他們謙虛的態度的。驚奇不已的是,伯母竟然從我的掌紋里讀出了我所有的秘密,包括兒女、性格、困境和喜好。

宋老師夫婦的忠告是終生難忘的。

有一次準備登船的間隙,伯母問我,從小在草原長大見過狼嗎?我就把和伊斯瑪哥遇到狼的故事講給她聽,她耐心地聽著,聽后告訴我那匹狼是我的前世情人,將在今世和我糾結一生。

從那以后,兩段經歷重疊在了我的記憶里,不時地想起,可能永遠也無法忘懷了吧。

王學軍,寧夏吳忠市紅寺堡區(原屬同心縣韋州)人,牧羊十五年,農民工十年,自學成才。2013年秋開始嘗試寫作,詩歌已發《回族文學》《松花湖》等刊物。2015年獲新月文學獎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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