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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構“性靈”山水

2017-05-26 11:55周翔飛
江淮論壇 2017年3期
關鍵詞:審美取向性靈

周翔飛

摘要:公安袁氏昆仲的山水游記寫作始終踐行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他們的山水游記嘗試擺脫比德山水的審美范式,極大消解了山水寄情、托物言志的表達結構,體現出全新的風貌。他們將主體的“至情與純真”寓于山水之中,體現出直遇與直寄的高度統一;以禪觀山水的審美方式,表達主體性靈的山水之“悟”;審美趣味多元化又有偏好,由絢麗轉向追求質樸平淡。三袁在審美趣尚與藝術表現上體現出較高的一致性,又因其人生閱歷與學術思想的差異而展現出不同的特點。

關鍵詞:三袁;山水游記;主體性靈;觀照方式;審美取向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862X(2017)03-0159-006

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是晚明公安派的代表作家,山水游記是其文學創作的精華,也被研究者重點關注。關于三袁的山水游記研究成果頗多:一是研究公安派著作多涉及,如周群的《袁宏道評傳》、鐘林斌的《公安派研究》、易聞曉的《公安派的文化闡釋》等;二是以單個作家為對象的個案研究較多,如李健章的《試論袁宏道的審美觀及其游記藝術美》等;三是從游記發展過程的角度進行的比較分析,如都軼倫的《袁宏道、柳宗元山水游記的比較分析與文化解讀》。[1]但從整體歷時的角度研究“三袁”山水游記尚鮮見。三袁俱嗜游成癖,創作了大量的山水游記,袁宗道現存游記26篇,袁宏道83篇,袁中道94篇。三袁的游記寫作體現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文學主張,在審美趣尚與藝術表現上體現出較高的一致性,又因其人生閱歷與學術思想的差異而展現出不同的特點。本文試圖通過對三袁的山水游記整體風貌的比較,探討性靈文學的審美特點及對游記寫作的創新性貢獻。

一、 至情與純真:主體性靈的山水之“遇”

三袁所記之山水無不感染了創作主體的真性靈、真趣味,是為三袁人格精神和性情對象化了的山水。山色之靈,水波之活,因真性靈的浸染而更加靈動。江盈科說,“中郎所敘山水,并其喜怒動靜之性,無不描畫如生。譬之寫照,他人貌皮膚,君貌神情?!?[2]1691正是因為三袁將他們的喜怒之性、勃郁之意、純真之情寓于山水之中,才使得他們的游記創作達到了“色色皆新”的審美效果。

其一,寓性靈于山水之間。三袁所建構的性靈山水有以下幾個方面顯著特點:一是主體性靈的“我”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我”之觀,之情,之感,之悟始終都跳蕩在游記的字里行間;二是在主體性靈與自然關系的處理上,有時是相對而立,有時是物我交契,有時甚至物我兩忘,雖然融入山水的程度有差別,但主體性靈與山水對話、交流以及互動貫穿全過程;三是多以人性化的眼光看待自然山水,善于運用擬人格的修辭刻畫山水,山水因而就有了感性的鮮活生命。同時,三袁的游記特別注重對游歷過程的全面滲透,其所關注的眼光不僅僅是自然景觀,還有世俗的人生,游歷者的形態情趣。

袁宏道的《滿井游記》以對自然真摯憐愛的情懷和敏銳細膩的感知,精準捕捉到北方那種若有還無、嫩綠微黃的初春氣息,表達出乍遇早春的欣悅之情。于郊野田疇間煮泉品茶,飲酒作歌的游人,還有騎驢的紅裝美女,折射出作者享受世俗生活的人生態度??梢哉f,滿井的所有景致無一不是經過了一個居閑職、尚自適、戀紅塵的袁宏道的視覺過濾,是經過了主體性靈浸染后的畫面。袁宏道較多采用了擬人格的修辭,如“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以美女洗,拭,掠三個動作,生動刻畫出山巒之美。袁宏道的游記多因主體性靈的浸入而顯得流麗秀潤,如寫賀九嶺所遇空谷幽景,“晚梅未盡謝,花片沾衣,香霧霏霏,彌漫十余里,一望暗白,若殘雪在枝。奇石艷舟,間一點綴,青篁翠柏,參差而出”。 [2]172袁宏道還極善“移情”,常將主體性情嫁接到客體山水之上,使得花柳有人的情態,如寫華山之景“青崖紅樹,夕陽佳月,各畢其能,以娛游客”。其游記情隨境遷、心隨景動,主體之喜怒哀樂,與山水之靈動生機相互激蕩,達到高度契合的境界。

袁中道游歷最廣,他將其坎坷的人生情感和生命體悟滲透到紀游的文字里,早年的豪情恣肆使其作品傳遞出清新雋永之風,后期的失意惆悵使其游記中展現落寞凄清之美,晚年的失親痛楚又使其游記增添了些許凄涼的意境。如他的《西山十記》以極輕快的色調,繪描一副山水與人和諧共處的畫面?!靶◆~尾游,翕忽跳達。亙流背林,禪剎相接,綠葉濃郁,下覆朱戶。寂靜無人,鳥鳴花落。過響水閘,聽水聲汩汩”。清澈見底的溪流,翕忽跳達的游魚,綠樹掩映的廟宇,水聲鳥語,花落無人,都流露出作者對自然的愛戀和輕松愉悅的心情。尤其是蕩開一筆,遙想夏日的盛景,顯示出作家較之畫師的表現優勢,“芙蓉十里如錦,香風芬馥,士女駢闐,臨流泛觴”[3]535,此一番人與自然的歡暢,大大拓展了想象的空間,也與袁宏道一樣表達出對世俗快樂的迷醉。

袁宗道與袁宏道、袁中道有所不同,多以凝然靜觀的方式領悟自然之趣而獲得精神愉悅。在《戒壇山一》“翠枝穿結,覆蓋一院。月寫虬影,幾無隙地”的描寫空靈幽遠,而看月者的笑聲亦襯托出禪靜的意境,主體性靈在與自然的冥合中,體會到精神的自由和原初的快樂。同游的諸公全都忘記了世俗中尊貴的名士身份,孩童般天真爬到樹上,有“坐松丫中看月”[4]185的雅舉。袁宏道與袁中道多以物擬人,而袁宗道反之為擬,以人擬物,以宿樹之鸛鶴擬松埡看月的諸公。這一擬人格的反用,體現了袁宗道游記創作中物我兩忘的藝術境界。

其二,直遇與直寄的高度統一。公安三袁崇尚信腕信口的直寄表達,在與山水激情相遇的片刻,恣肆不羈的創作主體,習慣于采取酣暢漓淋的筆勢一泄如注,卻又能準確傳達出山容水意的獨特神采。

袁宏道性最疏狂,游記寫作縱情恣肆,捭闔自如。他一方面貫注了強烈的主體精神,山水煙霞俱浸染了他的喜怒性情;另一方面,善于使用博喻手法和流暢語勢,描繪出自然山水的“淵洄淪漣之象”。如他的《華山記》從多個角度描繪了華山的險峻奇絕:一是用了一系列的比喻刻畫出高山深壑之瑰麗,“華之骨如割,云如堵碎玉,天水煙雪,雜然綴壁矣”,“陰者如井,陽者如溜。如井者曰峽,如溜者曰溝,皆斧為銜”。二是以一連串動作和急而短的句式表現了攀登的艱難萬險,登山者“不得不穴其壁以入”,但又無借力之處,“受手者不沒指,受足者不盡踵,鐵索累千尋,直垂下,引而上,如粘壁之鼯”,偶來微風人即搖搖如墜。三是使用博喻手法和急短語勢刻畫登臨者的心態,惟妙而傳神,“如面壁,如臨淵,如屬垣,撮心于粒,焉知鬼之不及夕也”[8]1468,實現了直遇與直寄的高度統一。不管是溫風柔柳、妍麗蒔花,還是巉巖怒立、飛流奔涌,袁宏道都能憑依其豐沛才情,以精彩博喻和如虹氣勢進行生動的記述。

袁中道豪俠任性,疏狂亦直追仲兄。山峰堆藍積翠之色,流水轉石奔雷之聲,幽泉冷然喧響之韻,都成為他疏離塵垢,蕩滌心靈的妙藥靈丹。他的游記寫作中主體精神的貫注近似袁宏道,也極其善于使用博喻手法狀景寫意,但在審美把握上注重規整,文字整飭而典麗。袁中道最愛舟居生活,對水勢的描寫尤見功力,如游太和山時的精彩描寫,“水之行地也迅,則石之靜者反動而轉之,為龍為虎,為象為兕;石之去地也遠,則水之沉者反升而躍之,為花為蕊,為珠為雪。以水洗石,水能予石以色,而能為云為霞,為紗為翠;以石捍水,石能予水以聲,而能為琴為瑟,為歌為唄?!?[3]674水流與山石相互激蕩的動態場景是極難勾勒描摹的,袁中道以其細膩明銳的觀察,富麗奇詭的語言,呈現出水與石相與搏戲的韻致,相與逶迤的趣賞,山石與水流之美相得而益彰。袁中道的描寫句式整齊有致,文采深婉流暢,設喻如珠落玉盤,連綿不斷,其筆下蘊藉的生動氣韻,使得他的游記彰顯出清新靈秀的風格。

袁宗道雖然不像兩位弟弟那樣“卒然與水俱發”,也很少采用繁復變化的比喻描繪山水,但有時寥寥數語,便能攝山水之風神,呈現出簡約而婉妙的風格。如《游西山記三》對香山寺景觀的描寫,“垣內尖塔如筆,無慮數十。塔色正白,與山隈青靄相間,旭光薄之,晶明可愛。南望朱碧參差,隱起山腰,如堆粉障”。[4]183袁宗道使用簡潔而貼切的比喻,選取白與青,朱與碧的對比度極高的色彩,鮮明地展現了香山寺的獨特風光。袁宗道偶爾也有濃墨重彩的描繪,如《大別山》:“江、漢會合處,大別山隆然若巨鰲浮水上。晴門閣踞其首,方亭踞其背,遐矚遠瞻,閣不如亭。予攀蘿坐亭上,則兩腋下晶晶萬頃,舟檣順逆,皆掛風帆,如蛺蝶成隊,上下飛舞。遠眺則白浪百里,皆在目中。浸遠漸細,咫尺會城。千門萬戶,魚鱗參差,蜂案層累?!盵4]195山如巨鰲浮水,襯托出江水的煙波浩渺,而這萬頃波濤猶在“兩腋下”,可以想見作者憑風御虛的超逸情懷。百舸爭流的風帆,猶如飛舞結隊蛺蝶,無限生機而又新奇生動,描繪出一副氣勢宏偉,壯美秀麗的山水畫卷。

二、游觀與禪思:主體性靈的山水之“悟”

三袁是晚明“公安派”的核心作家,也是晚明文人居士的突出代表,清人彭際清的《居士傳》云:“三人少以文名,長而皆好禪宗?!盵5]三袁不但游覽名寺古剎,還與諸多大德高僧如無念、云棲、湛然、無跡等有密切的交往,尤其對于佛禪之學有深研,思想中俱浸染著濃厚的佛理禪意,因而,山水審美的觀照方式也染上了濃郁的佛禪色彩。

袁宏道一生三仕三隱,學問屢變,早期令吳時服膺李贄的狂禪,任職京師時轉向持戒清修,歸居柳浪時又轉向隨緣任性,其山水審美觀在不同時期具有不一樣的禪學色彩。我們選取吳中時期《雨后游六橋記》與京都時期《游高梁橋一記》分析其山水之“悟”的不同內涵。

《雨后游六橋記》寫于吳中時期,其狂放個性與吳地的奢侈放蕩士風密切融合,思想上有明顯的“狂禪”傾向。游記通篇呈現出主體性靈與西湖山水的充盈和暢之美。在落花積地的背景中,“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即便是俗人俗舉,也沒有破壞觀者的心緒和環境的和諧。袁宗道一眾人,“白其內者皆去表”,“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2]451在白與紅強烈對比的畫面中,一眾人的狂放舉止頗具魏晉名士般的風度,深得老莊和光同塵的旨趣。他們脫掉的是“禮教”的外衣,釋放人性的欲望,其所追求的正是莊子無拘無束的逍遙境界?!队胃吡簶蛴洝穼懹谌雾樚旄坦僦畷r,此時的袁宏道做的是閑職,過著亦官亦隱的悠閑生活,其思想由精猛的狂禪轉向修行持戒的凈土。面對柳梢新翠,山色微嵐怡人的景色,袁宏道已不再像前期的欣喜若狂,而是與友人一道,以茶為酒,盤腿坐在古樹根上靜靜地體悟,“魚鳥之飛沉,人物之往來,以為戲具”[2]426,完全是一種超然物外的審美觀照。悟到從這兩篇游記的對讀中,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在山水審美的觀照方式方面,前期趨向于物我兩忘的境界,后面則選擇了超然物外的途徑。袁宏道的山水審美方式的變化,其內在的原因是其學問和處世態度的轉變。最為特別的是,袁宏道還?!皬纳剿形驗槲闹馈盵6],如《文漪堂記》所悟文心似水機的論見,《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于江峽之水的變化中感悟經史騷賦的不同。

袁中道年輕時酗酒縱欲,素有血疾,加上科場不第的連續打擊和至親病故的過度悲傷,常遁跡山林以療身心之傷。其功名執念的煩惱與濃厚的悲傷情感,使其山水觀照的方式與袁宏道略有差別。袁中道的游記比較多的植入人生的際遇與感懷,所觀之景與所寄之情、所悟之道常能融于一體。如《爽籟亭記》所記“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鹍弦鐵撥,已如疾雷震霆,搖蕩川岳。故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蕭然冷然,浣濯肺腑,疏淪塵垢,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則吾神愈靜也?!盵3]684文為其遁跡玉泉山休養時所作。這是袁中道精神最萎靡的時期,其兄袁宏道棄世,自己科場再次失意,秋后血疾復發。但在聽泉的審美過程中,心愈靜而泉愈喧,作者的主體性靈漸次復蘇,在專注山水觀照中體悟到泉的神韻對生命的淘洗,也體會到性靈的最后升華。作者運用舒卷風云之筆,描摹吐納珠玉的泉聲之美,初如松濤嗚咽,玉石碎裂,次如銅弦鐵撥,最后又似萬鈞雷霆,山川為之震撼。泉音之美有著“浣濯肺腑,疏淪塵垢”的功效,現實的煩惱與精神的塵垢,在人與泉的神交冥會中洗濾殆盡,泉與我合一而不分,從而達到“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的境界。

袁宗道善于用靜觀的方式摹寫山水,于平淡的客觀描寫中體現真性情,傳達大智慧,表現出靜觀萬物和自我觀照二者的和諧統一。如《上方山一》實寫上方山奇秀曲折之景,卻隱見作者對復雜艱難的人生之境的感悟。上方山溪水為亂峰所束,游人覺得“如行衖中”;留給游人通行的,僅有一條狖穴蛇徑般的縫隙,山徑逶迤曲折,游人又自覺“如行匣中”。此情景暗合其生存所受到的種種鉗制與束縛。尤其是“返觀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自汲井中,以身為甕,雖復騰縱,不能出欄”[4]186,參悟到的是人生的大智慧,即使用力反復掙扎亦無法改變現實的困境,體現出個體之渺小和人生之須彌卻如此微不足道。袁宗道有時還直接表現為對佛禪之學的探討,如第二次游西山,他與余汝成分塌而臥,討論元神思慮的動靜問題,良久方睡;再如游三圣庵時,看到桌子上的《圓覺經》,即取其首章與人商證。

三、多元與偏好:主體性靈的山水之“趣”

公安三袁審美取向在雅與俗之間的寬廣視閾中體現出多元化的傾向,同時又體現出不同的偏好,早期尚“趣”尚“俗”,后期尚“淡”尚“質”。陸云龍在評價袁宏道的創作時說“率真則性靈現,性靈現則趣生”[2]1711,這為解讀三袁游記的審美取向提供了基本的角度。正是主體性靈在山水文字間的充盈流布,才有其游記散文的異趣橫生。

一是雅俗共賞且偏好世俗之趣。熊禮匯先生認為晚明的心學思潮“以富有時代特色的新人文精神促進散文家思想解放、厭舊求新,以至形成新的思維方式、藝術趣味和散文主張?!盵7]三袁都是晚明修養深厚的名士,具有曠逸的情懷與高潔的雅趣毋寧置言,但受陽明心學與佛禪之學影響,以及晚明士風世風的熏陶,三袁的審美價值取向表現出雅俗共賞且偏好世俗之趣。這與他們“寧今寧俗”的文學主張相吻合。袁宏道自己就坦言平生濃習,無過粉黛。袁中道則臆想于清幽之境建造三層樓,“上層以靜息,焚香學熏修”,“中層貯書籍,松風鳴哩哩”,“下層貯妓樂,置酒召冶游”[2]192,既要修佛禪之道求超脫,又要讀書作文怡性情,更想要享受聲色歌舞的感官刺激。袁宗道以白居易、蘇東坡為楷模,談禪悟道并不影響他放浪詩酒,雅俗共賞的審美傾向也很明顯。他們的游記寫作既迷戀山水自然的雅致,也熱愛世俗生活的情趣。這種雅俗同賞的審美趣尚寫得最好、體現得最充分的莫過于袁宏道的《虎丘》。袁宏道關注的重點并不在山水,而是中秋夜舉行的盛會?!凹婂e如織”、“連臂而至”以寫游人之眾,“衣冠士女”、“靚妝麗服”以寫色彩之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以寫席宴之盛,“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則極力渲染出場面之宏大熱鬧。緊接著筆鋒一轉,作者以鏤刻之工筆,描繪了斗歌的精美華章,“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頭頓足者,得數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盵2]157由激烈喧騰漸至寂靜無聲,節奏由繁復合唱漸至一人獨歌,作者的情感也由熱烈至極轉為凄清至極。其細膩的筆觸表現出作者對世俗生活婉約溫情的熱愛。

袁中道雖然不像袁宏道那樣專注于“游情”的描寫,但對于世俗之趣也是鐘愛有加。袁中道在《東游記》中敘述在金陵城游覽時龍舟競渡的盛況,“時屬竟渡之節,五色龍舟飛渡水滸,弄舟者多美少年。舟裝一色,分部角勝,簫鼓若沸,歌笑聲動天地。自桃葉渡口上下可五六里許,士女相邀觀渡?!盵3]583這些描寫體現出對世俗之趣的沉溺,只不過程度上較袁宏道要淺一些。袁宗道性格內斂,不論是雅俗之趣,多是采用靜觀的審美方式,如在《上方山一》中的描寫,“中有村落,麥田林屋,絡絡不絕。馌婦牧子,隔籬窺詫,村犬迎人”[4]186,世俗生活的趣味亦寫得親切可愛。袁宗道對“游情”的關注,主要體現在對同游者的情態描寫上,如在《游九龍池》寫“忽得一逕,逕止受一足,猶庋踵空中,呼童后掖”[4]190,著筆不多,人物情態寫得逼真傳神。

二是亦莊亦諧卻偏好諧謔之趣。三袁的游記寫作常常運用淺顯俚俗的語言,或以自嘲或以嘲人,或以自譏或以諷世,形成了比較明顯的諧謔風尚。朱光潛認為諧趣就是“以游戲的態度,把人事和物態的丑拙鄙陋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8]。從本質上看,諧謔之趣源于對性靈的自由和精神解放的追求,是對人生的苦難和困厄進行深刻反省后的洞達與超越。其游記傳遞的諧謔之趣,既有俚詞俗語的幽默所帶來的輕松一笑,也有禪語機鋒的睿智所帶來的會心一笑,既有朋友間戲弄調侃逗趣之樂,也有指向哲學層面上的人生旨趣的拓展。

袁宏道生性疏放且喜好戲譫,自詡“越行諸記,描寫得甚好。謔語居十之七,莊語十之三,然無一字不真”[2]510。這種對崇高莊重審美范疇的顛覆,依然可以看作是對真性靈無拘無束的表達,對沖破人生諸種約束的解脫方式,其諧謔背后所蘊藉的是超越自我存在的智慧之樂。如《記藥師殿》通篇詼諧生動,“所可愧者,余作官不能要一錢,作客不能覓一錢,名雖檀越,實無半文可布。擬欲向交游中在官者為之分疏一二,而罷官之人,顏面甚薄,卒不能為力。藥師琉璃光如來,將謂中郎為何等人哉?雖然,余他生優得成多寶佛,將散恒河沙金作布施,用酬今愿,他佛不愿成也。蓮公記之?!盵2]465他以自嘲的語調,調侃自己說罷官后無布施能力,而后又虛擬一不可能的愿景,他生成佛本就虛妄,況且非“多寶佛”不干,強化了許諾所構成的滑稽。

袁宗道穩實內斂卻嗜好“劇飲”與“劇談”,如《游西山二》寫“夜與俞汝成諸公飲法堂右軒,劇談至丙夜”,可見飲酒談禪是合二為一的,而且“劇飲”后的“劇談”即多“浪謔”之語。他的游記中的諧謔之趣,多為其真性情的流露。如《上方山二》寫 “夜宿喜庵方丈,共塌者王則之、黃昭素也。昭素鼻息如雷,予一夜不得眠”[4]186。袁宗道與黃輝等俱是有尊貴身份的京官,在社會次序的規范中多以正襟危坐的姿態示人,此與鼾聲如雷的陋習形成強烈的對比,讀之不禁啞然失笑。如《小西天二》,“俯視黃王諸公,乘馬過澗,若嬰兒騎羊,不覺失笑”[4]189,此處諧謔來自“嬰兒騎羊”的比喻,是對“黃王諸公”舉止夸張的描寫,一如漫畫般滑稽。袁中道恢諧風趣之致不遜二兄,如《再游花源記》中“有老道人從石壁上復緣而下,欲現其捷,失足撲地,眾皆笑”[3]669。遺憾的是游途中如此詼諧的情趣,袁中道捕捉不多。諧謔在本質上是一種人生超越基礎上的洞達,他在《心律》中自言“止除睡著不作夢時,或忘卻功名了也”[3]961,雖是自嘲之語,但科場困頓使其難有曠達的襟懷。這也可能是其山水游記中匱乏諧謔之趣的緣由。

三是由絢麗而復歸平淡之趣。袁宗道功在開拓,且又去世太早,其山水游記風格并無多大變化。而袁宏道和袁中道后期的審美取向都有所轉變,袁宏道提出了“淡”、“質”、“韻”的觀點,袁中道則有“素即是繪”、“鹽里膠青”的追求。

袁宏道審美取向由華麗秀美轉向質樸平淡,在《瓶花齋集》中已露端倪,在《瀟碧堂集》與《華嵩游草》中更加明顯,主要原因是袁宏道棲隱柳浪之后遠離官場與世情,學問上由持戒清修轉向了隨緣任運。如《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所記,“沿崖而折,得青玉峽,峽蒼碧立,匯為潭,巨石當其下,橫愜側布,瀑水掠潭行,與石遇,嚙而斗,不勝,久乃斂狂斜趨,侵其趾而去。游人坐石上,潭色浸膚,撲面皆冷翠?!盵2]1144這與其在《解脫集》與《錦帆集》所繪“如少女時花,婉弱可愛”的秀媚的東南山水,已大為異趣。一是在前期游記中,山水之姿態均為其主體性靈所浸染,而后期偏重客體描寫,主體性靈則漸退之次席。二是前期游記性靈張揚,寫得流麗秀美,且有明顯的俗趣與諧趣的偏好,而后期感情由輕狂轉為沉靜,寫山容水態意在傳神,已多不記世俗生活,其趣尚也由諧謔轉向莊肅。三是表現方式發生改變,前期游記不為格套所拘,運筆揮灑自如,修辭華麗講究,結構上也自由靈活,而后期游記以描繪為主,很少使用縱橫恣肆的排比與博喻,行文結構嚴謹縝密。

袁中道雖隨袁宏道一同歸隱,但對功名執念是其最大痛楚。其游記多寫清山冷水,筆意蕭瑟,呈現出含蓄蘊藉的特點。如《游太和記》 所寫之景,“此地兩山中蝕一縷路,深林青茂,白晝似宵,驕陽疑月。青羊、桃花諸澗之水,四面奔流,如草中蛇,如絖中線,疾趨而過,不知其所之。故游人不見水色,但聞水聲。風林雨澗,互答相和,荒荒冷冷,殆非人世?!盵3]673袁中道極力刻畫山中溪泉的僻靜與幽暗,樹林深邃茂密猶如黑夜,溪水隱沒其間,只聞水響,不見源頭也莫辨去向,營造出凄清荒冷的意境。再如《再游花源記》所記之情,“是夜,月如晝,觸目皆山色水聲,相對皆閑人。念吾兄中郎存時,每以游屐相角。昔年游此,未及涉顛,中郎舉以為笑。今已涉顛矣,不知歸去后,舉似與何人也,不覺淚下者久之。夜中月色水聲,清人肌骨,不成寐?!盵3]670他這里以樂寫哀,語言雖簡潔平淡,意緒卻清寂悲苦。晚年的袁中道為矯公安末流之偏,提出了“素即是繪”,時又沉溺于佛學,其山水審美的趣味由追求淡而有致走向清冷清幽的道路。其所作游記如《西山游后記》,簡則簡矣但簡而無致,淡則淡矣卻淡而寡味,與早年所作《西山十記》藝術上相差甚大。

公安三袁的山水游記與之前的傳統游記大為異趣,完全擺脫比德山水的審美范式,極大消解了山水寄情、托物言志的表達結構,體現出前所未有的特別風貌。就游記風格來說,袁宏道靈動灑脫,袁宗道簡潔婉妙,袁中道清新奇詭。吳調公先生認為,“袁宗道的靜美,偏于沖淡和收斂,標志著公安派的發韌。袁宏道的動美,偏于性靈傾瀉、奇峰迭起,機鋒橫溢,標志著公安派斬關破敵的開拓高潮。最后,袁中道的動靜兼施,從側帽少年轉而為律宗的自我懺悔,成為一個有志于翻公安之偏的矯枉者,則顯然是總結公安派傳統的尾聲的標志了?!盵9]其論大體公允準確。若以不足論,袁宗道其文采修辭較之二弟略微遜色,袁宏道在諧謔的尺度把握上有時略過,而袁中道確實有恃才之嫌。袁中道旅游時總是準備充分,養成“山志宜攜”的習慣。他的游記多有地理、人文、歷史的考證與議論,顯示出深厚而廣博的學養。如在游洞庭湖時,考證君山的“天帝二女”之說,《東游記·十九》游歷李白墓冢時考證了李白之籍貫,訪孔明草廬處時,又對“躬耕南陽”之“南陽”作了精審的考證。實際上,考據之學實與文學性相悖,有論者以為是特色,實際上是弊端。作為好友的錢謙益對袁中道說過,“子之詩文,有才多之患。若游覽諸記,放筆芟薙,去其強半,便可追配古人?!盵10]誠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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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569.

(責任編輯 黃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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