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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山湖上的槍聲

2017-04-07 08:35魏留勤
前衛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石川鬼子日本

魏留勤

臺兒莊一役,國軍奏捷,斃傷日軍萬余。國軍也傷亡慘重。孫連仲的第二集團軍幾乎拼光……

這是一個硝煙、烏云連成一色的早晨。雖時令三月,但料峭的春風依然冷酷地掃蕩著殘垣斷壁。孫連仲來到自己軍團傷亡最重的一。六團殘部。瞧著破衣爛衫、裹頭拄杖、滿臉硝煙的士兵,孫連仲一臉凝重。孫連仲走到一個用紗布吊著一只胳膊的上尉面前問:“叫什么?”軍人抬起那只沒受傷的胳膊給司令官行了個軍禮,大聲道:“第四十二軍一。六團五連連長朱士貴?!睂O連仲問:“哪里人?”朱士貴答道:“蒼山人?!睂O連仲點了點頭道:“臺兒莊這一仗,日軍受挫遭損,傷亡甚重。據情報,日軍已調集十三個精銳師團,分六路圍逼過來,企圖將我軍圍殲。為避敵鋒芒、保全國軍實力,蔣委員長已令我軍作戰略撤退。為了部隊快捷、安全地撤退,軍部研究決定,我們傷殘官兵分散地方,一為養傷,二為開展敵后游擊戰?!睂O連仲頓了下,瞧著朱士貴道:“西邊是微山湖,進可襲敵,退可隱身,是打游擊的好地方。讓你帶一部分傷員去湖西養傷打游擊,你覺怎樣?”朱士貴大聲道:“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睂O連仲拍了下朱士貴肩膀道:“我現在授你上校軍銜。如果一零六團這點火種在你手上不滅的話,等抗戰勝利,再給你加官晉級?!被仡^又對一隨從吩咐道:“撥給他們一些槍支彈藥?!毖粤T,轉身匆匆離去。

瞧著擠作一團撤退的人馬輜重,又看了看自己一百多人的傷兵殘將,朱士貴一聲喊:“走,咱們打游擊去!”

這是一個陰冷的上午。微山湖的上空,蒙蒙灰云似塊巨大無比的布幛,太陽貼在上面,懶慵慵地發出澀澀的光。一望無際的微山湖里,大片大片的葦蕩,在陣陣湖風吹拂下,晃動著經歷一冬尚未散盡的蘆花。曠闊的湖面,沒有帆點和漁歌,蘆葦蕩里也不聞禽叫和鳥鳴。如此靜謐安詳的微山湖在這戰亂時節的午前時刻,透出一種莫測和詭異。

此時,兩艘插著膏藥旗的汽艇“噗噗……噗噗……”叫著,在湖里葦蕩間游弋。前邊汽艇船艏上,駐扎沛城的日軍大隊長野島,不時舉起望遠鏡觀察著……當汽船行駛到一片葦蕩時,突然,“轟”一聲響,從葦蕩中冒出一團火光。隨著火光的倏忽消失,野島前腹中彈,仰面倒去,手中的望遠鏡被拋得老遠。艇上日軍忙臥在船上,朝蘆蕩中開槍。霎時間,槍聲大作,葦蕩中傳來子彈“嗖嗖”的入水聲和“噼噼啪啪”蘆葦的斷裂聲。一陣射擊后,葦蕩寂然無聲,四周死一般沉寂。日軍面對這詭秘莫測的大湖,心驚膽戰。聽到野島兩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心存驚恐的日軍便掉轉船頭疾速駛去。

縣城日軍駐地。軍醫剪開野島身上的軍裝,用藥水洗去野島滿腹的血漬時,不禁張大了嘴巴。野島整個腹部創面斑斑點點密如蜂窩。自侵華以來,軍醫歷經戰事無數,見慣了殘傷死亡,但此種槍傷卻是第一次見到。軍醫手執鑷鉗,在野島腹部尋子彈。野島先是嚎叫,后來呻吟,當軍醫艱難地取出第十粒子彈后,野島挺身瞪眼,沒了氣息。幾個日軍問軍醫,野島為何種武器所傷。軍醫端著盛有鐵砂的瓷盤,搖了搖頭。日軍馬上電告日軍駐徐州司令部:野島隊長戰地視察,遭襲,以身殉國;襲擊武器威力巨大,疑是蘇制或美制先進武器。駐徐日軍接報后,馬上調派松山一郎帶上隨軍翻譯石川秀男急赴沛城頂替野島,并命令不惜一切手段盡快肅清境內抗日力量,鞏固占領區。

松山一郎和隨軍翻譯石川秀男抵達沛城日軍駐地。聽罷日軍匯報,二人來到停放野島尸體的房間。松山一郎近前輕輕掀去蓋在野島身上的白布,映入眼簾的是野島由于失血疼痛而泛黃扭曲的臉和近百個凝了血漬創孔的腹胸。松山一郎禁不住倒吸了口涼氣。軍醫端出盛有鐵砂的瓷盤,對松山一郎說:“這是從傷口里取出的子彈?!笔ㄐ隳杏檬帜槠鹨涣hF砂,只瞧了一眼,便“當”的一下把鐵砂扔進瓷盤,笑了笑道:“什么先進武器!土槍?!币娝缮揭焕梢荒樤尞?,石川秀男便道:“這是獵槍打出的子彈。這槍叫鴨槍,是近湖的人用來湖里獵野鴨、野雞的。這種槍長約兩米,填充火藥鐵砂,射程約四十米。鐵砂出膛,密而勁猛。野島君被此槍所傷,實在是太可憐了?!彼缮揭焕梢魂嚿钏嫉溃骸斑@么說,擊殺野島君一定是近湖的人干的?”石川秀男道:“此處微山湖茅草葦蕩茫茫千頃,進可出擊,退可隱身,是游擊作戰的絕佳境地。過去國共紛爭,共黨游擊隊憑借蘆蕩,搞得前來圍剿的國民政府正規軍暈頭轉向,無可奈何。國共兩黨在此爭糾多年,此地民眾有同情共黨的,有擁護國民政府的,也有想乘亂世渾水摸魚的,所以此地民心復雜,各懷其志。我不敢說了解中國人,但此地人的心態我還摸得清的。這里有句古話,‘兄弟院內打破頭,不許外人爬墻頭,意思是說兩兄弟家里打架,容不得外人進入。國共兩黨再怎么打怎么爭,那是家事?,F在帝國皇軍占領這里,他們兩家都會視帝國皇軍為敵人。國民黨軍隊全線西撤,在此不會不留下武裝人員,通過游擊的形式,威脅帝國皇軍的安全,擾亂占領區秩序?!彼缮揭焕蓪χ皪u尸體舉手敬了個軍禮,道:“野島君,我們大日本帝國軍人的槍炮刺刀從來都不是吃素的,我會讓支那人用十倍百倍的血來償還血債,為你報仇?!?/p>

城北趙家莊地主趙萬財,良田千畝,騾馬成群,是城北一帶數得著的富賈大戶。趙萬財年逾六旬,歷經世事變幻。以他的人生經驗,無論何朝何代,何君何主,對順民良民都是善待的。該納稅的納稅,該納糧的納糧,誰還能對自己怎么樣呢?即便土匪尋上門來,無外乎破些大洋。所以,日本人打到了家門口,趙萬財心里也沒感到特別的恐慌。對別人一提日本人就打哆嗦,很不以為然。盡管兵荒馬亂人心惶隍,趙萬財依舊喇叭號天、風風光光地為兒子辦了喜事。

這幾日,兒媳患了傷寒,趙萬財也就不敢怠慢。請郎中,取藥、熬藥。三天過去,仍不見好轉。趙萬財打算請城里有“賽半仙”之稱的李郎中。

天剛蒙蒙亮,長工趙順領了東家的囑咐,套了馬車,鋪了葦席錦被,就出門請郎中。剛出村,就見村南一里外的北河村燃起片片火光。仄耳一聽,隱約有哭喊呼叫聲。踮起腳細看時,就見一隊人馬正朝這邊奔來。待看清有一膏藥樣的旗子在人頭上邊揚著時,趙順叫了聲“娘啊”,丟了馬車,回身便跑。趙順跑回趙家大院,上氣不接下氣喊東家:“老、老爺,日本人來了?!壁w萬財出了上房,見趙順一副張惶模樣,便斥道:“啥大驚小怪的,慌什么?日本人咋了?不招他,不惹他,他還能吃人不成!”不一會兒,村里雞飛狗吠,小兒哭大人叫,亂成一片。趙萬財愣怔間,大門被砰然踹開,跳進三個日本兵。見日本兵端著上了刺刀的長槍向自己走過來,趙萬財忙朝日本兵抱拳作揖。日本兵口里叫著“八嘎”,舉起槍托照二人頭上狠狠砸去。趙萬財來不及哼一下,便昏倒地上。上房內老婦人聽見動靜,踮著小腳剛到門前,便被日本兵一腳踹倒。日本兵進屋亂挑亂翻一通后,出了上房。偏房內,睡夢中的兒子被母親叫聲驚醒,慌忙穿上衣服。剛要開門,門便被踹開,接著一把發著青光的刺刀頂住了胸脯。趙萬財兒子嚇得張嘴瞪眼,兩腿發顫。日本兵一槍托把趙萬財兒子砸倒在地。三個日本兵進到里屋,一下挑開床上的被子,就見一個少婦穿著肚兜短褲縮在那里。日本兵口里叫著“花姑娘”,張牙舞爪往少婦撲去。身患傷寒的秀珍,叫罵著、掙扎著,從頭上拔下一支銀簪,往身上的一個日本兵臉上刺去。日本兵“啊”的一聲停在那里,捂住了眼睛,血立馬從手指間汩汩而出。日本兵痛急而怒,起身舉槍往床上的秀珍狠狠扎去。妻子的慘叫喚醒地上的丈夫。丈夫見日本兵用刺刀扎床上的妻子,便叫罵著抓起桌上的瓷瓶。瓶沒出手,兩把刺刀已捅進他的胸膛……

王旺、王勝是對孿生孤兒,靠給本村財主趙萬財打短工混飯糊口。兄弟倆自己動手做了支鴨槍,閑時,微山湖里打些野物、摸魚充饑。春月里,青黃不接,是窮人最難熬的時月。因日本人打到了家門口,人人心惶,王氏兄弟也縮在家里不敢妄動。已經三天沒開鍋了,王氏兄弟餓得有點撐不住了。這日一大早,便備好火藥、鐵砂,帶上鴨槍準備進湖打些獵物。正要出門,忽然村里叫喊聲響成一片。兄弟倆愣神間,院里就闖進幾個端著刺刀的日本兵。日本兵見王氏兄弟手上有槍,便忽拉圍了上去,大聲叫著,搶下鴨槍。日本兵好奇地傳看著鴨槍。一日本兵轉身跑出院子。不一會兒,那日本兵帶來了隊長松山一郎、翻譯石川秀男。松山一郎拿過鴨槍,仔細地看著,問石川秀男:“石川君,這就是你說的鴨槍?”石川秀男點頭答是。松山一郎又拿過王氏兄弟盛火藥、鐵砂的牛皮袋,伸手掏出幾粒鐵砂,在掌上看了看,問:“真有那么大威力?”石川秀男道:“威力真的很大?!彼缮揭焕汕屏饲茰喩戆l抖的王氏兄弟,對石川秀男道:“讓他們演示一下?!笔ㄐ隳芯陀弥袊拰ν跏闲值艿溃骸疤龑@支鴨槍有興趣,想讓你們演示一下?!彼缮揭焕扇舆^火藥、鐵砂。王氏兄弟就手哆哆嗦嗦往槍管里填火藥、鐵砂。見填充好鴨槍,松山一郎便讓士兵剝光王勝上衣,并在王勝肚子上劃了個大圓圈。石川秀男指著王勝肚子對王旺道:“太君的意思讓你往這里放一槍?!蓖跏闲值苈犃T,撲騰跪在松山一郎腳下,哭著求道:“太君,饒命??!俺是親兄弟呀!”松山一郎一揚手,兩個士兵架起王勝拖到院子中央。松山一郎吼叫著,讓跪在地上的王旺端起鴨槍。見王旺哭著遲延著不肯端平鴨槍,松山一郎抽出戰刀架在王旺脖子上。石川秀男就勸道:“聽太君的話,至少你們倆能活一個?!痹褐醒氲耐鮿倬涂薜溃骸案?,你就打吧,不然咱一個都活不成?!蓖跬鷾I流滿面,慢慢舉起鴨槍。見王旺哆嗦著手,遲遲不扣扳機,松山一郎雙手舉起戰刀,往王旺脖子上揮去。身首分離的一瞬間,王旺手指一緊,鴨槍轟一聲響?;鸸忾W過,院中央的王勝一聲慘叫,身子直往院墻飛去。松山一郎走過去瞧了一眼滿瞠開花的王勝,手起刀落,割下王勝頭顱,吩咐道:“把兩人頭帶回去,野島君靈前做祭品?!?/p>

日本兵一路燒殺到中午,行到東洼村口,松山一郎招手道:“回城?!?/p>

躲在大湖深處的朱士貴一班人,一邊療傷休整,一邊派人到沿湖一帶打探消息。原來這一帶有兩支國民政府的游擊隊,一是城北二郎廟的劉懷仁,二是徐家莊的曹二。朱士貴派了副官聯絡兩股武裝,商議聯合抗敵的事。野島蘆葦蕩遭襲,又讓朱士貴知道在這一方竟然還有一支共產黨的游擊隊,領頭的是一個大戶出身的年輕人,叫夏中全。朱士貴深知,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夏中全是友非敵,但蘆葦蕩里的那聲槍響,總讓自己感覺很不舒服。有機會,真要會會這個姓夏的。眼下最急需要見的人倒是東洼村的陳啟禮。多日以來,雖然傷兵多已康復,但軍餉、錢糧均已告急。東洼村的這位鄉紳大戶可是解急救困的關鍵人物??!

東洼村的陳啟禮,是城北有名的鄉紳。爺爺陳道仁是同治年間舉人。父親陳慶義,滿腹才學,尊承家親教誨,滿懷濟世救民的思想,進取仕途,官至縣衙。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黑暗腐敗,讓尊崇“忠孝、仁愛、和平”的他心灰意冷,毅然辭官,過起“耪禾田垅間,誦讀樹蔭下”的超然生活。陳啟禮從小在父親“仁、義、禮、智、信”的教誨中長大,盡管父親謝世多年,自己也近六旬,可父親的教誨他從不敢忘。他知道自己不光擔負持家的職責,還負有傳承光大陳氏書香門第的重任。讓陳啟禮備感欣慰的是兒子俊豪秉承了先人的靈慧和才氣,不光考進省城學府讀書,幾年前還漂洋過海去了東洋留學。兒子俊豪一旦學成歸來,用其所學報效國家,既造福民眾,又光宗耀祖,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自己也可昂著頭去見先人。

眼下的戰事,讓陳啟禮內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瞑和不安。日本人居然長驅直入,短短幾個月競占了大半個中國??h城也駐了日本兵。前些日子,微山湖里一聲槍響,放倒一個日本大隊長,城里的日本兵一路燒殺,沿湖八個村子除東洼村外,七個村子遭劫,十八人被殺,近百間房屋被燒。姐夫王懷山是小王莊財東大戶,一家人逃得及時,財物卻被掠去不少,房屋也被燒了幾間。東洼村免于一劫,陳啟禮止不住暗暗叫了幾聲“僥幸、僥幸”。

這日晚上,陳啟禮只喝了碗蓮羹湯,便在奉著先人牌位的供桌前燃香跪拜,祈望先人在天之靈庇佑在外的兒子俊豪。陳啟禮五年多沒見兒子俊豪了。日本兵喪失人性的暴行,讓陳啟禮意識到,這幫打進中國的日本兵比他們的先人倭寇還要野蠻和兇殘。兒子在這樣一個喪失人性的國度能學些什么呢?會不會因為戰爭而留難異域、不能還鄉?會不會因為兩國交戰而遭日本人仇視、奴役,或者遭遇到不測?兒子俊豪,可是陳家三代單傳的一棵苗??!

這時,大門傳來“啪啪”響聲,陳啟禮忙起身出了屋門。管家有福已站在院里,見東家出來,便顫著聲說:“老爺,有人敲門?!标悊⒍Y吩咐道:“看看,什么人敲門?!庇懈艘宦?,便扛了木梯,豎在墻上,哆哆嗦嗦爬了上去。雖說黑夜,有福還是影影綽綽瞧見墻外站了一群手拿長物的人。有福忙下了梯子,抖著腿道:“老爺,門外是一群拿著長槍的?!标悊⒍Y一陣沉默,道:“開門?!庇懈>徒辛寺暋袄蠣敗?。陳啟禮道:“他們想進來,是神是鬼咱都擋不住?!庇懈饝鹁ぞら_了大門。

一群拿著長槍的人進了院子。一頭領模樣的人上前問道:“陳啟禮老先生在家嗎?”陳啟禮道:“老夫便是?!蹦侨吮惚┒Y道:“我們是微湖抗日游擊隊。黑天半夜打擾老先生,還望見諒?!标悊⒍Y見這人說話客氣,便道:“原來是抗日壯士,屋里請?!?/p>

一班人上房客廳坐了下來。陳啟禮道:“聽長官口音,是此地人吧?”那人道:“夏橋人。我姓夏,名中全?!标悊⒍Y道:“夏橋夏兆良你可認識?”夏中全笑了笑道:“正是家父?!标悊⒍Y便露出驚訝,道:“夏府在夏橋可謂望族名門,夏公兆良也是一方名士,老夫也是久仰其名。你身出書香名門,理應學文求仕,怎么領兵扛槍起來了?”夏中全面色凝重道:“現在山河破碎、國難當頭,要驅走豺狼一樣的日寇,非槍炮刺刀不可?!标悊⒍Y點了點頭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上Ю戏驅⑿?,不然,我也拎上一桿槍,隨你們一道打鬼子?!毕闹腥溃骸瓣惱舷壬鬟_,我們久仰。不瞞陳老先生,我們在蘆蕩里斷糧已經三天了。前年鬧水災,去年鬧蝗災,我們知道平常家戶人家缺糧斷炊,所以尋到老先生門上?!标悊⒍Y略作思忖,道:“這兩年連連遭災,田地歉收,鄉村父老多有饑荒。家中所存余糧,賑濟鄉民一些后,剩余也不多了。既然壯士尋到老夫門上,老夫當傾力相幫,也算老夫為抗日稍盡綿薄之力?!毖粤T,對管家有福吩咐道:“開糧倉,讓壯士們裝糧?!毕闹腥\懇道:“謝老先生了。等打走日本鬼子,我們會加倍還您的?!辈灰粫?,有人進來報告夏中全,說糧食已裝好。夏中全就起身抱拳,準備辭謝。

就在這時,院里傳來紛紛攘攘的吵鬧聲。夏中全、陳啟禮正要出房看個究竟,就見一個國軍軍官模樣的人被幾個手持短槍的士兵擁著進了屋來。

陳啟禮見那軍官凜凜然透出一股威武霸氣,便問道:“請問長官,從哪里來?”那軍官道:“俺們是國軍,是從臺兒莊下來的?!币皇勘钢擒姽俚溃骸斑@是俺們的團長?!标悊⒍Y聞言,忙抱拳道:“原來是抗日勇士。恕老夫未迎之罪。坐,請坐?!蹦菆F長抱拳還禮道:“在下朱士貴,陳先生不必客氣?!?/p>

朱士貴傲然瞧著穩坐在一旁的夏中全道:“你就是夏中全吧?稱你們匪,你們還不服氣,深更半夜劫到百姓家來了,這樣的事也只有你們共產黨干得出?!毕闹腥勓?,嗤笑道:“信口雌黃的話,也只有你們國民黨能說得出。是搶是劫,你可以問一下陳老先生么?!标悊⒍Y見雙方互不和善,便對那朱團長道:“他們是來借糧?!蹦侵靾F長仍冷眼瞧著夏中全道:“你們手里的家伙不是燒火棍吧。真抗日去找鬼子真刀真槍干去,沒糧食日本鬼子那里奪去。湖里做縮頭烏龜算什么漢子?!毕闹腥怖淠肯嘁?,道:“我們知道國軍將士臺兒莊一役打出了中國軍人的威風。誠如朱團長所說,我們手里的家伙確實不是燒火棍,如果我們是縮頭烏龜的話,鬼子野島大隊長也不會一命嗚呼了?!敝靾F長冷冷一笑道:“你們干得不錯,打死一個鬼子,讓鬼子燒了七個村子、殺死十八個無辜村民。你們是抗日,還是害民?”夏中全道:“請問朱團長,打死鬼子不叫抗日,怎樣做才算抗日?”朱士貴大聲道:“鬼子燒村子、殺村民,你們干什么去了?”夏中全也提高了聲音道:“我們湖里喝湖水、嚼葦根,缺糧少槍,沒有跟鬼子硬拼的本錢。你們不是正牌軍嗎,你不是團長嗎,兵多將廣,鬼子燒村子、殺村民,你們又干什么去了?”朱士貴身后的士兵晃著手中的盒子槍嚷道:“團長,干脆繳了他們的槍算了?!甭劼牬搜?,夏中全后邊的人端起槍“嘩啦”拉開了槍栓。見雙方橫目相向、劍拔弩張,陳啟禮忙道:“國軍、共黨總歸是中國人,是一家人,切莫自相殘殺。凡事和為貴、好商量?!敝焓抠F朝手下擺了下手道:“咱才不要他們的破家伙呢。他們還要靠著那些破家伙趕走日本鬼子呢?!甭爤F長如此奚落共黨游擊隊,朱士貴幾個手下仰著臉哈哈大笑起來。夏中全微微一笑,道:“朱團長,我想作為中國軍人,要打走日本人,不單單靠手中的家伙,還要靠咱中國人的血性和志氣。在這點上,我們共產黨決不比你們差?!毖粤T,夏中全起身對身后幾個人道:“咱們走!”

朱士貴一聲喊:“慢!”夏中全止步道:“何事?”朱士貴道:“這地兒連年遭災,百姓少糧,就是陳老先生家怕也余糧不多。既然抗日,我看就不要擾民了吧?!毕闹腥魂囁剂?,對身后人道:“留下糧食咱們走?!毖粤T,大步走了出去。

見共黨游擊隊已走,朱士貴吩咐手下道:“去,把共匪留下的糧食給陳先生搬回倉房?!比缓筠D臉對陳啟禮道:“陳老先生一方名紳,我們本是來拜訪您的,正巧碰上共黨騷擾先生。要不是老先生好言相勸,我們非收拾這幫共匪不可?!标悊⒍Y道:“恕老夫直言,日本一個彈丸小國,還不是看我們經年內訌、國弱民窮,才敢犯我中華的嗎?依老夫愚見,別管是匪是兵,只要抗日,就聯合一起?!敝焓抠F點了點頭道:“老先生說的不錯,現在最緊要的是搞聯合抗敵。共黨游擊隊屬一幫烏合之眾,只要抗日,暫且由他們去。城北二郎廟的劉懷仁、徐家莊的曹二都是我們自己人,我們也已取得聯系。東洼村東邊臨湖,進可出擊襲敵,退可隱蔽自保,是我們重點依托的村莊。二郎廟在東洼村西約七里,徐家莊在東洼村南約八里。我們三方聯合一體,成犄角之勢,同攻同守、相互支援,定能對敵形成威脅。等我們壯大了力量,就發起攻擊,解放縣城?!标悊⒍Y聞言,道:“朱團長,胸有謀略,不愧黨國英才?!敝焓抠F輕嘆一聲,道:“我們脫離了大部隊,沒了后勤保障,槍彈補給、糧食藥布、弟兄們的軍餉,這都是難題啊?!标悊⒍Y沉吟了下道:“倉房里的糧食,留夠老夫吃的,朱團長盡可取走?!敝焓抠F道:“糧食我們暫時不缺,現在我們急需的是錢。弟兄們三個月沒領餉了?!标悊⒍Y思忖了下,走到一木柜前,打開柜子,抱出一大木匣,放在地上。開了蓋子,木匣內,亮燦燦的銀元炫人眼目。陳啟禮道:“這是兩干塊大洋。除了婦人首飾,也是我家全部銀兩。朱團長如疑心老夫另有私藏,可讓手下搜檢一下?!瘪R上兩個士兵木柜前伸頭看了看。見兩個士兵朝自己點了點頭,朱士貴就道:“陳老先生慷慨解囊,我朱某和弟兄們不會忘記的。等抗戰勝利,朱某定向政府報陳老先生慰軍模范。說不定蔣委員長還會和您握手呢?!标悊⒍Y笑了笑道:“老夫不乞求什么模范、握手,只企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日本人滾出中國、過上平安無虞的日子?!敝焓抠F向手下遞了個眼色,兩個士兵就抱起地上的木匣。朱士貴抱拳道:“夜已更深,我們也就不打擾老先生了。來日再來府上拜謝?!毖粤T,帶著士兵走出門去。

管家有福關好大門,回到上房,老東家面前就嘟囔道:“說別人是匪,我看他們才是匪呢。老爺,你又何必開柜給錢呢?你不說有,他們還能強翻不成?”陳啟禮吁一口長氣,道:“錢乃身外之物,他們總歸是提著腦袋打日本人的。像趙家莊趙萬財,家財讓日本人搶了又怎樣呢?你以為他們真不敢翻嗎?”有福就道:“這幫走了,那幫來了,日本人又狼一樣惡,這提心吊膽的日子,啥時熬出頭啊?!标悊⒍Y唉一聲長嘆道:“河山破碎,家何安存;國之將亡,其民何生?”

葦草又一次由茂綠變枯白,蘆花又一次雪一樣漫天飄揚。微山湖嚴冬季節悄然來臨,朱士貴部正醞釀著一次大的襲敵行動。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隨著國軍的大撤退,大片國土淪喪,日本鬼子驕橫日甚。駐扎縣城的鬼子為鞏固對占領區的統治和打擊地方抗日武裝,在占領區施行燒、殺、搶血腥政策外,又進行不定期的下鄉“掃蕩”和修建據點的所謂“清鄉壁野”。朱士貴曾聯絡二郎廟的劉懷仁、徐家莊的曹二,商量能否“三股合縱”對敵搞一次襲擊。劉懷仁當時就反對,言說搞游擊就是以保實力為主、出擊為次,這個當口襲敵,無異以卵擊石。沒有好的時機,決不冒險。曹二當時支支吾吾沒說什么,后來放出話來:“我曹二手下也百十號人,這三股合一,誰老大、誰老二?反正我曹二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贝嗽拏鞯街焓抠F那里,朱士貴就嗤鼻一笑:“你手下百把人凈是雞鳴狗盜混混痞子,能和我百把和鬼子真刀真槍干過的正規國軍比?連地圖都看不懂,還想做總指揮?”“三股合縱”不了了之。面對鬼子的“掃蕩”,朱士貴帶著百十號人的隊伍,湖里藏幾天,東洼村躲幾天,有時也去二郎廟劉懷仁那邊、徐家莊曹二那里避避。百十號的壯漢,很是耗糧。幾個村里的大戶人家的糧食被要的差不多了,就軟硬兼施要銀元。朱士貴有了銀元,就到老百姓家里去買糧。后來,老百姓那里也沒糧買了,就有士兵瞞著朱士貴到村戶家里去強要。朱士貴知道后,便也默許了。弟兄們舍了身家性命打游擊,大戶、百姓出錢出糧也是應該的??偛荒茏屛覀凁I著肚子抗日吧。再加上二郎廟劉懷仁、徐家莊曹二兩支隊伍也上門要錢要糧,時間久了,這幾支隊伍便在百姓中落了個“光游不擊的刮民軍”的稱號。此話傳到朱士貴耳朵里,惱怒之余,想想自己隊伍只游不擊、無所作為,也深感羞愧。更讓朱士貴感到羞愧和難堪的是,這段時間,夏中全的微湖游擊隊倒干得有聲有色。他們大白天鬧市里殺漢奸,晚上燒鬼子兵營,徐州至縣城路段上埋地雷炸鬼子汽車,而且從不到老百姓那里要錢糧?!跋年犻L是神槍手、飛毛腿,手下的人個個飛檐走壁?!币粫r間,這支共產黨的游擊隊在百姓口口相傳中成了一幫除暴安良的俠客。盡管朱士貴不屑于共產黨游擊隊這種小偷小摸式的打法,可現實是共產黨游擊隊靠這種打法壯大了聲威、擴大了影響。朱士貴意識到,自己再無所作為,真就上對不起黨國、下對不起百姓了。經過幾天的思考和謀劃,朱士貴決定對二郎廟附近的一個日偽據點進行一次襲擊。

這是從臺兒莊戰場退下來的第一仗,只能勝、不能敗。要讓共黨游擊隊瞧瞧,我朱士貴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端掉個據點,要讓這幫手拿土槍、梭鏢、大刀的共黨知道,抗日驅敵,還是我們國軍正規軍。

選擇襲擊二郎廟鬼子據點,朱士貴是動了腦子的。一,二郎廟位于東洼村西約七里,襲敵順手便罷,如不順手,則可東撤微山湖自保。二,襲擊據點在劉懷仁隊伍活動區,即便劉懷仁不出手相助,鬼子也會認為是劉懷仁游擊隊所為,會尋他報復,劉懷仁隊伍將無寧日。到時,你不敢和鬼子干也得干了,除非你投降當漢奸。三,二郎廟鬼子據點,鬼子、偽軍三十多人,距縣城三十余里,打援的鬼子最快也要半個時辰。盡管敵人裝備精良,又有炮樓作依靠,百十號人的隊伍半個時辰內拿下駐有三十幾個敵人的據點,應當是沒問題的。

一切謀劃妥當,這日傍晚,朱士貴帶著隊伍進入東洼村,去了陳家大院。聽說隊伍要打小日本,陳啟禮讓管家有福帶了幾塊銀洋去村里楊三家里買了只大綿羊。就有兩個先前在家做過屠子的士兵,把羊宰了。院內,支鍋、煮羊、烙饃,忙成一片。聽說要在下半夜行動,陳啟禮等兵們吃飽喝足,就對朱士貴說,陳家祠堂房大間多,可供隊伍歇息。朱士貴便帶著隊伍駐進陳家祠堂。

夜半時分,陳家祠堂里,朱士貴正要叫醒弟兄做戰前準備,突然遠處傳來噼噼啪啪的槍聲和爆炸聲。朱士貴仄耳一聽,槍聲、爆炸聲是從二郎廟方向傳來的。士兵們也被槍聲、爆炸聲驚醒,急慌慌起身摸槍,跑到院中。朱士貴估摸,一定是劉懷仁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近水樓臺自己先干上了。一絲失落從朱士貴心頭掠過,然后歸于釋然。畢竟劉懷仁這個膽小鬼也敢和鬼子真刀真槍干了。

朱士貴院內集合好隊伍,人前站了,黑暗中大聲道:“弟兄們,原打算咱們獨自行動,拿下二郎廟據點,看來,咱們還是晚了一步,讓劉懷仁趕前了。劉懷仁手下那幫人,我不說,弟兄們也知道是些什么貨色。鬼子武器好,又有炮樓,憑劉懷仁這幫人打到天明也不見得拿下來。不管咋說,都是自己人,憑劉懷仁敢碰鬼子這一點,咱得支援他。還有一點,都知道鬼子槍好使、大米洋面好吃,打完后,在戰利品上盡量不要和他們發生爭執。弟兄們,出發!”

朱士貴帶領隊伍出了東洼村,往二郎廟據點方向奔去。走了約一半路程時,據點方向突然停了槍聲,高高的炮樓燃起了熊熊大火。朱士貴大喊一聲:“弟兄們,快!慢了,咱涼水也喝不到?!笔勘鴤儽慵涌炷_步,往前急奔。

快近據點時,朱士貴見一隊人馬迎著自己隊伍奔來,便低聲叫了聲“臥倒”。那隊人馬似乎發現了朱士貴的隊伍,停住了腳步,并傳來嘩嘩啦啦的槍栓聲。

一陣沉寂后,朱士貴道:“你們可是劉懷仁劉隊長的游擊隊?”那邊道:“我們是微湖游擊隊?!敝焓抠F站起身,一邊嘟囔著“我說他劉懷仁干不這么利落”,一邊往前走去。見那邊有人迎了上來,便道:“姓夏的,據點是你燒的?”夏中全答:“不錯!”朱士貴道:“誰讓你打的這個據點?”夏中全道:“怎么打鬼子、燒據點還要你的批文嗎?”朱士貴道:“這個據點是在我們的地盤上,原本今晚我要拿下來的?!毕闹腥溃骸岸贾肋@是劉懷仁活動區域,不然的話,我們早把它端掉了。你們遲遲沒有行動,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讓鬼子唬住了?!敝焓抠F道:“實話告訴你,我謀劃了幾天,就是想在今晚拿下這個據點。不為別的,就是想從鬼子手里取點大米洋面、衣物彈藥。今晚你早我一步,算是從我嘴里奪糧。這事怎么個了結,你看著辦吧?!毕闹腥淅湟恍Φ溃骸罢媸菧惽闪?,朱團長早不打鬼子晚不打鬼子,怎么我們一燒了鬼子據點,你就來了?我們明明從鬼子那里奪得的東西,怎么說是從你嘴里奪糧?真想抗日打鬼子,據點又不只這一個,朱團長可以另打一個給人看看。今晚朱團長不會是專來劫自家人的吧?!币娭焓抠F一時語塞,夏中全對身后人大聲道:“看在朱團長說打鬼子的份上,糧食分一些給他們,彈藥給他們幾箱?!毖粤T,帶著隊伍往東奔去。

看著扛著戰利品的共黨游擊隊從跟前穿過,副官就朱士貴面前低聲道:“團長,把他們收拾掉算了?!敝焓抠F搖了搖頭,道:“這失道義、喪民心的事,咱還是不做的好。再說,你能保證咱們能利利落落收拾掉他們?”副官道:“那,咱這幾天不是瞎費心、白忙活了嗎?咱肉也吃了、饃也啃了,就這樣回去,東洼村百姓豈不笑話咱?”朱士貴沉思了下,道:“既然事情起了變化,咱不妨也隨著變。這仗今晚咱就打定了。二郎廟據點被端,縣城鬼子定會出兵打援,咱就給鬼子來個出其不意,去摸離縣城最近的曹家莊據點。共黨游擊隊靠幾桿破槍端了小鬼子據點,難道咱們還比不過他們嗎?”朱士貴頓了下,對士兵大聲道:“弟兄們,二郎廟據點讓共黨游擊隊搶先端掉了,人家給了咱兩箱彈藥、幾袋糧食,那是羞辱咱呢。他們說的對,據點不是一個,現在Ⅱ自們趁小鬼子奔這里打援的機會,直奔曹家莊據點,一鼓作氣拿掉它,讓共黨游擊隊瞧瞧,究竟誰更厲害。弟兄們,走!”言罷,帶領隊伍往曹家莊據點方向急奔而去……

子夜時分,日軍駐縣城守備隊指揮部。值日士兵接到二郎廟據點遭襲的報告,馬上叫醒了睡夢中的隊長松山一郎。松山一郎一邊讓值日士兵吹響警笛集合隊伍,一邊叫上石川秀男圍在地圖前商議打援事宜。石川秀男一陣沉思后道:“通過半年多的清剿、掃蕩,已成后方的這里,不可能有大股的敵人在這一帶活動,一定是小股的敵人進行的游擊戰。他們選擇襲擊距縣城三十多里的二郎廟據點,就是算準了我們不能及時支援。如果我指揮今晚打游擊的話,打了二郎廟據點,馬上轉移另個據點,等你援兵來到二郎廟,對下個據點的襲擾說不定也就完成了。依我之見,現在除派兵援手二郎廟據點外,再對各據點增派兵力,加強警戒,以防其它據點遭襲?!彼缮揭焕刹杉{了石川秀男的建議,并立即進行了兵力部署。

黑夜,挾裹著清冷的寒風,毫無顧忌地吹掠著湖畔闊寥的原野。遠處的村莊、樹木,田地間的墳塋、土丘,像是罩上了一層黑紗,全都朦朦朧朧、模糊不清。黑幕般的天空中,布滿閃著詭異光芒的星星。黢黑的天空和昏暗的田野在黑天昏地中交融在一起,使得這冬季的寒夜更顯沉寂和冷落。只是從遠處村莊里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方才透出些許生氣。朱士貴帶領隊伍一路急行,到了曹莊據點。據點炮樓黑暗中似一怪獸矗在那里,從炮樓射擊孔里透出幾點鬼火般的光亮。朱士貴讓隊伍悄悄臥伏在據點外壕溝上,自己拿出望遠鏡觀察。見沒有動靜,便朝隊伍揮了下手。馬上壕溝上架起幾個梯子,士兵敏捷有序地攀過梯子朝據點炮樓摸了過去。突然,兩道汽車光柱從前邊照射過來。朱士貴“臥倒”剛出口,“噠噠噠”的機槍、步槍子彈隨著光柱雨點般掃了過來,沖在前邊的士兵立時倒下七八個。副官對朱士貴道:“龜孫鬼子有防備,咱硬打的話,怕得付出很大傷亡?!笨粗懊娴臒艄?、火舌,聽到槍聲中夾雜著鬼子嗚里哇啦的叫喊,朱士貴咬牙切齒道:“狗日的小鬼子,俺給你算不了完。撤!”朱士貴一邊指揮士兵還擊,一邊讓人背起傷亡的弟兄撤出戰斗。

深夜寅時,松山一郎接到報告,曹家莊據點受到襲擾,被據點守軍擊退,并斃傷多人。松山一郎對身邊的石川秀男道:“石川君的預料還是很正確的。這股敵人也太猖狂了,居然一晚上偷襲我兩個據點??磥?,我們是有必要再來一次清剿了?!笔ㄐ隳兴尖饬艘幌碌溃骸岸蓮R一帶的劉懷仁、徐家莊一帶的曹二,雖然叫喊抗日,可他們是一伙烏合之眾,欺壓一方百姓還行,真和皇軍對著干,他們一沒這個膽量,二沒這個本錢,并且私下與我們有溝通,襲擾據點的事,絕非他們敢為。在這一方活動的共產黨游擊隊倒有這個可能,可他們歷來是聲東擊西、打一下就跑,一夜間奔突兩個據點,不符合他們活動規律?!彼缮揭焕沙了剂讼?,道:“石川君,難道真有一股傳言中的國民黨軍隊在這一帶?”石川秀男道:“從今晚發生的事來看,怕真有這個可能?!彼缮揭焕甚玖讼旅嫉溃骸笆ň?,如果這樣的話,你有何高見?”石川秀男思慮了下道:“中國有句古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依我之見,不管是共產黨游擊隊還是國民黨軍隊,在沒摸清對手底細的情況下,不必勞師動眾進行清剿。我們明處,他們暗處,怕是咱們剛出縣城,他們就耗子一樣藏起來了。我們應加強偵緝和情報搜集,待摸清敵情再行動,他們不是有傷亡嗎,傷者就會急需療傷的藥,要想搞到治傷的藥,非縣城藥鋪不可。這幾天,咱們不妨在出入縣城的各個卡口嚴加搜查,對攜帶藥物出城的人嚴審,說不定就能獲到我們要的東西?!彼缮揭焕陕犃T,點了點頭。

朱士貴帶著隊伍回到東洼村陳家祠堂,內心感到十分憋氣。偷襲二郎廟據點,讓共產黨游擊隊搶了先;奔襲曹家莊據點,又遭鬼子伏擊,弟兄三死五傷。副官一旁道:“今晚出師不利,弟兄們心情都很沉重。下步咋辦?”朱士貴一陣沉思,道:“鬼子遭到夜襲,定會進行“掃蕩”。先派人摸摸鬼子情況后,再商量定奪?!碑斃杳髑暗哪嵌伟狄惯^去、東邊顯露出一抹灰白的時候,朱士貴帶著隊伍掩埋好弟兄、抬著傷員,撤離了東洼村。

兩天過去了,藏蔽在蘆蕩中的朱士貴見鬼子沒有動靜,便和副官商量決定派兩個弟兄去縣城打探下情況,再買些藥物給受傷的弟兄療傷。

天放亮的時候,丁元慶、李二狗接受了進城的任務。兩人出了蘆蕩,先到東洼村借了大戶家一輛獨輪車,又買了十幾棵大白菜,把短槍塞進白菜裝了車。又找了破棉襖棉褲換了,兩人扮成一對賣菜的莊戶兄弟,一路吱吱呀呀往縣城走去。

盡管把守關卡的日偽軍對進出縣城的人搜查得很嚴,但對兩個衣著邋遢、形象猥瑣進城賣菜的莊稼漢子并沒太在意。當一個日本兵拍了拍獨輪車上的白菜,又伸手在丁、李二人身上摸索了一陣,發現手上有幾個爬動的虱子時,便朝丁、李二人揮手大叫:“開路,快快地開路?!?/p>

丁元慶、李二狗進了城里,找了一僻靜處,從白菜里掏出短槍懷里掖了,把獨輪車和白菜推到寄存處放好,便在城內轉悠。

通過城里的關系得知,自前兩天二郎廟據點被端、曹家莊據點遭擾,鬼子一直沒有動靜。估摸要么是鬼子尋不到游擊隊不想盲目行動,要么是鬼子在礪兵磨刀,準備報復。二人又轉到日偽軍駐扎營地外,透過鐵欄大門,見日偽軍在列隊訓練,并沒有下鄉“掃蕩”的跡象。

二人跑了兩個藥鋪,買了幾包藥。見天已晌午,便進了一家酒館。幾個月沒聞到酒味的二人,張開大嘴吃肉,敞開肚子灌酒。半下午的光景,眼澀舌硬的二人方才出了酒館。二人到了寄存處,取了獨輪車和白菜,把幾包藥裝在白菜下邊。丁元慶從懷里摸出短槍道:“娘的,你查得緊,老、老子偏就不怕,不放過老子,老子今就跟你們干、干上了?!庇旨t著眼睛問李二狗道:“你怕不怕?”李二狗嘴一撇:“老子怕個屌?!睗M肚熱酒壯起二人豪氣,二人同時又把槍掖進懷里,推起獨輪車朝城門走去。

把守關卡的日偽軍盤查得依然很嚴。盡管二人壯懷豪氣,卻也心里明白,這次進城是打探情況、買藥的,不是殺鬼子鬧事的,所以二人和進城時一樣,裝出一副猥瑣怯事的模樣。誰知兩個日本兵端著刺刀,幾下側兆開了捆綁白菜的繩索,幾包藥物隨著白菜散落地上。一偽軍拿起一包藥在二人面前晃了晃,問:“這是干啥用的?”丁元慶就答:“長官,這是給俺爹抓的藥?!眰诬娋徒俺榱顺楸亲?,冷笑道:“你爹啥病,抓這么多藥?這藥為啥藏在白菜里?看你倆一副窮相,哪來的錢下館子喝酒?”李二狗就道:“長官,俺們是好良民,看在咱們都是中國人的份上,您日本人跟前說說情,放俺們兄弟過去吧?!边@時,一旁的兩個日本兵端著刺刀圍了過來。丁元慶、李二狗見此情形,忙懷里抽出短槍甩手就打。隨著“啪啪”幾聲槍響,兩個圍上來的日本兵和那偽軍應聲倒地。其他守敵愕怔間,丁元慶、李二狗二人從地上拎起藥包,緊跑幾步,跳入路壕,貓著腰,撒開腿往北疾跑。

二人跑了一陣,躍出路壕,回頭一看,見一隊人馬,向這邊追來。二人忙折進漫地,向前邊一個村莊奔去。

鬼子騎著快馬、駕著摩托,很快就追近了。

丁元慶、李二狗一邊往前跑,一邊依著野地里的墳丘回身射擊??旖迩f時,丁元慶“呀”的一聲撲倒地上。李二狗回轉身,見丁元慶腿上中了子彈,忙伏身要背丁元慶。丁元慶推了李二狗一把,道:“別管我,你快跑?!崩疃返溃骸拔艺δ芷蚕履悴还??”丁元慶急道:“能跑一個是一個,不然咱倆都得完蛋?!毖粤T,回轉身去。李二狗一咬牙、一跺腳,往村里猛跑。將要拐進胡同時,李二狗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丁元慶在開槍撂倒一個日本兵的同時,被一騎著馬的日本兵手起一刀,劈在了頭上。李二狗拐了兩個胡同,進了一處圈牲口的院子。院里有口鍘和一大堆鍘過的草料??礃幼?,在這里鍘草的人聽到槍聲嚇得躲了起來。李二狗便一下扎進那堆草料中,并把自己掩蓋好。

不一會兒,幾個日本兵進了院子,端著刺刀這里敲、那里戳,驚得院內牲口“咴咴哞哞”直叫喚。

另個緊閉大門的院子里,小王莊財主王懷山正縮在墻根處抖著身子、瞪圓了雙眼,從墻縫里往自家牲口院里瞧。日本人毀過他的家、搶過他的東西,多虧妻舅陳啟禮接濟才又緩過氣來。他被日本人嚇怕了。他怕日本人燒屋子,怕日本人牽他的騾馬牲口。盡管他也知道日本人殺人不眨眼,可他還是趴在墻縫上哆嗦著身子,兩眼舍不得離開受驚叫喚著的牲口。

王懷山看到兩個端著明晃晃刺刀的日本兵在院中那堆草料中三戳兩戳,競戳出一個人來。在日本兵大喊大叫中,那人拖著讓刺刀捅傷的膀子和腿從草堆里站起來。馬上,從外面跑來一大群日本兵和偽軍,團團把那入圍了起來。王懷山認出來這人是朱團長手下。朱團長上門要錢要糧時,這人張狂得很,所以王懷山記得準。

這時,從外邊進來兩個軍官模樣的日本兵。其中一個走近那受傷人面前,用中國話問:“你叫什么名字?你們有多少人?在什么地方藏著?”那受傷人瞧著那日本軍官問:“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那日本軍官就厲聲喝道:“媽的,我在問你呢!”那受傷的人道:“你要是日本人,俺就跟你說兩句。你要是漢奸、二鬼子,老子不鳥你。漢奸是啥東西?是狗。俺人不跟狗說話?!蹦侨毡拒姽偎κ志褪且欢?,脫口罵了句:“八嘎!”那受傷人一個趔趄,站住,笑了下,道:“娘的,你真鬼子,咋說中國話這么好?好吧,小鬼子你聽著,俺姓李,叫二狗。俺人馬多了。全中國都是俺的地盤,俺們想去哪就去哪,咋說俺藏躲呢?”那日本軍官沉聲冷笑道:“有本事為何不出來同我們干一仗?”那受傷人笑道:“今兒俺不是和你們干上了嗎?”另一日本軍官沉聲道:“我勸你還是想明白,說出真話可以饒你不死?!?/p>

墻頭那邊的王懷山,看到這個身高體壯、唇上留有一撇胡子的日本軍官,感覺似是在哪里見過。他努力地回想著。

那受傷的人哈哈笑道:“你以為我信你這頭豬的話?老子今兒背運落到你們手里,哪還敢想活。不過,老子死也夠本了?!蹦侨毡拒姽賹α硪蝗毡拒姽贀u了搖頭,道:“松山君,我看沒必要問了?!蹦墙兴缮降娜毡拒姽僮叩藉幥?,彎腰瞧著這個方木上連著口大刀的物件,用腳踢了下,問道:“石川君,這是什么東西?”那叫石川的道:“這叫鍘?!蹦墙兴缮降娜毡拒姽俚溃骸板??這就是你們古書上說的包公鍘人的鍘?”那叫石川的道:“松山君,這不是包公的鍘,這是百姓鍘草喂牲口的鍘。不過鍘人么,也是可以的?!蹦墙兴缮降娜毡拒姽僖恢咐疃返溃骸板幩?!”馬上幾個日本兵架住李二狗往鍘上摁。李二狗一邊掙扎著,一邊直著喉嚨大罵:“我操你祖宗小鬼子?!睅讉€日本兵把李二狗脖子摁在鍘口上,一個日本兵雙手攥著鍘柄,“嗷”一聲吼往下摁去。李二狗“啊”一聲嚎叫,脖子一道血印,頭并沒鍘落。日本兵一連幾下,都沒能鍘下頭來。鍘口下的李二狗眥目圓瞪,鼻口出血,嘴一張一合似在怒罵卻無聲出口。那叫石川的日本軍官揚了下手道:“鍘軟東西要順勁?!敝噶酥肛Q在墻邊的幾捆高粱秸稈道:“拿一把放在脖子上試試?!眱蓚€偽軍墻邊拿了一把高梁秸稈,放在李二狗脖子上。拿鍘日本兵又一聲吼。隨著鍘落,李二狗人頭落地,血花飛濺。

墻那邊的王懷山一泡熱尿排在了褲子里。

那叫松山的日本軍官對叫石川的日本軍官道:“石川君,據情報國民黨的人、赤匪在東洼村都有活動,我看該是你回去看一看,見一見老父親的時候了?!?/p>

“俊豪!”王懷山差點就叫出聲來。盡管完全沒了早先清秀瘦弱的書生模樣,盡管好幾年沒有見面,此時,王懷山還是斷定眼前的這個叫石川的日本軍官就是自己的妻侄陳俊豪。

只聽俊豪道:“松山君,我何嘗不想見下爹娘。我這樣回家,怕爹娘一時想不開,不容我?!彼缮降溃骸袄先思也皇且环洁l紳么,既是鄉紳,就會識時務,明世情。再說你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怎說不容你呢?”俊豪悠悠道:“我也真想他們了?!庇挚戳丝慈ε锏溃骸翱搓噭?,只有我姑夫才養得下這么多牲口,火就別放了,這次就罷了吧?!彼缮捷p輕拍了下俊豪,然后走到李二狗頭顱前,抬腿一腳狠狠往墻踢去,舉手一擺“回城”。

墻縫前趴著的王懷山突見血淋淋的人頭朝自己飛了過來,驚的手捂胸口一下癱在地上。

王懷山當夜去了東洼村陳啟禮家。陳啟禮無論如何不相信姐夫的話,說姐夫老糊涂、嚇憨了,拿屎盆往自家頭上扣。兩人不歡而散。

天已近黑,兩個縣城買藥的弟兄還沒有回來。一絲不祥掠過朱士貴心頭。一個時辰后,還不見人回還,朱士貴料定兩個弟兄一定兇多吉少,便集合隊伍上岸從北向南漫野搜尋挨村打問。

從東洼村回到家,王懷山心氣難平。自己親眼所見俊豪幫日本人殺中國人,可陳啟禮就是不相信,還罵自己是老糊涂。等著吧,等到俊豪帶著日本兵進了你的院子看還說我糊涂不糊涂。王懷山一邊抱怨妻舅陳啟禮一邊犯起愁來。朱團長兩個手下的尸首被自己埋在了牲口院里那堆草中。想套車拉上兩具尸首送到朱團長手上,可又不知道朱團長的隊伍躲在什么地方。這尸首送不出去,自己又不敢做主埋了。王懷山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王懷山正愁間,忽聽有敲門聲,便發著抖起床來到院里,戰兢兢問:“誰?”門外有人道:“王先生別怕,我們是朱團長的隊伍?!蓖鯌焉铰勓?,忙開了門,并把朱團長一幫人讓進屋內。

沒等朱士貴打問,王懷山便一五一十地把下午自己親眼所見告訴了朱士貴。

朱士貴聽罷,臉色醬紫。讓王懷山點了燈籠,帶去牲口院內。朱士貴扒開草堆,赫然現出丁元慶、李二狗血淋淋的尸首。朱士貴跪伏在地一聲痛嚎:“我的兄弟啊?!宾畷r,滿院一片啜泣之聲。

朱士貴站起身恨恨說道:“我說鬼子一回回燒殺清剿,就是沒進過東洼村,還當真認為東洼村是塊福地呢,沒想到陳啟禮這老賊,背地里還會玩這一套?!蓖鯌焉揭娭靾F長怨憤起自家妻舅,便一旁小聲道:“下午所見所聞,還有晚上我去他家告說此事,看他樣子,確實不知兒子底細?!敝焓抠F沉沉道:“縣城離東洼村只幾十里遠,兒子隨日本人作惡禍民又不是一回兩回,要說他一點不知曉,鬼相信。如此說來,前次摸據點行動失敗說不準是他暗中給日本人通風報信。這次丁元慶、李二狗兩人進城的事沒有瞞他,二人頭腦機靈處事沉著,如要不是這老賊出賣,如何這般巧出了事?難道鬼子是神算不成?!蓖鯌焉綗o言以對。

朱士貴決定馬上奔赴東洼村懲治陳啟禮。行至半途,副官對朱士貴道:“如果陳啟禮和城里的鬼子真有媾和,鬼子應該早就有機會把我們消滅在東洼村。陳啟禮真要像我們想的那樣,那一定是個城府很深的老狐貍。即是老狐貍,他就不可能為兩個進城的弟兄而輕易授人與柄、露出尾巴。再說我們沒有真憑實據只憑自己的推斷去問罪,我覺不妥?!敝焓抠F思考了下問:“依你說,咋辦?”副官道:“依我看,咱們不妨派人暗處嚴密監視陳啟禮的舉動,沒異常情況便罷,如發現他有不軌,我們攥住真憑實據,再上門問罪豈不更好?!敝焓抠F見副官言之有理便叫住隊伍,撤回駐地。

這日一大早,管家有福正院中打掃,聽見有人敲打大門。待打開大門,見是一隊日本兵站在門外時,有福嚇得一下坐在地上。一個日本軍官走到有福近前,笑了笑道:“有福別怕,我是俊豪。去里面通報父母大人,說我回來了?!庇懈6哙轮p腿爬起來,跑進上房,結結巴巴道:“老、老爺,少爺回、回來了?!?/p>

沒等陳啟禮和夫^整裝出門,一個日本軍官走進門來,一下跪在地上,叫了聲“爹、娘”。陳啟禮一下蒙了,怔在那里一動不動。陳俊豪又對老夫人叫了聲:“娘,我是俊豪??!”老夫人恐慌地看著這個跪在地上叫自己娘的日本兵,蠕動了下嘴唇,終沒說出話來。陳啟禮對著俊豪端詳好一會兒,喃喃叫了聲“豪兒”,一下軟在了椅子上。

一旁的松山一郎走到陳啟禮面前深深一躬,道:“老人家,在下松山一郎,和石川君既是同學又是莫逆之交?!币娝缮揭焕梢豢诘氐赖闹袊?,陳啟禮鎮定了一下,問道:“你也是中國人?”松山一郎道:“在下是大和民族天皇陛下的子民?!标悊⒍Y指了指俊豪澀澀一笑道:“噢,你是真日本。他叫石川,卻是假日本?!彼缮揭焕伤朴兴虻溃骸笆ň?,噢不,俊豪弟,是日中親善的楷模。我知道老人家為一方鄉紳,大家門庭,可我們大和民族是個高貴強盛的民族,俊豪選一個日本姓氏做名字,我想不會辱沒老人家門庭吧?!标悊⒍Y道:“姓氏名號,記號而已。據老夫所知,泱泱中華,幾百姓氏,無有高低貴賤之分。陳俊豪變成石川,我也沒瞧出他有多尊貴?!彼缮揭焕傻溃骸翱『缹Υ笕毡镜蹏挠H善和忠誠得到我們的尊重,俊豪對我們來說是尊貴的兄弟和朋友。老人家和兒子分離多年,對兒子不甚了解也是難免的?!标悊⒍Y譏諷道:“老夫忘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幾年不見,我兒子真的出息了,陳姓改成了石川,披上了日本軍裝,還能家門口殺人放火,真的了不起啊?!彼缮揭焕傻溃骸袄先思液孟駥ξ覀冇兴`解。我們大和民族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我們大日本帝國從來沒想以中國為敵。今日兵戎相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即戰則免不了死傷,我們大日本帝國軍人不是也有傷亡嗎?”陳啟禮激憤道:“你們大和民族愛和平,我們中華民族就好戰嗎?從甲午之戰到八國聯軍進京,不都是你們欺負中國嗎?老夫眼拙,實在看不出你們不得已在哪里?!彼缮揭焕纱蠖纫恍Φ溃骸翱磥砝先思覍ξ覀兇笕毡镜蹏恼呤遣簧趿私?。中國雖大,但經年軍閥割據、赤禍彌漫,民心不整、國勢日頹,歐洲列強虎視眈眈。作為大日本帝國,在此等情況下不會對同文同源的鄰邦坐視不問。我們大日本帝國本著共存共榮的思想來幫助和拯救中國。我們大日本帝國不光要拯救中國,還要把整個東南亞從西方殖民者手中解放出來。最終建設一個大東亞共榮圈,使整個大東亞乃至整個亞洲共享王道樂土。大日本帝國國勢強盛,有能力擔當起這一神圣責任?!标悊⒍Y仰天一笑道:“如此說來,我們還要感謝你們日本人來中國殺人放火呢?!?/p>

這時,陳俊豪起身站在父親面前道:“爹,造成今天中日開戰局面的罪魁禍首,應是國民黨首匪蔣介石和共匪,是他們鼠目寸光不理會大日本帝國的善意和苦心,不識大體把中國拖入這場戰爭。他們不是救國,是禍國、害國。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迷途知返,唾棄蔣介石,聯日親日、共存共榮。事實將證明,日中親善則國興,日中開戰則國亡。大半年來,松山君念及東洼村是我家居之地,又上有高堂,所以歷次城北剿匪都未驚擾東洼村。這次松山君又專程拜望您,可見大日本皇軍是一支仁義之師。望父親您不要輕信惑眾謠言?!?/p>

見椅子里的陳啟禮閉目不語,松山一郎往后一招手,馬上兩個日本兵抬上一只藤箱,放在陳啟禮面前。松山一郎上前打開,箱子里滿是白花花的銀元。松山一郎走到陳啟禮面前道:“老人家,這是四千塊大洋,算是我和俊豪敬奉您的。老人家為一方紳士,為人處世自是開明練達。最近反目匪徒猖獗,燒據點、擾縣城。據可靠情報,赤匪游擊隊、國民黨游擊隊都來過東洼村。為保此地百姓平安,還望老人家以日中親善共存共榮大局為重,協助我們及早消滅這幫匪徒?!币婈悊⒍Y依舊不語,便又接道:“老人家累了,我們也就不打攪了。如有情況,還望老人家及時通報我們?!毖粤T,沉下臉來一揮手,帶著日本兵走了出去。

陳俊豪見狀忙跑到父母面前道:“兒子軍務在身,身不由己。二老多保重,家里如有事,可讓管家有福城里找我?!毖粤T,轉身走出門去。身后傳來老夫人一聲嗚咽的哭喊“豪兒”。陳俊豪頭也不回地匆匆追上松山一郎。

監視陳啟禮的弟兄回來報告說,一大早幾輛汽車載著鬼子進了東洼村,沒有殺人放火而是去了陳啟禮家,好大一會兒方才出來,回了城里。朱士貴確信陳啟禮通敵無疑。晚上,在蘆蕩深處一個草庵里,朱士貴和副官幾個人經過大半夜的商量研究,一個殺敵報仇的計劃制定出來。

是夜,陳啟禮在奉著先人牌位的供桌前泣不成聲道:“不孝兒孫啟禮愧對先人。養下這大逆不道的孽種,辱盡陳家世代忠義仁厚門風,讓我有何顏面面對鄉村四鄰世人百姓啊?!睜柡?,老淚橫流,長跪不起。一早起來的管家有福,見上房還亮著燈便推門進去。但見平日氣度雍容的東家老爺跪在那里,面如枯槁、鬢發皆白。

此時,朱士貴帶領隊伍進了東洼村。幾個士兵踹開了陳家院門,擁著朱士貴進了院子。有福見朱士貴帶著士兵氣洶洶的樣子,嚇得愣在那里不敢言語。朱士貴直奔上房。上房供奉著好多牌位的桌子上還燃著油燈,桌前一白頭老者縮跪在那里一動不動。朱士貴掏出匣子槍一下拍在桌子上,叫了聲:“陳啟禮!”陳啟禮緩緩直起身子,抬起頭。幾日不見,陳啟禮競頭發似雪,面如枯槁。如此變化著實讓朱士貴心里一驚。朱士貴冷冷一笑道:“陳啟禮,你蠻會演戲的?!标悊⒍Y也不搭話,抖索著想站起身來,因為一夜長跪幾次努力都沒能起來。有福近前,把東家老爺架起來扶到椅子上。陳啟禮道:“我兒子的事想必朱團長也知道了?!敝焓抠F嘲諷道:“恭喜你有這么一個有本事的兒子?!标悊⒍Y面沉似水道:“看樣子朱團長是問罪來了。家門不幸出此逆子,老夫罪責難逃。如果老夫一死能折逆子罪過的話,老夫甘受朱團長處置?!敝焓抠F大聲問道:“陳啟禮,你兒子做漢奸在這一方禍害這么長時間,難道你一點就不知道?”陳啟禮聞言,臉色一變道:“朱團長什么話,難道懷疑老夫知情不報,暗通敵寇不成?!敝焓抠F便道:“那,昨天的事咋說?”陳啟禮指了下一旁的箱子,道:“這是日本人和我兒子孝敬我的銀元。日本人勸老夫當漢奸?!眱蓚€士兵上前打開箱子,白花花的銀子顯現眾人面前。朱士貴觀色察言,對陳啟禮猜忌已消減了許多。朱士貴緩了語氣道:“這么說來你沒有依順鬼子?!标悊⒍Y道:“老夫雖愚拙,但民族大義上是絕不含糊的?!敝焓抠F道:“先生如此,我也就實話告訴你,今兒我就是來借你這地方鋤奸殺敵的?!标悊⒍Y坦然道:“區區一舍院老夫又何足惜?!敝焓抠F就虎著臉叫過管家有福道:“騎馬去城里找你家少爺陳俊豪,告訴他老夫人染病臥床想見兒子一面?!庇懈B冻鲆桓彪y為相,瞧了瞧東家,囁嚅道:“這,這……”陳啟禮沉聲道:“照朱團長說的去做?!睘榉烙懈S凶?,副官又派一叫徐小三的士兵扮成村漢模樣隨行。

陳啟禮見一場血戰不可避免,便對朱士貴道:“老夫無所畏瞑,只是賤內婦道人家,膽小怕事,老夫懇請朱團長送她到娘家一躲?!敝焓抠F應了陳啟禮的請求。老夫人跪在了朱士貴面前哭求道:“朱團長,看在老爺只這一棵獨苗的份上,饒豪兒一命吧?!敝焓抠F架起老夫人道:“只要他能幡然悔悟,我們會刀下留情的?!?/p>

為防走漏風聲,朱士貴派士兵封鎖了東洼村各個路口。陳啟禮院前院后,草垛堆、房頂、屋內埋伏了士兵,只等陳俊豪進村進院。

縣城,日軍守備隊指揮部。陳俊豪聽有福說母親重病,便馬上到松山一郎那里請求回東洼村探母。松山一郎即刻派了軍醫和十幾個日本兵隨陳俊豪乘車去東洼村探視。

陳俊豪驅車進了東洼村。來到自家門前,跳下車,帶著日本軍醫進了院子,直奔上房。剛進屋內,就見幾支槍口對準了自己,父親則端坐在那里。緊接著,屋外響起密集的槍聲。陳俊豪回頭看去,門外院內的十幾個日本兵,在密集的彈雨中,舞了幾下,便哀叫著或前撲或后仰往地上倒去。接著,從房頂偏房內、大門外跳進院內好多士兵。士兵們舉起槍朝倒在院中的日本兵一陣補射后,槍口齊刷刷對準了門里陳俊豪和日本軍醫的腦袋。朱士貴讓士兵下了陳俊豪和日本軍醫的手槍,一指那兩腿打顫的日本軍醫對士兵道:“拉出去?!币妿讉€士兵惡虎一樣撲向日本軍醫,陳俊豪一聲喝:“慢?!敝焓抠F譏諷道:“石川先生,有何吩咐?”陳俊豪道:“他雖是日本人,卻跟院里倒下的日本兵不一樣。那十幾個殺過人,有血債,死,算是償命了。他是軍醫,只救人沒殺過人?!备惫贉惖街焓抠F耳朵上小聲道:“不然就先留下這個小日本,帶回去讓他給受傷的弟兄治病,治不好再宰他也不遲?!敝焓抠F點了點頭,笑道:“既然石川先生求情,那就讓這個小鬼子再活幾天吧?!币粨]手讓人帶了下去。朱士貴手舉匣子槍在陳俊豪面前點了點道:“石川先生,該和你論道論道了?!标惪『览湫σ宦暤溃骸笆ㄊ俏以诨受娎锏姆Q呼,現在我在自己家里,你應該稱我為陳家大少爺或陳俊豪?!敝焓抠F冷笑道:“你還知道自己是中國人?”陳俊豪道:“我陳俊豪什么時候都是中國人,我認為只有我這樣的人才配做中國人?!敝焓抠F一拍桌子怒道:“放屁,你漢奸賣國賊也配做中國人的話,那我們又算什么了?!标惪『类捅且恍Φ溃骸澳銈円詾樽约核闶裁?!如果不是你們為禍一方,皇軍何至燒房殺人?正是因為你們的仇日、敵日和無謂的抵抗,才招至皇軍的報復,才使得戰事升級、財物毀損、民眾死傷?!敝焓抠F強壓怒火道:“如此說來,你賣國做漢奸,幫小鬼子殺同胞倒是救民救國了?!标惪『赖灰恍Φ溃骸爸袊庈姸急换受姶虻脻⒉怀绍?,你們這些散兵游勇又能成何氣候?如果你們真的要想救國救民,唯一出路就是與日本人合作,共創中日親善局面,同建王道樂土?!敝焓抠F怒罵道:“混賬東西,看樣子鐵桿漢奸你是當定了!本想你能幡然醒悟、懸崖勒馬,可你非要一條死路走到底?!敝焓抠F略一停頓,輕嘆一聲接道:“念及陳先生仗義幫過我們,又只你一個兒子的份上,我饒你一命??墒俏蚁纫ツ闵?,免得鬼子那里你再出鬼點子殘害同胞;再斷你腳筋,讓你永絕與鬼子為伍,守在父母身邊以盡孝道?!标惪『缆勓阅樕⒆兊溃骸澳愫蒙?,將來松山先生那里我可以讓他饒你不死;你若害我,松山絕不饒你?!敝焓抠F沉聲道:“拉出去,割舌、斷筋?!币妿讉€士兵撲向兒子,坐在那里一直沒有言語的陳啟禮道:“朱團長且慢,讓老夫單獨勸導勸導逆子吧?!敝焓抠F思量了一下,朝士兵揮了下手走出屋去。

屋內,陳俊豪見父親起身關上屋門,便一下跪在父親面前,叫了聲:“爹,救救俊豪?!标悊⒍Y默默無聲走到供桌前,拿了酒杯,啟開酒瓶倒了酒。爾后打開柜子,從里邊拿出一瓷瓶,啟開瓶塞倒出些藥粉放進酒杯。陳啟禮端起酒輕輕放在兒子面前,道:“豪兒,算爹給你的送行酒,喝吧?!标惪『酪荒槢龌痰溃骸暗?,我是您兒子??!”陳啟禮伸手輕撫了下兒子白凈的面龐,老淚橫流,道:“你是我唯一的兒子,陳家的獨根苗,爹何嘗不想留你一條性命?!标惪『酪话驯ё「赣H雙腿道:“別人也就罷了,爹為何不容俊豪?俊豪縱然有錯,難道非死不可?”陳啟禮仰天一聲嘆道:“你投敵叛國、甘做漢奸,為不忠;不繼門風、背棄祖訓,讓先人蒙羞,為不孝;助紂為虐、殘殺同胞,為不仁;挾倭寇淫威禍害鄉梓父老,為不義;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誰人能容!你作孽深重、罪不可赦。你要真的貪生怕死,那就斷舌、斷筋茍活世上吧?!标惪『赖厣弦魂嚦聊?,抬起臉滿眼含淚道:“俊豪死前想見見娘?!标悊⒍Y背過身去,道:“這個時候見娘,想讓她隨你一道死嗎?!标惪『酪魂囇瞿橀]目,然后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少頃,陳俊豪抱肚縮腿、臉面蒼白、冷汗淋淋,地上一陣痙攣,口吐白沫氣絕而亡。陳啟禮見兒子已死,便取出筆硯紙張,草就一書:啟禮愚氓,教子無方,以至羞國辱族,上愧對列族列宗,下愧對鄉人父老。惟滅子自裁,以謝罪責。啟禮家財地產,盡悉變賣,除留夫人糊口之資外,皆與抗倭仁人志士,以資殺敵報國。陳啟禮寫罷,往后退了幾步,低了頭往供桌上狠狠撞去……

聽到屋內一聲悶響,朱士貴忙推門進屋。就見陳俊豪、陳啟禮父子躺在地上,已然氣絕。桌上留有一書。朱士貴看后不無惋惜道:“兒子自作自受,罪當該誅,陳老先生這又何必呢?!?/p>

副官朱士貴面前道:“此次伏擊雖干得漂亮,城里鬼子知道陳俊豪一班人東洼村遭伏擊,定會來東洼村燒殺報復??磥頄|洼村在劫難逃,我們是否組織村民暫避一下?”朱士貴院內一陣思忖,決然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不妨和小鬼子大玩一把?!币姼惫俨唤?。朱士貴一揮手接著道:“咱何不讓人縣城松山那里報喪,說陳老太太病重不治,松山定會帶人前來吊喪。咱們一邊設伏布兵,一邊聯絡二郎廟劉懷仁、徐家莊曹二。只要這邊槍聲一響,讓他們配合我們前后夾擊。小鬼子縱然兇惡,也難敵咱們三方聯合打擊?!备惫俾勓赃B聲稱好。朱士貴馬上派士兵挨家挨戶督促村民撤離東洼村。為慎重起見,朱士貴派了一名老兵去劉懷仁、曹二兩處聯絡,并囑咐一定要曉以大義,許與利惠,促其參戰。最后派士兵徐小三再扮村漢和管家有福去縣城松山那里報喪。

縣城日軍守備隊指揮部,松山一郎接到二郎廟據點電話報告,說十點左右東洼村方向有槍聲響起。松山一郎疑心陡起。正疑慮間,士兵報告,石川秀男家人前來報喪。松山一郎即刻讓士兵放進來。有福結結巴巴說明了來意。松山一郎則瞪著雙眼,在有福、徐小三兩人臉上掃來掃去,松山一郎見有福雙腿發顫,便走過去一拍有福膀子,道:“是太太死了,還是少爺死了?”有福滿臉驚恐,隨口答道:“少、少爺……”松山一郎嘿嘿一陣笑后,臉色立變,叫道:“帶他們到說實話的地方去?!瘪R上幾個日本兵撲上來,扭住二人拖了出去。

刑訊室里,膽小怕事的有福只幾鞭子便什么都說了。士兵徐小三鞭笞、鐵烙、老虎凳都挺了過來,當日本兵將燒紅的鐵絲捅向他的尿道時,在慘嚎聲中終于招了,只不過把不到二百人的隊伍夸大到五百。

松山一郎聽了報告,著實驚了一跳。真的沒想到,在后方占領區竟然有中國正規軍活動。這股五百人眾的中國正規軍,居然是參加臺兒莊之戰、隸屬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一0六團,人數雖少,卻是團的建制。如此重要情況,松山一郎不敢怠慢,馬上電告日軍徐州司令部。司令部回電,令松山一郎傾全部兵力奔襲東洼村,司令部援軍立即出動,務求全殲此股敵人。松山一郎馬上集合隊伍直撲東洼村。

偏晌時分,天空灰蒙蒙烏成一片,似塊巨大無比的碾盤慢『曼往下壓來,空氣清冷無比。東洼村在凜凜的寒風中更顯蕭索和沉寂。徐小三和管家有福久去未歸,讓朱士貴有種不祥預感。為防意外,朱士貴立即調整了部署,把埋伏在陳家大院前后的士兵全布置到西村口房上、溝壕、草垛、巷口設伏。剛布置停當,就見一隊槍上掛著太陽旗的日本兵從南邊順官道直奔東洼村而來。

日本兵走到村口,慢了下來。騎在馬上的松山一郎舉起望遠鏡向村內看了一陣,一揮手,日本兵便展開戰斗隊形,端著槍向村里沖去。見鬼子逼近,埋伏在房上的朱士貴對身邊幾個士兵小聲道:“槍口全對準騎馬拿望遠鏡的家伙,聽我命令?!碑斎毡颈嗦穹c約莫二十來米時,朱士貴一聲喊“打”,霎時間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一片。槍林彈雨中,馬上的松山一郎身中數彈,栽下馬來。突遭襲擊的日本兵見松山中彈倒地,臥在地上一陣還擊后,架起松山一郎拖著傷亡的士兵往后退去。日本兵退至村口,松山一郎只說了句“待援、殺光”,便身子一挺氣絕身亡。沒了指揮官的日本兵并沒亂陣腳,一邊往村里射擊,一邊架起山炮進行轟擊。見鬼子不進攻只是打槍放炮,副官就對朱士貴道:“小鬼子只打槍放炮,并不進攻,看樣子小鬼子指揮官是讓咱給干掉了。咱們是不是趁小鬼子群龍無首,出擊一下?”朱士貴思忖了下道:“小鬼子武器好、訓練有素,等劉懷仁、曹二隊伍打過來,鬼子腹背受敵慌亂時出擊豈不更好?!敝焓抠F在和日本兵對峙中焦慮地等待著劉懷仁、曹二兩部的到來。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了,見劉懷仁、曹二兩部人馬還沒動靜,副官不無憂慮道:“劉、曹兩部遲遲未到,是不是心生怯意,不敢參戰?”朱士貴也懷疑道:“小鬼子再怎么兇,畢竟咱們是三方聯合,又是前后夾攻戰,他們總不會膽小到連和小鬼子干一仗的勇氣也沒有吧。莫不是他們想讓鬼子?肖耗消耗再動手?咱不妨再等等?!?/p>

天色暗了下來,烏沉沉的云層中開始落下細碎的雪粒來。即而,漫天雪花從天而降。霎時間,田野房屋混沌在一派白幕之中。日本兵已停止了槍擊炮轟。摸到前邊觀察的士兵回來報告,停止打槍開炮的日本兵并沒撤走。副官就道:“小鬼子既不打也不退,定是等待援兵?!敝焓抠F一陣沉思后道:“撤?!敝焓抠F話音剛落,炮彈便猶如受驚的群鳥,呼嘯著飛撲而來。一時間,東洼村在猛烈的轟擊中崩裂震顫,朱士貴頭被炸傷,二三十個兄弟被炸身亡。副官一邊讓人給朱士貴包扎一邊道:“看樣子小鬼子援兵到了?!敝焓抠F怒罵道:“咱沒等來劉懷仁、曹二狗目的打援,倒把小鬼子援兵給等來了?!敝焓抠F讓人草草包扎了一下,便指揮隊伍東撤。這時日本兵停止了轟擊,嚎叫著往村里沖來。朱士貴帶著隊伍快撤到東村口時,突然前面槍聲驟起,一排弟兄倒了下去。副官大聲道:“團長,咱們進湖的路被堵死了?!敝焓抠F決然道:“弟兄們,沖出去?!毖粤T率先往前沖去。日本兵猛烈的火力再次壓住了朱士貴率領的沖擊。朱士貴腿部中彈倒在地上,副官也胳膊中彈。隨著射來的密集子彈,日本兵的嚎叫聲越來越近。更讓朱士貴感到絕望的是士兵們的子彈打光了。地上的朱士貴瞧著傷亡大半的隊伍慨然道:“看來這一關咱們是過不去了。今天弟兄們死在小鬼子手上,記住陰間地府集合再跟小鬼子干。弟兄們上刺刀?!?/p>

正當朱士貴率弟兄要與日本兵以死相搏的關頭,突然十幾顆手榴彈在敵群里炸開了花,緊接著槍聲喊殺聲在敵后響成一片。霎時間,敵人陣腳大亂,一支隊伍沖殺過來。生死關頭援兵天降,朱士貴精神大振,一下坐了起來,見沖過來的援兵竟然是共黨夏中全的隊伍。夏中全一邊指揮戰斗,一邊讓人把朱士貴架上擔架道:“朱團長,趕緊帶弟兄們撤離,湖邊有我們十幾只船。我們先在這里頂著?!敝焓抠F擔架上潮著眼睛囑道:“不要戀戰。一到湖里,馬上回船接應你?!庇邢闹腥犖榈謸踔?,朱士貴一班人很快撤到湖邊,上了等在岸邊的夏中全的船……

夏中全率隊伍邊打邊撤。撤到湖邊時,西北風驟起,狂風飛雪使得頂風對敵的夏中全隊伍無法正常瞄槍射擊,日本兵則順風順勢壓了過來。

朱士貴一班人乘船來到大湖深處一淺灘上的夏中全隊伍駐地,急慌慌下了船。朱士貴趕緊讓人調轉船頭去接應夏中全。這時,驟起的狂風呼嘯著,碾得枯了的葦蕩伏腰塌背,刮得湖水浪濤洶涌。船只起伏如葉,搖蕩欲覆,無法前行。朱士貴聽著西邊激烈的槍聲,愴然淚下:“天啊,夏兄弟……”

狂風如刀,飛雪似劍,使得頂風迎敵的隊伍根本睜不開眼。夏中全見情勢危機,大喊一聲:“同志們,脫褲子,下湖?!比藗儽愣济摿搜澴优e在頭上,跳進水里,往湖里深處趟去。沖到湖邊的日本兵往湖里開槍,不時有人中彈倒在水里。湖水冰冷刺骨、寒氣入髓,人們磕巴著牙骨艱難地在水中挪動著。夏中全見水中的戰友挪不動腿了,便一邊打著手勢一邊打著寒噤喊:“往、往一起聚,十、十人抱一團,取、取暖,等、等船?!?/p>

天色已黑。日本兵見敵人消失在湖中,便一陣亂槍后收兵回城。

狂風持續大半夜。雪停日出時,湖面早被厚冰封住。朱士貴被人架著帶著隊伍踏冰雪往西尋去。當他在晨曦中發現冰面上十幾堆緊緊相擁已凍成冰垛子的共黨游擊戰士時,在一片啜泣嗚咽聲中,朱士貴慢慢跪了下去,喃喃道:“夏兄弟,真沒想到,危難關頭,是你們援手救了俺。這樣大義、大勇的隊伍,才是國家的希望?!毖粤T,淚如泉涌。

旭日升起,紅色的霞光把茫茫雪湖、漫漫蘆蕩浸染成一派血紅。在白雪覆蓋的湖面上,留下一串長長的、義無反顧的腳印。朱士貴帶著隊伍向大湖深處走去……

注:朱士貴1913年生,山東蒼山人。參加過臺兒莊戰役。1940年加入共產黨。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作戰驍勇,屢建戰功。1955年授少將銜,1965病逝。日本軍醫田原樹生,1939年在中國戰區被俘,后加入反戰同盟,隨中國軍隊戰斗,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作為戰地軍醫,醫治傷員無數。1980年回原籍日本水戶。雖身處日本,仍情系中國,為中日世代友好奔走呼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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