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鈕家巷的王遵五

2017-04-06 08:56石彥偉
回族文學 2017年2期
關鍵詞:王老蘇州

石彥偉

鈕家巷,在蘇州城實在是一條小街。巷子兩端的臨頓路和平江路,都有滿目的燈火人流,偏偏夾在中間這小巷,儼然安寂許多。稍稍深入姑蘇城的人文地理,才知道了鈕家巷是不大平凡的。這條舊稱鑾駕巷的巷陌,曾住過擔任《四庫全書》總裁的狀元宰相、大學士潘世恩,也藏有鳳池園遺址、董氏義莊、真覺庵、文育山房舊書店等諸多古跡,當是一處有文氣的所在了。

暮色初降之時,我潛入鈕家巷。不是為著尋幽訪古,而是為了看望住在這里的一位老人。

時候不算久遠。2015年國慶長假,我在運河線上尋蹤,到了蘇州,滿心想著找本地回族老人聊聊蘇州的老事兒。在上海工作的回達強兄長微信里指點說,蘇州有一位王遵五老先生,參與過《漢語大詞典》的編纂,可去拜望;并轉來二百元乜帖,說倘能去成,就代他買些水果送去。

天色漸暗下去,滿心焦灼,怕老人在家等急了。等我拎好了水果往小巷深處踱去,尋看門牌之際,昏暗的老墻一角,一抹影影綽綽的潔白吸引了我的眼睛。那戴了白帽的老人矮小而瘦弱,一動不動地依墻守候著,像是遵著一個堅如磐石的千年契約。

老人的脊背已嚴重側彎,一副駝峰般的后背高高隆起,像倒扣著一口大鍋,頸脖和頭部呈九十度角向前探著,下頜幾乎已經抵到了胸口。走近些,風箱般呼呼的哮喘聲已經刮了過來,蒼白的胡須在晚風中隱忍地抖著。

忙沖上前去問了安,攥住一雙冰手。直到這時才知道我要訪的這位王遵五老人已是九十四歲耄齡!早知如此,我是決不會約在六點半這樣一個不夠禮貌的鐘點登門的。

推開西大園一號一扇斑駁木門,是幾家鄰居合住的一方小院。王老住在最深處一個偏西的青磚閣樓里,清末民初的磚木結構,外墻黑白的紋理間,顯得有些破敗。閣樓底下幽暗的門洞里,橫亙著一架長長的木樓梯,數了數,足有十八個高臺階,踩一腳,晃晃悠悠的。難道蹣跚走在前面的王遵五老人要爬上這樣的樓梯才能回家?他就是爬得上去,方才又是如何爬下來的?想想這,我緊張得不敢呼吸。

然而王遵五老人,他淡定自若地邁開了第一步!他登上一階就要站定,緩上幾口氣,胡須猛烈抖著,胸口拉風箱的聲音愈發響亮起來。就這么爬到了一半,一多半,步子越來越沉,喘息聲越來越高,可那個弓形的背影卻越來越堅定了。終于知道是因為有客盈門,時候晚了,老人不想麻煩鄰居去開院門,便自己爬下樓,早早在門口守著。

塞北的風雪

閣樓上的小家太小了,王老和同樣年屆九旬的老伴在臨窗的竹椅上坐下,我也面對面地坐好,好像這小屋子就已經占滿了。因為沒有來得及作些稱職的準備,只好請老先生隨性地講一講。

老人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哈爾濱的。他哎喲了一聲,細小的眼睛放出光彩,說:“我就在哈爾濱鐵路局工作啊?!庇謫栁以谀膫€學校讀的書,我說在東北師大。他又哎喲了一聲:“我也在東北師大讀過書啊?!?/p>

孰能料想,溫言軟語的蘇州舊城里,居然尋訪到了半個老鄉,甚至又是校友,這讓一老一少都倍覺興奮,頃刻間已無生疏可言。一段風雪人生路向我信任地打開了。

王遵五,本名王社省,1921年出生于蘇州,青少年時代曾求學上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后,受姨夫引薦,年近而立的他在繁華的香港四海五金行擔任財務會計。身受回族家庭傳統教育的王遵五目睹國際都會燈紅酒綠的煙火毫無享受之感,而是坐臥不安。盡管在港繼續任職下去,意味著收入豐厚,甚至可能繼承家族產業,可是王遵五還是日夜牽念故土,歸鄉之心日切。

適值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亟待海外僑胞、才人志士回到祖國懷抱參加建設。特別是,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一再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贏得了工商界的信任和擁護。很多跑到香港的民族資本家紛紛回到上海,一時成為潮流。三十一歲的王遵五只是一介職員,但祖國的召喚他聽得真切,終于在1952年3月的一天回到上海,以盡報國之志。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呼聲。那時最大的愛國,就是“到邊疆去,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厣虾2虐肽?,恰逢東北人民政府來滬招聘知識分子到邊疆參加建設,王遵五以同等學歷考取了中等教師訓練班,便在鑼鼓聲中披紅戴花,淚別父母妻兒,開赴東北。由此,他先后在東北師范大學和東北教育學院進修學習,因結業成績優良而被分配到哈爾濱鐵路局教育處。當時有兩種分配方案可以選擇,一是留在省會哈爾濱任教,二是去往該局所轄的內蒙古草原城市海拉爾任教。王遵五選擇了后者。

1953年8月始,在海拉爾鐵路中學,王遵五教起了摯愛的語文。任教不足一月,這個斯斯文文的江南小個子竟做出一個讓全校上下瞪大眼睛的舉動:把妻室和子女的戶口全從上海遷到了海拉爾,如此便可孤注一擲了。四年后,中蘇邊境的滿洲里創辦了第一座鐵中,問誰愿去支援拓荒,王遵五第一個報了名。

就是這樣一個決意把生命獻給邊疆教育的理想主義者,卻在那特殊年代遭遇了接踵而來的磨難。1958年,苦于挖不出右派的單位,為了完成“指標”,把目光對準了善良老實的王遵五,質問他香港也不待,上海也不待,跑到邊疆來干什么,肯定是“負有特殊任務”,就這么戴上了“右派”帽子。從此王遵五給全校燒起了鍋爐,塞北隆冬,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中,每天都要挑煤上到三樓,別人休假時他不能休假,別人入睡時他仍要勞作。由于降職降薪,無力養活家室,妻兒不得已返回蘇州。

聽到這些,我終于知道老人家那高高隆起的后背和拉風箱般的喘氣聲,是從何而來了。

1961年,燒了三年鍋爐的王遵五“摘帽”了,教師資格恢復了,但被調往更為遠僻的伊圖里河鐵中。

伊圖里河,隸屬呼倫貝爾的牙克石市,位于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腹地。這個地名在蒙古語中意為“河水清明如鏡”,可現實中的伊圖里河沒有這般詩意,高寒凍土地帶,最低氣溫竟達零下五十三攝氏度,位列全國最冷地區之首。鐵道鋼軌都會被凍裂,一年有九個月要穿棉衣,常有人手凍腳僵,成病致殘。

王遵五要去報到的鐵中坐落在山頭上,需要橫跨十幾股軌道,沿著坑洼不平的沙石路走到山腳,再沿著羊腸小道攀爬上山。一座孤零零的二層小紅樓既是教室、辦公室,也是師生宿舍。學校周圍則是長滿了松樹、白樺的森林。當時全地區沒有街道,只有低矮的板夾泥小房。唯一一家小綜合商店,就是人們的購物中心了。

景況如斯,只要能重登講臺,王遵五便了無幽怨,把語文教研組長和試點班主任做得嘉獎連連,也兼任其他科目。事后我查找資料,發現當年一個叫李淑琴的學生回憶說,她剛入學時,王老師就教過她地理課。她至今記得,講到臺灣省時,王老師一遍遍地反復講解,并讓學生仔細畫出地圖形狀,還選出畫得好的,貼在走廊里。也有當年的學生在網上發帖,打聽王老師的住址,說王老師是他的恩師,只想給他道一聲遲到的感謝。還有一位當年同在鐵中支教的南方教師,撰文追憶初到學校報到之情況,講到接站者中,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王老師,“因為他特別熱情,跟我講這講那的”,“他是那么關心年輕教師,又那么認真教學……”

王遵五在課堂上對學生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想這句話卻招來又一劫難。文革剛一開始,他就成為全校第一個被揪出的“牛鬼蛇神”。他被自己的學生綁著押著,戴著紙糊的高帽,穿著整齊的黑制服,在街上游行,有的學生向他身上扔起了土塊。

“我幾次想過自殺?!蓖趵险f著,面龐一派溫潤平靜。

千里之外的妻子王麗君丟下白發蒼蒼的老娘、嗷嗷待哺的子女,三天四夜饑寒惶恐,多次昏厥,終于在冰封雪飄中見到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丈夫,淚水沖決而出。她跑到北京,在上訪處門口守了兩天兩夜。一名軍人實在于心不忍,接待了她,真給這家可憐人開出了證明。于是王遵五得以在放牛掃地中喘一口氣,否則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了。

眼前的王麗君奶奶一頭鶴發,眉眼慈祥,不住地勸我喝水。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當年一個江南弱女子是怎樣發下一樁狠愿,闖到京城去告狀救夫的!細一問,原來奶奶還家出名門,她的外婆是清代回族探花伍長華的女兒,父親則是一位畫家。王麗君自幼隨父學藝,后在吳門畫院作畫。她畫的牡丹,很多人都有收藏。如今奶奶雖拿不動畫筆了,卻把一身的優雅與美麗留下了。

1976年秋,一切好了起來。為給知青兒子讓路,王遵五只好提前退休。臨別時,校長、師生莫不揮淚送站,依戀不舍。一個本可在上海大有造就的知識人,把生命中最寶貴的二十余年留在了風雪寒霜中,卻帶著滿身病痛離開??墒峭趵现v起這一切,始終談笑如初,好像那三起三落的苦難只是電影中一些虛構的片段,從沒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隱修的貴族

我有些壓抑,想顧自走一走。站起身,地板就嘎嘎唱起歌來,巴掌大的小客廳只有一只小方桌,四條靠椅,兩只老沙發,五斗櫥上坐著一只幾十歲的老臺鐘,到了整點便當當響起來。唯一的現代化家電,就是一部老電話。雨濕季節,墻壁陰濕得仿佛要生出蘑菇,漏風不擋雨,滿屋有一股沉沉的濕氣。但墻上掛的幾幅“安家之寶”卻穿越昏暗的燈光,尤其醒目。一幅是長方形彩色“克爾白”壁毯,一幅是豎體阿文絹裱立軸,語出圣訓,意為“沒有比知識更裨益的財富,沒有比堅忍更高尚的美德”;還有幾塊泛著金光的掛匾,其中一塊是2005年老先生朝覲歸來有人贈賀的,那落款看得真切,是“青海來蘇州拉面館全體穆斯林”。

一位普通的回族老人,緣何會贏得這么多外地拉面人的尊敬,這里一定又有故事。當晚我在朋友圈貼出拜訪圖文,幾位朋友很快留言,說他們都認出這位老人,長年捐資助學,很是了不起。有的說:“明天還去嗎?請給老人帶一個賽倆目?!?/p>

回到北京,我才真正查考出王遵五老人的公益壯舉。原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王老就利用鐵路系統免費乘車的便利,壯游于天南海北。不過,他的行走可不是觀光旅游,而是專挑貧困的地方去,所到之處,細考當地教育情況,從學校、幼兒園、托兒所到清真寺,凡遇貧困戶、貧困生,必隨手捐出,或是回家后寄錢過去,并且也向社會各界勸募。至二十世紀末,十幾年堅持下來,他走遍了全國二十九個省區,行程十萬公里,先后捐募十余萬元,幫助貧困地區學校近百所!

1999年,年近八旬的王遵五仍壯心不已。他不顧親友勸阻,竟歷時一個半月,踽踽一人穿越蘇、皖、豫,過陜西,涉甘肅,途經十二個城市,最后抵達臨夏。此時鐵路免票政策已取消,為節約開支,老人不坐特快,不坐空調,也不坐臥鋪。途中餓了吃方便面、啃干饅頭,渴了飲白開水、自來水。有些地方沒有公路,不通汽車,他就徒步翻過一座座山,蹚過一條條河。

王遵五給自己定下了兩個信條。一是“四出”,即“有錢出點錢,有力出份力,有嘴出張嘴,有腿出條腿”;二是“四必”,即“有找必到,有事必辦,有義必張,有困必上”。在王老家中,光是匯款單存根就是厚厚的一疊,那是老人心中的至寶。一年元旦,從寧夏西吉縣馬蓮鄉某小學和甘肅隴南禮縣某女校寄來信件,老人開心地說:“這是最好的新年禮物!”

其實,王遵五的退休工資起初僅有三百多元,后來也不過七百多元。他所能捐出的所有錢,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王奶奶悄悄告訴我,老頭子水舍不得多用,電燈也舍不得開,半個饅頭一頓飯,恨不得不吃不喝才好;家里十四英寸的電視除了新聞報道和重要節目外,基本處于“休眠”狀態,后來壞得不能看了,兒子給錢買新的他卻不讓買。倘若出門,乘公交舍不得,更不必說坐出租車了。老人最出名的一句話就是:“打車是犯罪!”后來我去尋訪其他蘇州回民,他們記得一個畫面,就是王遵五老人騎著一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買的金獅牌自行車,叮叮咣咣穿行在大街小巷,去義務分發《穆斯林通訊》《上海穆斯林》等民間報刊。見到的路人都為這老爺子捏把汗。

奇怪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守財奴”,卻心甘情愿替樓下兩位上歲數的鄰居交電費、買煤球。汶川地震之際,社區動員捐款,老人眼睛都沒眨,直接掏出了一千元。他曾被三輪摩托撞成骨折,人家賠了他三百元醫藥費,他隨手就給捐了。他過八十大壽時,兒女們拿出一千多元錢表示慶祝,可他只在家里吃了一頓面,又把這些錢全都捐了出去……王遵五的錢,好像永遠不應該屬于他自己,只屬于那些遙遠之地與己無干的窮人。

有這樣的故事:前些年,有位老人病故了,家屬對于回民喪俗不懂,輾轉打聽到了王遵五,希望他來幫喪。正是嚴冬,其時八十歲的王遵五真的在又冷又滑的路面上騎了一小時的自行車,顫顫抖抖地趕到喪家安排指點。家屬拿出二百元答謝,他不收;家屬硬要給,他便將這錢轉捐給了貧困地區,并告訴喪家,這是對亡人最好的回賜。后來收據寄回,他又專程送給喪家,以示透明。從此喪家懂得了回民慣于施舍的主張,出散已為常態。

還有一年,王遵五得知甘肅某地的窮苦人家寒冬沒有棉衣,就坐臥不安了,把自己的絨衣棉服翻出來,洗刷干凈后,讓外孫幫他包好,用自行車推到郵局去投寄。外孫說郵費要好幾十元,不寄算了,他說再貴也要寄,人家等著穿呢。為了長遠打算,他同上海滬西清真寺取得聯系,把捐助的衣物集中于此,交給從西北運貨來滬的卡車,返程時捎回去。漸漸地,不僅是蘇州,就連鎮江、丹陽、常州、無錫的親友都知道王遵五在收衣服,紛紛送來衣物。王遵五坐火車,擠電車,一包包地往上海背,幾年之間累計背去了一二十包。什么高血壓、頸椎病、白內障,通身疾患早就忘個精光。

依照回民傳統,最好的施舍是“左手不知道右手的施舍”,王老所有的匯款單上,從來沒有使用過身份證上那個王社省的名字,填的都是“王遵五”,以至接受恩惠的人們只知道蘇州有個愛匯款的老回民,真人卻經常對不上號。不過,王老幫教扶困的曠世善舉還是被社區知道了?!短K州日報》等媒體都進行了報道,蘇州有關部門還給王老授予了“道德形象大使”、“老年道德建設明星”等榮譽稱號。

只是令我驚訝的是,我在寫作此文時,重新回放了一遍當時采錄下的影像。整整一個半小時的口述中,以上所寫的在我看來屬于王老最有光芒的事跡,王老竟未提及半字!

生命的長河靜靜流過,一個人,一顆心,如何面對他的流年?曾經吞咽的那么多苦難,又要經歷怎樣的消化,可以全部吐成了愛?

精神的密碼

王遵五墨守困境依然畢生濟貧的情懷,固然使人覺得敬佩,但如若追溯一個人的文化道統和家學淵源,又似乎顯得順理成章。

王遵五的家族是一個著名的經學世家。高祖父王云章于清同治初年由南京遷來蘇州,曾創辦鐵局弄清真寺并為首任教長,而曾祖父、祖父,直到父親一代,均任過該寺阿訇。王遵五的父親王長厚,曾投學于上海伊斯蘭師范學校,由于人品忠厚、勤學上進,尤以阿語功底扎實,深得校長達浦生、教務長哈德成、庶務主任宗棣棠等諸師賞識,達浦生阿訇就曾讓他在上海福佑路禮拜寺代為領拜、講臥爾茲,陪同外賓并作翻譯。值得稱道的是,達浦生曾給他最喜愛的四位弟子贈字明志:金志晏為子常,劉兆才為子英,馬堅為子實,而王長厚則為子敦,意贊其乃是一個敦厚君子。從此,“王子敦”的名號流傳開來。

求學期間,王子敦的熱心便頗著名。有一次同窗馬堅生病,王子敦端湯送水,照顧得無微不至,令馬堅很感動,親熱地呼之為“王大哥”。后任阿訇期間,王子敦更多克己助人、賑濟災民之事跡,深得擁戴。晚年病重,一日來醫院看望者竟達百余人次,使醫護人員深感驚異。出殯之日,許多群眾不顧嚴寒,自發地在通往回民公墓的路上設置了好幾處香案,沿途送祭。

最令我為之動容的一個細節是,王子敦阿訇彌留之際的1963年,長子王遵五正在伊圖里河教書。老父親留下口喚,讓家人不要叫愛子回蘇奔喪,理由竟是:若他回來,學生們的課業就要耽誤了……

去年的一個春日,我找到了齊門外回民公墓,站在了王子敦阿訇的墓碑前,渴望接近一個家族的精神密碼。碑文業已斑駁,然而滿園的春草正在蓬勃生長。思子敦阿訇,念遵五老人,姑蘇王氏一門,可敬可嘆!

意外得知,就在同一座墓園里,還安睡著許多蘇州城的回族名流:著名電影演員張平、蘇繡大師金靜芬等人的墓冢,我都一一駐足看望。還有一座,若不是當地人指點,我是不會知道哈德成阿訇的夫人蘇彤儀老人,也安葬于此。都知道哈德成先生歸真于云南沙甸,哈夫人歸真于上海,為何留墓于蘇州?原來,由于哈夫人歸真時,上海尚未落實民族政策,無處土葬。老人病篤之際,王遵五曾去滬看望,哈夫人希望能入土于蘇州回民公墓。知情重義的王遵五盡管人微言輕,仍排除萬難,幫哈夫人圓了這個口喚,使一代大阿訇的遺孀得以有尊嚴地離去。

論輩分,哈德成阿訇是王子敦的老師,也就是王遵五的師爺輩,但由于王子敦入學上海伊師時年齡最長,與哈德成先生其實僅差六歲,故而青少年時代的王遵五也有機緣,得到哈德成先生的言傳身教,并視其為啟蒙恩師。每當休息日或空閑時,王遵五都盡可能地去上海浙江路清真寺,向時任該寺教長的哈老求學問道。當時該寺正在不定期地編印《回教初步淺說》一書,其內容都是由哈老講解、闡述的伊斯蘭教理常識,因適于群眾啟蒙閱讀,廣為流傳。哈德成先生對二十多歲善文能寫的王遵五頗為喜歡和信賴,讓其擔任了此書的校對任務。哈先生的學問與人品由此滋育了王遵五的一生。

王遵五還記得,哈德成阿訇曾把伊斯蘭精神概括為八個字:敬主、愛人、化己、達真。愛人,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看成兄弟姐妹,愛他人如愛家人;化己,就是把小我化為大我,以天下為公,不存利己之念。倘能做到如此,才可通達真境,成為一個清廉、高尚的人。

人生的詞典

王遵五或許不會想到,青年時代曾為哈德成阿訇校對著述所打下的文字基礎,會在數十年后得以用武。1976年伊鐵中退休后,王遵五回到蘇州,一個光榮的使命正在等待著他——參編《漢語大詞典》!

問及這一經歷,老人家再不像談公益時那般遮掩,而是弓著腰背翻箱倒柜,把那本珍藏多年的大詞典搬了出來。他在幽暗的燈光下輕輕拂去封面的灰塵,慎重地打開,找到了工作人員中王社省的名字,又翻出一張國家新聞出版總署頒發的榮譽證書。那種興奮與驕傲的表情,像是一個孩子展覽著他的滿分試卷。

關于《漢語大詞典》,讀書人或許都不陌生。其地位與英國的《牛津英語大詞典》、日本的《大漢和詞典》可有一比。1971年,周恩來總理在聯合國的圖書館里看到了各種語言的大詞典,而書架上唯一的漢語詞典,是臺灣地區編寫的《中文大詞典》。周總理由此許愿。粉碎“四人幫”后,《漢語大詞典》的編纂工作正式開展。由于當時語言學家甚少,編寫人員緊缺,除高校之外,便招考了許多中學語文教師和報刊編輯,累計千余位。文字功底深厚的王遵五有幸加入這一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成為蘇州六十位編者隊伍中的一員。

全書從萬余部漢語典籍中廣泛收詞,積累資料卡片近一千萬張,依二百個部首編排。王遵五自1977年至1984年,用盡七年之精力參與了七個部首的編寫工作。他和同人一道,一進圖書館,少則十天半月,多則連續數月,研讀大量古今書籍,先劃詞,后抄錄,制成新卡,還要在每張卡片上標明作者、版本、頁碼、詞目及部首等,容不得毫厘之差。1994年,一部“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漢語大詞典》終告付梓。全書十三卷,共計五千萬字,收錄詞目三十七點五萬條,為漢語辭書之冠。楊振寧評價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的一件大事。

因為一朵浪花的加入,歷史的滔滔巨流中也有了來自回族人的波光。而王遵五先生也在烈士暮年,用一根根飄落的白發編出了屬于自己的人生大詞典。

王遵五的求知路,在兩次退休(他視1984年編罷《漢語大詞典》為第二次退休)后,伸向了更廣闊的天地。耄耋老翁熬更守夜地執筆撰文,通信勸善,幫助馬恩信、蔣敬等學者校閱了二百多萬字的譯著。我隨王老到里屋一看,一張老式木床正是云南學者馬恩信先生來蘇州時曾經借宿過的。當時王奶奶恰不在蘇州,兩位老先生秉燭夜談,曾不知東方既白。

在我的央求下,王老終于攤開了一張張泛黃的手稿。打開相機,一張張地拍下去,每拍一張都好像有一種負重的情感壓在心頭。我注意到,其中有幾篇是關乎蘇州回族歷史,以及王氏阿訇家族史的論文。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活化石”般的寫作。

我急切地說:“如果能結個集子就好了?!?/p>

“蘇州伊協在幫著編呢?!蓖趵蠈捨康卣f,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的一個念想。

盡管滿含不舍,也只好在暮靄沉沉中退下那陡斜的樓梯,與老兩口揮手告別。王老心疼我背著大包到處跑太辛苦,不住地叮囑:“到了北京,來個電話啊?!蔽尹c頭應著,可是一回北京,鉆進嘈雜的地鐵,就把這茬給忘了。許多時日過去,一個蘇州的座機號打來,正是王遵五老人!那孱弱的聲音竟在心疼地問著:“孩子啊,是不是平安到北京了?!蔽覜]有流淚,但我的骨頭早已經濕潤了。

最后的告別

轉過年來的2016年春天,紀錄片《回望運河》開拍,由我擔任導演和撰稿。我決定把王遵五老人的故事拍出來,讓天下人都記住這個富于回民氣質的名字。

一個好消息傳來,王老的文集業已印成,擬召開一次座談會,說作者也可能去。我敏感地意識到,如果這次不去拍,恐怕日后很難拍到老先生出門的鏡頭,單是爬下那條狹長逼仄的樓梯,就有多少困難??!當機立斷,調整計劃,攝制組驅車直奔蘇州。

又一次登上鈕家巷那座老閣樓,王遵五老人富足地坐在花格漏窗下,衣裝整潔,滿目清澈。除去兒子陪同他去看病,老先生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門,也很久很久沒有去過清真寺了。這一天像是他的一個最為盛大的節日,又像是一場莊嚴無比的考試。他能否順利地抵達會場,全美地參加完那次專門為他而設的座談,又能否體面地做好一次面向公眾的講話?他無法確定,但他虔誠地準備好了一切!

攝像師跟拍著王老和他的兒子上了出租車??磥磉@一天,不得不“犯罪”一次了。在車上,王老一直繃著臉兒,悶悶不樂的,間或用蘇州話跟兒子吼幾聲。我們都很不安,不是應該開心才對嗎?問了兒子才知道,居然是因為我們登門時買了些水果,他不要,說上一次就買了那么多;背后硬塞給兒子,算是收下了。老人見到,就生起兒子的氣來了。

太平坊清真寺,來了許多白發蒼蒼的老人。后來詢問,都是蘇州本地的回民,多為七八十歲,最長者也沒有過九十的。與王老同時代的老人,早已經走凈了。才知道王老起初并不同意舉辦這個會,書出來就行了,沒必要再說道;但轉念一想,很多老友久已未見,依目前的身體狀況也不可能一一去找,借一次會正好見全了,這倒是老先生更在意的一個舉念。伊協的朋友靠在耳邊告訴我,王遵五老人說了,他就算把這當成和老伙伴們的最后一次告別了。

會時已近,王遵五老人克制著哮喘,蹣跚著入場了!

他謙和地與每一位朋友拿手問安,陽光優雅地照在蒼老的面龐上,皺紋里盛開著春天的氣息。終于輪到他講話,他費力地站起身,用了一分鐘的時間整理衣裝,使勁地挺了挺塌陷下去的胸膛,清了清喉嚨,然后才鄭重地吐出第一個字。他是那么地用力,那么地聲高氣足,像是站在廣場上、大殿上當眾演講。我們都熟悉了他在老宅里溫軟低微的細語,這一刻都有些驚訝于他的異常,都在懷疑那么嘹亮的聲音是怎樣從那顆衰老的喉結中沖出來的!那種大氣磅礴的語態、端莊神圣的舉止,讓人聯想起一位老教師的最后一節公開課。

我的搭檔拜勇說,蘇州這一集,我們快些做吧,讓老人能看一看,高興高興啊。我應承著,可是心里卻深知那后期制作的曲折與漫長,隱隱有著不祥的預感。

2017年2月10日,春節剛過,片子尚在趕制。微信中傳來消息:王遵五老人在蘇州復命歸真,享年九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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