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遠去的村莊

陳茂慧

1

明月照千里，而我的眼光不足一里

川東北的故鄉已是春風浩蕩

我卻在北方的寒風中瑟縮

一疊稿紙鋪開，我寫故鄉寫童年

寫內心的悵惘，高鐵從我的城市穿過

它的翅膀飛速扇動，一下、兩下、三下

在我的窗前形成一股溫暖的氣流

我必須申明，離開南方的二十多年

失眠夜夜相隨，一望無際的平原啊

它并未抻平我思念的褶皺

鄉愁隨市聲在空曠里綿延

2

村莊，遙遠的村莊，我在意念里張望

多么想坐在老屋前，靜靜地數水塘里的

游魚，一些麻雀飛來飛去，在房前屋后

覓食，天空陰晴不定

雞鴨的叫聲時高時低，它們歸巢

我搭涼席，懷抱貓咪，躺著數星星

看月亮里的嫦娥和吳剛

仔細辨認那一棵桂樹。多少年來

它們的姿勢似乎并未改變

老屋的木板閣樓里曾裝滿了連環畫

作業本，玩耍的棗核，毽子，彈弓

那是我童年的宮殿

桃李花開，燦爛一片

屋后的竹林年年有新筍鉆出地面

蔥蘢而挺拔，蛇、蛐蛐、螳螂出沒于

草叢間，夏夜的蛙鳴在夜空中回蕩

螢火蟲被我們捉來放在玻璃瓶中玩耍

田埂地頭的桑樹，肥碩的葉片在風中

招展，紫紅的桑葚一嘟嚕一嘟嚕

勤勞的農人啊，笑臉純樸

他們的身影在田野和丘陵問閃現

誰的果實最后演繹為滿地紫紅的淚痕

絲綢穿在城市的身上，月光照在

異鄉。多少腳印隱沒在故鄉的小道

最開始的遠離

是誰的一聲號令？

3

秋天的田野布滿了麥秸垛

老人們在打谷場上翻曬著零星的糧食

孩子們在田埂上奔跑，跌倒了的

哭聲在季節深處嘹亮。莊稼拔節的聲音

抽穗的聲音、成熟的聲音，蚯蚓拱土的

聲音，蝴蝶振翅的聲音，白云飄走的聲音

哦，它們在村莊上空回蕩

這老去的村莊

老去的時光，河流呈現寂寥

丘陵收納孤單，山梁放眼空茫

外面，遠方，到底在哪一個支點？

孩子們的呼喚能否縮短父母的歸期

啊，有多少無法托付的深情

有多少不能成型的夢境

貓在叫狗在跳，月光是渾濁的

星光是黯淡的，爺爺奶奶是絮叨的

父母的身影是模糊的，不可望亦不可及

路過的車啊卷起塵土

汽笛聲是親切的，讀書聲是怯懦的

屋前的小路是孤獨寂寞的

誰去拯救那一片土地

4

再沒有雞鳴狗吠，沒有牛羊成群

沒有燕雀筑巢，沒有綠樹成蔭

再聽不到大人呼小兒叫，沒有蜜蜂蝴蝶

沒有小橋流水潺潺，亦沒有高山仰止

哦，這樣的地方已空無一人

是誰最先遠離故土

是誰寧愿顛沛流離也不愿固守

那些熱土，曾經裸露著多么殷切的渴望

多么無助的挽留啊——

老屋矮小，炊煙一圈又一圈纏繞

屋前的桉樹伸出了粗壯的臂膀

水田里的水流露著清澈的目光

低頭吃草的牛啊尾巴不停地搖晃

小徑上的蒼耳草黏著你的褲管

胡豆正開花，麥子正結穗

它們的力量多么微弱

山巒選擇了沉默，老屋選擇了

等待，你選擇了漂泊。是誰

遺棄了土地，又是誰將村莊遺忘

5

我站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

也許，多年前這里曾經是一座村莊

攤開今夜城市的月光

它神秘朦朧，高遠淡然，不是故鄉

那輪明月。時光和灰塵一起沉落

像樹上的葉片，它們掙扎、墜落

一些過往，被存入歷史，另一些

被刪除，清空。在日漸老去的青春中

還有什么是可以被復制、被重置

被追悔，還將剩下多少激情

被演繹，被傳播，被虛擲

啊，請留下一段與慢車速度等同的

光陰，讓我從容寫從容回味

請留下最后的村莊，在大地的記憶里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