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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洗牌

2017-04-08 16:11董千
章回小說 2017年3期
關鍵詞:知縣秘書書記

董千

一、縣長并非我想象的樣子

我們那地方的人喜歡把縣里的書記、縣長叫作知縣,這里邊蘊含了多少想法和內容,一時間也沒人能夠說得清楚。

我站在新來的知縣門口輕輕地敲了三下門:咚咚咚。

里邊傳來知縣的聲音:請進。

我推門進屋,跟知縣點下頭:林縣,您找我……

林知縣看都沒看我一眼,從一盒軟中華里取出一支煙來。我看見知縣辦公桌上有只打火機,我應該主動上前拿起火機給他點著??墒?,我沒那樣做。在新知縣面前我暫時還不想放下奴才的尊嚴。林知縣把煙點著深深地吸一口,看了一眼我,然后把煙霧緩緩地吐了出來,很優雅地:坐吧,有幾句話跟你交代一下。

我坐在沙發上,打開筆記本,靜靜地看著這個市委派來的新知縣。

正常情況下,林知縣取出第一支煙的時候應該很禮節地示意一下,讓一讓??墒侨思伊种h沒這樣做,我看出來了,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再說也沒有必要這樣做,這就叫派,叫范兒。也許是我想得多了,神經過敏了,其實我根本就不會吸煙。我靜靜地端詳著林知縣,看樣子我倆的年紀差不多,他頂多有四十歲。我覺得新來的知縣長得太小了,矮,細,瘦,單薄,不厚重。跟前幾任大塊頭知縣比,個頭矮得小巧玲瓏。因為謝頂謝得厲害,天靈蓋顯得特亮。他的眼睛很有神,眼鏡后面的兩只眼睛嘰里咕嚕地轉,顯得很犀利,坐在那個大轉椅上雖然不協調,但是卻感到他的氣場很足。

我等著知縣大人跟我交代工作。林知縣終于說話了:咱們倆從今天起就是哥們兒了,除了開會上主席臺不用你去,臺下臺后的事情可都承包給你了,說白了,你就是我的大管家。我靜靜地等著他往下說。心想,真能忽悠,先給我整個帽子扣上。你干得好壞跟我有幾毛錢關系,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我算什么大管家,我就是個奴才。

知縣接著往下交代細節:關于我的文字材料,除了每年一屆的政府工作報告由你來寫,剩下的文字材料都不用你寫,其他方面,你把我在會上講話需要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數字交代明白,剩下的事情我來做。他用拇指和食指給我比畫了一下繼續說,我告訴你,我拿著這么寬的小紙條,就能講兩個小時。

我雖然頻頻點頭,但已經感覺到他不太謙虛,起碼是缺少城府。我看見他把剛抽到半截的中華煙很輕率地掐滅在煙灰缸里,這時我才發現那個煙灰缸里已經有五六支同樣長短的半截中華煙??磥磉@就是知縣的抽煙風格了。一盒中華煙八十元錢,蹬三輪的苦大力一天也掙不來一盒中華煙,這種抽法估計一天兩盒都不夠,太大方了。

他略帶嘲諷地說我:這點兒小事你還用記嗎?

我淡淡地笑笑:習慣了縣長。

那就改改你的習慣吧。他說。

我聽他說完,就把筆和本放在沙發扶手上,叉著手靜靜地看著他。

他又取出一支煙點著繼續交代:還有,我的水在車里。我沒聽明白:水,什么水?知縣說:是我自己從市里帶來的水,聽說咱們縣的水質不好,在這兒工作的時候,我要喝我自己帶的水。我暗想,吃飯咋整呢,吃飯的時候還得換水做飯?知縣說,還有,我的家不在這里,我想住賓館,不住辦公室,我需要肅靜;再有,我喜歡喝紅酒,有時也喝啤酒。我心里暗想,就是形勢慣的,養尊處優大勁兒了。開發北大荒,開發大油田,馬蹄窩子水我爹都喝過。

我在心里已經給林知縣定位: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官人形象。

會開車嗎?他問我。我搖搖頭。會跳舞嗎?我說會點兒。會喝酒嗎?我說能喝一點兒白酒。辦公室有沒有乒乓球愛好者?我說我比較愛好。他不屑地口氣:你比較愛好?愛好到什么程度,打過比賽嗎、取過名次嗎?我沒敢說我在縣里進過前五名。他很興奮地接著交代:那就買一臺乒乓球桌,在賓館里設計一個乒乓球室。我問他:球板、服裝和鞋包什么的都由我落實嗎?他說不用了,他自己有專用的。我估計,林知縣在乒乓球方面肯定是個高手。一說到乒乓球他顯得很興奮。

林知縣又把半截中華煙掐死在煙灰缸里。司機小郭說得對,領導哪有自己花錢買煙的,要是自己花錢買軟中華能舍得半截半截地扔嗎?我老爹活一輩子根本就沒見過八十元錢一盒的中華煙。他拿起桌上的一個精致的茶杯搖搖想喝水,好像杯子里沒有水。這時候有人敲門,隨后他的司機小凡扛著一個類似德國灌裝啤酒的水桶走進屋來。小凡把水桶放在沙發旁邊的茶幾上,然后拿起知縣桌子上的水杯嘩嘩嘩地放滿水,彎腰在墻根下邊拾起一根帶插銷的電源線,插在了水杯底部的插座上,然后悄悄地退著走出知縣辦公室。

小凡是林知縣從市里帶來的司機,沉著、機靈,見到誰都微笑,點頭,匆匆而過,很少交流,一看就是個很圓滑的鬼精靈。他的工資怎么開,他的福利怎么搞,包括林知縣的工資關系福利待遇等等事項,這些林知縣都沒明確交代。這些都應該是我分內的事情,但我也不問,也不記。我得盡快適應新領導的思維模式,跟上他的腳步,與他保持一致。但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我可能在他面前還是要犯老毛病,不一定能適應得了。

臨結束的時候林知縣問我一句:你哪年生人?我說我是1975年生人。他驚訝地瞪著小眼睛:同齡人?給我當管家太委屈了!咋整的你呀?他眼睛瞪得溜圓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我說,我都伺候四任縣長了,兩個抗戰時期都過去了。

他很奇怪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搞的,你應該是撲克牌里的混兒,最次也得是個二呀!我心里想,我真是叫他說對了,我就是個二,都二到這個程度了還在這兒二呢。他很認真地站起來,表情嚴肅地看著我,你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說實話,哪有這么玩牌的,要在我身邊的話,局長都當一個抗戰時期了。我說謝謝縣長,我這個人太實,不會服務領導。我沒敢說伺候倆字。他說實好啊,我們就應該實實在在的嘛,實有什么不好。我笑笑說,實大勁了就是傻。他嘿嘿地笑著說,傻點好嘛,我們就需要革命的傻子。這話聽著有點挺遙遠的,這其實是另一個時代的時髦話語。等著吧,等咱哥們兒洗牌的時候,我好好給你串串點兒。我明白林知縣的意思,如果我伺候好他的話,等他當上縣委知縣的時候,把我派下去,我就能到實職崗位上當個書記局長什么的。

不知道為什么,從林知縣辦公室出來,我感到很失望,林知縣不是我心目中想象的那種知縣,我能感覺出來。我曾經找過主管干部的縣委副書記,要求離開政府辦公室,我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年齡偏大,當秘書時間長??墒悄莻€副書記說,年紀大,說明成熟,時間長,經驗豐富,你放心,現在伺候領導的哪有白伺候的。再說,你想走,你得叫你的頂頭上司跟我說話,常委會上知縣也是一票,他不同意我怎么往下派?一句話就給我定了終身了。其實,這些年我沒派下去干實職,就是縣長一句話的事情。

二、全國山河一片白

我們知縣的老婆姓曼,是某市的中學教員,很胖,身體關鍵部分都格外地鼓溜。司機小郭說林知縣夫人姓這個姓真好,渾身凈是大饅頭,小郭背后總管她叫大饅頭。暑假的時候大饅頭就領著她的小兒子來看林知縣。她一來,司機小郭就擠著眼睛齜著牙說,林知縣今晚又該吃大饅頭了。大饅頭一來,我這個秘書也能解脫一下,因為大饅頭不可能讓他干別的去。林知縣愛好廣泛,不光愛打乒乓球,還特別喜歡下棋,晚上吃完晚飯就找我下棋。不管忙閑,我撂下工作就得陪他下棋。我說,球館都準備好了,咱倆還是打球吧?林知縣說,不忙,我先看看你的棋風。林知縣下棋特認真,不興讓子,不興緩棋,不興走假步,不興走和棋,必須你死我活。我倆最多時一氣兒下過八個小時的象棋,從晚六點下到后半夜兩點。林知縣有個特點,越贏越興奮,越輸越氣憤,中間我讓了幾盤棋,他看出我的心思,逼著我緩棋重下。第二次再跟他下棋的時候我就主動讓棋。他點著我鼻子說我:棋品看人品,棋風看作風,你這雞巴樣的不帶出息的。以后我再不敢跟他下棋了,他一說下棋我急忙以忙著寫材料為借口躲著他,跟林知縣保持距離美。

他看出了我對他的疏遠,后來聽說,研究干部的時候組織部長提出讓我到文體局當局長,他在會上說我為人不老實,思想意識不健康,說我這個人小家子氣干不了大事業,就把我不聲不響地扣在辦公室里繼續給他當太監。后來,林知縣叫我陪他打乒乓球,沒想到因為打球卻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尷尬。我在縣賓館招待所二樓跟所長要了一個小會議室,鋪的綠色的尼龍地毯,買了紅雙喜案子和紅雙喜球網,擺了兩個茶幾和幾個搪瓷茶缸,事先打一壺開水,買好鐵觀音茶包提前把茶葉放進茶杯里。林知縣的乒乓球打得還可以,他的那套裝備都是一流的,斯蒂卡的球板,蝴蝶王膠皮,三星紅雙喜球,李寧牌的短褲背心膠鞋,球包也是李寧牌的,整套下來價值三千多元,全是嘎嘎新的裝備。林知縣是屬于直板快攻那類打法,不會推球,不會拉球,搓球還有點兒功夫,反手還能打幾板削球,基本功差一些,正手打擺速和打反手推擋還不怎么會打。特別是發球方面,基本功很差,不管什么球一發起來就狠勁跺一下腳,發出啪啪的跺腳聲音,發出去的球還沒多大轉。他的正手擊球有點毛病,攻球的時候球拍是橫著掄出去的,沒有弧線,不會前后發力。我的球技跟他相較,畢竟從小在體校跟教練學過幾年,有點基本功,拉、打、撥、挑、搓、彈等等,比他熟練比他有威力。特別在發球方面,他基本都是措手不及,難以招架。就我們兩個打球,也沒觀眾和裁判,因為有下棋的教訓,我還是小心翼翼地陪伴他。打了一會兒,我就不知不覺地發了幾個上旋球,他一接球就飛;我又試著發幾個下旋球,他一接球就下網。鬧了半天他不怎么會玩。

玩著玩著,我就發現他的臉色變了,拍子往案子上一扔,拿起一支中華煙啪地點著,狠狠地抽一口,瞪著小眼睛看著我。我一看,壞了,知縣是不是生氣了,我急忙撂下球拍,拿起暖瓶要給他倒水沏茶。知縣說話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忘啦?我蒙住了:什么事情?知縣把剛抽了兩口的中華煙滋啦一下掐死在煙缸里,聲音響亮地喊著:你說什么事情,水的事情!我心想,壞了,我怎么把水的問題給忽視了呢?知縣不喝本縣的水??!我急忙跑下樓想去辦公室給他取水去。走到半截樓梯時,感到不對勁,我這么大個秘書怎么能上辦公室扛個水桶來回跑呢?于是,我返回來拿起手機給小凡打電話,讓他趕緊把水桶搬過來。小凡就在樓下門外的轎車里邊,接到電話不過一分鐘就敲響了球館的門。小凡左手拿著水杯,右手拿著帶插座的電源線,進屋找到電源插孔熟練地插上電源就一聲不響地出去了。

我很尷尬,為了緩和氣氛,我拿起球拍跟知縣小心地說:我小時候跟教練學過幾天基本功,這回有時間我陪你好好打打基本功,再糾正一下正手擊球動作,你的正手發力的基礎還是不錯的,就是揮拍的動作不要橫著發力……還沒等我說完,林知縣一副不屑一顧的語氣,我承認你的球打得不錯,跟我倆打球就不要耍那些沒用的,下棋看棋風,打球看球風,你這是跟我倆玩飄兒呢,你知道你這是什么嗎?你這是耍戲、戲弄本官,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內心抽搐了一下,我怎么又犯老毛病了。以后,林知縣再也不跟我打乒乓球了。那個鋪著地毯的乒乓球館一直到他出事以后再也沒人去打過。

林知縣有個口頭禪:工作著,開拓著,勇敢著,快樂著。他在各種喝酒場合和歌舞場合總喜歡說這句話。有一次快下班時,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賓館餐廳有沒有舞廳?我說沒有。怎么不帶舞廳呢?我說以前的領導都不會跳舞。他問我,你會跳舞嗎?我說不會。那你安排一個帶舞廳的飯店,晚上我有客人。我問幾個人?他說你按八個人安排,必須是能唱歌跳舞的飯店。找舞伴嗎?我問。他說不用找,她們都會跳。我一聽這句話就明白了,今晚肯定有縣婦聯江主席,還有江主席的那幾個鐵姐兒妹。我立即掛電話給荷爾香大酒店,落實一個大包廂,餐飲帶卡拉OK的。把安排的飯店地點和電話號碼告訴知縣大人后,我說晚上有材料要寫,我就不去了。林知縣目光一閃:不去,啥意思?晚上有材料。我說。他說,我說過,工作著,開拓著,勇敢著,快樂著。你以為我是跳舞去啦?我那是工作!既然是工作,我就必須去了。

果然,傍晚五點半,婦聯江主席帶著她的那幫鐵姐鐵妹嘰嘰嘎嘎地來了。文體局的旅游局的電業局的教育局的衛生局的宣傳部的,還有一個鄉的黨委副書記。

服務生把兩瓶紅酒剛擺到桌子上,婦聯主席看著我說,童秘書,今晚我們想和林縣PK點兒白酒。我說林縣喝紅酒。江主席說,林縣不能特殊,我們喝啥他喝啥。我看了看林縣,林縣說:堂堂男子漢,焉能不喝白酒?須眉不讓巾幗嘛,把紅酒撤掉。平時沒看見這些八姐九妹喝過白酒,今天在知縣面前都亮相了,唰唰唰,一人說句話,四瓶白酒底兒朝上了。八姐九妹一個個精神振奮,無拘無束,不管輪到誰,全都是瀟灑走一回。再看看林知縣,小臉不紅不白地談笑風生,就像沒喝酒一樣。原來他是能喝白酒的。

這時林知縣發話了:服務員,給我來全國山河一片紅。服務員沒聽明白。林知縣一敲桌子笑聲朗朗地說:上紅酒。服務生立刻把紅酒擺在我和知縣面前。林知縣看著江主席說,咱們來個全國山河一片紅怎么樣?江主席很燦爛地看著林知縣說,別說全國山河一片紅,全國山河一片黃又能怎的?來,姐妹們,咱們先跟林縣全國山河一片紅,然后再跟林縣來個全國山河一片黃!沒承想,酒桌上一沾上黃字,大家伙就守不住了。文體局副局長外號邵四小姐,是這些姐妹當中性格比較開放的女局長,趕到酒桌上喜歡冒虎話,喜歡口來大膘,人送外號鐵鋌罐頭,號稱誰的車都敢坐,誰的酒都敢喝,誰的舞都敢陪,就差誰的床都敢上了。她一看江主席帶頭開放了,就舉起杯來說:全國山河一片黃干啥,干脆來個全身上下一片白吧!大伙聽她一說,哈哈哈一陣大笑,江主席乘機喊著,來吧,一片白就一片白,咱們就陪陪林縣一片白!人們又一陣哈哈大笑。這時,旅游局陶局長說話了。她說,林縣,我們陪你一片白總不能讓我們白喝吧,這一年年的全國旅游景區發來的邀請函跟雪片似的,我們是望雪片興嘆,您老人家把手指丫子松一松,給我們姐妹們點溫暖和大愛,讓我們姐妹們出去瀟灑瀟灑去,我們還能多喊你幾句萬歲。林知縣把杯子舉起來,好像是一語雙關似的說,好好好,既然你們一片白了,本知縣就一片情了,每人三萬元,讓你們姐妹們瀟灑走一回。林知縣看看我,童秘書,這個事情你來落實。我急忙回絕說:林縣,這件事情咱們事后再商量,還是慎重為宜。他沒明白我的意思,剛要跟我說什么,衛生局專職書記靜國君提酒了。靜國君是這些女將當中個頭最小的小妹妹,她長得嬌小性感細皮嫩肉,屬于那種小家碧玉型的。

她很調皮地端著一杯紅酒,來到林知縣跟前,林縣,這些姐妹們頂數咱倆最近了……一句話說完就停下了。林知縣眨著小眼睛仔細品味小靜書記這句話的含義,問她,你啥意思?本官我可沒聽明白。靜國君說,你看哪,江姐個頭一米六五,邵姐一米六六,人家那幾個姐妹兒都比咱倆高,都一米六十多,就咱倆的高度最接近了,你說咱倆不近誰近?估計情況你不能嫌棄我長得小吧,求林縣別三萬了,也不差那兩萬元錢了,你干脆一跺腳一咬牙每人給我們五萬元,喝什么紅酒啊,今晚我們姐妹們就一白到底了。靜國君話音一落,人們又一陣哈哈大笑。靜國君說,我說的是白酒到底,你們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林知縣聽她說完,眼睛閃閃發光,帶著一種饑渴的眼神看著靜國君說,那就定下來,我一個一個地給你撥付,先從我小妹妹開始,你們有沒有意見?大家喊著沒意見,只要林縣給我們愛,不愛白不愛,白愛誰不愛!只見林知縣跟靜國君碰一下杯一仰脖就把一杯紅酒干了進去。

我算了一下,林知縣一頓酒給縣財政許出去四十萬元??催@個架勢,估計這些人里邊誰要是背后找他,比如說那個靜國君找到他來點特事特辦肯定是沒問題的。酒喝完了到跳舞的時候我就躲了,我躲避的原因是我替林知縣難為情。一聽說跳舞,那幫楊門女將都爭著搶著跟林知縣跳,基本沒人跟我跳。我平生第一次看見這么多女生跟一個縣長這樣放開,或者叫開放。林知縣別看個頭矮矮的,但精神頭十足,喝了那么多的白酒紅酒,神情飽滿,激情蕩漾,三步四步,瀟灑流暢,有時還跟她們緊緊地咬著耳朵,目光癡迷。我真是感到我在場的尷尬。于是我就悄悄地站在門外,借著微弱的燈光,看著林知縣他們一曲一曲興致盎然地跳著。我真后悔不該跟知縣來,事后我跟林知縣說,以后這樣的場合您就不該讓我跟在您身邊?;ㄥX的事情最好跟財政局某個主管直接聯系,單線聯系,我覺得這是財政運作的游戲規則,這也是意識和修養。這對您個人的形象是個影響,是個折扣。有些事情該辦則辦,但運作過程還需保密低調,太張揚了不好。以后再有類似這樣的活動您還是盡量不要讓我參加,我覺得對您有好處。他不以為然地說,我這個人向來就是講透明度,不喜歡遮遮掩掩的,人嘛,哥兒們姐兒們,七情六欲,男人一半是女人,女人一半是男人。李白說得好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透明一點,真實一點,開放一點,這才是真實的人生。但我還是小聲地跟他囁嚅一句:我覺得還是低調一點好。

三、知縣激動得熱淚盈眶

副部長彭燕給我打來電話,說晚上給參加省電視臺鄉村文藝人大賽獲獎的演員慶祝,咱們縣在全省獲得第一名,問問林知縣能否參加慶祝會。我說彭燕副部長,你們縣委那邊的活動林知縣不一定都參加,政府領導盡量不參與縣委那邊的活動。彭燕說,童秘書這么說就不對勁兒了,林縣是縣委副書記,人家是挎雙匣子的官員,咱們縣參加活動的經費都是林縣給安排批準的,讓他參加這個活動也是應該的。我聽著似乎有些道理,我說我問問林縣,你等電話吧。我把情況跟林知縣一說,林知縣二話沒說:去,在哪?我說我還沒問在哪兒。林知縣說問問在哪兒,晚上我去給他們買單。晚上的場面別提多火爆了,文化館、縣劇團、文體局的負責人和這些部門的參加大賽活動的小姑娘小媳婦的都來了。酒喝到高潮的時候,彭燕副部長跟大家伙講了一個小演員的故事,小演員的名字叫什么我忘記了,是個女高中生,年紀大約十八歲,是個鄉村女孩,爹媽在城里租住的房屋供他們哥兒倆上學,正是高考臨近的時候,她和哥哥一起面臨著開學沖刺階段。孩子考慮到自己的節目在整臺節目中的重要性,還考慮是代表縣里參加省里的集體活動,她沒好意思跟組委會提出不去參加,再說自己一生也沒能有幾個這樣的機會參加省里的上星節目,便克服了爹媽和哥哥的阻撓,克服老師的不理解,偷偷地背著爹媽和老師參加了這場大賽。彭燕副部長講著講著激動了,竟然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抱著那個女學生激動得哭了起來。彭副部長哭,孩子也哭,這時大家忽然為那個學生鼓起掌來,有人大聲地喊著口號。林知縣也被感動了,雖然沒有落淚,基本也是熱淚盈眶。他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煙,腦子里好像是在打著腹稿。他的中華煙遭罪了,半截半截的中華煙被活活掐死在煙灰缸里。最后,他舉起酒杯做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同志們,朋友們,今夜星光燦爛,今夜月光滿天;今夜燭光閃爍,今夜喜淚浪漫。我激動了,我震撼了……林知縣語言流暢得像詩朗誦一般,詞語的邏輯,情緒的表達,應該是無與倫比的。大家伙聽完林知縣的演說,真是豪情滿懷,激情無限,白酒啤酒開水飲料一頓猛干。這時候,林知縣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回頭找到自己的手包,從手包里刷地掏出一沓厚厚的紅色老頭票,用手捻開一個扇子面來,高高地舉在空中:看見了嗎?這是我本月的基本工資四千元,我要親自獎勵給那個高中生。隨后一陣熱烈的掌聲響起。林知縣親自來到那個女孩跟前,把四千元錢交給那個女孩,鄉村女孩哪見過這個陣勢,頭低低的,眼里頓時流出了淚水,死活不敢接那四千元錢。林知縣伸手將女孩摟在懷里,手里舉著那沓子錢高聲地喊著:如果你們沒有意見的話,我就認她為我的干女兒啦,怎么樣?人們異口同聲地喊著:沒意見——

這個場面一結束,林知縣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就更加徹底地打折了。

這不是政治家的風格,充其量就是個企業家的風采。那天夜里,我徹底地失眠了。我感覺林知縣認女孩為干女兒的事情有點荒唐和突兀。林知縣畢竟是搞政治的,搞政治的人不該這么玩游戲。我好幾次想拿起電話跟林知縣約一下,想把我的想法跟他交流一下,但是還是沒有下定決心。一個知縣大人,怎么能隨隨便便地在大庭廣眾面前,說認干女兒就認干女兒?這是官人特別忌諱的事情,怎么能這樣淺薄行事。事后,在見到林知縣的時候我有一種尷尬的感覺,而且再有這樣的場合我就找理由躲得遠遠的。

四、災難性的點評

一年后,林知縣被提拔為縣委知縣了。聽到消息以后我暗自高興,這回能離他遠點兒了。沒承想,他跟組織部的部長一句話又把我帶到縣委那邊去了。我還是秘書,但這回我是正科級副主任,負責政研室工作。調到縣委的第三天,林知縣叫我跟他去鹽堿村視察鹽堿地水稻種植基地。這是個重度鹽堿地改造項目,是省農研中心抓的試點單位,大約投資總額三千多萬的大項目。我跟林知縣坐一臺車,來到該村新建設的村辦公室,四合院,鐵柵欄,室內墻壁粉刷一新,辦公室里的辦公用品都是新購置的。估計這些設施都是縣農業局幫助武裝起來的。我和林書記進屋以后,村里的一個年輕的大概是婦女主任的人,忙前忙后地接待我們。他們不認識林知縣,我跟他們介紹了一下,告訴他們這是咱們縣的林書記。婦女主任的臉蛋很漂亮,個頭也不矮,細皮嫩肉的還有些鄉村女孩的韻味。她很麻利地取出幾只帶著藍邊花紋細磁茶杯,在一只扣著純凈水桶的飲水機下面,接了滿滿的一碗純凈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林知縣面前。叫著林書記,喝水。村支書剛從稻田地回來,腳上還帶著甸子上的白堿土。林知縣右手托著腮,口氣很有點居高臨下的樣子,嚴肅地詢問著他想知道的事情和細節。村支書拿出一盒長白山香煙給林知縣抽,林知縣把煙接過來放在辦公桌上,然后拿出自己的中華煙點上。支部書記還一個勁兒地勸林書記喝水,婦女主任還一個勁兒地把水杯往書記面前推一推。林書記把水杯接過來在手里端了一會兒還是沒喝。這時候司機小凡突然從窗外騎著窗臺進屋了,他急忙把林書記面前的水杯移到旁邊,然后從窗戶上跳出去,從車里拿出兩瓶礦泉水,倒進一個帶著插線的電熱水杯,進屋找到電源插座插上電源線,水杯頓時響起了嘩嘩嘩的電流聲音。

林知縣把抽剩下大半截的中華煙想找個地方掐死,我裝作沒看見,把臉轉向一邊。直到水杯里的水燒開了跳閘了,司機小凡端著水杯來到窗外把水杯舉得高高的,來回晃動著,把水涼涼了才隔著窗臺喊著林書記,把水杯遞給了林知縣。林知縣接過水杯吹了吹,很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天臨走的時候,婦女主任突然截住我跟我要手機號碼。我不明白她要手機號的意思,就把手機號留給她。等我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的手機里突然進來一條短信,是個順口溜:山高皇帝有點遠,今日來到百姓前。一碗開水沒敢喝,抽了半支中華煙。群眾路線天天講,面對群眾如隔山。如此領導咋出息?且看他能走多遠!看了這條短信,我很感慨,真是個能人編寫的。但是電話號碼卻特別的陌生,我仔細回憶跟我們一起下鄉的人中,誰能編發這樣的短信呢?隨車去的就我和司機小凡,是誰呢?我突然想起那個年輕的婦女主任,莫非是她?肯定是她!我也給她回條短信:高粱紅,玉米黃,鹽堿地里稻花香。山高路遠心不遠,百姓都是親爹娘。勸君多喝百姓水,群眾利益記心上。感謝短信來提醒,且看世人誰荒唐。胡亂謅了幾句打油詩,結尾我特意綴上一句:謝謝百姓提醒,我知道你是誰了。

那一個階段,我故意躲著林知縣,基本都是在下面跑基層了,搞農村產業結構調整調查,農村基層干部作風調查,村支部書記自身影響力調查,我寫的一些調查報告沒少在上級報刊上發表和轉載。理論水平不敢說怎么高,實事求是的第一手材料我掌握得最多。這時候,林知縣不下棋了也不打球了,改練書法了。他辦公室的報紙基本都被他練書法用了,每天收發員送來的報紙他翻吧翻吧看看標題就往旁邊一推留著自己練字。有時候自己屋里的報紙不夠用就上我們秘書室去,把我們沒看完的報紙也一起捧過去接著練筆,搞得每次收發員來送報紙的時候,幾個秘書就急忙爭搶著把自己喜歡的欄目瀏覽一遍,挑有用的報紙藏在自己的抽屜里,準備寫作報告時好來借鑒使用。有一次加夜班,我和秘書組長老雨剛吃完飯回來,林知縣敞開他的辦公室門喊我倆:雨秘書,你倆過來一趟。

聽見知縣叫我們,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滿以為是工作方面的事情,沒想到是讓我們兩個去欣賞評論他的書法。他的辦公室地上擺了滿地的報紙,報紙上面都寫滿了毛筆字??匆娢覀儌z進屋,他就指著地上的報紙說:我想讓你倆來評論評論我的書法,給我指點指點。我有過打乒乓球的教訓哪敢再去指點,就往前推動老雨。我說,林知縣,雨秘書對書法有研究,我就是個硬筆料,我哪敢給林縣亂指點江山,還是雨秘書你來吧。雨秘書也沒客氣,站在那堆報紙前邊,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開始評論了。他隔著眼鏡片,搖頭晃腦地指點著地上的報紙說:林書記,你現在書法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從書法看出林書記的大氣,灑脫,剛柔相濟,兼收并蓄;筆鋒也,性格也,結構也,謀略也。再練幾年林書記完全可以出一部書法集了。林知縣看看我,來,你也給我點評點評。也許是性格使然,當著雨秘書的面,我不想過分地夸獎林知縣,我就給他說了幾點我個人的想法。我說:林書記,您現在的書法,依我看,習字有余,章法不足。單獨看每一個行書和草書字,間架結構都很到位都很純熟,但是,您的章法還有待于繼續下功夫。一幅書法,我首先欣賞的是章法,章法決定成敗。林知縣聽我說完,不太服氣地搖搖他那個倍兒亮的前額,看著我的臉,想說點什么但是沒說。

話題很快轉移了,林知縣指著沙發叫我們倆坐下,然后就單刀直入地讓我們對他的領導能力給打打分,接著點評點評。還是雨秘書你先說吧,我說。雨秘書坐下來,看著林知縣說:林書記,憑我對您的印象和了解,我認為林書記您的能力太強大了。您的決策能力,您的指揮能力,您的演說能力,您的文字能力,都是咱們四大班子處級干部中的佼佼者,絕對是一流的極品。我最喜歡聽您講話,您的知識太豐富了太淵博了,您真不愧是北京師范學院的高材生,您對上級政策理解得太到位了。每次聽您講話我都暗暗佩服您,真是博學多才,滿腹經綸。林知縣聽見雨秘書這樣說,洋洋得意地說,還是多說缺點少說優點嘛。雨秘書說,要說缺點嘛,我還真是沒怎么發現您的缺點,我很欣賞林書記的工作著、快樂著的風格。業余時間練練書法,打打乒乓球,跳跳舞唱唱歌,放松放松,我覺得這就是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思維方式。古語說得好,樹不焦梢,能把天捅破,人要不放松就能把人……往下的話他沒有說。林知縣被雨秘書夸得神采飛揚,不住地點頭示笑,表示對雨秘書的話的滿意和認同。

輪到我來點評,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來點評,既然逼到份兒上了也不能吞吞吐吐躲躲閃閃。我說:林書記,雨秘書剛才對您的那番評價我覺得太正常了,您如果沒有那么全面的高素質,也不可能當上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沒有這些出類拔萃的素質,市委不可能把您派到我們縣來當縣長當書記。雨秘書說的那些,我認為都是明面上的明擺著的素質,那應該是最起碼的素質。但是我對您的評價好像用一句話還不能完整地說到位。怎么評價您呢?您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從小和伙伴們一起玩的時候,您想孤立誰,您想琢磨誰,保證就能把這個人孤立得體無完膚六神無主。我覺得這句話最能體現您思想深處的東西。這時,我突然發覺我說走嘴了,急忙收住了話語說,反正我一句話概括不了您。沒想到林知縣突然哈哈大笑,說得好,真是哥們兒說的話,到咱們縣這么長時間我還真是頭一回聽別人這樣評價我。你肯定還有話要說,你說,你說,我從善如流。知縣一夸我,我就犯毛病了。我說,林書記,比方提倡的那個工作著、快樂著、開拓著、勇敢著的口號,我并不怎么欣賞和贊成。您對官人之道的把握上還應該再科學一點,我覺得官場上的游戲規則不是您提倡的那種理念。林知縣聽我說完,再次哈哈大笑,謝謝童副主任點評。

想不到我這次點評竟然給自己又帶來了一次意外災難。

五、一份講話稿

我的一篇散文作品在國家文學大獎賽上獲獎了。這次獲獎出乎我的意料,報紙、電視好一頓宣傳。我平時在單位和同事們從來都不談文學,不談創作,就連自己訂閱《人民文學》《小說月報》《散文選刊》,我都不想讓他們知道,那些文學刊物都是自己在家偷偷地欣賞閱讀,有時跟同事下鄉搞調查就帶一本文學雜志到鄉下看去。至于寫小說發表作品,我都是悄悄地收起來,不讓同事們看見。這是做秘書的一大忌,這叫不務正業,整不好還容易惹事。沒想到,我們這個北京師范學院畢業的知縣竟然對我的獲獎作品那么感興趣,非叫我找來原著他要看看。我借口各種理由拖了幾天,他還是不放棄非要看,于是我就把那篇《遙遠的鄉土》給他看了。我那是到農村搞調查研究時發現的素材,是一篇對當代農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現實寫照和理性思維的產物。沒想到他看完之后,陰陽怪氣地說我,你這篇東西我看過了,說你有魯迅的風骨也可,說你是丑化社會也無可無不可。有時間我給你寫個書評,我得整你幾句。說完哈哈一笑把刊物往我的桌子上一撇。我感覺那一撇是很有含義的,而且那句話也不是玩笑話。

那年縣里八月初發大水,整整淹掉一個村,還死了兩個老太太。市里的一個大企業為八百戶農戶就地重建家園,全部蓋起了磚房,期間發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搶險救災事跡。十月一剛過,縣里召開表彰會議,表彰和部署搶險救災重建家園工作。林知縣的講話分兩部分,前半部分是表彰搶險救災的事跡,后半部分是部署重建家園的工作。他喜歡用稿紙抄寫講話材料,不愿用打印稿??h委和政府兩辦各寫一部分,由我往一起綜合。初稿前后加一起共計四十頁稿紙,林知縣看完之后交給我說:講話稿太長,把四十頁壓縮到二十頁,前后各十頁。我拿出我的鋼筆字最佳水平抄寫得工工整整,按照林知縣的意思很快就修改完了。修改之后,我先給縣委辦公室羅主任看一遍,給政府辦程副主任看一遍。兩個辦公室主任看過之后都沒有異議,政府辦程副主任還夸我前半部分的小標題立得好。因為前半部分是他們政府辦的小蒙寫的,標題立得不怎么精確解渴,經過我的修改綜合,程副主任說,文字充滿活力,語言張弛有度。羅主任看完就扔給我了,說,不錯,后半部分寫得挺到位。我找到文書小姚,我說,你把林書記的講話稿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下午一點半縣里召開抗洪搶險表彰會,林書記會上用。然后我就跟辦公室的人們去干別的去了。

大約快十一點半了,機要室的小王給我打手機,問我在哪。我說我在給貧困聯系戶送冬煤。他在電話里說,你趕緊回來,林書記找你有急事。一聽林書記找我有急事,我立刻打出租車趕回政府大樓。林書記正在低頭看著那份講話材料,聽見我進屋也沒抬頭繼續看材料。我感覺屋子里的氣氛很嚴肅很緊張。他看了一會兒,抬起頭把手里的講話稿往辦公桌上一扔,問,這個材料你修改的?我說,對呀,不是您叫我壓縮二十頁嘛。他突然瞪圓了兩只單眼皮的小眼睛盯著我:這個材料我沒法講。我頓時緊張起來,問:為什么?怎么沒法講?他敲著辦公桌,口氣很硬地說:沒法講就是沒法講,還用問為什么嗎?只能說明你的文字材料沒過關,有問題!我一看領導態度變了,急忙放軟了口氣:林書記,先別激動,您先說說問題在哪里,怎么修改,我馬上修改不就完了嗎?林知縣說,你不就是會寫點散文和小說嗎?有什么了不起的,獲獎了就牛逼啦!我說林書記,此話怎講?這和我作品獲獎有什么關系,再說我也沒牛逼呀?林知縣眼睛霍霍地看著我:還不牛逼,你把散文的筆法和語言都用到我縣委書記的講話里了,你還不牛逼?他把那份講話稿從桌上撿起來又重新摔回去,你看看你的前半部分的小標題都是怎么立的!我急忙拿起講話稿,看看三個分段小標題,分別是:大災面前見精神,關鍵時刻看黨員,困難時候看風格……我不明白,這幾個小標題有什么不妥。我就問林書記:這幾個小標題有什么不妥?林書記說,你這幾個小標題太散文化了,感情色彩太濃了,我不能在全縣干部大會上給你來宣讀散文,你趕緊修改,我下午等著講。我這時已經滿臉都是汗水了,我真是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里。我擦把汗水,說,林書記,我感覺一個表彰會上的講話,語言張揚一點、文字多彩一點好像應該沒問題。林知縣說,這話可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我說,既然您說要改,我現在就上接待中心去弄點吃的,一會兒您幫我一起修改,您說怎么改我就怎么改。林書記說,我幫你修改?我幫你修改還要你秘書干什么,我就等著講,怎么修改那是你的事情。我當時有點蒙了,我說,不幫我修改,您再不滿意,我不就完了嘛。一會兒就一點半了,這么短時間您讓我修改,這不等于殺我一樣。他這時候突然把說話的語氣變過來了:你別以為我們領導干部都是傻×,都不懂小說散文。我告訴你,我在北師大寫的論文《三千功名塵與土》和散文小說絕不次于你。你以為你會寫點兒散文小說就了不起了,就誰都不在你的眼里了?就你懂政治??!我說林書記,您說這話是哪兒跟哪兒呀,您扯遠了。您就說這幾個標題怎么修改吧。他看我汗流浹背狼狽不堪的樣子,很得意地問我,你修改完了都給誰看了?我說,羅主任看了。林知縣問我,羅主任看完怎么說的?我說羅主任看完什么也沒說,就說挺好,可以講了。又隔一會兒問我,還誰看了?我說政府辦程主任看了。他怎么說的?他說我這幾個小標題立得很好,很準確,很鮮活。我說,不行再把原來的小標題寫上。林知縣說,不用了,既然有人說好了,那我就照著講講算啦。

我的一頭冷汗直到這時候才開始消退。下午一點半準時開會,我提前走進會場找個偏座位,拿一本紅旗雜志遮著自己的臉,把身子壓得很低很低,假裝看書,我不想讓林書記看見我在下邊坐著。林知縣那天穿著一件半截袖的綠色迷彩服,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渾身充滿著活力,語氣里透著一種抗洪搶險勝利在望的神采,幾乎是一字不落地照著那篇講話稿念到底的,中間連個插話加話都沒有。講完話,看臺下掌聲雷動,群情激昂。公布完表彰名單,發完獎勵證書,林書記神采飛揚地走下主席臺,面孔上透著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那天傍晚,林知縣在辦公室走廊里看見我,問我,下午參加表彰會了嗎?我說參加了。他問我,表彰會上我講得怎么樣?我說講得挺好林書記。林知縣突然停下腳步,湊到我的近前,看著我的眼睛,一本正經的口氣:我告訴你童主任,效果挺好那是我講得好,但絕不是你寫得好!

六、十年的好青春

我下決心了,必須盡快離開縣委辦公室,我不能再干下去了!一個縣委主要領導對我動用了這樣的心機,這個工作還怎么來干。雨秘書的夫人和我是高中同學,比雨秘書小三歲,長得體態婀娜,美麗大方。雖說已三十六七歲,但面容一點兒不顯老。高中時候我們都是班委會成員,她是文娛委員,我是體育委員,我們曾經傳過紙條,后來她陰差陽錯嫁給了雨秘書。林知縣一開始不知道雨秘書愛人在賓館客房部當經理,他住在賓館以后,很多事情都是由雨秘書夫人給安排。那些部辦委局一把手和縣城里的開發商們,平時很少到他的辦公室去,都是趁晚上下班以后,直接到賓館跟他單獨交往、單兵教練。有時就把酒肉飯菜直接拿到他的房間里,男的女的什么人都有,常常鬧到半夜還不走。后來知道經理是雨秘書的夫人和雨秘書的關系之后,林知縣更加有恃無恐,干脆就把很多事情交付給雨秘書家的大美女去辦。

按說有這樣的特殊關系,我的那位大美女同學應該珍惜才對,可惜,林知縣跟我的大美女同學沒有緣分。林知縣跟其他的那些女干部們交往膩了,想讓雨秘書的夫人打個時間差,換換口味,她愣是看不上林知縣。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她把林知縣怎么約她跳舞,怎么許愿給她調動工作、提拔副科級漲工資等等都跟我說了。我跟老同學說,咱們倆真是一師之徒,有這么好的條件,跟縣委書記掛上關系不愁飛黃騰達,不愁財源滾滾,可惜你那身資源了。老同學卻說,沒感覺,沒感覺,一點感覺都沒有。老百姓講話了,沒有三潑牛屎高,像個猴子似的,我怎么就沒看好他這個人呢?我說,我要是處在他那個位置上你能看好我嗎?老同學燦然地一笑,不置可否地說,那當然了,你要真是坐在那個位置上,我也許就上了你的賊船了,我愿意。同學之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我說,你在那個地方,能看見林知縣很多好風景,別忘了給自己留條后路。老同學說,咱們的書記膽子真大,酒色財氣都是一流的。我故意逗老同學說,正好利用你的自然條件和資源,給你家老雨創造條件,他可是林知縣的大紅人,也算萬人之上啊。她說,我家老雨啊,他沒那個膽,那家伙就會順情說好話,溜須不顧命,我都看不起他。我說,在家里沒事你給他講講課,訓練幾回就上道了。我的老同學最后跟我只說了一句話,她說:咱們的林知縣,我敢斷定,他是男人的雞頭,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早早晚晚得進去。她用手點著我的鼻子說,不信咱倆就打手擊掌。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沒想到老同學是個女生也變得如此俗氣了,她用男人的雞頭來比喻知縣大人,真是恰如其分。雞頭圍著雞眼轉,焉有不進之理。

沒承想這句話后來就變成我說的話了。雨秘書畢竟和我的老同學是一家人,我們親同學兩個酒桌上說的話,后來就變成了他們兩口子被窩里的話了。老雨看人不準,也許是討好知縣,也許是無意而為之,反正這番話就原封不動地鉆進了林知縣的耳朵里了,變成我對林知縣下的定語了。而偏偏這個知縣竟然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點著我的鼻子跟我核實流言蜚語:童秘書,你說過我的話你還能記住嗎?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心想,知縣大人這又是怎么了?我問林知縣,我說過您什么話了?他說,你說我林書記是雞頭,還說我雞頭圍著雞眼轉,早晚得進去。你膽子不小???看起來,你真是得需要我來給你洗洗牌了!

我無法狡辯,更無法抵賴,我也不后悔自己不爭氣,我唯一疑惑的是,這句玩笑話怎么這么快就傳進林知縣的耳朵里了。我還說人家林知縣政治不成熟,我這不是也犯了政治幼稚病了,我怎么誰都他媽的相信了呢!老同學怎么能把我給出賣了呢?

看起來我還是得自己主動跟領導道歉,爭取早日調出縣委辦。我在知縣的眼里經是小人了,我是不是得跟知縣大人主動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呢?

還沒等我想明白的時候,林知縣突然被市委派到中央黨校廳級后備干部培訓班去上學了。我就只好等著三個月以后林知縣回來再給我洗牌吧。

風水輪流轉,三個月后,林知縣中央黨校結業回來不久工作就變動了。大家伙都猜想林知縣這回肯定是褲衩改背心——提了。沒承想先是待分配,縣委工作由副書記主持,書記位置空缺。有人猜測林知縣到市委當秘書長,還有的說當市委宣傳部部長。后來縣里召開縣委常委會,林知縣既沒提拔也沒變動,而是在會上宣布了他的辭職報告,理由是工作需要。不久,縣委宣傳部部長也被調動工作,調到外縣區去當了一個文明辦副主任,降為正股級。一時間機關內部沸沸揚揚,剛培訓完的中央黨校學員,咋還閑起來了?年紀輕輕的縣委常委怎么一下就貶為股級干部了?誰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沒過三天消息就從內部傳出來了,我的大美女同學給我打電話,問我:聽沒聽見什么消息?我說什么意思,莫非你有什么消息?她說是關于林書記的消息。我說沒聽見。她說,你真是個燈下黑,我都知道了你還不知道?我跟她開玩笑,你是大美女,你交的人都是房檐上的冰溜子——根兒都在上邊呢。她說了我一句不是好東西,就把林知縣的事情跟我說了個大概。原來是宣傳部部長為討好林書記,讓領導學習著,快樂著,通過北京的一個朋友,給在中央黨校后備干部培訓班的林知縣介紹了一個女大學生,陪讀三個月。陪讀期間,涉及女大學生的費用是部長通過縣里的一個私營企業老板負責報銷。后來女大學生的男朋友發現了她的秘密,在她的背包里裝上竊聽設備,把他們床上的過程給錄了音,并通過竊聽資料來敲詐林知縣五十萬元。林知縣根本不承認也不理會他的要挾,女大學生的男朋友就把資料給中紀委郵去了,連他的女朋友一起告到中紀委。中紀委收到舉報之后,主要領導親自批示,對被舉報的人一查到底,并且把處理結果上報中紀委!一周之后,林知縣被雙規,把女大學生的事情全招了,并且還招認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三周之后,檢察院介入。兩個月后,林知縣被判刑十年。這時,我被提拔為常委宣傳部部長,這真是陰差陽錯,我們家祖墳一夜之間升起了一股藍色的煙霧,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股藍藍裊裊的煙霧,在西葦塘上空飄飄蕩蕩,凝結成一縷潔白潔白的云朵飄向遠方。我在電話里跟老同學說,我怎么就跟做夢似的,我怎么能當常委呢,這是誰看走眼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正跟林知縣下鄉檢查抗洪搶險、重建家園的工作,檢查完工作我跟林知縣回到縣城地稅局小食堂喝的酒。局領導知道林知縣喜歡工作著,快樂著,特意安排幾個單位年輕女工在餐廳陪知縣跳的舞;今年的這個時候,我正在組織全縣黨政干部學習習近平總書記關于群眾路線教育總結講話。而知縣大人此時正在省城的一家監獄里勞動著,快樂著。這只能說明我當初對他的預言還是準確的,除此之外再不能說明什么。

人們都說,其實,林知縣判得不算多,十年,一咬牙一跺腳就過去了。我算了一下,如果好好改造,減刑兩年,刑滿釋放的時候正好是六十歲,人生第二個青春期就到了。林知縣如果能選一種活法,健康著,快樂著,最低起碼還能快樂二十年。

我們新來的縣委書記也是市委派來的,過去跟林知縣都很熟悉。新書記到來之后就張羅著要去看林知縣,有一回他問我:童部長,你伺候他當縣長伺候他當書記,你跟林書記一點感情也沒有?你怎么不張羅去看看你的老領導呢?我說書記,還是您張羅吧,我在他面前就是個奴才,充其量就是個太監,我有什么資格張羅看他呢?書記的言外之意是說我不講究,有點兒忘恩負義不知感恩。我怎么能跟他實話實說呢?一個周末,書記帶領我們一行七人的新常委班子成員去看望林知縣,本來我是要請假不去的,可是想了想還是跟著去了。在正式探視前的幾分鐘,我把電話摁在耳朵上跟著書記往前走,走著走著我就停下了,裝著說話的樣子,等書記前腳走進接待室的一剎那間,我還是沒有勇氣進去面對林知縣,終于又返回到大門外,跟幾個司機在外面閑聊著,等著書記他們。當時在場的司機們都問我,為什么不去看看林知縣,我笑一笑沒有跟他們解釋。我只說了一句,你們不是都有小凡的電話嘛,你們跟他聊聊就知道了。其實我是在轉移視線,小凡能知道什么,他就是林知縣的寵物狗而已。事后,我發現書記對我有些異樣,每次見了我都不冷不熱的。有一天在他的辦公室里,我談完工作剛要走,書記突然盛氣凌人、嚴肅認真地跟我說,童部長,你先別走,我有句話憋在心里好幾天,一直想跟你說說。我說書記,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你要說什么。書記問我,您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我說,我已經感覺出來了,從探視林書記以后我就感覺出來了。我為什么不想見他,這是有原因的。書記看著我,搖搖頭,語氣堅定地說,我不管什么原因,他人已經不在位了,我們就不能再跟他一般見識了。我是班長、是老大哥,我其實并不欣賞你這種做法和行為。我說,書記,你還是不了解我的。我年輕,不成熟,不懂政治,我在政府辦當秘書的時候就勸過他,可是林書記當時不但不聽,反而處處為難我。他說,在我沒進去之前先給你洗牌,叫你先嘗嘗權利的滋味!書記,我實在是無法面對這個官人知縣。面對他我能說些什么呢?如果僅僅因為這件事情,您對我有什么成見的話,那我就只好等著將來您再給我洗牌吧!

我把話說完,站起身來就走了。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程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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