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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皇權視域下金陵梅氏家學的生成與轉型

2017-05-26 11:56秦文方盛良
江淮論壇 2017年3期
關鍵詞:皇權

秦文+方盛良

摘要:家族文化在朝代更替、地域遷徙的過程中,內部亦在不斷演變。宣城金陵梅氏在康熙朝因擅歷算這一偏端之學而得顯,沿襲數代后又著力回歸傳統的詩文創作,以期有益于仕途。在考察梅氏家學轉變時,于諸多文化機制之外,當注意到以康熙個人志趣為內核的清代皇權的重要影響,以便進一步觀照特定時代的家族文化現象。

關鍵詞:金陵梅氏;皇權;家學

中圖分類號:I109.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862X(2017)03-0165-006

宣城梅氏作為明清史研究話語中重要的文學、文化世家,是探討江南人文史時不可不關涉的一脈??滴醭跄?,歷算大家梅文鼎僑寓金陵,其孫梅瑴成開金陵分支兼以歷算傳家?!凹咨?、乙酉劇變,使這個與明王朝政治關聯甚深的家族不僅門第漸衰,而且以詩鳴于世的傳統亦中斷,轉而專力于書畫或天文歷算之研究。直到晚清梅氏遷南京的一支中梅曾亮以古文名世為止,梅氏家族沒有出現過稍有名望的詩人?!盵1]166-167嚴迪昌先生發明了梅氏家族文化發展中的重要節點,卻在觀照演變細節上不免有所疏漏,在看似“斷裂”的現象后其實仍有深層次的聯系。梅氏歷算家的涌現與家族文化的生成、轉型受到諸多文化機制的影響,文學的血脈也始終系于其中。目前學界對金陵梅氏的研究多為選擇性的闡發,或著于梅文鼎、梅瑴成祖孫的歷算學成就,或單從梅曾亮文學創作的家學淵源角度展開,對其家族內部文化重心的轉移鮮有關注。本文將在還原金陵梅氏家學生成場域的基礎上,探討清代皇權這一特殊因素所發揮的重要作用。

一、學術理想與歷算家族的發端

宣城梅氏為皖南書香名家,“梅家樹樹花,蓋謂諸梅競秀也”[2]421,本文考察對象金陵梅氏即為其一支脈。梅文鼎(1633—1721),字定九,號勿庵,安徽宣城人。其興趣廣泛,務求通達,且好偏端之學,“經史而外,諸如醫方、葬術、六書、九數、制器、審音、丹經、子集百家,眾流兼收并蓄?!盵3]文鈔卷一,《與劉望之書》諸類中,又最喜歷算,“某性株守,罕所交游,顧獨耽算數之學?!盵3]文鈔卷一,《復劉北固孝廉書》此學之難為、少為激發了梅文鼎強烈的探求之欲,“非自負其偏長,亦以此中義類耐人尋繹,如陟層峰,屐與目追,如入九嶷,境隨途啟,連類引伸,求以自信其心而止?!盵3]文鈔卷一,《再寄李安卿孝廉書》由于該學在當時被視為偏門,兼之無助于仕途,故習之者稀。夾于中國傳統文化所培植的士大夫思想趣味與嚴峻的學術氛圍的矛盾中,梅文鼎倍感苦悶,“某初學歷法,欲受敎而無可問之人,亦有聞其人而思往見之者,褰裳稍緩?!盵3]文鈔卷一,《寄李安溪先生書》清順治十八年(1661),梅文鼎在孤立的學術環境中與弟梅文鼐、梅文鼏受學于倪正,“夜則披圖仰觀,晝則運籌推步、考訂前史,三人者未嘗不共也,如是者凡數年”[3]文鈔卷二,《<經星同異考>序》,互相砥礪,漸有所成,撰《歷學駢枝》兩卷,“自此遂益有學歷之志”[4]1。

清康熙十四年(1675),梅文鼎不以鄉邦自限,僑寓金陵,悉心收集各類藏書。[3]文鈔卷一,《與劉望之書》金陵給他帶來了接觸西歷專著、友天下名士的契機。明代以后,此地作為南方文化重鎮,書坊極盛,胡應麟贊為海內叢書聚集地之一,所謂“清初西書的刊印、銷售較集中于耶穌會士活動中心北京、杭州、南京等處”[5]72。同時,如黃虞稷等藏書名家也長期游歷于此,客觀上便于梅文鼎博覽群書,眾流兼收。另一方面,甲申之變后,此地成為不降志、不辱身的遺民聚集處之一,多博雅古恰之士活動于此。梅文鼎欲振興中歷的治學理想與遺民堅貞的民族情懷多有相契。因西學東傳、新舊歷法之爭的影響,康熙帝親政后頗為留心“九技之末”的歷算學,屢向西方傳教士請教,無論從欽天監的實際掌權者看還是從康熙的問學態度上考量,西法已居上風?;诋敃r的學術環境,梅文鼎致力于闡發中國傳統歷算著作中精益處,欲與炙手可熱的西方歷學相抗衡,“勤勤懇懇,欲令偏端之學垂諸永久”[3]文鈔卷一,《答李安溪先生書》,“今但使此理顯著,使古人遺緒不致為異學掩抑”[3]文鈔卷一,《寄李安卿孝廉書》,很快得到了以黃宗羲為代表的遺民學人的肯定,名聲大振。他在此期間完成的學術著作《方程論》得多位學者的指正,“惟亡友溫陵黃俞邰太史、桐城方位伯廣文、豫章王若先明府、金陵蔡璣先上舍曾抄副墨,而昆山徐揚貢明府、槜李曹秋岳侍郎、姚江黃黎洲征君頗加鑒賞。厥后,吳江潘稼堂太史尤深擊節?!m遇無錫顧景范、北直劉繼莊二隱君,嘉禾徐敬可先軰、朱竹垞供奉,淮南閻百詩、寧波萬季野兩征士于京師,并屺印可。又得中州孔林宗學博、杜端甫孝廉、錢塘袁惠子文學共相質正,乃重加繕錄,以為定本?!盵6]卷十一,《方程論》,發凡由此見出,梅文鼎已側身于其時文史顯要之列。

然而他并未自固于此,仍望走上更高的學術平臺以求問學精進??滴醵荒辏?682),已為知天命之齡的梅文鼎送侄梅庚入京前言其“嘗溯大江、泛彭蠡,攬勝于匡廬,問道于青原,于是聞見益博、才益奇,而猶以為生不游神京都會之地則無從盡交四方之英杰,于學問之道猶有所未周”[3]文鈔卷三,《送從侄子長北游序》,似有自傷之嫌。后梅庚因性狷介而黯然離京,梅文鼎卻以一介布衣為施閏章、湯斌相邀入京協修《明史》?!翱滴跷煳?,愚山侍講欲偕余入都,不果行。次年己未,愚山奉命纂修《明史》,寄書相訊,欲余為《歷志》屬稿?!喑袧撯止珜掖渭挠嵪嗾?,而未及搴裳?!盵4]5然當時梅文鼎已應江南按察史金鎮授經官署之召,故北上未遂。

康熙二十八年(1689),李光地因在觀星臺妄議老人星一事而失圣心,似是康熙開始關注官員歷算學問的序幕,亦為梅文鼎見知于李光地之伏筆?!爸T王九卿等再三考察,舉朝無有知歷者。朕目睹其事,心中痛恨,凡萬幾余暇,即專志于天文歷法二十余年,所以略知其大概,不至于混亂?!盵7]隨著康熙歷學日益精進,志趣劇增,更樂與漢人官員問對歷法,歷算學一躍成為朝中“顯學”。據《勿痷歷算書目》記載,梅文鼎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入都,不僅史局諸公服其精核,以《歷志》相商,京中權貴也多從其問學歷法,“輦下諸公,皆欲見先生”[4]5。因不擅此學而仕途受阻的李光地則是“求學諸公”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作為直接影響了梅氏的學術命運。李光地(1642—1718),字晉卿,號厚庵,別號榕村,福建安溪人,世稱安溪先生。學界多從李鼎征于泉州刊刻《方程論》的時間上,推論梅文鼎受知于李光地是因其弟李鼎征的引薦。[8]事實上《方程論》的正式刊刻遠在受知于李光地之后,“謬辱安溪李大中丞厚庵先生下詢歷算,命之論撰以質同人。獲與介弟安卿孝亷晨夕酬對,承其謬賞,茲編錄副以歸。手校欹劂,視余稿本倍覺清明。向使湖上匆劇雕版,反不能如是之精良矣?!盵6]卷十一《方程論》,發凡李光地主動親近梅氏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利益使然,但他也頗欣賞梅文鼎謹慎勤勉的治學態度,“梅定老客予家,見其無一刻暇。雖無事時,掩戶一室中如伏氣,無非思歷算之事。算學,中國竟絕,自定老作九種書(籌算、筆算、度算、三角形、比例法、方程論、勾股測量、算法存古、幾何摘要)而古法竟可復還三代之舊,此間代奇人也。歷書有六十余本,不能刻。七十二家之歷,無不窮其源流而論之,可謂集大成者矣。又樂善而虛,問則必盡其底里而告之,惟恐其不盡。人有于此一言之當者,喜出于中,采而錄之,亦此學中之朱文公也?!盵9]765-766他鼓勵梅文鼎撰寫介紹歷學通識的專著,“歷法至本朝大備矣。經生家猶苦望洋者,無快論以發其意也。宜略仿元趙友欽革象新書體例,作為簡要之書,俾人人得其門戶,則從事者多,此學庶將益顯?!盵4]10-11并助其刊印,既迎合了康熙帝尚西學的態度,亦以高級官員之身替君王對漢族學士做出表率性的禮遇之姿??滴跞荒辏?692),康熙于廟堂親贊梅文鼎,同時斥責了李光地的政治對手熊賜履等人,“你們漢人全然不曉得算法,惟江南有個姓梅的他知道些。他俱夢夢?!盵9]815此后,李光地愈加積極鼓勵并支持梅文鼎研習歷算。

康熙的高度贊揚及李光地的積極扶持令梅文鼎獲得相對自由的學術環境的同時,也漸漸禁錮了他的學術理想。李光地在《歷學疑問》序中言:“我皇上膺歷在躬,妙極道數,故草野之下亦篤生異士見知而與聞之。而梅子用心之勤,不憚探賾,表微以歸于至當,一書之中述圣、尊王兼而有焉?!盵6]卷四十六《歷學疑問》,序無形中將梅文鼎發揚經典、貫通中西的學術理想嫁接為“尊王”的一種手段,模糊了政治與學術的界限,清代皇權自此被人為地附于梅文鼎的歷算學研究,并直接影響梅氏家族此后的治歷理念。

二、皇權的回響——梅氏治學理念的轉變及歷算家族的建構

梅文鼎在蒙恩之前,雖能甘于寂寞堅持學術理想,但基于歷算學生態不佳的現實,如“詩文家迂而畏之,不以寓目”[3]文鈔卷四,《送袁士旦歸蕪湖序》、“士之習經史也,而顧諉之為星翁卜師之事而漫不加察”[3]文鈔卷二,《學歷說》等狀況,不禁傷于聞者之稀?!袄淄到炔蛔阋孕羞h,而義類稍深,索解人正復寥寥。天下之大,敢謂無人?然亦有同志數輩,遠在天涯,合并匪易?!?[3]文鈔卷二,《<經星同異考>序》梅文鼎感懷于昔日與兄弟一起研習歷算之事,不禁發出“助余成此者,不吾弟之望更誰望乎”[3]文鈔卷二,《<經星同異考>序》的喟嘆,這是他在嚴酷的現實條件下對學術環境的知覺及學術命運的體認。出乎意外的是,君主的知遇為梅氏家族的疇人身份鍍上了絢爛的保護色,且皇家對這個家族的研習狀況始終予以關注??滴跛氖荒辏?702),李光地在隨從圣駕南巡的過程中呈《歷學疑問》,書中反映出的梅文鼎經世的實學思想、扎實的學術功底得到了康熙的肯定??滴跛氖哪辏?705),梅文鼎以一介布衣得皇帝召見?!耙矣夏涎?,召見于德州舟次者三,從容問答。賜坐移時,賜御書‘績學參微四大字,謂相國曰:‘此學世鮮知者,其人佳士,惜老矣!”[10]2851康熙帝看重他既能貫通中國歷法,又能走出桎梏、主動融通西法的遠見及胸襟,“文鼎以草野書生,乃能覃思切究,洞悉源流,其所論著皆足以通中西之旨。而折今古之中,自郭守敬以來罕見其比。其受圣天子特達之知,固非偶然矣?!盵11]990梅文鼎以年事已高不得入朝為官,康熙便施恩于其孫梅瑴成并親授西方歷算知識?!敖浭プ媸谝越韪椒?,知與古人立天元一術相同,闡揚絕藝,有明三百年所不能知者?!盵12]卷三十一梅瑴成(1681—1763),字玉汝,號循齋,又號柳下居士,安徽宣城人。其入內廷后獲得了閱讀宮中藏書及接觸西方傳教士的機會,與祖父早年苦問津之無從的學術環境已大不相同??滴跷迨辏?714),康熙命梅瑴成將御制的《律呂正義》帶給梅文鼎,“令看?;蛴绣e處,指出甚好。夫古帝王有‘都、俞、吁、咈四字,后來遂止有‘都、‘俞,即朋友之間亦不喜人規勸,此皆是私意。汝等要須極力克去,則學問自然長進,可并將此意寫與汝祖知道?!盵13]361阮元在《疇人傳》中直稱此恩寵為千古所未有??滴跬砟陼r命科考擬題避開歷算,“朕常將《易》及修定天文律呂、算法諸書,爾等考試官斷不可以此諸書出題、表題,亦不可出修書、賜書等類,不然則人皆可擬題幸進”[14]卷四十八,7B,卻對梅瑴成格外優待,接連恩賜監生、舉人??滴跷迨哪辏?715),梅瑴成以內廷行走舉人之身得“一體殿試”資格,獲進士,任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后任翰林院編修。至此,梅氏一族達到極盛,無怪乎年邁的梅文鼎亦要感慨:“臣每接家信感極涕零,念臣祖孫一庭并受殊寵,刻骨難報?!盵3]文鈔卷一,《謝賜<律呂正義>札子》

隨著皇權不斷滲入梅氏家族的學術研究,他們的疇人身份開始顯貴,其治學理念與康熙帝同聲相和,籠上鮮明的政治色彩。梅文鼎早年治學堅持中西互補,“我國家同文之治,聲教訖于四表。西人慕義來者益多,既兼采其法以治歷。明時而歷書百卷,流通宇下,亦賴中國文人為之發揮編纂。而其旨逾明,其精益岀,是則古人測算之法,得西說而始全。而中西同異之疑,至今日而始定,可謂千載一時。然而猶或興望洋之嘆者,以未得其門戶故也?!盵3]文鈔卷二,《<測算刀圭>序》“世之好西學者,至詆毀舊法。而確守舊法者,又多抉摘西學之謬。若此者,要未兼通兩家之學而折其衷也。梅子既貫通舊法,而兼精乎西學……乃知西人所矜為新說者,要皆舊法所固有。而西學所獨得者,實可補舊法之疏略?!盵15]卷七《送梅定九南還序》,534至晚年時,卻開始在詩文酬唱乃至學術專著中積極回應康熙的“西學中源”說?!拔鲗W中源”說作為清代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命題,在康熙提倡之前,黃宗羲、方以智、王錫闡等遺民學者在論述中西文化關系時已略有涉及,但他們主要還是出自維護中國傳統文化地位的目的??滴跆岢@一說法大抵還是緣于政治上的考量,他試圖通過皇權,最大限度的從源頭上消解兩種文化的沖突,以防當年“歷獄之爭”再現。歷算大家梅文鼎響應此說的舉動穩固了這一論斷的學理性,“御制《三角形論》言西學實源中法,大哉王言,著撰家皆所未及”[3]詩鈔卷四,《雨坐山窗得程偕柳書寄到吳東巖詩箑依韻答之》,“伏讀圣制《三角形論》,謂古人歷法流傳西土,彼土之人習而加精焉,爾天語煌煌,可息諸家聚訟”[3]詩鈔卷四,《上孝感相國》四首之三,并撰《論西歷源流本出于中土即周髀之學》、《論蓋天與渾天同異》、《論中土歷法得傳入西國之由》、《論蓋天之學流傳西土不止歐羅巴》闡釋此說,自此逐漸偏離公允、務實的治學取向,學術著作中含有政治意味的“認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輩學人對西學的價值判斷。梅瑴成進一步積極回應“西學中源”說,“有湯若望、南懷仁、安多、閔明我相繼治理歷法,間明算學,而度數之理漸加詳備。然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所流傳?!盵16]上編卷一,8“圣祖仁皇帝授以借根方法,且論曰:‘西洋人名此書為阿爾熱八達,譯言東來法也。敬受而讀之,其法神妙,誠算法之指南,而竊疑天元一之術頗與相似。復取授時歷草觀之,乃渙如冰釋,殆名異而實同,非徒曰似之已也?!盵6]卷六十一,《天元一即借根方程》,8B-9A他在裁定諸如《明史·歷志》等官修歷算書目時,也刻意淡化西人歷學成就,鮮明彰顯出自己的治學態度。萬斯同本《明史》在評論利瑪竇等人時說:“二十九年二月,大西洋人利瑪竇進貢土物,繼龍華民、龐迪峨、鄧玉函、熊三撥、湯若望等先后至,利瑪竇等俱精天文歷法,蓋彼國以此為大事,聰明絕群之士聚而講之,為專門之學?!盵17]卷二十七,志一這樣的評價在梅瑴成任歷志纂修官、張廷玉總纂的《明史》定本刪減為:“大西洋人利瑪竇進貢土物,而迪峨、三撥及龍華民、鄧玉函、湯若望等先后至,俱精究天文歷法?!盵18]卷三十一,志七萬斯同本《明史》在評論西方歷學時言:“西洋新法初與回回歷同傳……而西洋多祿某更為窮推詳測,其后亞而封所、歌白泥等繼之,益加精密,逮入中國,又通融中法……成書數百卷,亦古今來創事也?!盵17]卷二十八,志二此番評述在張本《明史》中被刪去。將萬本《明史》與張本《明史》歷志部分對讀,不難發現類似的情況,這與任歷志總裁官的梅瑴成服務于皇權意志的治學態度息息相關。

除此以外,梅瑴成請旨入籍金陵,積極構建歷算家族,以維持其家在皇權視域中的重要地位。一方面,他不滿魏荔彤所編《梅氏全書》,集梅氏族人之力將梅文鼎的歷算學著作重新整理、付梓,“謂兼濟堂所刻校讎編次不善,又《解割圓之根》及《句股闡微》第一卷系楊學山所撰,因削去楊書。另編次,更名《梅氏叢書輯要》,總六十二卷”[13]374。其在彰顯其祖學術成就之外,亦欲以此作為家族研習歷算的重要文本。另一方面,他同威脅梅文鼎歷算權威地位的江永展開論戰。江永(1681—1762),字慎修,今江西婺源人。其對梅文鼎歆慕已久,本著學術愈辯愈明的態度著《翼梅》一書,希望得到梅氏后人的認可。梅瑴成則認為江永諂媚西學,“于古人創法之功則盡忘之,而且吹毛索瘢,盡心力以肆附之”[6]卷五十六下,《五星管見》識語。此場論爭愈演愈烈,阮元、錢大昕等人亦卷入其中,這與其時官方隱允的獨尊中學的理念不無關系。

皇權的附加、梅瑴成的極力推動促成了梅氏一門五代人習歷的盛事。據阮元編《疇人傳》統計,梅文鼎同支族人尤其是其后人多精通歷算,包括梅文鼎弟梅文鼐與梅文鼏、子梅以燕、孫梅瑴成、曾孫梅鈖與梅鈁,《疇人傳》收錄之外的梅文鼎玄孫梅沖亦著有《勾股淺述》,成以此為傳家之學勢。

三、疏離皇權與回歸詩文

“通數學者后先輩出,而師師相傳,要皆本于梅氏。錢少詹目為國朝算學第一,夫何愧焉?!盵13]375然而,梅氏后輩在歷算學上漸感心力不足,一方面故由天資所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康熙之后的統治者對歷算學態度的轉變。雍正帝排斥西洋傳教士,一并疏遠西方人士擅長的天文及數學之法,乾隆帝好西方器物,對西方科技則是興致寥寥,他們皆遠不如康熙帝那般重視歷算之學,故而金陵梅氏后輩也無法再復制先祖因歷算而獲圣寵的經歷。歷算學對于遷入金陵的梅氏而言,已漸失振興家族這一傳家之學最重要的功能。此外,金陵梅氏第二世中,除梅釴承父榮以遺疏恩賜舉人外,另四人或早卒,或無心于功名。金陵梅氏無法再憑借歷算學走上仕途,又在科舉中默默無為,身膺短暫的隆遇后逐漸走向衰落。

金陵梅氏后人為凝聚、鼓勵族人開始有意識地重述重要的家族活動,這一意識的具象化以金陵梅氏第四世的命名為代表。據梅健武整理的《金陵梅氏家史》記載,金陵梅氏第四世當為“孫”字輩。[19]84《金陵御賜承學堂梅氏世系圖》錄金陵梅氏第四世男丁共十九人,十一人改“曾”字輩?!犊滴踝值洹纷ⅰ霸弊忠簟皩印睍r,意為“下從日,上從八,象氣之分散液。經典相承,隸省作曾”[20]450。在文峰山口梅氏扎根金陵的百年中,最值得稱贊的無疑是梅文鼎以一介布衣為康熙帝召見,逝后又得圣諭厚葬。既取為“曾”,當為追慕先祖、望承繼榮耀之意。金陵梅氏幾代族人在經歷了歷算探索上的落寞后,開始嘗試家族文化的轉型,試圖在其他領域能有所創見,于詩文一事著力甚深。隨著家族文學創作經驗及知識的不斷豐富、累積及家族學術重心的轉移,金陵梅氏逐漸生成家族文學群體,風雅相繼,另開生面。梅瑴成的后人在仕途上成就有限,遠離政治,卻在學術上獲得相對自由的選擇空間。從具體事實看來,金陵一脈也從未斷絕自宣城而來的詩禮傳統,早年或為歷學成就所掩,以致名不甚顯。梅文鼎時有文名,為宣城詩派代表人物。施閏章贊:“清真靜遠,稱心為言,無時人饾饤裘馬之習?!盵3]序袁枚亦云:“梅定九先生以算法、《易》理受知圣祖。人但知其樸學,而不知詩故風雅?!盵21]29梅文鼎有《績學堂詩文鈔》十卷,梅瑴成為保文脈不斷,攜子梅镠(梅曾亮祖父)將此集整理付梓,封面印有“本家藏版”字樣,是為通過血脈的聯系建立起更深刻久遠的文學傳承,“文穆以祖蔭得官,益恢家學,自是以后孝友、文章代不乏人?!盵12]卷三十一梅瑴成之子、金陵梅氏第二世梅鉁工于古文,與戴祖啟、戴翼子、汪自占齊名。梅鉁,字二如,一字式堂,乾隆十五年副貢,著《三禮方隅大事論》、《新晴閣詩草》,惜不壽。姚鼐贊其“果有高格清氣,異于世之為文者”[22]82。梅鉁去世后,其詩文稿由弟梅镠整理,“鈔于散佚零亂之中,得二十余篇” [22]82??梢?,金陵梅氏不僅輩出詩才卓著者,內部也有著相當自覺的文學傳衍意識。專著為人精神所汲、學問所養,詩文集更是根植性情。梅氏自覺整理家族文獻,不僅顯現出收集整理者延續家族文脈的信念和責任,亦豐富了其作為文化大家的精神內涵,進而強化在金陵這一地域的影響力。

“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3]694-695梅氏家族成員在承襲宣城文學傳統的同時,亦得江南盛景及文化的滋養。金陵旖旎的山水及厚重的歷史文化,毓育了梅氏族人雅致的情思。他們徜徉于吳地,在秀美的風光中進行文學創作,本身已是一種詩性的生活方式。同時,精進的金陵文風又成為促使金陵梅氏家學轉型、氣運振興之一端。秦淮歷來為雅士群集、俊杰薈萃之地,文風極盛。有清一代,戴名世、方苞、袁枚、姚鼐等文壇大儒先后寄籍于此,談文會友,從教授徒,眾多學子爭相拜訪。金陵梅氏第三世梅沖曾先后向袁枚、姚鼐問學。梅沖,生卒年不詳,字衷淵,號抱蓀,清嘉慶五年(1800)舉人,博雅淹通,著《然后知齋經義答問》、《莊子本義》、《離騷經解》、《陰符經解》、《勾股淺述》、《增訂事類賦》并詩文集。袁枚《續同人集》中收梅沖文三篇、詩十六首。梅沖亦言若袁枚為詩佛,則自己為“夜半傳衣得微旨”[21]639的如來大弟子,可證二人交情匪淺。梅沖之子梅曾亮則因得姚鼐青眼,位列“姚門四杰”而名動天下。此外,江南多文化世家,其間的婚婭關系帶來的文化交流亦不容忽視?!拔膶W女性出嫁,帶出父母家的家教,此種家教與夫君家的家教匯合,或互補或強化,形成家學傳承的新推動力?!盵24]14清代著名彈詞家侯芝帶來的家學傳統直接加速了梅氏家學的轉型,這集中體現在對梅曾亮的早期教育上。據《金陵通傳》記載:“沖妻侯芝,字香葉。能經史,通詩?!盵12]卷三十一,2A法式善《梧門詩話》指出侯芝的詩作具有強烈的儒家氣息,有別于一般的閨閣文學創作特征,“近日江寧侯香葉,淹貫經籍,學守程朱,所謂理而不腐,樸而不陋,誦其韻語,足敦風教,宜王碧云名媛詩話以女宗推之?!盵25]219她有著遠高于當時一般女性的才識,學尊程朱是其恪守禮教的一面,不輕小技、重視彈詞的現實價值又體現了她較為開明的文學觀念。如果說梅氏對于梅曾亮的文學創作主要是基于精神層面上的引導,那么侯氏家族尤其是授其課業的侯芝、侯云錦則給予了實踐層面上的示范。

金陵梅氏憑借根柢于心的詩禮傳統、宏觀的文化視野及江寧地方文學興盛的影響,再次回歸崇文主流,承襲風雅,向金陵的文化中心靠攏,并努力在科舉中有所作為。梅瑴成諸子中,除梅鈁早逝外,梅镠為唯一不應科舉者,其獨子梅沖育三子,分別為梅曾亮、梅曾憑和梅曾詔。如果說“曾”字在金陵梅氏的其他支脈中還只是對先祖盛榮追憶的一個符號、一種印記,那在無功名傍身的梅镠一房,則更化為一種殷切的期盼?;蛟S正是這種強烈的意愿及現實生活中的窮困,恰恰激發了這一房文學才能的生發。梅曾亮作為金陵梅氏家族文化譜系傳承中繼梅瑴成后又一關鍵人物,令金陵梅氏家族成為江寧地方文學史上重要的文學世家,與其他巨族俊彥互相砥礪,共賞擊節,交游濡染,終助梅氏呈風雅之盛。

清初,梅氏家族在歷算興家與堅守詩禮傳統中徘徊,后因康熙帝個人喜好的影響而策略性地專注研習歷算,并沿襲數代。然而,被統攝于皇權視域中的梅氏家族漸失務實的治學之徑與包容的學術胸襟,被烙上鮮明的政治烙印,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們在歷算學上的成就。當統治者的支持被抽離,梅氏后人對于此學的興趣亦漸消散,乃至先人歷算著作陸續散佚,“乾隆四五十年間,嘉定錢少詹大昕主講鐘山書院,梅氏子孫多從受業。訪文鼎未刻諸書,則無一存者矣?!盵13]374梅氏對家族文化品性的努力及對歷算選擇性的遺忘,實為家族學術文化興隆轉換的一代之重要標本。它見出梅氏族人在繼承先人學術時的敬意與擔當、維持家族文化傳統時的焦慮與艱難、面臨衰歇危機時展現的韌性和努力,同時更從一個側面見出皇族對下層學術文化發展軌道之鋪設與導引的不可替代性以及由此而來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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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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