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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兵

2017-04-07 08:40段久穎
前衛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李老漢小鬼子軍長

段久穎

狙擊手宋最早是大王莊的一位老實巴交,還有點憨的農民。

那年正趕上華北地區的游擊隊減員,急需在當地招入一些人來補充殘缺不全的隊伍。大王莊的年輕后生宋便被納入了工作隊的目標。

大王莊是華北地區八路軍最早的根據地,所以當地的老百姓對革命隊伍那份親近很早便建立起來了。

但是大王莊的宋卻是個例外。他一天從早到晚,只顧侍弄地里的那點莊稼,全然不去理會除了莊稼之外的任何事。在他的眼中,只要填飽肚子,啥鳥事也不待見。

這天他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回來,在街口上便被村里的工作隊擋在了一堵山墻的后面。

工作隊的負責人李老漢是個共產黨員,做起老百姓的思想工作來很有一套。他穿著青布汗衫,嘴巴里叼著旱煙袋,站在宋的跟前,兩只眼睛炯炯注視著面前這個看著有些單薄,但是一身力氣的漢子。

宋扛著鋤頭見李老漢攔住了自己的路,便咧著嘴巴一笑,身子變換了一個方向,繼續前行。

哪想,前面又是一個人攔住了去路。這個人是跟李老漢一起來的張隊長,他是游擊隊的一分隊小隊長。

宋不認得這個人,所以說起話來也不客氣,好狗不擋道,干嘛擋我路。說著兩只眼睛有些糊涂地看著張隊長。

張隊長腰里別著一支王八盒子,看著很神氣。但是宋不怕。他有一毛病,不怕生人,怕熟人。所以在見到張隊長的時候,可以表現得義無反顧、理直氣壯。

張隊長看了看宋憨憨的樣子,倒不生氣。他喜歡這樣的后生,工作要是做通了,到了隊伍里,這樣的后生是把好手。

所以在宋罵自己的時候,也沒說啥,只是微笑著上下打量著宋。他從李老漢那里早了解到,宋是一個打彈弓子的好手。每年入冬,飄雪的時候,宋都會腰里別著個樹杈做的彈弓子,去大王莊后山上那片谷地旁邊的樹林子里打鳥。個把時辰回來,腰間就會掛上一串的麻雀。

這樣的人最適合在隊伍里當個狙擊手,隊伍里要是有了這樣一個人,媽的,端日本人的炮樓子,還怕他娘的日本的探照燈。

張隊長跟宋身體相對,宋往左,張隊長便往左,宋往右,張隊長也跟著往右,總之不讓他從自己面前通過去。

宋有些急了,又罵道,雞巴,躲開,再不躲開,老子用彈弓子射你眼珠子。說著要解腰上掛著的那副榆木樹杈制造的彈弓子。宋平時有個習慣,無論冬夏,他都在腰間掛著那柄彈弓子,一閑下來,就比劃。

李老漢在一旁見了,怕宋這個憨人真對張隊長下手,忙在后面招呼道,小宋子,你他娘的別撒野,這可是游擊隊上鼎鼎有名的張隊長,是咱們這片隊伍里的英雄。

宋聽了,心里有些怯,伸向腰間的手慢慢放下來。

李老漢走過來,然后拍了一下宋的肩膀說,小宋子,人家張隊長看得起你,相中了你是一塊料,打算讓你跟著他去隊伍里,打鬼子。

宋瞧了瞧張隊長,然后又看了看李老漢,噘著嘴巴說,俺不干。說著還是要走。

張隊長在一旁沖李老漢使了個眼色。

李老漢接著說,小宋子,你不想當英雄?這可是你揚名的好機會呢。

宋眨巴著那對小眼珠子說,不想。

李老漢繼續說,干革命,打鬼子,那可是有出息的后生都盼著的事兒。

宋搖著腦袋說,那俺也不干,俺怕殺人。

哎,小宋子,你腦袋瓜糊涂,這小鬼子都到家門前了,說不準哪天進了咱們莊子,到那時,你不殺他,他們也會殺你。

那俺也不干,俺不愿意殺人。宋回答。

那你咋殺那些麻雀呢。

不一樣,他們是鳥,鳥不是人。

哎呀,好糊涂的腦袋瓜子。李老漢搖著那頭白發嘆著氣。

張隊長在一旁插話說,小子,你跟我干,走南闖北長見識,還能進城里聽戲。

俺就是不干,別磨嘰了。宋不耐煩地說。

張隊長看了看李老漢,李老漢搖了搖頭。

張隊長又瞧了瞧宋那張憨憨的臉沒好氣地說,沒出息的東西。說完轉身朝村里走去。

宋在一旁聽了正要動怒。李老漢拉了拉他的衣襟說,人家可是個英雄,到現在光敵人的炮樓子就給他端了十個了,你跟人家比,還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說完也轉身背著手,跟著張隊長撅搭著走了。

晚陽下,兩個人一高一矮的身軀成了兩根光禿禿的棍棍。

宋扛著鋤頭,咂摸那句話,愣了半天,最后拖著鋤頭,低著頭也回家了?;氐郊依锖?,他琢磨來琢磨去,感覺這話有些太瞧不起人,于是將路上的事兒跟他娘說了。

宋他娘聽了后,嘆著氣說,娃,這話是瞧不起人的話??赡锷磉吘湍氵@么一個娃,你要是走了,娘就沒活路了。

宋聽了,想了想,不說話了。

宋他爹早死,宋他娘年輕守寡,拉扯他這么大不容易。別人愛說啥說啥吧。

再說張隊長跟李老漢相繼回到了村公所。張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咕隆咕隆倒進了喉嚨里,然后嘴巴里打著嗝,坐下來,看著李老漢說,老李,這后生,我是看中了,你得幫我的忙。

李老漢咧著嘴巴露出一口黃牙說,張隊長,不是不幫你的忙,你剛才也瞧見了,那小子憨,改天我們去別人家找,這大的莊子,還怕沒你相中的。

張隊長搖著頭說,打第一眼瞧了,我就拿定主意了,就是他了,這家伙要是好好培養一下,準是個好料子。

李老漢坐在那想了一會兒說,這小子他娘年輕守寡,拉扯他不容易。他孝順,他平時打鳥,打的鳥都是給他娘吃。我看要想拉他入伙,就得從他娘那兒打主意。

張隊長一拍大腿說,好,只要他娘答應,就不怕這小子不跟老子干。

兩個人坐在那商量了一些辦法。

第二天在宋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張隊長跟李老漢就偷偷溜進了宋的家里,跟宋他娘做起了工作。

宋他娘一開始不同意,說舍不得娃,要是娃有個長短她這輩子就完了,也對不起埋在山坡上的男人。李老漢鼓著腮幫子說,這事好整,宋要是進了隊伍,你的活以后我就包了,那坡上的男人,以后過年節的我去照料。

張隊長跟李老漢你一句我一句地做著工作。經不住勸說,最后宋他娘就答應了讓兒子參加隊伍,殺鬼子去。

張隊長,我想通了,你可是個大英雄,我那娃跟著你準能有出息,落在家里跟我,這輩子就只是個扛鋤頭的。你甭說了,娃回來,我跟他說。宋他娘的話說得讓張隊長的心頭燃起了一堆火。

就這樣,宋帶著他那柄彈弓子跟大王莊其他一些后生進了游擊隊。

一開始打仗的時候,宋見了鬼子就膽怯地趴在土堆里不敢露腦袋。給他一桿槍,他當拐杖用,就是不朝敵人開火,嘴巴里還嚷嚷著,俺不殺人。氣得張隊長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你這個憨人,你是給咱中國人丟臉了。

丟就丟,反正俺不殺人,你讓俺參加隊伍,可沒說讓俺殺人。宋爭辯著。

一次張隊長帶著他的小隊去端小鬼子的炮樓子。他們一行人趴在草叢里,敵人的探照燈來回地閃耀著,大家都不敢抬腦袋。

張隊長想到了宋,便小聲對身邊的宋說,小宋子,讓你殺人,你不敢,這回不讓你殺人,你用你的彈弓子,將那鳥燈給老子打碎了,咋樣?

宋的那一對小眼睛在夜色里眨了兩下說,中。說著掏出別在腰間的彈弓子,拉上石頭蛋子,在小鬼子的探照燈要掃來的時候,砰的一聲,探照燈應聲粉碎。

炮樓里的小鬼子沒了探照燈,立時慌了,開始胡亂放槍。

張隊長看準機會,帶著手下人摸到炮樓子底下。張隊長將一顆手榴彈遞給宋說,你甩的準,你將這兩顆手榴彈甩進去。宋接過手榴彈,愣了一下,剛要甩。張隊長說,等一下,然后將手榴彈的引線拉開,對宋說,甩吧。宋很聽話地將兩顆手榴彈準確地甩進了炮樓子里。轟轟聲巨響后,炮樓子里的小鬼子跟炸塌的炮樓一起見了閻王。

這次戰斗收獲很大,繳獲了好多武器,其中之一就有一支狙擊步槍。

張隊長在清點完了戰利品后,將那支槍托有些破損的狙擊步槍甩給宋說,小宋子,這次你立了大功,這槍歸你了。

宋接過那把狙擊步槍看了看遞給張隊長說,俺不要,俺不想殺人。

屁,今晚上你都殺人了,咋還說不殺人。張隊長沒好氣地說。

俺沒殺人,俺只打壞了小鬼子的燈。宋爭辯說。

還敢說沒殺人,你忘了你往小鬼子炮樓子甩的手榴彈,那東西就能殺人。張隊長翻著眼皮說。

宋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咧著嘴巴哭了起來,俺不想殺人,你偏讓俺殺人,這下俺完了,升不了天了,嗚嗚,嗚嗚。宋一聲接一聲地哭著。

隊伍里的其他人瞧了,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事后,張隊長找到一連幾天沉默不語的宋說,宋,咋樣?殺人也沒什么吧?

宋翻著眼皮瞪著張隊長說,這次殺了,那俺以后還是不跟你殺人。

張隊長瞪著宋說,小宋子,你的腦袋瓜子好糊涂,我們殺人是自衛,你不殺那些小鬼子小鬼子就會殺你,你沒看小王莊、李和莊還有萬寶莊那幾個莊子里的人,都快給小鬼子殺沒了。

宋傻傻地瞪著眼睛聽著張隊長的開導。

你現在多殺一個小鬼子,咱們的人就等于少死一個;我們要是將小鬼子都殺沒了,那咱們這里就沒人死了,你明白嗎?張隊長解釋著。

宋憨憨地聽著,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兩只烏鴉嘎嘎嘎地叫著飛過頭頂,張隊長抬頭看了看那兩只烏鴉,嘆口氣說,哎,又要死人了。

宋后來漸漸地開始學會了使用那支狙擊步槍,并開始聽從張隊長的命令。

小宋子,快,過來,將那個山坡上的小鬼子干掉,然后咱們就能沖過去了。張隊長用手指著山坡上站崗的一個鬼子兵對宋說。

哎,宋答應一聲,瞄準,扣動扳機,只聽子彈刮過槍膛的聲響后,緊接著那個站崗的小鬼子身子骨像一根木棍,直直地倒下。

在宋呆愣的時候,張隊長已經帶著手下人一躍而起,發起沖鋒來。宋也跟著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泥土,跟著張隊長往前跑。

就這樣,宋開始了稀里糊涂的殺人歷程。

宋由于有打彈弓子的底子,所以后來在用那柄狙擊步槍射殺遠處的敵人的時候,很準,讓子彈掀開對方的腦殼子,子彈絕不會打眼珠子。每次在對待敵人的關鍵戰斗中,張隊長都讓宋打頭陣,拔掉那些眼中釘,宋的槍法對戰斗進程很有幫助。

慢慢地,宋對待殺鬼子開始麻木,漸漸習慣,到后來,要是在戰爭的間歇里沒了射擊的目標,宋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身子手心發癢。

時間久了,沒了射擊目標,他就偷偷地背著張隊長,去村外射殺山上的鳥。

這樣做是目無組織紀律,還浪費子彈。有人跟張隊長匯報說。

張隊長坐在那里想了想說,別去管他,是我讓他去練習槍法的。別人聽了張隊長護短的話,便不好再說啥了。

其實張隊長明白,能讓宋這樣的憨人變成這樣很不容易。宋現在可是他隊伍里的寶貝疙瘩,他現在不能將宋剛剛引起的興致斷了。

李老漢在碰到張隊長的時候,張隊長會很驕傲地跟他說,咋樣?老李,我的眼光不錯吧,小宋子真是一塊好料。

李老漢皺著一臉的灰土說,嗯,沒想到那小子還真是塊好鋼吶!

張隊長瞇縫著眼睛笑著。

宋的老娘在張隊長的要求下,現在由李老漢幫著照料著。今天正是李老漢帶著莊子上的幾個人幫著侍弄莊稼回來。

張隊長望著一臉灰灰的李老漢和幾個后生說,謝謝你們,有了你們,小宋子在部隊也能安心殺鬼子了。

李老漢呲著一口黃牙說,甭說那些外氣的話,咋叫軍民魚水情,這就是。

砰,砰,從莊子的后山上又傳來兩聲槍響。

李老漢嘆口氣說,張隊長,又是小宋子在放槍吧,這小宋子的毛病啥時候能改改?

張隊長瞇縫著眼注視著遠方,沒有說話,他在心里琢磨著下一場戰斗呢。

宋在進了部隊三年后,一次在鬼子“掃蕩”的時候,李老漢一時疏忽,忘記了帶著宋的老娘進山里躲著,被鬼子給綁在樹上活活燒死了。

那天在張隊長跟宋他們回到莊子的時候,宋望著他老娘燒成的灰炭樣,先是咧咧嘴巴嚎哭了一陣,然后便氣鼓鼓地去找李老漢理論。

老東西,你不是說讓俺好好在部隊里殺鬼子,我娘你管嗎?咋的,這鬼子來了,你自個倒是先跑了,把俺老娘扔給了小鬼子。說著朝李老漢的臉頰就是一巴掌。

在宋想打第二巴掌的時候,被張隊長給攔住了。

張隊長對宋說,這事也不能全怪老李,一莊子的人都要他幫著張羅,哪能不疏忽。

宋執拗地嚷道,那咋就扔下俺娘呢?

張隊長有些無語,他沉默了一下說,要是有力氣,以后就都沖著小鬼子用吧。

宋聽了,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宋的老娘安葬后的那段日子里,宋的精神一直恍惚。幾次隊伍去外面執行任務的時候,宋都拒絕跟著,整日坐在他老娘的墳前呆愣著。

隊伍里的人對張隊長說,小宋子如今也是個隊伍里的人了,不能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應該給他處分。

張隊長翻著眼皮說,小宋子這是在盡孝,誰沒個爹娘。

張隊長心里明白,眼下宋的狀態,你就是給他處分又能咋樣,要是真把他給惹急了,他真不干了,隊伍可就損失大了。

這年在華北地區進入冬季的時候,小鬼子開始了他們計劃中的冬季攻勢。

張隊長跟他的隊伍剛打了一仗,正在大王莊里休整。由于這次戰斗減員厲害,部隊打的艱難,當隊伍一進了莊子,便像回到自家的炕頭上一樣,一個個的都變成了懶漢。

張隊長也疏忽了,原來在莊子里安排的崗哨,現在都沒了。這一下沒要緊,他的一疏忽,讓小鬼子趁機將大王莊整個給包圍了起來。

當小鬼子進了莊子開始挨家搜查殺人的時候,張隊長才急沖沖地帶著隊伍里的人開始戰斗。

宋的憨病也是在這一刻好的。

為了保護老百姓撤退,張隊長帶著他的隊伍打得很猛烈,隊伍里的人一個個減少。

宋是在那一刻殺紅了眼的。當他的狙擊步槍的子彈打完后,他便開始用手里的彈弓子打鬼子的眼睛。

宋跟前的鬼子們捂著瞎掉了的眼睛混亂地跑著。

戰斗的慘烈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的。當張隊長帶著一些老百姓跟自己的隊伍沖出大王莊的時候,他一點手下人,只剩下七八個了。

李老漢也是在幫著群眾突圍的時候死的。據說他臨死留了一句話,說對不住宋。

站在山坡上的張隊長望著一片火光的大王莊,不住地嘆氣。

宋在一旁拉了一下張隊長的衣襟說,張,張隊長,以后,以后我一定聽你的話,不,不再渾了。

張隊長轉頭望了一眼手里提著彈弓子的宋,沒有說話。

也是在那一場戰斗,讓宋的名字遠揚,從此在小鬼子的部隊里開始流傳著游擊隊里有一個專門打人眼珠子的狙擊手。

俗話說,憨人有憨命。在華北游擊隊跟敵人戰斗的最慘烈的那幾年,宋卻亳發無損地活了下來。

轉眼進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一九四五年。這個時候的宋還是一位腰里別著彈弓子、肩上扛著狙擊步槍的狙擊手,他的身份沒有任何的改變。

張隊長現在成了營長了。張營長念及宋的戰功,曾讓他當了一個月的排長。但是宋太憨,帶隊伍的事情他一竅不通,一個月的時間,把一個排帶得翻了天,全排所有的人都成了排長,宋卻成了一個兵。

沒辦法,張營長最后只好又把宋叫到自己的跟前,讓他跟著自己。

宋現在沒有親人了,他把張營長當成了兄長。

哥,這回把小鬼子都打跑了,俺也快回家種地了吧。宋憨憨地問。

張營長卷著手里的紙煙抬頭看了看宋說,回家種地?想得美,這老蔣還沒打跑呢。

哥,老蔣不是自個人嗎?這自個人咋打自個人吶?

老蔣哪是自個人,那是騎在人民頭上拉粑粑的地主階級。

噢,那俺還得練槍法去,說完宋提著手里的狙擊步槍出去了。

不久就從遠處傳來槍聲。

沒辦法,按理部隊上的人是不能隨便放槍的。但是宋的毛病改不了,戰斗的間歇時間一長,他的手就癢癢,不放槍,他會拿腦袋往墻上撞。

現在是正規部隊了,不比游擊隊那陣,凡事要講究個規矩。一次,張營長也想治治宋的怪毛病,就借口他犯了錯,將他關了禁閉。誰想在關他的第二天里,宋就開始嚷嚷要放槍。關押他的警衛戰士對他說,你現在是個犯人,在里面好好地呆著反省吧。

宋見警衛不給他槍,坐在地上呆愣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開始瘋狂地用腦袋撞墻。

嚇得警衛戰士趕緊將宋的舉動報告給了張營長。

張營長跟著警衛戰士來到監號外面一看,宋的腦袋已經撞得開始流血了。

宋見張營長來了,便像見了救星一樣跑到門前央求著說,哥,你關我一年都成,但你要讓我放槍啊,我不放槍,就活不成了。

張營長看著宋的樣子,搖搖頭嘆口氣說,把槍給他,帶他出去吧。

事后,張營長將宋的毛病報告給了團里。團里考慮到宋的功績和特殊原因,就下了一項命令,特許宋在戰斗的間歇時間里可以繼續放槍。

時間過得也快,轉眼國民黨跟共產黨也干上了。這一打不要緊,一打就是整整三年。

這三年里,張營長升職到了團長,但是宋還是他身邊的一個落下毛病的狙擊手。

人們每天在戰斗的間歇看到的是一個不斷跟著張團長,“哥、哥”叫著的一個身份沒有任何改變的狙擊手。

哥,俺去打槍了。

去吧,少給老子浪費幾顆子彈。

哎,就打兩彈夾子。

兩彈夾子還他娘的少啊,你沒看現在隊伍上的彈藥奇缺嗎?

哥,那俺就打一彈夾子的。

去吧,快去快回來。張團長不耐煩地擺著手。

宋扛著那支狙擊步槍樂顛顛地出去了。

傍晚,天黑下來的時候,宋手里提著一串麻雀回來。哥,給你喝酒吧。

屁,這大夏天的麻雀也能吃?張團長瞪著眼珠子說。

咋不能吃,俺娘活著的時候,一年到頭都吃俺的麻雀。宋執拗著說。

張團長聽到宋提起他娘來,心動了一下,便不再跟他爭執。好吧,小宋子,晚上,跟哥一起喝點。

中,嘻嘻。宋笑著,開始躲到外面的墻根下拔那些麻雀的毛,然后燒起一堆火,開始烤食那串麻雀。

紅紅的炭火映著兩個人的臉龐,撒上了溫暖的色彩。

兩人一邊吃著麻雀一邊說著話。

別說,小宋子,這夏天的麻雀也他娘的一樣好吃。

嘻嘻,俺跟你說過,俺娘一年到頭都吃我的麻雀。宋說著臉開始糊涂下來,他又想他娘了。

兩個人在夏夜的天空下,沉默了一會兒。最后是張團長打破了沉默。

小宋子,等仗打完了,哥給你娶個媳婦。

俺不要,俺這輩子就跟著哥了。

屁話,哪有男人不要老婆的。

哥不也沒要嗎?

雞巴,你敢揭哥的短,不吃了。說著張隊長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麻雀翅膀進屋去了。

嘻嘻,宋坐在那里憨憨地笑著。

在這整整三年的戰斗中,部隊打了無數次的仗,宋又殺了不少人。但是,還是沒有一顆子彈找到宋。憨人大福??!

在這三年中也有一件令宋后悔的事。

那是一次宋跟著張團長打國軍的埋伏。

國軍的一個團長在沖鋒的過程中,中彈倒下了。

這時,一個國軍的女兵匍匐著爬到了那位國軍團長的身旁,給他包扎。

張團長看見后對宋說,小宋子,替哥給她一槍。

宋架好了槍,瞄了半天沒射擊。

張團長沒好氣地說,小宋子,咋不聽命令。

哥,她是個女的。宋解釋說。

管他女的男的,老子讓你打你就打。

宋端槍瞄了一會兒,又把槍放下了。

張團長氣憤地說,小宋子,你咋不聽哥的話,你不聽話,老子小心斃了你。

宋端著槍繼續瞄準,這次槍響了。

對面陣地上的國軍女兵一低頭,在她前面的泥土一串子彈走過的煙霧升起。

過了一會兒,國軍女兵抬起頭來,繼續給那個負傷的團長包扎。

張團長徹底生氣了,娘的,小宋子,你不給老子將那個女兵打死,老子以后就不認你這個兄弟了。

張團長的話說的狠,說的絕。宋就怕這話,自打死了娘,他就沒親人了,他不能再丟下哥。

他重又端起槍,慢慢地朝那個國軍的女兵瞄準。砰,一聲沉悶的槍響后,陣地上的國軍女兵這回徹底低下了頭,再也沒抬起來。

打死了那個女兵后,宋張著嘴巴,愣愣的像傻子一樣。

戰斗結束的時候,宋瘋了一樣跑到對面的陣地上。他蹲在了女兵的跟前兒,慢慢地摘下女兵扣在額頭上的軍帽。子彈正穿過女兵的眉心,在那個他栽下的洞口里,還在慢慢地流著腦漿和血水。

宋將女兵的尸體翻轉過來,他愣愣地看著。面前是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的臉龐,灰死的面孔下,是一張并沒有完全脫掉稚氣的圓圓的臉。女孩死得很安詳。

哇哇,宋頭一次面對敵人的尸體哭泣起來。

張團長這時候走了過來,他站在宋的跟前,低頭看了一下,然后拍了拍宋的后背說,別哭了,你不殺死她,等她救活了這個團長,我們還會死很多人的。

宋沒有理會張團長,繼續嗚嗚地哭著。

張團長的警衛員走過來,要拉宋。

張團長擺手說,讓他哭吧,他這是第一次殺女人。

幾天后,團里面在召開慶功會的時候,政委要給宋處分,說他戰場上立場不堅定,給敵人流淚,就是對自己隊伍不忠。

張團長橫著眉毛說,你他娘的給我兄弟處分,老子就拿槍崩了你,說著從腰間掏出他那只宋幫著從小鬼子身上繳獲的盒子炮指著政委。

政委最后咧著嘴巴笑了笑說,我,我只是說說,老張,你干嘛動這大的火氣。

動火氣!你知道嗎,那個國軍的女兵是他娘的一個孩子,是我逼著小宋子射殺的,他能不委屈嗎?

好好,算我沒說,算我沒說,處分咱不給了,不給了。說著政委擺著手從張團長的屋子里退了出去。

但是事后,政委跑到師部告了張團長一狀。張團長被師長找去,狠狠地訓了一頓。

宋在知道了這件事后,委屈地跟張團長說,哥,以后我不哭了,你別生氣。

屁,該哭,還得哭,你要是像那個狼一樣的政委,老子就不認你這個兄弟!人他媽的哪能沒有感情。張團長沖宋嚷著。

宋一臉糊涂地望著張團長。

三年的解放戰爭很快就結束了。

張團長現在已經是副軍長了,但是宋還是那個落了毛病的狙擊手。

戰爭結束了,該論功行賞,張副軍長最后被授予少將軍銜。宋還是一個兵,一個地地道道的憨兵。

最后張副軍長住進了將軍樓,宋跟著在張副軍長的將軍樓里也安了自己一個位置。

張副軍長都已經四十多歲了,經過一位戰友的撮合,他取了一位首長的閨女。

張副軍長結婚那天,軍部里面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那些兵們都是跟張副軍長出生入死的兄弟。張副軍長咧著嘴巴子哈哈笑著,很開心。

砰,啪,砰,啪,槍聲。娘的,這大喜的日子是誰在放槍,快去看看。

張副軍長醉醺醺地擺手說,都別給老子動,都別動,是他娘我、我兄弟放的。來,大家伙,繼續,繼續,哈哈哈,繼續。

張副軍長結婚了,有了家,宋在張副軍長家里住著,就有點不方便了。

宋是個憨人,不懂禮數,在見了張副軍長的夫人的時候,也不打招呼,吃飯的時候,只是嘻嘻一笑,然后也不管誰,自己端起飯碗就吃。宋吃飯的動靜不但聲音大,而且還吧嗒嘴巴,那聲音很難聽,像一只狗在舔食一只空盆子。張副軍長對這聲音倒是習慣了,可是新媳婦不習慣,也看不慣,于是就跟張副軍長提出要跟宋分開吃。

張副軍長說,那哪中,都在一起吃半輩子了。

那好,以后就你們哥倆在一起吃,我在廚房吃。

以后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張副軍長的老婆就去了廚房。宋就跟張副軍長在一個桌上吃,宋也不覺得哪不妥。這樣子就連張副軍長的警衛員都看不下去了,軍長,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小宋子說,我跟他說去。

張副軍長一瞪眼珠子,你敢。

警衛員嚇得再也不提這話了。

更讓人不解的是,人家兩口子拌嘴,宋也總跟著摻和。

你別總欺負我哥,我哥這輩子沒讓人家欺負過,你這敗家娘們。宋的話,讓張副軍長聽了都覺得哭笑不得。

事后張副軍長沒意見,但是他老婆有意見了。你說說你,這大的官,還將一個屌兵放在家里,放在家里也罷,可咱們兩口子吵架,他犯得著跟著摻和,這成什么話。

張副軍長生氣地說,你他娘的少這樣說我兄弟,他可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告訴你,小宋子射殺的人能有一個連,他是個英雄。

我不管英雄不英雄,這過日子,不能讓外人跟著摻和。張副軍長的老婆說著站起來,收拾東西回了娘家。

老婆走后,張副軍長沒事的時候,一咂摸,老婆說的話也沒啥不對的。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個跟小宋子說的話。

一天,張副軍長將小宋子叫到跟前對他說,小宋子,還記得哥以前跟你說的話嗎?

啥話?宋問。

你忘了,哥說幫你找個媳婦。

不找,我跟哥一起過。

那不中,男人哪有不娶媳婦的,你要娶媳婦,要生孩子,以后老了,也有個人照料你呢。

那也不找,我就跟哥住,哥要是不讓俺住,俺就回家種地去。

屁話,你是個英雄,國家要養活你,咋能回家種地,凈說些沒出息的話。

宋不答應,但是張副軍長卻沒閑著,他在暗中幫著宋張羅媳婦。一天,他的一位戰友領來一個女人,說,讓小宋子看看,這閨女不錯,是我老家鄰居的孩子,沒啥說的。

宋看了一眼這個梳著大辮子的姑娘,臉一紅,便跑了。

張副軍長的戰友愣愣地看著張副軍長說,咋,他咋這樣憨?

張副軍長擺手說,沒事,沒見過女人,過后我跟他說說,你們先回去。

張副軍長送走了他的戰友跟那個女孩子,把宋找回來對他說,你跑干啥?這女人不錯。

俺不要。

不要不行,這事你要聽哥的。

那俺也不要。

你要不要,老子就打死你,說著張副軍長掄起胳膊就打宋。

宋也不躲,任張副軍長的拳頭一下一下擊打在他的肩膀上。

張副軍長打了一陣后累了,坐下來問,為啥不要,是沒看中?

不是!宋說。

那因為啥?你給老子好好說說,今兒個你不說明白了,老子就不饒你。

最后宋被逼得沒辦法,他嘟囔著說,俺,俺想要跟國軍女兵一樣的女人。

張副軍長一下子呆住了,心里暗罵,完了,這小子這是真中魔了。

小宋子的婚姻沒解決,自己回了娘家的媳婦也不回來,張副軍長這幾天一直煩心。

但是一天早上他醒來,來到樓下招呼警衛員,小劉子,今早上咋沒聽見小宋子放槍?

小宋子,他,他昨晚走了。警衛員說。

走了?去哪了?張副軍長追問。

回,回老家了。警衛員回答。

回老家了,為啥?張副軍長繼續追問。

但是這次警衛員不再說話了,張副軍長坐下來,想了一下,突然站起來指著警衛員說,你是不是跟小宋子說啥了?要不他咋能走,娘的,給老子說。

警衛員一看張副軍長真動了氣,就直說了。是我跟、跟小宋子說,你要是住這,張副軍長的老婆就不會回來了???、可是我也沒想他真的會走。

張副軍長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警衛員,然后撲通一下坐在沙發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小宋子走后沒幾天,張副軍長的老婆就回來了。這就對了嘛,他要是在這,我們兩口子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張副軍長沒好氣地說,小宋子要是有個啥閃失,我們的日子也沒法過。

聽了張副軍長的話,女人有些呆愣地站著。

這幾天張副軍長一直在打聽小宋子的下落,可是派出去的人回來,都說沒找到。去了宋老家大王莊的人回來說,也沒見到宋。

更讓他擔心的是宋在走的時候,還將那把狙擊步槍也帶走了。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別看平時在部隊里宋帶著把狙擊步槍走來走去的行,可是要是在外面他帶著步槍,那可是犯了大忌了。他被處分不要緊,弄不好自己都會被連帶著處分了。

半個月后,終于傳來消息,宋在大王莊出現了。

張副軍長聽后趕緊帶人驅車去了大王莊。大王莊還是那個大王莊,在夕陽下發出朦朧的色彩。

那天見到宋的時候,他正在后山上端著那支狙擊步槍瞄準呢。

當見了張副軍長后,宋嘻嘻地笑著說,哥,你咋來了?

張副軍長沒好氣地說,屁,我咋就不能來。說完,他嚴肅地對宋說,走,跟哥回家去。

宋看了看張副軍長說,哥,俺不走了,分給俺一塊地,俺就在家種地了。

不行,你是個英雄,干嘛遭那份罪。再說你這樣,哥也對不住你。

哥,俺喜歡這樣,俺這回真不聽你的話了。俺就陪著俺娘了,再也不走了。

宋果真沒有跟張副軍長回去。張副軍長陪著宋在大王莊住了一段時間后,便回去了。臨走的時候,他找來當地的領導將宋的情況說明了,讓他們以后照顧點宋。

最后張副軍長還跟當地的領導說,宋在戰爭年代里落下了愛放槍的毛病。這件事,也請當地的領導理解。

當地領導在聽了張副軍長的介紹后說,這么多年了,大王莊也回來不少家鄉的英雄,可是還頭一回聽說像宋這樣的人呢。

張副軍長嚴肅地說,不管咋樣,小宋子都是個英雄。你們要像對待英雄一樣對待他。要是他在這里有了啥事,你們一定要通知我。

張副軍長回到部隊后,立刻跟組織上將宋的情況匯報了一下。組織上還算理解,但是擔心那支狙擊步槍會惹下麻煩。

張副軍長說,沒事,等過了一段時間,子彈沒了,那槍也就成了擺設了。

但是最后組織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回到了大王莊的宋在打完了最后的一顆子彈后,并沒有終止他的怪異行為。他在一天夜里又偷偷地潛回了部隊,在盜竊軍火庫子彈的時候,被哨兵發現。在勸阻無效的情況下,哨兵朝他開了槍。

宋是睜著眼睛死的。在火化他的時候,他那雙睜大的眼睛,無論怎樣撫摸,都沒有合上。

最后是張副軍長的警衛員小聲地對副軍長耳語了一下。

張副軍長聽后,想了想,便俯身在宋的耳旁小聲說了一句,宋的眼睛卻奇跡般地合上了。

至于張副軍長跟宋說了什么,除了他跟警衛員,再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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