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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

2017-04-07 08:39丁愛敏
前衛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小伙計書館桃紅

丁愛敏

1

臘月二十六的晚間,縣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飄溢起了炸油餅和蒸肉的香氣。兵荒馬亂的年月,也只有年關方能顯出一些人間生氣來。

“榮發號”綢緞莊大掌柜莫秋風坐在暖烘烘的房間里埋頭看《三國演義》。莫掌柜年屆四十,身材高大,面膛紅潤,綢緞莊財源廣進使他終日里顯得神采奕奕。

七點半鐘的時候,小伙計挑簾走進來說道:“掌柜的,您的兄弟來了,在外邊兒呢?!?/p>

莫掌柜把目光從書上挪到小伙計臉上,責怪道:“我兄弟來了怎不快請進來,到柜上半年了還沒這點兒眼色?”

小伙計紅了臉,剛想辯解,莫掌柜把《三國演義》反扣在桌子上,說道:“自家兄弟怎能不見,我們兄弟倆雖然平日愛鬧口舌,可怎么說也是一個枝上結的果……”

莫掌柜的話音還未落地,抬頭看,莫秋雨已經站到屋的中央了。

小伙計知趣地退出去之后,莫掌柜望著兄弟竟然陰沉了臉。

二十八歲的莫秋雨身材同哥哥一樣,健壯得像一頭犍牛,方方正正的臉,頭自然地微微揚著,穿一件淡青色棉袍,舉止儼然就是一位志得意滿的闊少爺。

“哥,我來找你借些錢?!蹦镉晖绺?,嗓音不急不緩地說。

“老二?!蹦乒裾笪W?,以長者風范訓教莫秋雨道:“我的嘴皮都快為你磨薄了,告訴你別在外面胡亂跑,你們區區幾個人能成什么大器,干脆趁早和他們散了吧。我想要一個和我一起經營綢緞生意的兄弟,不想要一個做共產黨的兄弟!”

“哥,我們會勝利的?!蹦镉瓿领o地望著哥說道。哥哥已經這樣訓斥他無數次了,但他從來不同哥爭執,每次都用這句話回答哥哥,弄得莫掌柜除了罵他“倔死?!蓖庵鴮崯o計可施。

莫掌柜臉色依然陰沉著,望著弟弟,莫秋雨也依然用那種不急不緩的語調重復著進門時的第一句話。

“八成不是你自己缺錢吧?!蹦乒癫[起眼睛,嘴角浮現出一絲洞察一切的得意的微笑。

“是的,不是我自己缺錢?!蹦镉晁餍圆挥桦[諱,“是我們的組織缺錢,我們會還你的?!?/p>

莫掌柜鼻孔里哼了一聲:“你是我親兄弟,你用錢來拿我做哥哥的沒有二話,我就當是你花了,甭張嘴閉嘴什么‘組織的,我煩聽這兩個字兒——你們的‘組織在哪兒?有多少錢?什么時候還我?付不付利息?”

莫秋雨給哥哥問啞了口。

莫掌柜從椅子上站起身,打開炕角的柜子,從里面摸出一個小布口袋,塞到莫秋雨的手中,眼光變得溫柔起來,話語里也充滿了懇求:“二弟,聽哥一句勸,甭再干險事了,前幾天有四個共產黨被生生活埋了,你知道這件事嗎?”

莫秋雨揣好錢,沖哥哥笑了笑,說道:“我差點兒就成為他們中的一個?!?/p>

“我得走了,哥?!蹦镉晡罩绺绲氖终f道。

“二弟……”莫掌柜還想勸說兄弟一番,但莫秋雨已經走出了屋子,高大魁梧的身子消失在充溢著年關氣息的夜色里了。

莫掌柜無可奈何地望著門外,他無法知道,他“不成氣候”的兄弟和他的同志們在哪里以怎樣的方式度過這年的年關。

2

莫掌柜又站起了片刻,忽想起還有一樁事情沒有辦,立時穿戴整齊走出宅院,向城西書館走去,去會他的相好的——“小桃紅”。

今夜是樂亭大鼓名藝人“小桃紅”歲末最后一場演出。

莫掌柜趕到書館的時候,書館里已經擠滿了人,“小桃紅”正站在臺上敲擊著鴛鴦板,唱《五王莊》:

“高玉萍未曾開言淚水淋,

叫聲恩人聽我云,

我家住在五王莊離此幾十里,

名字就叫高玉萍,

我雖然姓高可不是高家生的我,

我本是王張氏生……”

“小桃紅”嗓子脆,打扮的也俏生。人們都在專心聽唱,莫掌柜在一個角落里尋了個空座位坐下身聽。莫掌柜十幾歲上就喜歡聽樂亭大鼓。

“五寨主高寵死在我的刀下,

四寨主又要和我拼死來掙,

從上午一直殺到天色晚,

不睜眼的老天爺刮了大風……”

莫掌柜正凝神聽著,忽然瞧見人們頭頂上飛起一團紙片,雪花般飄落到人們身上。眼疾手快的人看一眼就大聲驚呼起來:“共產黨撒傳單啦……”

“共產黨撒傳單啦……”許多人也都叫起來。

撿到了傳單的人生沾上共產黨的嫌疑,像拋即將爆炸的炸彈一樣將手中的傳單扔掉了,隨后往外跑,沒有撿到傳單的人卻搶著撿起了傳單,書館里亂作了一團。

莫掌柜也撿到了一張上面印著“中國共產黨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抗日志士的鮮血不會白流”的傳單。他看完就將傳單扔了,但沒有像別人那樣惶恐地往外逃,依舊坐在凳子上。憑直覺,他知道這些傳單是兄弟莫秋雨和他的同志們散發的。當局抓捕他們的風聲這么緊,他們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撒傳單,真真是不要命啦?!

“笛——笛——”警笛聲大作,警察的到來更增加了慌亂的程度。

“砰——砰——”警察開槍了。

“打死了,打死共產黨了——”混亂中,一個警察在書館門外尖聲叫著。

莫掌柜下意識地站起身,隨人流涌出了書館。

離書館大門口不到三丈遠的地方仰躺著一個人,在警察們晃動的電筒下,莫掌柜清清楚楚看到那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胸口上中了兩槍,槍口處冒著殷紅的血,纖細白嫩的手里還緊接握著一把傳單。女孩子已經死了,但從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痛苦,甚至浮現著微笑,使得那張慘白的臉顯得格外天真、清純。

“打死一個跑了三個,媽的,小丫頭片子也當上了共產黨!”警察們叫喊著,抬著女孩子的尸體帶著邀功請賞的急迫走了,莫掌柜在枯寒的夜色中穩定了一下心神,重新走進書館,向“小桃紅”住的屋子走去。

“小桃紅”也剛剛回到屋里,坐在蠟燈下一邊卸裝一邊嘟囔:“這些共產黨攪了我的生意,大過年的真喪氣!”

莫掌柜坐在“小桃紅”的軟床上,聽著氣恨的話一言不發。

“喲,今天怎么沒精氣神兒了?”“小桃紅”卸完妝扭動著楊柳枝般的細腰款步走到莫掌柜懷里,努著猩紅的小嘴撒嬌地說道,“陪我解解悶兒嘛……”

“好,好,解悶兒!”莫掌柜捉住“小桃紅”一雙軟綿綿的小手,望著那兩只紫葡萄般的丹鳳眼,想起了剛才書館門外被警察打死的漂亮女孩子,不覺又走了神。

“小桃紅”在莫掌柜肩上輕輕捶了一拳,笑著問道:“想什么,是不是想哪個女人了?告訴我,她是怎么侍候的你?”莫掌柜收了思緒,也笑著對“小桃紅”說道,“脫了睡吧,明天還得置辦年貨呢?!?/p>

臘月二十七的早上,莫掌柜回了“榮發號”綢緞莊,用完早點走進自己住的屋里,一下子怔住了,只見兄弟莫秋雨正坐在桌子旁看那本《三國演義》,神態從容寧靜。

“哎呀,你、你怎么回來了?”莫掌柜慌忙關緊房門,壓低嗓音問莫秋雨,“昨天夜里你們去書館撒傳單了?”

莫秋雨微微點了點頭。

“你們死人了!”

莫秋雨仍舊微微點了點頭。莫掌柜這才發現兄弟眼睛里閃動著兩團晶亮的淚光,原來兄弟也懂得悲痛。

莫掌柜覺得這個時候是開導兄弟的最佳時機,便走到兄弟身旁,雙手搭在兄弟的肩上,說道:“你們的人挨活埋的挨活埋、挨槍殺的挨槍殺,你找個地方躲起來別再出頭了。哥勸你的都是好話!”

莫秋雨揚起頭望著哥哥那張真摯的臉,說道:“哥,我這不是在你這兒躲避嗎,不過我只能謝謝你的好心,我是不會改變信仰的。我們會勝利的,我們同志的血不會白流!”

莫掌柜預料之內地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后院廂房空著,你只管住就是了,別亂走動,飯食我給你送?!?/p>

莫秋雨感激地握了握哥哥的手,起身向后院走去。

莫掌柜叫來小伙計,仔細吩咐完該置辦什么年貨之后,坐下身繼續看起了《三國演義》。不知不覺間天光近午,莫掌柜端了飯菜到后院給兄弟送飯,卻發現屋里空無一人。莫掌柜不知道兄弟干什么去了,更沒有想到兄弟的這次外出竟然和他有關。

夜晚再次來臨的時候,莫掌柜來到書館“小桃紅”房間里不到一個小時,就感受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惶恐和震驚。

當時,莫掌柜正和做干嬌百媚狀的“小桃紅”相擁而臥,窗子忽然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三個年輕漢子身法輕靈地跳到了他們的床前,同時,三只手槍呈扇形對準了他們。

莫掌柜和“小桃紅”早已驚魂出竅,等他們下意識地披上衣服后,一個熟悉而驚訝的聲音吃在了莫掌柜耳邊:“哥,你怎么和這個壞女人混在了一起?”

莫掌柜定睛細看,一屁股又坐回到了床上。他為自己的隱私給兄弟發現而紅了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再次哆嗦起來。

“哥,你不要怕,快回家吧,這里沒有你的事,我們是來找這個狗女人討還血債的!”莫秋雨犀利的目光盯視著“小桃紅”,聲音里透著陰冷和仇恨。

莫掌柜望望兄弟和那兩個漢子,又望望躲在自己身后抖做了一團的“小桃紅”,似乎沒聽明白兄弟話里的意思。

莫秋雨感覺有必要向哥哥解釋清楚,便簡潔地說道:“十幾天前,我帶領四名同志到城里執行任務,不想讓日本人發現了,我們五個人躲進了書館,日本兵搜查時她就偷偷告密了,那四名同志為了掩護我被抓走活埋了。今天我們一定為犧牲的同志報仇雪恨!”

莫掌柜回轉身抓住“小桃紅”急切地問:“我兄弟說的是實情嗎?”

“小桃紅”哆哆嗦嗦地抬起頭望了一眼莫掌柜,又望了望莫秋雨手里的槍,猛一下撲倒在莫掌柜腳邊,顫抖的嗓音里充滿了恐懼:“秋風……你……可得救我呀……”哭聲嚶嚶,凄楚可冷。

“小桃紅”的神態替莫秋雨的話做了證實,莫掌柜臉色由于極度氣憤而漲得通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迅急地伸出雙手掐住了“小桃紅”白嫩纖長的脖子。

“小桃紅”眼睛愈發驚恐地睜大了,雙手徒勞地掙扎著,同時嘴唇劇烈抖動,喉嚨里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似乎想傾訴什么,但在莫掌柜有力的越來越緊的雙手下,她嬌柔的生命只能是一線游絲。

兩分鐘后,在“小桃紅”的尸體旁,莫秋雨緊緊握住了哥哥的手。莫掌柜知道,兄弟這時候和他握手的含義遠遠超出了親情的范圍。隨后,他們走出書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榮發號”綢緞莊后院空房里。莫掌柜悔恨交加地向兄弟陳述他認識“小桃紅”的時間短,只顧急于續弦而沒顧及人品,差點找一個害人精給兄弟做嫂子。

莫秋雨用微笑制止住了哥哥的懺悔,低聲告訴哥哥一件極其絕密的事情:明天晚上他將帶領他們的市委書記來哥哥家過上一夜,然后他護送市委書記進省城。

莫掌柜欣然應允。

3

臘月二十八晚上十二點鐘,絲毫未加戒備的莫秋雨和他那兩名同志帶著市委書記剛剛走進“榮發號”綢緞莊大門,就被一伙由警察和日本兵組成的隊伍包圍并且捆綁起來。

莫秋雨痛苦萬分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他的輕信和大意使他成了革命的罪人……盡管他是一名堅定的共產黨員。

莫秋雨一行人被押走了,莫掌柜邁著平穩的步子從屋里踱出來,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笑靨。

一名翻譯官站在院子里冷眼望著莫掌柜?!澳銕臀覀冡灥搅艘粭l大魚?!狈g官說。

莫掌柜沒有說話卻朝翻譯官伸出了一只手,準備接納事先約定好的那三千塊大洋,等明天和上次指使“小桃紅”告密得來的一千塊賞錢一起存入銀號。

翻譯官在寒冷的夜風中擤了一把鼻涕,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往空中拋了一下,復又接住,陰陽怪氣地問了莫掌柜一句話:“莫秋風,你是要三千塊大洋還是要一個共黨家屬的罪名?”莫掌柜怔愣了幾秒鐘后,神態凄涼地笑了笑,沖翻譯官拱了拱手。

除夕夜里,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在年味達到了高潮的時候,莫秋風在院子里點燃一盤面盆大小的小洋鞭時忘記了抖開,近萬個小洋鞭同時爆炸,莫秋風的頭被炸飛。目睹了這一駭人場景的小伙計對外界這樣評論道:“莫掌柜呀,就是鬼催的……”

此后幾十年,小伙計都一直持如此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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