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實世界的邊緣,心靈世界的中心

2017-04-20 16:03趙飛
美文 2017年7期
關鍵詞:白族族群高山

趙飛

趙 飛 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現就職于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曾在《文藝報》等期刊發表有文章,參編有《中國多民族文學叢書》等。

“世界的世界”,這樣一個念上去有些拗口的題目,是李達偉散文新作的名字。我很好奇,這位一向擅長用長篇散文書寫云南邊地和云南少數民族邊民生活的作者,這一次又會為我們展開一個怎樣的“世界”?

李達偉出生于云南劍川,是一位土生土長的“85后”白族小伙兒,在那片海拔2000多米,山地面積接近90%,以白族和彝族為主要人口的土地上,李達偉度過了自己開始文學創作之前20多年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v觀李達偉“出道”以來的作品不難發現,幾乎每一部都是作者在那片土地上生活和思考的記錄,都與那一片邊地和邊民緊密關聯?!峨[秘的舊城》寫的是劍川縣城老城,《潞江壩:心靈書》則把目光投向了云南保山潞江鎮一帶,他曾在那里教書數年,也正是從那里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后來的《暗世界》和《民間》,也一脈相承地書寫著作者行走在云南大地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而這一次,李達偉再一次,卻也是第一次把凝視的目光直接對準了那片高山草甸上不同“世界”之間的碰撞,用李達偉自己的話說,他和族人是生活在山腳的白族,有著白族人自己的世界和對世界的認知,而生活在山上的高山彝族,則有著他們的另一個世界和對世界的認知??此埔粋€整體的高山草甸,山腳和山上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于是在獨處的時光里,李達偉便萌發了創作這篇散文的初衷:“想呈現兩種民族不同的生活狀態,關于人類生存的不同經驗,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與我們生活狀態的變化,想對這兩個世界里不同的生活狀態、生存經驗,進行一點個人化的思考?!?/p>

可作家自己的話往往不大可信,先入為主的閱讀往往是危險的,還是讓我們來看看作品自己到底說了什么。

一、父與子、人與人的兩個世界

“我意識到已經不能以純粹的牧人身份再次出現在那里。我遠離了那些高山草甸峽谷很長時間。我在種植中草藥的人中看到了父親?!薄妒澜绲氖澜纭芬栽趯W校教書的“我”假期回到父親身邊開篇,讓人以為又是一篇書寫父子關系的散文。似乎確實是這樣,文章的開篇,當“我”和父親分別了很長時間再次相見的時候,橫亙在父子之間的是一道巨大的、無法消除的鴻溝。這道鴻溝,有身份上的,“我”作為一名回鄉的教師,牧人的身份只是暫時的,“我也意識到自己只能短暫地幫父親分擔一些事情,而時間這么短暫,其實并不能真正分擔什么”。也有年齡上的,“我”離開的這些日子,父親漸漸衰老,“開始接受了一些現實,他感覺到了身心俱?!?。當然,還有父與子之間天然的隔閡與代溝。所有這些組成的鴻溝,把“我”與父親二人隔成了兩個世界?!拔摇迸c父親長時間的無話,在黑暗中,與父親躺在兩張正對著的床上,“很想掏心窩子一會兒”,但終究,兩人都感覺到了橫亙在兩張床、兩個人、兩個世界之間的鴻溝,感覺到了打破這道鴻溝的無力,以及人與人之間難以溝通的無奈。

二、白族與高山彝族、族群與族群的兩個世界

父與子、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是困難的,但作者的思考和想要探討的顯然不僅于此。在講述完“我”與父親尷尬的父子關系之后,作者的目光隨著“我”放牧的腳步,來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

“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我”在高山草甸上加入到了自己族人放牧的隊伍中。從開始時的沉默,到后來的滔滔不絕,喋喋不休,“我”很快就消除了距離感,融入到了自己的族群,那是一個“我”原本就很熟悉的世界。但在放牧過程中遇到的高山彝族,卻是與“我”的族群有著不同生活習慣和放牧方式的另一個世界。放牧過程中的長時間接觸,讓兩個族群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他們互相學習,互相模仿,互相融合,也互相影響,從飲食、語言,到放牧方式,再到對世界的看法和認知。這是兩個族群、兩個世界的交流與碰撞,這樣的交流與碰撞,在作為個體的“我”的內心產生了奇妙的感受:“有那么一會兒,我忘記了山下的世界?!睂ι较略緦儆谧约鹤迦旱氖澜?,“我”暫時沒有了牽掛,甚至感覺到如果沒有人刻意指出,“你將會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區別”。

看起來簡直構成一種反諷:個體與族群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的溝通與交流,反倒比個體之間有著血緣關系的父子來得容易。但作者的筆意顯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隨即對這樣兩個族群的融合產生了新的疑問與困惑:當兩個原本不同的世界在時間的長河中變得越發趨于相同,比起無法溝通與交流,會不會是一種更為深刻的危機?更進一步的,這樣一種危機,恐怕不僅僅來自于兩個族群之間的融合,彝族火把節鳴槍的習俗已經消失,我們不再穿白族服飾,他們也早已不再穿彝族服飾,“只有在婚禮上,我們才看到仍然堅守的服飾上的差異”。而我們都不敢肯定——我們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三、自然與現代、山里與山外的兩個世界

文章進展到這兒,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筆下更大的格局,“我”與父親的隔閡也好,族人與高山彝族的趨同也罷,用作者的話說,都只不過是“小世界”。在這些“小世界”背后的,是更大的現代文明世界與農牧文明世界自然生存狀態不可避免、無法回避的碰撞。

“外地人”作為一個新的存在,出現在了山里的世界,他們當中,有一些建造了風力發電塔,有一些則是來砍伐古木的。起初,“我”羨慕他們的狀態,想跟他們談談,但建塔人把塔建好之后很快就離開了,回到了山外的世界,只剩下“我”一眼就看出了那座塔與眼前的世界之間“存在著無法消解的東西”?!拔摇绷w慕山外的現代文明,但“我”清晰地意識到,“我”與那些“外地人”是不一樣的,我們對眼前自然世界的認識是不一樣的。作為異質的現代文明的進入,為山里的世界帶來了一個更為復雜和深刻的問題:該采取怎樣的態度?抗拒還是迎合?

但很快,“我”意識到這似乎并不成為一個問題,至少對除了“我”之外的大多數其他人來說,這并不成為一個問題。沒有人告訴那個外地人不要砍伐古木,也沒有人能阻止風力發電塔的立起和廢棄,而牧人們早已不再到處轉場,他們改變了放牧的方式,在山谷中建起了房屋,開始固定的“放牧”牛羊。甚至連一只鷹都很快適應了那座新建起的發電塔,安然地停在上面,只有“我”,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最后的、暫時的放牧中,孤獨地思索著這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仿佛“我”才是那座闖入的塔,“我”才是一個真正的異質者。而即便是“我”,當“我”凝視羊群的瞳孔時,也感覺到了某些“永恒的東西”正在“我”的內心慢慢崩塌,意識到了“放了這么多年的羊,總有一天是要與這個身份訣別的”。

文章就這樣在“我”反復的、自言自語似的思考與“何去何從”的困境中戛然而止,而這些看似自言自語、完全個人化的思考,終于把“世界”的真正含義呈現在我們面前:“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在大地上孤獨行走的悲觀主義者——“我”一直都游離于也終將游離在自己生活的世界之外,既不屬于山外的世界,也再無法回到牧人的世界。原來,所有“世界”的對峙,都不過源于“我”的內心與外部現實世界的對峙。于是,正是在那一片邊地的高山草甸之中,在那些少數民族邊民的生活之中,在現實世界的邊緣,“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自己與父親、自己與族群、自己與現代文明之間的關系,觸摸到了自己心靈世界的中心。

跳出作品的世界,再談幾句題外話。

常常聽到期刊編輯抱怨,當下散文創作的同質化嚴重——故鄉、童年、人情風物,無外于此,對少數民族或邊疆地區的書寫,又往往淪為符號化的獵奇或者個人情感不知節制的流露,通篇只讀出狹小的個人關注和渴望傾聽的焦慮與孤獨。

誠然,對大多數寫作者而言,原鄉記憶都是無法抹去的創作印記、創作源泉,但問題是,如何讓自己的故鄉聯通他人的故鄉,如何用自己的世界打通他人的世界。跟上述那樣的作品相比,《世界的世界》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條可能的道路。但,同樣的問題是:是停留在故鄉的原地一直守望歌唱,還是應該繼續前行,走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中去?

難說,因為兩條道路都危險,得看時勢使然,也要看作家的造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就不能一直留在原地,凝視的目光和放牧的腳步,就要走得更遠。如果做好了準備,那就不妨出發,因此我姑且大膽地希望,李達偉的下一部或者再下一部作品,也許能帶我們看到一個更遠的世界。

猜你喜歡
白族族群高山
從彭陽姚河塬卜骨刻辭看西周早期西北邊域族群關系
歸來吧!精靈(大結局)
淺析不同層次的認同是鞏固和發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基礎
太陽、高山
花樣云南(二)
李琪,歷奇(11)
白族
7 Craziest Extreme Sports七大最瘋狂的極限運動
高山海島踏歌行(一組)
初訪湖北鶴峰白族聚居區隨想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