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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誰來接著唱下去?

2017-04-19 19:54孫信茹
南風窗 2017年1期
關鍵詞:石龍白族年輕人

孫信茹

里面的人急著要出來,外面的人急著要進去。這話,用在石龍這個滿是原汁原味民族傳統文化的村落,似乎也是貼切的。

斷 層

石龍村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劍川縣沙溪鎮,坐落在國家級風景名勝區石寶山之畔。近年來,這座茶馬古道上的千年古鎮,成為旅行者最為推崇的目的地之一,吸引了大量游客前往,石龍也成為人們常常駐足的地方。

作為從祖籍鶴慶松桂遷居至此的白族人,石龍人不僅保留了白族傳統中原汁原味的習俗、節日,更稱得上是白族民間歌舞之鄉,這里的白族調、霸王鞭、本子曲以及每年春節必唱的滇戲都頗負盛名,且具有極廣泛的群眾基礎。

村里年紀稍大的人對于白族調、霸王鞭都可以信手拈來,每年初二至初六在村中本主廟舉行的滇戲表演都由村民自發組織和參與。村民們耳濡目染,文化名人自是輩出。大理州白族調“歌后”李寶妹,CCTV青年歌手大賽原生態組優秀獎得主姜續昌(小阿鵬),白族調歌手李根繁、姜武發、李繁昌、李元吉等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目前,石龍村共有16位非物質遺產傳承人,其中1位省級非遺傳承人,2位州級非遺傳承人,13位縣級非遺傳承人。村里的李定鴻老人還因掌握傳統霸王鞭表演路數最多而被云南省文化廳授予“云南省民族民間舞蹈師”稱號,成為云南省唯一獲得此項殊榮的人。在石龍,被收錄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藝術形態有白族調、霸王鞭、鄉戲等。

過去,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石龍村白族文化的承傳大多依靠心口相傳,這也形塑了白族人特有的天分。一代代,父傳子,爺傳孫。村里公認唱歌最好的李寶妹,從小就和哥哥一起跟著父親學白族調。二哥又把白族調傳給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姜伍發十二歲開始學習白族調,十六歲參加石寶山歌會。用歌手李根繁的話來說,他從會說話起就從媽媽那里學會了唱白族調。而他的學生李繁昌更是有趣:“三弦就是我的愛情沖鋒槍”,可以想象,在過去,彈著三弦,唱著白族調的年輕小伙,也必定是容易讓姑娘青睞的。

過往的歲月里,鄉村這個特定的空間就是民族民間文化生成和延續的天然場所。今天,這個空間被打破,鄉村的文化邏輯被改寫,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似乎成了一個難題。民間藝術的表現形式對于很多人來說逐漸變得隔膜疏遠,盡管有一些村民自發展開的民間藝術表演活動,但這些保護和傳承傳統文化的做法較為單一,甚至村民的文化實踐也并非完全出于文化發展的自覺意識。

劍川縣城一家音像店的老板,抓住每年石寶山歌會(當地白族以對歌、賽歌為特色的民族傳統節會)的機會,將石龍人即興演唱的歌聲錄制下來,制成磁帶售賣。這個方式一度吸引了當地人,最興盛時,這些磁帶竟出現了眾人哄搶的盛況。

VCD、DVD出現以后,這位老板又將人們對歌的畫面拍攝下來,制作成光碟。其中銷量最好的一盤碟片僅在劍川這個小縣城就賣出了上萬張。

被拍攝的次數多了,石龍白族調歌手們的經驗也越來越多,從最初面對攝像機的緊張、手足無措到后來的應對自如,甚至開始對著鏡頭自由發揮,加入新的表演元素。明星歌手小阿鵬將傳統的曲調與時下流行的搖滾、朋克等元素結合起來,給白族調增添了新鮮的血液。有了微信以后,他們甚至借用這種新媒體,開始了“傳統的發明”:建個微信群,一人吆喝,另一人就應和對歌。對歌一般是男女對唱,“以歌嘮嗑”,既開懷對唱,又做情感交流。

盡管傳承方式變了,表達形式也增多了,可面對這些本該是魅力十足的傳統文化,年輕人更多是冷漠的。近些年,在鄉村文化活動的參與者中,很難看到年輕人的身影。村里霸王鞭隊中年齡最小的也已經27歲。洞經古樂的演奏者們平均年齡在65歲,文藝隊里的指導師傅、化妝、題詞等是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代代相傳的民族文化在年輕人這里似乎出現了“斷裂代”。

媒介“社會化”的誘惑

石龍的年輕人幾類最多:留村務農、初中畢業外出打工和讀過大學的年輕人。雖然知識水平和社會經歷各不相同,但他們對于傳統文化漠視的態度基本一致。外出打工或求學的年輕人增多,和外界交往的擴大使他們不斷接受來自外部世界和各類信息的沖擊,促使他們不斷產生新的觀念,他們對于傳統文化的認同與信念也在不斷改寫。加之這些民族民間藝術的掌握往往需要人們專門的學習和大量精力、成本的投入。過去只由男性表演的霸王鞭,它的動作、伴奏、套路較為復雜,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才能掌握,年輕的小伙子幾乎沒有人去學習。表演隊一改過去傳統,演員全部由女性組成,每隊6個人,均為未婚的女孩,年齡在17、18歲左右,她們常常在二月八、八月會、石寶山歌會等場合去表演。表演隊也曾紅火了一段時間,但現在也早已名存實亡。演員流失,表演也不再繼續。

村長的女兒姜淑珍,初中畢業后就沒有繼續念書,留在家中務農,順便給村里小學的孩子們做做飯。她的爸爸和弟弟都是遠近聞名的白族調歌手,三弦、霸王鞭、本子曲等也都拿手,參加過大大小小各種演出,還出了幾張個人專輯。姜媽媽是傳統的白族婦女,喜歡文藝,有事沒事嘴里總哼著白族調的曲子。

在這樣的家庭中,對民族民間藝術可謂是耳濡目染了,而淑珍本人的嗓音很好,樂感也不錯。但是她只喜歡流行歌曲,從來不唱白族調?!拔也幌矚g那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知道我爸和我弟唱的都很好,他們唱的時候我也會聽,我們白族有這個東西我還是很驕傲的。但是我自己就是不喜歡?!薄捌綍r村里有活動我就是去看看,不參加,年輕人都不參加?!彼龑Q的興趣顯然是更濃的:“我的QQ空間養了很多動物,我覺得喂他們比喂真實的動物好玩?!笨措娨曇彩撬粘I钪凶畲蟮膴蕵贩绞剑骸拔易钕矚g看電視了,平時沒事就看。雖然很多東西看不懂,不過看看大城市的生活還是挺有意思的?!?

25歲的李香菊前兩年都在外打工,最近因為有了小孩需要照顧才留在家里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丈夫則在深圳繼續打工?!按謇锏哪贻p人這幾年都喜歡往外跑了,去深圳,掙的錢多又能見世面,在家里只能種地?!币驗閹Ш⒆?,李香菊看電視的時間大大縮減了,這讓她有些懊惱,“不過還好有手機?!彼f?!拔移綍r用手機聽歌、上網、看視頻和娛樂消息,現在他(剛滿九個月的兒子)都要用手機放著歌聽才吃飯?!?/p>

她告訴我,“雖然我會上網,網上也能下載到我們白族的白族調、三弦之類的曲子,但是都聽不懂?!泵糠昊鸢压?、石寶山歌會、春節等節日,當地多有傳統民間藝術的演出,李香菊也是很喜歡去看的,“人多,熱鬧嘛。但我自己不會,上去表演就更不好意思了,看看就行了?!?/p>

張鴻毅是云南農業大學的學生,對于初中開始在鎮上住校,高中就讀于下關市,大學進入省會的他來說,離家多年,和城里人幾無兩樣。家鄉對于他,依然是親切的,只不過,這熟悉和溫暖已經遠遠沒有城市那么有吸引力了?!霸诩抑荒芸纯措娨?,用手機上網了解外面的事情,娛樂也只是上網、聽歌、看電子書?!?/p>

說起NBA、《天天向上》,他顯得十分健談,但是提到傳統文化就沉默了?!拔抑肋@些東西是我們白族特有的,非常有價值,家里爸媽也經常聽經常唱,但是自己就是不太感興趣?!?/p>

對民族文化,他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平常講的白語到了白族調中就聽不懂了,這應該跟漢族很多人也聽不懂京劇是一樣的。(民族文化)確實是精華,可是因為接觸的少,加上其他有誘惑力的東西又太多,我們才沒太注意的。如果他們(村里人)彈的不是龍頭三弦而是吉他,我肯定跟他們學?!?/p>

多年外出求學的日子里,他的娛樂活動一般都是上網、唱卡拉OK,回到家除了看電視就是用手機上QQ、微信和同學聯系。人在石龍村,他的心卻是向外飛奔的。他說,“過年除了去本主廟拜一下本主,這個是必須的習俗,沒辦法的,春戲已經好幾年沒聽過了?!?/p>

媒介帶給人們對外部世界更多的信息,也在塑造著年輕人對外部世界的想象。社會交往的擴大和流動的頻繁,提供給少數民族農村年輕人各方面的選擇也越來越多,他們不再像父輩們一樣,固守“生于斯,死于斯”的鄉土格局?!凹依锸裁匆矝]有,感覺回到家就封閉了”,小伙子張鴻毅的話是最他們最真實的感受。

對于大部分回到家鄉的年輕人來說,家鄉的風俗傳統也可能已經淡忘。在年輕人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在昔日能夠用于緩解勞動壓力,日常閑暇時讓人開心愉悅的傳統民間娛樂和藝術活動,在今天,明顯勢微了。

未來?

此外,傳統社區和家庭教育在今天也受到挑戰。村里各家各戶還有普遍講白語的習慣,孩子們雖然都能說,但對于民族的起源、歷史,一些基本的生活習俗和年節儀式都知之甚少。提到白族文化,大部分年輕人會跟你說“聽不懂”、“不知道講的是什么意思”。

社區教育同樣如此,盡管逢年過節村民們的傳統儀式和慶典活動異常豐富,火把節搭火把桿、蒸彩色饅頭,慶豐收跳霸王鞭,春節滇戲表演各不相同,但“看個熱鬧”是很多年輕人的基本態度。

石龍村有個小學,它和普通的漢族小學并無不同,只不過,在音樂課上老師常常教一些霸王鞭的姿勢和動作。大概從10年前開始,世界少數民族語文研究院在這里籌建了“白語文”項目,開始在課堂上教授孩子們學習說白語、寫白族字。學校里的老師也配合村文藝隊成立了幼兒隊,帶領孩子們跳霸王鞭??墒?,這些努力的成效也是微乎其微,它們所形成的影響遠遠比不上傳媒世界中帶來的誘惑。和都市中的群體大致相似,媒介也成了孩子和年輕人社會化的一個重要途徑。

近年來,由于全球化的日益推進和主流強勢文化的影響,少數民族民間文化被忽視和不斷邊緣化。對于鄉村生活中的年輕人來說,這種邊緣化的影響顯得更為顯著?,F代意識和多樣的文化價值觀,借助媒體、信息、人員的快速流動,將鄉村年輕人迅速裹挾進這股巨變的潮流之中,也在不斷加速傳統村落文化和民族民間文化的改變。

巨變本身并不可怕,文化當然也總在流變中不斷前行。但問題是,無論文化如何巨變、以哪種具體方式呈現,人們仍然有對共同信念和價值系統的追求。如英國社會學家費瑟斯通提出的,全球化的進程使得兩種文化形象同時呈現出來,第一種形象是某一種文化向外擴展至它的極限而達致全球,異質的文化被吸納和整合進這種最終遍及全世界的主導文化之中,世界由此變為一個單一而馴服的空間,每個人都被納入到一種共同文化之中。第二種形象則是很多不同的文化彼此接觸并共存一處,但這些不同的文化缺乏清晰的組織原則而層層疊加,以至于文化變得過于龐雜繁復而無法處置和組織,人們難以形成統一的信仰原則和指引方向。

顯然,后一種文化“形象”,對于石龍的年輕人來說影響更巨。年輕人是一個民族共同體中社會成員的重要“接力者”,是文化傳承過程中的重要一環。然而,今天人們面對的文化類型變得越來越復雜,相距遙遠的異域文化也可以比肩而存。不僅共同存在,而且不同的文化之間不斷碰撞以致發出更加嘈雜的聲音。這種嘈雜,也可能使得文化進一步破碎化,甚而傳統意義的象征體系坍塌。年輕人的迷茫,無所適從,缺乏統一的價值指引,他們對傳統民族民間文化的冷漠和忽視就是一個集中的表現。

今天石龍白族人的歌,誰將接著唱下去,當這個問題變得日益突出之后,人們更需要一種理解文化復雜性的“指引”,問題是,這本身就是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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