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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世界

2017-04-20 16:00李達偉
美文 2017年7期
關鍵詞:草甸牧人高山

李達偉 1986年生,現居大理。作品見于《大家》《青年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有長篇系列散文《隱秘的舊城》《潞江壩:心靈書》《暗世界》和《民間》。長篇系列散文《暗世界》獲2014年中國作協少數民族作家重點作品扶持,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曾獲滇池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孫犁散文獎、滇西文學獎、保山市文學藝術政府獎等。

1

我意識到已經不能以純粹的牧人身份再次出現在那里。我遠離了那些高山草甸峽谷很長時間。我在種植中草藥的人中看到了父親。父親跟我說再種一年,明年就不再種了,地荒著就讓它荒著了。父親開始接受了一些現實,他感覺到了身心俱疲。

現在,父親和我趕著羊群。父親和我趕著幾百只的羊朝草甸更深處走去。除了父親而外,還有一些狗跟著羊群,那些狗憨態可掬。那時是羊群領著我們進入那片草甸的,但我深信有它們的道理。我們相信羊群的嗅覺以及視覺甚至聽覺,它們早已把所有的感覺器官打開。有時會被它們帶到一片長有繁茂的草的角落之中,但我們根本不會有絲毫的詫異感。我有強烈的感覺:自己的感覺遠遠不如那些隨時在荒野中經受浸淫的生命。由羊群可以無限拓展出去,在那片山野之中還有眾多的生命。

你就在那些地方發呆,你真是發呆過。在那片山野之中,在眾多的問題涌現出來時,一只鷹正在山谷之上盤旋著,盤旋了一會兒之后,它暫時停在某棵枯干的枝杈上(那里曾發生過大火,在近百年之后,許多枯干的樹木還沒有倒下)。你與父親就在那個山谷之中閑談著,你們不再去關心羊群,也不再去關心那只鷹,那時父親只是想消解橫亙在你們之間的隔閡。你把頭轉向了某個方向,你不再把目光對著父親。父親不再說話,背影有點落寞??粗赣H的背影時,你會覺得那是一個背負著茫然、不安與苦痛的背影。我只是暫時的牧人,我也意識到自己只能短暫地幫父親分擔一些事情,而時間這么短暫,其實并不能真正分擔什么。有很長的時間,羊群從你們眼前倏然消失,但父親跟你說不用去管它們,它們會在某個時間里再次出現在你們面前,但父親也強調了一下,如果不出現特殊情況的話它們就會出現。父親與你在那一刻,同時想起了有那么幾次它們并沒有按時回來,其中一次它們消失了將近一個多星期。

你們就那樣靜等著,你與父親之間長時間無話,你聽到了風呼呼地從群山上面席卷而過,有一棵枯木搖晃了一下,但并沒有倒下,枯木上面的啄木鳥依然不停歇地啄著,它似乎應該早已習慣了風與那些枯木之間的拉鋸。風聲中出現了羊群的聲音,羊羔的聲音清越柔軟卻鋒利,那些清越的聲音鋒利地割開了冬日的草甸。羊群出現在了遠處的山坡上,那時落日的陽光孱弱地在山坡上滾落,羊群從陽光中退到陰影之中。那種退入的情景成了一種隱喻,羊群成了一種隱喻,山野成了一種隱喻,我也必將只會成為一種隱喻。那時父親早已不在,那時你必須一個人趕著那些羊回到山谷之中,那時父親正在垛木房里給你做著晚飯。你和父親不回家,你和父親早已把山谷之中簡單修建的房屋當成了另外一個家。在面部表情失去作用的黑夜之中,父親與你躺在兩張頭正對著的床上,你們很想掏心窩子一會兒。你在假期結束就回學校教書,而父親依然要在那個山谷之中,他依然會很少回家,而家中只有你的母親住著。你父親在那些山野之中不斷行走著,你的到來暫時緩解了一下父親的腿疼痛。他的腿經常疼痛,在那些山野草場之中,他早已感覺到了過量行走的痛楚與尷尬,他早已無法跟上羊群的速度,他從來就不是其中一只羊,即便有時他會把自己當成一只羊。在那些山野之中,他經常學羊叫,他的叫聲模仿得惟妙惟肖。那些羊會在他模仿羊叫時停下啃食草而把目光注視著他,那些目光之中有著一些復雜的東西,但突然它們會從山坡上沖下來,它們聽懂了父親的叫聲。那時你是在父親旁邊,而在很多時候,父親只是自己一個人。父親便真正變成了一只羊,把自己的精神真正放逐在那片山谷之中,那是真正的放逐,那是真正的自我放逐。如果父親不成為一只羊的話,在那個被密林圍裹起來的角落里充盈著的寂靜足以擊潰父親內心的強大。在那個山谷之中,寂靜真是能擊潰任何人。有時,父親會遇見一些亡魂。還有一些亡魂在那片山野中游蕩著,這是某個祭師說的話。

2

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我瞬間被那片高山草甸所吞沒。你在那一刻深切地感受到了卑微渺小。我想復活那段時間。那時冬天將要過去。那時父親暫時隱去。在早晨太陽光線的作用下,大地清麗蒼茫。我的前面是一些牧人。他們正進行著的是轉場,他們從山下上來,他們要尋找一個好的高山草甸。我有意走在他們身后,遠遠望著他們的姿態。無界的感覺,他們早已與這個世界無縫對接。那時需要和那個世界和解的似乎就只剩下我一人。他們朝我微笑,我加快了步子混入他們之中。其中一個牧人走在羊群前,有那么一會兒,羊群自覺地跟隨著那個牧人。但那樣的情形并沒有持續太長,羊群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它們不再自覺地跟隨著牧人。我不停地東奔西跑著把羊群趕回那條隱約的路上。路早已變得隱約模糊。已經有很長的時間,很少有人在那條路上行走,很少有牲畜出現在那條路上,也很少有野物在那條路上行走。許多生命在那片高山草甸里,習慣的是自由,它們的眼中有著眾多穿過那片高山草甸的路徑。而在我們的眼里,那時就只有一條路徑,我們正遵循著眾多牧人走過的路徑穿過那片草甸。你會有進入了世界的世界的感覺。我是在進入世界的世界。世界之外的世界,我是熟稔的,而世界之內,世界的世界我卻是陌生的。

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群人。我們長時間保持沉默。其實我想說話,異??释f話。直到來到那片要長時間停留的草甸上把一切安頓好,我才知道那些牧人同樣很激動,他們一改前面的沉默,話匣子猛然被打開。他們談論著那片草甸,他們談論著那些羊群,他們談論著某處水源,他們談論著曾經來過那里。我總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是有距離的。其實距離很近,我只需要稍微改變,距離便會消失。距離感是完全可以得到消解的。那是牧人的世界。我熟悉牧人的生活。我曾經也是一個牧人,并不是外來者。對于這個世界,我早已很熟悉,只是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再次來到這個世界而已。

我們知道在那些高山草甸上生活著的不僅僅是我們,還生活著很少的高山彝族。我們離他們很近。我聽到了他們偶爾在高山之上吆喝的牧歌,或者那不是牧歌,那只是他們虛構或者創造了與世界對話的一種方式。他們需要跟他們的牲畜進行一些對話。我們看到了他們的羊群、牛群、馬群。他們的放牧,似乎比我們要簡單一些。那些牲畜習慣了被放養,它們一年四季都在山上,他們只是給那些牲畜搭了一些棚屋,為了抵擋冬日的風雪。而我們需要長時間跟隨著羊群,我們不敢一年四季把牛馬放養在山上。我們慢慢地也學會了他們的放牧方式,我們大聲吆喝一聲,那些羊群就紛紛把身子轉了過來,其中有一些還會朝我們叫幾聲,叫聲意味深長。

我們與那些高山彝族之間有了一些閑聊。那樣的閑聊似乎沒有多少意味。但直到后來,我們才意識到那樣的閑聊也在改變著我們彼此。那是那些高山彝族接連搬到了山下之后,我們才猛然意識到的。他們與我們是有一些不同的。他們常年在高山草甸上放牧。而我們會在這段時間過了之后回到山下放牧。有那么一會兒,我忘記了山下的世界。對山下的世界,我暫時沒有什么牽掛。我看到了那些在草甸上已經干掉的牛屎,那些牛屎在某一刻給了我一些錯覺,牛屎圖案,就只是圖案,牛屎消隱,那是一個異常讓人驚詫的圖案。在那個世界里,許多東西消隱,我們會產生諸多的錯覺。一些牛先于我們來到了這里。不同人的命運,以及一個世界里不同生命的命運。在很多時間里,我的注意力不只是在那些羊群上,我還把注意力放在了諸如那些牛屎身上,我把注意力放在了諸如某棵青草之上,某棵青草開始變綠,某片青草開始變綠。我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事物。那些牧人會在某些時間里,用這樣的方式抗拒著世界的單調。他們會在某些時間里變得恍惚。這只是我的猜測,但對此我深信不疑。我曾看到了某個牧人呆呆地坐著,那時他把目光放在了近處。我把目光放在了遠山上。我看到了某個牧人把目光放在了遠山上。遠山上出現了一些牛羊。遠山上還有著另外一些牧人。我們會見面。我們會在遠山上見面。我們會在遠山上談論著那些高山草甸。我們會覺得一個牛屎粑粑是有無限美感的。我們會覺得遠山上的一切都是美的。

3

我早已熟悉高山彝族聚居的世界,我熟悉他們某些時間里的生活日常,畢竟我也曾是他們生活日常的一部分。他們早已學會了我們的語言。我們用白族話溝通無礙。他們在來到我的出生地讀書時,需要快速掌握白族話,老師會用漢語和白族話(雙語教學)交雜著上課。我們看到了他們一開始的迷茫與無措,但那樣的迷茫與無措只是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他們對于世界的認識與我們不一樣。我看到了他們在那個高山草甸上很短時間的暫住,然后某一天他們趕著自家的牲畜浩浩蕩蕩離開,很少有高山彝族會在那個世界長時間生活的。他們似乎都有一顆飄蕩遷徙的內心。似乎只有不停地遷徙飄蕩,才有可能讓自己真正安靜下來。而在某一天,他們竟跟我說起,他們的遷徙是為了讓某些牲畜安靜下來。那些牲畜會對一個太過熟悉的世界失望。我不相信他們的說法,我只是相信是他們自己對于一個世界失望了。那些高山彝族幾乎相繼遠離了那個世界。最終只留下了很少的幾家人?,F在,在那個高山草甸上,我們已經很難遇見彝族牧人,我們更多只是遇見了我們自己。我們有著自己對于世界的認識,我們也有著不同的對于世界的恪守。

我出現在了那些垛木房前。我曾多次出現在了那些高山彝族的垛木房前。我在那些建筑前站立了一會兒,然后擦了擦嘴角便進入了建筑內部。那是他們的火把節,他們過火把節的時間在我們前面,他們殺了一些牛羊。在那個節日里,我們一定能吃到的是苦蕎粑粑蘸肉湯,每次參與他們的節日,我們都吃得滿嘴流油。我們的飲食習慣是不同的,但我們并不排斥這樣的飲食習慣,他們的飲食習慣里暗含著讓人著迷的粗放、熱情與美好。在他們的飲食習慣面前,我們顯然委婉了些。有人夾給了我一大塊牛肉,我抬著碗坐在某個角落里慢慢嚼著。而在離我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匹棗紅馬正在嚼著那些草。它朝我望了一眼,便繼續嚼著草。我也朝它望了一眼之后,繼續嚼著我的肉。

這個世界,與我熟悉的世界是有一些區別的,區別不只是飲食。那是不同的地域與不同的族群所制造的差異。文化就在那樣的世界里交匯碰撞。我們也目睹了那種差異的不斷被消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在相互模仿學習,我們在模仿與學習中讓彼此雜糅在了一起。我們的一些東西也被他們改變著。我們成了像他們一樣的牧人。我們成了像他們一樣只是種植土豆蕎麥青稞的人,我們也成了像他們一樣在高山之上不斷飲酒是為了消解孤獨,同時也為了驅趕寒冷的人。

我跟隨著羊群進入大地深處。我們便經常在一些高山草甸上相遇。如果你出現在那個世界里,如果沒有人有意指出我們所屬于族群的不一樣的話,你將會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區別。我們早已不再穿白族服飾,他們也早已不再穿彝族服飾。只有在婚禮上,我們才看到仍然堅守的服飾上的差異,但我們都不敢肯定我們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我們似乎只是為了更好地生活。我們只是在很短的時間里回到出生地。我們已經與出生地有著一些無法消解的距離。我們似乎已經沒有了瞬間消解距離的能力。那些高山彝族的某些人端起了火槍,朝夜空放槍。那是每個火把節時,都要進行的。而某一次,其中一個人把槍對準了人,那人被槍擊死亡。他們的那個習俗便在那人被槍擊死亡之后消失了。他們意識到了某些習俗所暗含的危險。一些習俗以這樣的方式在消失。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我們的記憶在時間的流逝面前所出現的讓人不可思議的問題之后,我們似乎忘記了是有那么一些習俗的存在,我們甚至會忘記是曾經有那么一些高山彝族生活在那里,而且里面有那么一些人與我們很熟。記憶到底怎么了?記憶真是出現了一些問題。而在我重新成為一個牧人后,一些記憶正重新變得清晰準確。

4

那個冬日里,牧人其實并不是很多。即便眼前的世界,渺遠遼闊,人煙稀少,但我能看到的是成群的牛羊,以及已經蒼老或者正在蒼老的老倌:放羊的老倌,放馬的老倌,放牛的老倌。如果我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的世界將會變化,那些滲透到內心深處的感性都會變化。那時,我就在其中的一座山上,那時正有一些人來到那座山上建一個測試風力的塔,那時隔著我只有幾步遠的就是那個在山間長時間砍伐古木的外地人。沒有人跟他說起不要砍伐那些古木。那時他的眼眶里所透出的竟是清澈與平靜。群山與古木似乎早已把他眼眶中的那些鋒利與異樣的棱角磨平。他似乎早已把自己是一個外地人的事實忘得一干二凈。而那時相對于他而言,我才是與這個世界有著距離的人,而且距離異常明顯。我早已不顧自己的羊群遁入某片草甸。我想跟他談談。我羨慕他那時的狀態。而那些來建塔的人在把塔建起之后便離開了。那座塔很醒目。我一眼就看出了那座塔與眼前的世界之間,存在著無法消解的東西。當看到一只鷹停留在塔的某個部件上時,我竟然會有幾絲隱隱的不安,我竟然看到了兩者在那個世界所完成的融合,一只鷹竟那么快就習慣了一座從未在那個世界出現過的塔,而我總是有點不適應。有那么一會兒,我成了那座塔,而那個伐木者成了那只暫時棲息在塔上的鷹。

傳言開始在那個群山之間來回沖撞。我們將在那個山谷之間看到風力發電。我是在別處看到了風力發電。而在眼前的群山之上,風力發電一直沒有出現,那個用來測試風速的塔也慢慢被棄用。我們總覺得恍惚之間,那個塔上轉動的齒輪機翼便停止不動了,那個塔開始真正變為僵硬化的存在。僵硬,冷漠,突兀。但我們曾期待那個塔能轉動起來。我們不去考慮風力發電本身。而那個外地人,一定是有這樣強烈的渴望的,畢竟在那個山谷之間,即便有鳥獸草木發出的單獨聲音以及復雜組合的聲音。但在他看來,那樣的聲音還是太單一重復了一點。他不曾想過那樣的聲響的真正作用,以及那樣有著山野草木的氣息所對人的重要。

我與那個外地人是不一樣的。我們對眼前的世界的認識是不一樣的。我們只是私底下談起了在那個世界里混雜繁衍的各種各樣的聲音。時間迅猛往前。這人是死了。很多人都在傳言。他的死是事實,有關他的傳言是別的方面。在傳言中,他的性格被重塑。起初當我意識到有這么一個人的存在時,我有點點感到驚悚,我真不敢真正面對他,而當自己真正面對著他時,我又感覺到了某種程度的平靜與不可思議。我想和他好好談談的想法,最終成了只是想法。他多年前便駐扎在那個山谷之中,他不停進行著的就是砍伐古木,然后倒賣給別人。此刻我面對著那個他曾生活了將近四年的山谷,那時云霧繚繞,群山若隱若現。他的死因有著各種傳聞。但人們都相信他是被一些人殺死的。謀財害命。他那簡易的房屋被燒毀。燒毀的房屋只是人們制造的假象。有些人說,他在那個群山之間砍伐了那么多的木頭,是該遭到一些報應了。你是無法輕易判斷眼前的這個人的。你是無法輕易判斷已經被人謀殺或者是自殺的這個人的。你甚至已經無法復原那個生活日常的現場。你就只是看到了一個頹喪的現場。你只是看到了一個人最終所能擁有的頹喪。我是忘了問他一些想法,畢竟我們是曾在一起喝過那些高度數的土酒,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們是有過袒露內心的想法。我是應該問他要什么時候才離開這個世界,但我看到了他多次已經表現出來的笑而不語,那種笑是有深意的。我們是希望他早點離開那個世界,而他偏偏就不想順我們意。而突然之間,他便順我們的意徹底消失了,并化為那個世界的一部分。他所呈現給我們的是其中一種融入眼前的世界的方式。

5

我又成了一個牧人。我的身上攜帶著一點點不安與迷茫,而那些真正的牧人身上似乎只有從容與平靜。我們幾家人把羊群趕在一起,我們要在那些高山草甸上一起放牧一段時間。等到在高山草場上讓羊群吃得毛色開始亮起來,我們才會再次分開。分開的日子是需要祭師來掐算的,那天我們還要請祭師來那個高山草場幫我們祭祀,那時我們需要祭天祭高山草場祭神靈。舉行著那場祭祀的時候,我是有著強烈的敬畏天地的感覺的,我知道自己又有一段時間不能來到那些高山草場了,那時我又開始感覺到了某些不安與失落。在高山草場里生活的那段時間里,我開始意識到了作為一個真正的牧人所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同時也意識到了在那個世界中真正的牧人正在消失。我和父親對坐著,我們談起了羊價,羊價突然變得慘不忍睹,眼前鋪散開的是幾百只羊,但我們想到低廉的價格就忍不住唏噓。我們早已不再到處轉場。我們就在其中一個山谷中建起房屋,固定地放牧著牛羊。

6

這時我是一個牧人。我可以是我自己。我也可以是任何一個牧人。蒼茫的原野大地,你就孤身一人,我們眾多的牧人都將是孤身一人。只有這段時間我們是聚攏在一起的,我們分工明確,而當這段時間轉瞬即逝之后,我們將回歸孤獨,或者回歸屬于一個人的平靜。我們在大地之上自我消解孤獨,我們會很長時間不回去。我們還將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羊群之上,羊群曾經歷了狗災,那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的狗在那些高山草甸上圍攻羊群,那些狗早已不是獵狗,或者它們成了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獵狗。沒想到的是最后自己家的獵狗也去吃我們的羊了,這無疑是最讓我痛心疾首的,當時我把自己的獵狗引誘回來,然后痛下狠手。那一刻只有自己知道那是會讓人絕望的孤獨。

我殺狗的時候是午后,陽光從那個被古木圍著的世界里已經消退,那樣的時間并不是我自己選擇的,而是恰好就趕上了那樣的時間。我必須動手,它已經捕殺了我的好幾只羊了,里面還包括了一只小羊羔。我目睹了那只小羊羔在草地上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并興奮地抖著尾巴朝母羊走去,我早已見慣了那種場景,但每一次再次見到時,我都會再次感動,莫名的戰栗感,有時眼角還會有淚水掉落,只是沒人見過我流淚。在羊群的瞳孔里,你看到了類似永恒的東西,即便羊群接連被羊販趕走。但你必然要適應那樣的情景,你掐指一算,一年你至少要三次面對那樣的場景,你早已變得冷漠,你早已讓自己有所希冀,你早已讓那些羊群的離開變得灑脫,即便你看到它們在你面前的猶豫,即便它們似乎已經料到了自己的結局而在無奈地抗拒著。永恒的東西,似乎也在慢慢崩塌。個人的命運便與這些羊群牽扯在了一起,我日復一日進行著的便是放牧。我長時間望著群山、草甸、羊群,只有它們于我才是最有意義。我便是每天從這些東西上面汲取類似力量的東西。在那樣貌似不是很廣袤,但于一個牧人和幾百只羊而言已經很廣袤的高山草甸里生活是需要一些力量的。那些羊群的命運便是我的命運,至少可能是我的某種命運。是跟著羊群的過程中,我目睹了群山的日漸稀落和草場的日漸頹敗,我突然之間就成了一個在大地之上孤獨行走著的悲觀主義者。也許是由于自己很長時間里都是一個人的緣故,我必然要思考一些東西,可能是由于自己胡思亂想多了之后就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悲觀主義者。只有羊群才會真正能夠讓我暫時遠離那些無處不在的悲觀。當我離悲觀主義遠了,我便離自己的羊群近了。那些狗總是偷偷繞開了我。那些狗來自何處?這是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那段時間,我緊緊地跟隨著羊群。那段時間,我對眾多的狗痛下狠手,那些狗在我變得日漸殘忍之后慢慢從那個世界消失。

我的足跡是那些羊群踩踏下來的足跡的一部分。我循著羊群的足跡進入了一些自己平時并不想怎么進入的世界。有些祭師的足跡也循著羊群進入大地深處,那時祭師已經不只是祭師的身份,他們那時也是牧人。這時我才猛然意識到在那些高山草甸上跟著羊群行走的牧人基本都是祭師。他們是祭師,他們的內心深處所充盈著的是敬畏之心。敬畏天地之間的一切生命。在天地的褶皺間,牧人發現了眾多生命的蠕動,任何一種生命的蠕動都足以消除牧人的孤獨,并讓牧人進入某種恍惚之中。在那樣的恍惚中,我們只是感覺到充溢的幸福感,那時我們忽略了眼前的世界的凄涼,以及在某些季節里在世界之中飄蕩著的涼風。那時我是躲在了某個山谷之中,那時羊群和我一樣都躲在了那個山谷之中,我們都在躲避著風的侵襲,但我們同樣堅信那些山谷之中的枯木不會在我們出現的時間里折斷。我們似乎朝那些無處不在的枯木一望,那些枯木便有了生命,那些枯木在我們離開的時間里先后折斷倒地,那時只有一些生命見到了某些枯木的徹底消亡。那些枯木早早地就在那些山谷中等著我了。那些眾多的枯木背后是曾經發生的一場大火。我們都只是在口傳歷中經歷過那場大火。如果沒有那樣一場大火的話……?我會在那些山谷之中呆呆地想著。

牧人會經常情不自禁點起一場大火。我也曾在某個冬日里點起了一把大火。大火把那些草甸上的枯草吞噬得黯淡凄慘,但我們知道在某個時間里,青草會迅疾地把那些凄慘與黯淡覆蓋。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人點起了一把大火。其中就有鄰村的那個習慣漫山遍野到處跑的姑娘。她癡癡地看著其中一人點起了火。她向那人要了火,自己也學著那人點起了火。我遠遠地望著他們點起了火,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在手舞足蹈。我們都擔心那個女人會在別的一些不恰當的時間里把那些高山草甸點燃,而最終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她在一次又一次遵循著季節點燃的火面前不斷變得清醒?,F在我早已看不到她漫山遍野跑的樣子。她早已成為別人的妻子。她早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而我會對那樣的一場火產生依賴。如果某天我們不再點起火的話,我會不會有點失落?我確實是會有點失落,人們早已不允許我們隨意點起火。我們需要更長的時間等著那些青草的再次發綠。我和羊群都有點不適了。但我們必須要適應。而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出現在那個世界之中,現在暮色降臨,我和羊群正被暮色吞沒。我成了一個多少有點尷尬的牧人。我們都必然要面對身份所帶給我們的尷尬與焦慮,只是因為這樣的困惑直到現在才來臨。作為一個牧人是尷尬的。作為一個孤獨的牧人是尷尬的。

7

一個火葬墓群就在我的面前。那些墓碑上刻著的是梵文。我們很難想象在那個世界里曾經又是怎樣的世界。世界被世界覆蓋。我們早已很難把握那個過去,我們往往只能把握現在,或者我們連現在都很難把握。我是無意間出現在了那里。那是開始在暮色中沉睡的村莊。但我只是繞了過去,我需要的是再次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羊群身上。羊群在夜色中必須要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我找到了其中一家人寄宿。我邊放牧羊群,邊把羊群趕到集市上,這樣的經驗其實不是很多。我趕了好幾天,才把羊群趕到那個集市上。我再次走在返家的路上,我繞過自己的村莊,我直接回到了那個高山草甸。羊群在那個堆積著厚厚的塵土的大道上狂奔著,塵灰飛揚,它們朝著那個集市奔去。遠處,草甸中間的土路上,還奔騰著一群黃牛,它們不是朝集市奔去,它們朝著草甸中的某個水源奔去,我望見了它們的饑渴,它們熟悉那片高山草甸上的任何一處水源。我還望見了幾匹馬慢悠悠地在那些路上走著,我知道它們同樣是為了某處水源,可能是它們的饑渴程度沒有那些黃牛厲害。如果那些羊群也奔向那些水源?我對這樣的情景也異常熟悉,幾乎每一天我都要面對著它們奔向水源,飽飲一頓,然后重新在那片草甸上鋪開,等著我來把它們趕回圈里。而現在,我趕著它們卻是朝集市走去,我意識到了那些羊對于我的信任。我在它們的信任中經過了幾個村莊,然后到集市,然后再次回來,回來時,只剩下我自己。我的心情會在短時間里變得復雜。但只需要時間,我又會再次回歸平靜。我就在這樣不斷反復中感受著源自反復的力量。

8

你曾有過突然之間就郁郁寡歡的經驗?

你曾有過在面對著群山靜默時的無助感?

你是否有過在面對著那些轉場的牧人時會莫名感動?那些人就是那個世界之中的一部分,我們在內心里有著那種對于那些人的熟識感,我在感覺到了強烈的孤獨時,我就會想起那些人,而這段時間,他們正出現在其中一片高山草甸中,他們嚴格按照著多年來留下的作為牧人的姿態。我遠遠地看著他們。這時,我就在某個山的埡口,他們就在對面的某片草甸上。我父親朝他們指了指,我便看見了漫山的羊群,我還看到了漫山的牛馬。但在一些季節里,那些羊群牛群馬群就會從那座山上消失,我曾多次在那樣的季節里出現在現在我所在的位置,我的眼前是空落落的。某一次我眼前出現的是禽鳥,以及正在蟄伏的草木,那時我多少會感到悲傷與孤獨。那時最為真切的就是恐懼感,在那個世界里有多少生命?我知道是那些潛藏于暗處的生命,讓我感覺到了強烈的孤獨。我便有了在這樣的世界里郁郁寡歡的經驗。我便有了在這樣的世界里面對著群山的靜默所產生的無助感。我想迅速從那個世界中抽離。但我還不能從中抽離。那棵枯樹上一只啄木鳥正在啄著朽木,它突然之間停了下來,發出了幾聲叫聲。啄木鳥叫,將會有人來接你,父親曾這樣跟我說起過。我知道父親正走在來接我的路上。父親會不會在路上逗留一會兒?畢竟這時我正在呆呆地望著那只啄木鳥,當我感覺略微疲乏了便把注意力重新轉向別處。而父親,他在路上行走時,會不會受到了一些東西的干擾?

9

有時會有不屬于自己的那種感覺。有時我會沉陷于那種自我的思考之中,也許,太過自我也是不好的。小舅和我兩個在那個出租屋里閑著,我知道小舅是有期待的,而我根本就沒底,我只是想嘗試一下,而最終我的嘗試徹底失敗,在小舅的女兒那件事上我變得手足無措。小舅的女兒得了白血病,在那些群山之間,疾病很快就能拖垮一家人。小舅是異常疲憊的,我能夠感受到他的疲憊。小舅與我之間并沒有進行過多的交流。我們都感覺到了周圍空氣的凝固,但我們都疲于應對那些凝固,那時我突然之間就想躺靠在凳子上,沉默,并讓我的內部暫時得到休息,而那時最應該休息的人其實并不是我,而應該是小舅。當聽到小舅女兒離世的消息時,我的心情異常復雜,那時我才真正意識到了疲憊與不安。小舅的女兒與我不一樣,她早早就外出讀書,而她學的是一所衛校,而最終自己還未成為醫者時,自己就撒手人寰。她出現在了那個世界,就是那個山谷之中的世界,她對于這樣的世界是異常熟悉的,就像我對眼前的這個山谷同樣異常熟悉一樣。我們都曾經是牧人,只是我們的身份只是暫時的,在成為牧人的過程中,我們一直都在逃避著這個世界,說得具體些,我們一直想逃避眼前的那些牛羊。只是那個時候,我們是不可能逃避那些牛羊的。我們把時間花在那些牛羊身上,同時,我們還把時間花在了那個山谷之中,在山谷中,我可以隨意沉睡,我不用管那些牛羊,它們在每天的某個時候就會陸續回來。而她作為牧人的時間里,她其實并不輕松,即便她家的羊群不是很多,她要不停地注視著它們,她會擔心那些牛羊會闖入某片莊稼地里,或者突然迷失在那個世界之中。她又把自己的牛羊趕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我再次成了牧人。我正墮入一個熟悉而更多是陌生的世界之中。

10

邊緣世界。邊緣思想。邊緣文化。我早已身處邊緣之中。我是邊緣的一部分。在我成為一個牧人時,我就是邊緣的一部分,這時我只是與羊群以及很少的人與物有了一些聯系。在那些邊緣的世界之中,還有一些孤獨甚于任何人的人,也還有一些不曾孤獨過的人。那些孤獨者的思想。那些不曾孤獨過的人的思想。與那些邊緣的文化相遇,于我只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只要我有了出現在那些邊緣世界中的想法并真正去實踐它,我就能與那些邊緣的文化相遇。我一直都是游離于現在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我是強烈感覺到自己的肉身與思想的努力掙脫以及潰敗。我會受到這些世界的一些暗示與啟示。我們其中有一些人就在那個世界里得到了一些暗示與啟示,我們崇拜那些天地自然,我們還依然堅守著最為樸素神秘的祭祀活動。某個祭師像我一樣坐在了那個群山之間,應該是我像某個祭師一樣坐在了那個群山之間,我們要學會聽風嗅風,我們在風里就能感受到這些紛繁復雜的世界的氣息,風里有著青草噴薄而出的聲息,風里有著那些牛羊的氣息,風里有著那些古木的氣息。我們迷戀這些氣息。我們一直迷戀這些氣息。

曾經有一些人以為那些奔跑著的汽車需要進食,他們其中有一個人拿了一把草找尋著車輛的嘴巴,他們一群人跟在那個人的身后來到了那輛汽車旁邊,他們努力找尋著,最終他們并沒能找到熟識的嘴巴,司機有那么一會兒臉色尷尬,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解釋,他只能近乎絕望地搖了搖頭,然后開車從他們面前消失。有人給我講起了這個事情。這是在那個世界里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我嘿嘿地笑出了聲。我并沒有感覺到這會是多么不可思議,多么讓人不堪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只能佐證著那個世界的曾經邊緣化。我們就在那樣的邊緣化中不斷成長。他們曾經與現代社會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大。我們就是需要解決距離的事情,時間輕易就把這些事情解決了。我們一直努力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離開那樣的世界,似乎只是為了避免那種類似的尷尬會在那個世界中繼續發生。我們不會輕易去找借口。我找不到去找任何借口的理由。世界正在變化著。但我們身處的世界依然是在最為邊緣的世界,我們生活的那個世界成了“偏狹落后邊緣”的代表?!斑吘墶?。是有點邊緣化了。那是群山之間,與那個世界一樣的世界與角落還有很多。我們是很迷戀中心。我們情不自禁就會提到世界的中心。我們在關注邊緣文化的過程,其實只是在關注我們自身。我們的理想并不是很深遠,我的理想就是以后能伐倒一棵大樹,許多人早已輕易就伐倒了許多大樹,而我只需要其中一棵便夠了,而直到現在,我還依然沒能伐倒一棵大樹。如果我們伐倒一棵又一棵大樹的話,密林早已離我們而去。密林是重要的,特別是于那個世界而言。我們穿過了層層的迷霧。我們要穿過有著密林覆蓋的大山。我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一個伐木者。伐木者的角色是我們不能輕易評判的。許多人正在以評判的眼光評價著很多事情。而最終我們一些評判往往錯漏百出。那我們索性就不評判了,但我們又控制不住那種評判的欲念。

那時我就坐在那個世界之中。群山之間。林中路上。還有一些高山草甸。我曾以為自己就在那個世界里,以牧羊人的身份或者別的身份一直生活著。對于身份的認知,一直都將是模糊的。我朝遠處望了望。我是朝遠山上望了望。那里有著一些隱約可見的路。我想沿著那些路進行那些路指向的路徑。我知道那些路徑會指向那么一些人,一些高山彝族,還指向一些村落。那些高山彝族生活的世界是我熟悉的,又是我所不熟悉的。

那次我一個人來到了某戶高山彝族家前面,他們正在建著房子,華麗的彝族服飾,他們朝我望了一眼,我跟他們說起了自己的來意。那時我是提到了自己要越過他們所在的地方往山頂走去。我要去尋找那頭走失了好長時間的牛。我問過很多人有沒有見過那么一頭牛。很多人都對我搖了搖頭,很多人都很肯定地對我搖了搖頭。我滿意于自己能夠把一頭牛的特質簡潔明了地表達。他們只是略作停頓就肯定地回答了我。在我到處尋找那頭牛的同時,還有一家人也在到處尋找那么一頭牛。他們的牛與我們家的牛驚人的相似。我突然意識到了到處詢問一頭牛的不好。在面對著那戶彝族人家時,我依然把牛的特點跟他們說了一下。他們同樣搖了搖頭。我們還請了一個祭師把我們做了一次祭祀活動。他掐指算了很久,他只是指給了我們大致的方向,我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片密林,密林圍著一片竹子。父親搖了搖頭,人們似乎從未進入過那片竹林里,那里的竹子太密了。我們早已放棄了進入那片竹林。那片竹林也因此保存得很完整。而現在我們必須要進入那片竹林了。我們進入了那片竹林,但我們一無所獲。但我們不會責備一個祭師。那畢竟是一頭一直習慣自由的牛。那頭牛一年四季幾乎都在山上。我們都近乎有點絕望了,而最后我們竟看到了牛從那片竹林里面走了出來。它比消失以前長得更壯了,毛色變得很亮。當我們把它牽回家中之后,另外一家人來到我家。爭論不斷。但我們也暗自竊喜。消失了那么一段時間之后,牛早已不是原來我們所描述的那個樣子了。

現在我想再次出現在那戶彝族人家生活的地方。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搬走了。不知道那戶人家還在不在。如果不在的話,我將看到的就是一些遺址,一些廢墟。遺址與廢墟。最終只會是一些廢墟,我對此深信不疑。在時間面前,生命都太過脆弱。那些我們所熟悉的世界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只有通過記憶才是最好的返鄉方式。我們只有通過老人們的絮叨,回到了那個真正屬于我們的故鄉。有那么一會兒,我還是多少有點固執,而在那個群山之間靜靜地坐了那么長時間之后,我多少變得釋然了。遁形者,以及遁形者的故鄉,以及遁形者的思想。我們似乎離故鄉越遠,我們便離邊緣越遠,但似乎又不是這樣。

我還要去尋找一匹馬。我們都很著急。天氣開始變化。我們許多人抬頭望向遠方與天空后,他們都肯定地說一場大雪就要降下來了。我們必須要在這場大雪降下來之前找到那匹馬。那匹馬將要產了。我們一直期待它能順利產下來,這將是它產下的第一匹馬。但我們都很憂慮。情況很糟糕,馬會在天氣劇變的情形下往高處走。那匹馬便是往高處走去了。在那場大雪降下來之前,我們沒能找到它。那時我們只能期望山神的保佑了。我們只能通過一個祭師來暫時緩解我們內心深處的焦慮。一匹馬對于我們意味著很多。一匹剛產下的小馬對于我們也意味著很多。我們還曾冒著風雪找它,但隨著雪堆積得越來越厚,我們徹底放棄了。我的臉上結著細碎的冰凌,我凍得瑟瑟發抖,當我把手伸向那堆柴火時,手指關節冷得發疼。

11

我強烈感受到了自己正墮入的應該就是會給人強烈的孤獨感的世界。那時沒有一只飛鳥。如果出現哪怕一只飛鳥,給人的感覺也將會不一樣。而我在渴望能見到哪怕一只飛鳥時,飛鳥遲遲未出現。飛鳥,在這里不只是意象,不是那種虛妄的東西,而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時我只有把目光放低,直接低到那片草甸之上。那時福寶也正把目光放在地上。他正癡癡地撥弄著一些花草?;ú莸姆N類在我們低下去的那一刻開始變得豐富龐雜。在那些花草面前,在才九歲不到的福寶面前,我就不應該以孤獨者的角色存在著。我是矯情的。很多人一定也感覺到了我的矯情。我的孤獨,或者屬于人的孤獨必然要有原因。我們在那個群山之間開始討論原因。原因似乎一目了然。破敗的山野所給我們帶來的孤獨與茫然感是強烈的。我們都很難拒絕某些矯情。我們就在那片草甸上在碗里灌滿大麥酒,那個燒制的過程正被家里的女人搶去,她們的感覺似乎比我們更好,她們似乎只需要通過輕嗅空氣里慢慢變濃的酒精分子,就能判斷能否釀制成功。女人釀制酒。而我們只是負責喝。我們就在那片高山草甸就著月色喝酒。我們還想在野外大聲唱歌,但我們還是多少有所收斂。但這只是在還未喝酒之前,隨著我們不停地喝酒,許多人越喝越興奮,他們開始放開了喉嚨,而我總是在喝一點酒之后就會感覺到疲乏不已,我想睡覺,但他們不讓我睡覺,我索性就躺在了略微潮濕的草地上,聽著他們談論更多的是女人,我們環顧四野,夜色蒼茫凝重,但確實沒有女人。他們還談到了草甸本身,草場的沙化,草場在每年的雨季都會遭受一些侵蝕,明年我們的轉場又該走向何方?這些情緒在酒精的刺激下在那里釋放著。我在人們的嘆息聲中睡去。而當我睡醒后,他們依然喝著酒,但那時他們已經不再嘆息,而是說話斷斷續續磕磕絆絆。我們在轉場的那些時日里經常會這樣。如果我們不這樣的話,在那些無盡的黑夜里,我們又該如何撫平內心里噴涌的多少想法?在這次轉場中,我們又新增了好些羊。在看著那些小生命的誕生,同時我們可以不斷觸摸它們那毛茸茸的小身子時,是我們感覺到最為幸福的時候。我們的幸??梢员荒切┭蚋嵊涗?,我們所收獲的幸福的量遠遠超出了產下的羊羔的數量。就在轉場那段時間,我們對陌生人也特別敏感。我注意到了他,那是留下我一個人在那個臨時搭建的屋棚里的時候,他猛然出現了,見到一個陌生人,我是會有點緊張的,那天所有的狗都已經不在,我們之間出現了短暫的對峙。他熟悉另外那些牧人。他說自己也是個牧人??谝舨煌?。不是我們那個小世界里的白族。他朝某座山背后指了指,在那個山的背后。我的眼前是一個沒有確定的世界。他在我的眼里,也是一個不確定的人。雖然我們之間的氣氛有所緩和,但我還是多少還有點固執,有很長一會兒,我們之間并沒有說多少話,他就在屋棚的一角坐著,他要等著他的朋友們回來。我只是有點點拒斥他們。他們不僅僅只是牧人,里面還有很多偷伐木頭的人,眼前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在自己的地界內不斷砍伐,還在我們的地界內不斷砍伐。當我們出現在那片高山草甸時,會經常見到砍木頭的人群,他們午后的返家顯得浩浩蕩蕩,一個人前面趕著至少兩匹馬。我就在望著浩浩蕩蕩的人群時,感覺了某種莫名的不安。不安的理由,其實在那一刻我也沒有理清。我只是覺得還是多少有點不安。這時我們可以想想河流流量減少的原因了。這時我們可以好好想想那些經常出現的泥石流了。一片密林是重要的。我們都覺得從草甸中流過的河流都會受到影響了。但不僅僅是這群人。但我至少是因為這群人而排斥眼前的那個人。我是與他們有著強烈的不同的。但能輕易去評判他們嗎?我感到有點點沮喪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人會在私底下去談論他們。他們一直存在著。

12

最后的牧人,遠去的牧人,以及那些遠去的人與自然。有無數的細節。牧羊人因為草場的荒漠化以及別的諸多原因而消失。他哭了,那時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牧人身份已經成了過去,以及短暫的現在,那時他的羊群還在他面前,但這些羊的價錢他早已和人談妥了。放了這么多年的羊,總有一天是要與這個身份訣別的,他早已知道自己是要面對這樣的情形的,只是他不曾想過當這個時刻真正來臨時,充斥于內心的苦痛與復雜。最后的牧人都要面對這樣的情形。他索性在那片山野之中,大聲地痛哭起來。他痛哭那些與羊群有關的無數細節,他痛哭自己在那天里的最后的牧人身份,他痛哭自己將要何去何從?!昂稳ズ螐摹笔且粋€命題,那些羊同樣也要面對這個命題,而羊群最終的去向似乎最為簡潔與殘忍,但那是作為牧人的他必然要面對的,他早已不去想象它們的結局,羊販子會來那里把羊群趕走,就像現在這樣。而我并不需要面對這樣的情形。我只是暫時的牧人,我無法懂得那個牧人的內心。在那些群山之間,有著多少這樣的牧人?我們只能在一些口述史中知道這個群體數量的龐大,其實他們不只是面對著羊群,他們還要面對著時間與空間所制造的詩意以及與詩意無關的眾多東西。那些牧人的心靈史?我根本無法懂得那群人的心靈史。我與他們之間一直有著一些無法消磨的裂痕,我都沒能真正解決好那些裂痕,在我出現在其中一些人面前時,他們本想變得真實些,但似乎他們也會在突然之間就變得不再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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