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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村

2017-06-07 16:57張世勤
雪蓮 2017年9期
關鍵詞:青苗羅漢傻子

張世勤

伊甸市。五山縣。四海鎮。六指村。找到這兒,你就找著我了。找到我了也就找到那條美麗的司息河了。

1、我羞于說出我們村的村名

六指村。很多時候我羞于說出口。

其實,我們村的村名原本并不叫六指,而叫蝴蝶。蝴蝶這倆字明明白白就刻在村頭一塊大石頭上,簡草,紅色,飄逸,它真的像極了一只蝴蝶,在春天氤氳的氣息中,飛舞在司息河兩岸,翻翔于四海鎮的大地上。但很可惜,這么名字只能出現在鎮里的文件或一些正規的場合中,只要到了私下里,方圓數十里之內,只要說起我們村,都是一個調,噢,六指??!

這稱謂絕不代表我們村的每個人都是六指,但據說,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村一下涌出來很多六指——招手之間,不小心看,還以為是蓮花指——而且在這些六指者當中,又出現過一批能人。比如說老黑,他是編匠,很早就在這一帶出名。編匠顯然并不止我們六指村所獨有,當年周圍村莊從業者比比皆是,但任是誰,編出來的葦席卻總是無法超越他,一看柔軟和細密度就差了一個檔次。他們紛紛前來察看究竟,用料相同,都是司息河兩岸出產的蘆葦和蒲草,無非上游下游之分。工序相同,都是先削篾子,然后晾曬,然后編織。那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老黑把手一攤,很快又握起來抽回。他的意思是:手功。

前來探究的人似乎明白了,老黑是六指,比他們多出來了一根手指。難不成多出來一根手指,對篾子的梳理就多出了一道層次?很多人咂摸著嘴,似是相信,又似是不相信。

我們村因為六指,還出了一批會計。那時鄉村的會計普遍使用算盤,有很多年四海鎮經管站的會計活基本都被我們六指村承包了。只要你看到在通往四海鎮的小路上有人腋下夾著個算盤子,稀里嘩啦地埋頭趕路,不用問,他一定是我們六指村的。而且你也不用看他的手,他肯定是個六指。后來有電腦了,算盤逐漸退居二線,很多人瞅著六指村的人笑,認為這下六指村的人吃不上這碗飯了。不成想,六指村的人六根指頭往鍵盤上一放,效果照樣出奇地好。

聽母親說,當年我一出生,母親就忙著看我的手,一看,是五指,于是悵然。父親跟著也很有些不悅,掰著我的小手看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我問,為什么???為什么,你看看傻子大頭不就知道了!母親這樣回答我。村里的大頭是五指,我也是五指。母親顯然是擔心我跟大頭一樣,將來也是個傻子。

當然,我們六指村的六指也分幾個檔次,第六指長在小指以下,最普通,也最實用,算是第一檔。第六指長在拇指之上的,叫做拇指六,算是第二檔。最高檔是雙手六指,六指村管這叫做雙六。一般認為,拇指六和雙六實用價值不高,其實也不盡然。比如說小白,他就是一個右手拇指六,大學畢業后,從縣里起步一氣兒干到了省城,大家都說他運氣真好,司息河的水沒白養活他。但后來傳出來,他的一路晉升,主要得益于拇指六。因為不管到哪個單位領導都很喜歡他,原因就是領導不管講話還是作指示,都會看到他始終豎著拇指,無聲地點贊。領導也每每因為如此而脫稿講上大段,把本沒多大必要的會議一拖再拖,整得更加沒有必要。

2、傻子大頭能用實心獵槍打著大獵物

大頭,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村里人恐怕也早忘了。因為他個頭矮,頭大,大家便叫他大頭。他是村里有名的傻子,于是村里人習慣上又喊他傻子大頭。大頭傻雖然已有公論,但他頭那么大,大腦一定比正常人還要發達才是。每次見大頭,我始終這么想,我不敢確定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比如說,像傻子大頭這樣的人打個光棍很正常,可他卻娶到了司息河西岸蜂王村的雪花。

蜂王村是后來才出現的一個村,雪花的先人都是從四海山上搬下來的。終年疾風驟雨的沉淀,讓雪花的肌膚充滿彈性,面頰洋溢著富足的陽光,似乎有一股蘋果的味道不斷向外散發。雪花的父親曾是當地有名的放蜂人,有一年大水,司息河泛濫成災,他父親竟被這場大水邀約而去。放蜂的事母親不打算停下來,便和雪花一起接過了蜂攤。司息河兩岸樹林茂密,遍地槐花,是蜜蜂們的樂園。只要把蜂箱一擺,偵察蜂就會四散開去,踩點歸來,便在其它蜜蜂面前蹈之舞之,跳什么樣的舞和跳舞的時間長短,決定著遠近和去向的不同。舞蹈一結束,所有的采蜜蜂便飛將出去。等它們唱著歌兒把花蜜采來后,留在家里的清理蜂也早已把家里上上下下收拾得井然有序。它們熱情地湊在一起,開始咀嚼花蜜,開始了釀蜜的過程。

傻子大頭因為侍弄不了農活,所以整日里無所事事,竟然也跟只采蜜蜂一樣,喜歡往司息河兩岸的密林里鉆。

對無所事事一說,傻子大頭從來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自己有的是活可干,他可從來沒有閑過一天,他跟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一樣勤勞。村里有個外號叫獨眼羅的,常年扛著桿獵槍打獵,或許是獨眼成就了他的槍法,幾乎每天他的槍筒上都悠蕩著三兩只野兔或一兩只山雞。這讓傻子大頭艷羨不已。他艷羨的并非槍筒上悠蕩著的那些獵物,而是獵手的那身行頭和由那身行頭延發出來的獨特氣派。于是,傻子大頭也學著獨眼羅,自己制作了一柄長槍。傻子大頭制作的長槍應該比獨眼羅的還要威武和美觀,唯一不同的是,傻子大頭的槍筒是實心的。在傻子大頭看來,實心和空心并沒多大區別??招目梢源颢C,實心照樣也可以打獵。從此,傻子大頭扛著他那桿實心獵槍,神氣十足地開始了打獵生涯。他把自己的地盤圏定在了司息河。要說,傻子大頭的確是一個十分勤奮的獵手,打起獵來午飯都顧不得回家吃。在茂密的岸林中,他不時地瞄準一只野雞,或者瞄準一只野兔,甚至有一次還瞄準了一頭野豬。他瞄準它們,看著野雞翅膀撲閃,騰挪閃躲,四處啄食;看著野兔抬頭張惶驚覺,埋頭覓草嚙嚼;看著野豬“喂喂”低叫,用長長的嘴巴拱掘濕地。每每此時,傻子大頭總是在心里發出“嘿嘿”的笑聲,這些掛在他臉上的很純樸很沒心計的笑,往往讓已經瞄準的獵物逃之夭夭。傻子大頭是不會輕易“開槍”的,因為他喜歡瞄準的過程和被自己槍管盯住的那些野物的狀態,只有長時間的瞄準和欣賞,直至萬無一失時,他才從嘴里發出“砰”的一聲。所以他的狩獵,每每都是以空手而歸而宣布大功告成。六指村的人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獨行的獵手,只要看見大頭肩上高高聳起的實心獵槍,人們就會主動跟他搭訕,大頭,這又要去打獵???是,我去打獵。傻子大頭的回答永遠那么認真。遠遠望見空手而歸圓滿完成一天打獵任務的傻子大頭,人們同樣會熱情地招呼,回來了?是,是,回來了。傻子大頭的回答比任何一個載譽歸來者都顯得有底氣。暑盡冬來,大頭唯一一次帶回的獵物是一只小龜,這是他在趟過司息河時,不小心用腳踩著的一個小物件,用手一摸,竟是活的,抓起來一看,可愛之極,于是順手把它挑了回來。掛在槍筒上的小龜,隨著他的步伐,悠悠搭搭,四只懸在半空中的腳仍然蹬蹬歪歪。

傻子大頭本來一直是在司息河東岸的密林里狩獵,可自從偶然間趟過司息河,踩著了小龜,他才發現司息河的西岸同樣也有一片密林。他覺得他的地盤一下擴大了一倍。待他走進去,認真選擇好伏擊地點的時候,有一個獵物進入了他的伏擊圈。顯然,這不是一個一般的獵物,而是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人。當他正在考慮如何對付這場伏擊的時候,女人已經褪下褲子,白白的屁股在綠葉間閃爍,接著傳來一陣颯颯之聲,猶如雨打芭蕉,風吹樹響,這直接導致了傻子大頭的擦槍走火,在最不該槍響的時候,他竟然“砰”的一聲,把白屁股給打沒了。雪花迎著他的槍管直直地走過來,他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站在他面前的雪花,一腳踩在槍管上,兩手抱在胸前,質問他,你要干什么?

打獵。

我是獵物嗎?

傻子大頭抬頭看了看她說,你比獵物好看。

聽他這么說,雪花笑了,一手把他從地上提溜了起來。雪花說,喲,這不是大頭嗎?

雪花走了一段,卻發現傻子大頭仍然跟在自己的后面。雪花站住,傻子大頭也站住。雪花盯著他,他也望著雪花。雪花看見,此時傻子大頭的臉上掛著靜靜的微笑。對傻子大頭的微笑,六指村的人都有定論,那就是傻笑。但我總覺得傻子大頭的微笑是我見過的少有的最迷人的微笑,即使用司息河的水作比喻,也并不為過。雪花或許也有著同樣的認識。

雪花問他,怎么回事?

傻子大頭說,蘋果。

蘋果?

傻子大頭說,你身上有蘋果味。

雪花聽后又笑了。傻子大頭看雪花笑了,自己也很想笑。

雪花沒有再趕他。傻子大頭跟在雪花后面來到了一堆蜂箱前。這是什么?雪花從蜂箱里抽出一頁蜜板,說你自己看。傻子大頭看了看,又嘗了嘗,好甜??!然后傻子大頭說,噢,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傻子大頭說,是用沙灘上的沙子做的。

雪花問他,你怎么知道是用沙灘上的沙子做的?

嗨,傻子大頭說,這騙不了我。那些沙子,下小雨的時候就是紅糖,晴天它就變成了白糖。你說對不對?

雪花敲敲他的頭,笑著說,讓你猜對了。

從此傻子大頭迷上了帳篷和蜂箱,他認為自己應該和這些甜蜜的事物在一起,于是他白天搬弄蜂箱,汗水把臉上的灰塵沖得橫豎成行。夜晚,他在帳篷外持槍放哨,高興時說不定還會給周邊的某棵樹致舉手禮。

傻子大頭與蜂和蜜走到一起不久之后,就與雪花走到了一起。大頭說,我娶你吧。雪花說,已經有人要過我。大頭問她,誰?她說,不告訴你。

傻子大頭說,沒人要過你!

雪花問他,你怎么知道?

我聽你撒尿的聲音就知道。

雪花摸摸大頭的頭,你到底是傻還是不傻?

傻子大頭并不回答她,只說,就這么定吧!

什么這么定?

娶你啊。

雪花說,我這輩子可是不打算離開這片樹林的。

大頭說,這好辦,我也不想離開。

傻子大頭悄悄在司息河東岸搭建木屋。有一天,他拉著雪花的手從西岸來到了東岸,此時兩間木屋已經爬滿了青藤,這讓雪花驚奇不已。晚上,傻子大頭仍習慣在外面站崗,雪花從木屋里出來了,扯了扯他的衣襟。大頭問,怎么回事?

你進來。

大頭說,我得站崗。

現在不用了。

不用了?大頭不明白為什么現在不用了。

大頭又聞到了雪花身上的蘋果味,說,蘋果!

雪花說,到屋里來聞。

月光透過樹枝,斑斑剝剝落滿一地,司息河的河水在不遠處靜靜地流淌。

3、是不是所有的紅花都有毒

最初,聽說傻子大頭娶了雪花時,村里好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大頭竟在岸林里建起了小木屋,說明這對奇葩是不打算回村里來過。有人問過大頭,回來不?大頭的回答很堅決,不回來!

但后來,他們還是回來了。

聽說他們回村里來了,一伙心懷不軌的男人便心下竊笑。因為他們當中有很多人見過雪花,長得很標致,似乎隔得很遠就能感覺到她身上甜兮兮的味道。這伙男人覺得,對付一個傻子,他們的勝算應該很大。

回村后,剛安頓完,大頭就順著院墻里側挖開了一條深溝。雪花說,你這是干什么?大頭滿頭的汗,并不說話,只管往挖開的溝里填石頭。等填完一些刺刺楞楞的石頭后,又把從司息河擼來的蒲草,鋪陳在上面。

大頭睡覺很死,天打雷轟也不會驚著他。他做完這些事后,每天夜里睡得似乎更沉了。

村子里很平靜。但隨后某一天,村里有一個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間瘸了腿。

大家都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好多婦女都去大頭家走動,跟雪花拉呱,小聲唧唧,透著對雪花的夸贊。你可真行!你咋想出了這么個法子?雪花笑笑,嘿,這不大頭,都是他鼓搗的。大頭?雪花說的是實話,但村里來來往往的婦女沒有一個人相信。大頭腦袋再大,也不過一盆漿糊,他怎么可能想到這么多!婦女們覺得雪花不簡單,雖然嫁了大頭,卻很守婦道,是正經人,換作自己,能不能做到還難說呢!

但接下來,情況出現了變化,大家本以為瘸腿的男人不過是腿崴了一下,一時作個笑談,過一段時間也就好了。沒想到,這青年不但沒好,反而引發了骨癌。

這個青年的家人,一開始時怕臉上無光,壓根不承認兒子半夜里爬了大頭家的墻頭?,F在眼看轉成了骨癌,連命也保不住了,反過頭來又一口咬定是因為調皮,爬上了大頭家的墻頭,而不小心跌落下去的。所以堵上門,要求大頭一家賠償醫藥費。雪花說,院子里的溝是大頭挖的。石頭也是大頭填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這檔子事。青年的家人說,你不用拿大頭來說事,全村誰不知道他是個傻子!

不出一年,那青年便去了。

那青年人長得帥氣,平日里嘴很甜,村里人特別是婦女們對他并無惡感,打打情,罵罵俏,反倒是有幾分喜歡。眨眼間,一個活蹦亂跳的青年說去就去了,讓人一時很難接受。輿論慢慢轉到了雪花身上,由最初的贊美,變成了批判。有的說,真看不出,雪花這人的心可真狠。有的說,想豎牌坊也不能拿人家的性命來豎,是啵?你長得那么美,又嫁給個傻子,由不得這些青年打你的主意。甚至有的說,都是過日子的人,誰還不知道男女之間那點破事,哪村還沒個偷腥的貓,你就是讓人家得逞了又能怎么著!有調皮的女人跟著打哄哄,真有那樣的事,自己也跟著舒服不是?

雪花感覺在村里待不下去了,雪花一氣之下,便帶著傻子大頭離開了六指村。

等傻子大頭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帶著已過入學年齡的女兒。雪花沒有回來,他們做了分工,由雪花在外面掙錢,由傻子大頭在家照顧女兒上學。

如果雪花和大頭不搬回村里來住,這些事自然就不會發生。那么他們為什么不繼續待在司息河岸林里呢?在那里,他們會很快活。為這事,我專門問過大頭,你不喜歡司息河?

大頭說,司息河好??!

那咋搬回來了呢?

不搬不行啊。

接著大頭就給我說了一些事情。他問我,村里的獨眼羅你知道啊。我說我當然知道。大頭湊近我說,問題就出在他身上。

當年,獨眼羅曾從云南領回來一個女人。女人戴著絢麗的頭飾,上穿一件白色內襯,袖口挑著碎繡,外罩一件無袖嫩黃色上衣,腰系繡花短圍,下著湖藍色長褲,走起路來,窈窈窕窕,宛若一陣微風,飄曳一縷清香。六指村的人從來沒見過這種裝扮的女人,村里的盲人六別看他盲,卻似乎什么都懂,有人向他描繪了女人的模樣和妝扮,只聽他接著就吟出了幾句唱詞:“蒼山綠,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紅,風擺楊柳枝,白雪映霞紅”。沒有人知道這是哪部書里的唱詞,過去也從沒聽到他唱起過。唱完,盲人六說,是云南白族的。

在六指村安下身來的白族女人,很少再穿從家鄉帶來的服裝,但她對衣服的色彩,仍然喜歡帶上三點兩點白。六指村的人聽慣了盲人六說書,很快便從他說的書里找到了名字:白娘子。想起斷橋上許仙遇見的白娘子,想起水漫金山寺的白娘子,想起被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大家都覺得叫她白娘子,再貼切不過。

白娘子對司息河有著超乎六指村人想象的喜歡??赡芰复宓娜嗽缫呀浟晳T了它旁若無人的流淌,所以對司息河呈現出的細沙河灘、豐美水草、茂密樹林,還有由它所滋潤出的大片肥沃洼地,一點也不驚奇。

司息河從堤岸開始,就植被茂密。步過堤岸,是一片濕地,最矮的是雜草,其次是灌木叢,再次是正在起長的小樹,最高的是粗大的楊樹、槐樹、柳樹??拷?,是一簇一族的蒲草、蘆葦、沙條。然后是清澈見底的河水,水上漂浮著青草、綠葉、花蕊,也有三五成群的野鴨自由自在地游動。水中的蝦、魚、蟹、泥鰍,甚至水龜,無所不有。白娘子經常走過堤岸,進入岸林,撫著槐葉,躲著棘條,婀娜于疏疏朗朗的灌木叢中,看樹枝間的鳥兒喳叫翔飛,感受被高大樹木切割開來的太陽光束。北方的陽光和鳥鳴,北方的藍天和綠樹,讓白娘子感到新奇和驚喜?;蛟S比起她的家鄉來,這里算不得多美,這里沒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建筑,沒有金色曼陀羅花樹,沒有曼殊沙花、琉璃花,沒有趕擺、丟包、堆沙、斗雞、劃龍舟、放高升、潑水節,但這里有一條大河,有豐茂的水草和高大的植被,這就夠了,足以讓她歡喜。她常常喜歡一個人來嬉水,嬉完水還可以唱一曲家鄉的歌謠,旋一段優美的舞蹈。

白娘子不僅給六指村人帶來了水稻種植技術,而且還給六指村帶來了一樣很神奇的東西,這種東西讓白娘子燉出來的雞肉鮮美無比。大頭曾向她討要過,她拿出來的卻是幾個類似龍眼模樣的黑殼子。大頭問,這么好的東西,能種嗎?白娘子說,能。大頭就在司息河岸林里種下了。不出兩年,本來一片翠綠的司息河岸林,出現了火紅的花朵,這讓純樸的司息河又多出了一份妖媚,成為一景。

對這些這火紅的花朵,村里人不明白,大頭當然更不明白,這些花朵其實是罌粟花,是可以提煉和制造毒品的原材料。大頭如此大面積地種植,已經夠得上刑事案件。所以縣里開來警車,把大頭給帶走了。

那你是怎么出來的呢?我問。大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每天問他們,花有毒嗎?是不是所有紅花都有毒?這么連著問了他們三天,他們就把我放回來了。我回來的時候,司息河已經開始殺樹,成片的樹被伐倒。

大頭問我,你知道是誰種下的那些花嗎?

我說不是你嗎?

大頭的臉上掛著傻傻的迷人的微笑,輕輕地搖搖頭,然后說,是雙六。

雙六的爺爺和叔叔都當過村里的書記。雙六的爺爺是小指六,為人低調,處事公平,村里的集體經濟發展得很好,很得村民們的擁護。到了他叔叔,是一個拇指六,明顯比他爺爺多了不少心眼,村里的一碗水怎么也無法端平。而雙六,是雙拇指六,這在六指村絕無僅有。他一上任,就盯上了司息河成片的樹林。不殺心里癢得慌,于是通過制造罌粟花事件,開始著手大面積地伐林。

其實,大頭說,懷恨這片樹林的不只雙六,還有一個人,獨眼羅。

獨眼羅?他懷恨什么!

我打獵時打到過白娘子。

大頭講,他打獵還沒打到河西時,有一次他在密林里潛伏,一時不明白瞄準的是什么野物,白花花的,他扯開嗓子,砰!一個赤條條的人被他“打”翻了。這一翻,好家伙,大頭看見下面竟然還有一個赤條條的。大頭當然想也沒想,接著又“開”了一槍。被他第二槍“打”坐起來的是一個女人,這女人大頭看得很清楚,就是白娘子。人們跟往常一樣,問他,大頭今天又去打獵了?

打了。還差一點打到人呢!

人?你怎么想起打人?

大頭說,嗨,不穿衣服。

怎么會不穿衣服呢?

大頭說,還有一個不穿衣服的嘞。

這樣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女人是白娘子,那么那個男人除了小羅漢還能是誰?大家都這么想。

4、小羅漢一家的傳奇

六指村有一奇人,盲人六,他是一個左小指六。盲人六打水,那是六指村的一絕。明眼人打水,多用鐵筒,碰得井壁叮當作響。輪到他,反倒用最不經跌打的瓦罐。他的住處距井臺有二百多米,需要穿過兩條小街,三個彎道。每天他都要來這里打一罐水,右手提著瓦罐,左手綰著三米多長的井繩,不必任何停頓就能奔到井臺。離井口恰到一步的時候,他根本不作任何試探和猶豫,順手就把瓦罐扔了出去。最初人們都被他這個動作嚇了一跳,認為瓦罐必碎無疑。但他卻很快從井底提上滿滿一瓦罐清水。當然,編席他照樣也是一把好手,不過編席并不是他的正業。他的正業是去趕周邊各個村莊的集市。他長有一對超大的招風耳,像兩座超大功率的雷達,細小的聲微都會被他的耳朵收攏,傳導到大腦中。所以不過幾年工夫,他便從一個聽書者成長為一個方圓數十里聞名的說書人。六指村得了這樣一個寶貝,便常在夏夜請他說書。有人在小馬扎上坐著,有人躺在一拎草苫上,看著明月當空,看著繁星滿天,看著烏云壓頂,鄉村現實與神話故事在這一刻完全融匯在一起。盲人六在說書時,經常說到《隋唐英雄傳》。在《隋唐英雄傳》里,羅士信善使一條大棍,橫掃無敵。他能橫推八匹馬,倒拽九頭牛,一雙飛毛腿,鋼筋鐵骨,每每陷陣,必殺得敵軍落花流水。

六指村人都愛聽這一段,不僅因為英雄氣足,而是因為歷史上的羅士信與現實中的大羅漢有相似之處。

大羅漢是小羅漢的爺爺。

大羅漢的塊頭比常人至少要大出兩倍,他是不是能橫推八匹馬、倒拽九頭牛,沒人見過。村人見識過的,是他一個人從東山腳石村的石匠那里,推來了五盤石碾。那寬圓的碾盤底座,那渾厚高大的石碾滾子,任誰一想,心都往下沉,但大羅漢一個人從三十里開外就像趕牲口一樣就趕來了。至于他倒騰來的二十多盤小磨,根本不值一提。

大羅漢一頓飯能吃二十斤面糊糊烙出來的煎餅,八印鍋做的方瓜粥能喝上一鍋。當然,只要吃飽一頓,他也可以三天不吃,五天不問。渾身的力氣鼓得青筋暴脹,仿佛扎一針就能竄出一條硬硬的皮鞭,這力氣憋在身上,一活動各個關節“喀巴喀巴”作響,外人看了都難受。所以他家院子里常見的是兩個大個頭的用來壓糧打場的碌碡,沒事扔著玩。后來扔碌碡扔得沒意思了,半夜爬起來,跑到村東大溝叉子里壘石壩,一夜壘出半米高。他用的石頭都奇大無比,壘起來后又嚴絲合縫。為此,后來說書的劉小手曾專門向村人們說起過金字塔。

在大羅漢時代,村里主事的就是雙六的爺爺。雙六的爺爺,有一個很偉大的名字,叫羅斯福。羅斯福無意中看到村東大溝的石壩,問,誰壘的?

有人說,是大羅漢。

他一個人?

一個人。

一晚上?

一晚上。

羅斯福找到大羅漢,說以后你就在村東三條大溝叉子里壘壩吧!

羅斯福真是知人善任,終于讓大羅漢有了用武之地。從此,大羅漢吃上一頓飽飯就三天五天不回來,先從村東最南的那條大溝開始,一段一段砌,一道一道壘。南邊的溝,他閘上了六道石壩,中間那條溝,閘上了七道石壩,北面那條溝干脆在溝尾處,閘上了一道十八米高的石壩,形成了一個在周邊二十里范圍內最大的水庫。這些小石壩形成的水潭和大石壩閘住的水庫,讓六指村一嶺的薄地皆得灌溉之利,嶺地的收成提高了三分之一,這也是六指村比周圍村莊富裕的原因之一。

大羅漢力大無比,但他的塊頭讓所有的女人都望而卻步。如果著名的媒婆多嘴嬸早些年嫁到六指村來,或許大羅漢的婚姻問題并不難解決,但此時六指村還沒人能夠擔此重任。后來是羅斯福出面,找來了小奶奶。

小奶奶比一般的女人還要小,娃娃臉,小裹腳,待人和善,不多言語。從嫁進六指村的第一天起,她就忙著做飯,沒白沒黑地做,就跟一個做飯機器毫無二致。好在,糧食由大隊調撥,管足管飽。不知什么時候得了一點空,小奶奶“咕咚”一聲,生下了小羅漢的爹。等小羅漢的爹剛生下小羅漢,壘石壩時不慎被一塊石頭砸死了,年輕的媳婦改嫁。小羅漢自此開始跟著爺爺奶奶過。

小奶奶把小羅漢當兒子養,一邊是一個飯量如牛、力大無比的大力士,一邊是一個嗷嗷待哺、嬌弱瘦小的小孩啼,小奶奶只能把每天的飯做得更多。小奶奶的生命很頑強,大羅漢逝去之后,小奶奶仍活了很多年,直到把全身都縮到了最小,感覺那狀態就跟從司息河濕地里拱土而出慢慢爬行的小蟬蛹一般。

小羅漢沒有大羅漢那樣大的塊頭,長得瘦弱,身上常冒著一股哧哧的涼氣。村里人都說,這是一股蛇氣。因為小羅漢很小時,就跟著壘石壩的爺爺天天在溝叉叉里轉悠。在東溝那道十八米高的石壩壘成不久,小羅漢發現自己多了一種功能。石壩下透出的水沖涮成一個泉窩,小羅漢經常到這個泉窩處喝水。突然有一天,他在泉窩處喝水時,身子不覺有些飄動。這種感覺讓他很奇怪,而且隨著時間推移,感覺身體飄浮的幅度越來越大。

人有會飛的嗎?六指村人沒見過??尚×_漢幾乎就要飛起來了。村民雖然對此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但想想也能釋然。因為,小羅漢是大羅漢的孫子??!你只要親眼見證過大羅漢的傳奇,那小羅漢無論怎樣,又有什么不可思議的呢!

最后,還是獨眼羅的爹揭開了謎底。獨眼羅的爹自然是比獨眼羅更有名的獵手,他伏在大石壩的遠處偷偷觀察小羅漢的一舉一動。直至有一天,人們聽到大石壩下轟然一聲槍響,很多人跑去了。

獨眼羅的爹說,這回,小羅漢再也不會飛了。

人們從大石壩里拖出來一條奇大奇粗的長蟲,蛇頭比大碗口還大,兩條須子半米多長。

獨眼羅的爹說,就是這兩條須子讓小羅漢飛起來的。

幸虧獨眼羅的爹打死了大蟲,據說,時間久了,大蟲的能量就足以能把小羅漢吸到蛇嘴里去。

小羅漢不會飛了,但自此病病歪歪,再沒有飄浮的輕盈,身上時常冒著一股涼氣。想起那條大蛇,想起小羅漢身上的涼氣,一提到他,遠近的女人們都唏噓不已,沒有人愿意嫁給他。

小奶奶去世后,小羅漢成了一個人。他不愿再住在小奶奶的老屋里,而是學著傻子大頭,也在司息河岸林里搭建了兩間小木屋。

小羅漢的體格,干不了什么農活,日常生活所需,基本上是由村里管著。他住到岸林里后,村里并沒有安排他任何職責和任務,但他沒事,喜歡在河兩岸轉悠,就自覺把司息河兩岸的林子看管了起來。

大頭打獵打著兩個白花花的人之后,獨眼羅曾跟小羅漢一人一桿獵槍,在司息河岸林里進行過一場激烈槍戰。因為小羅漢住在岸林里,是看林人,都知道他身上有蛇氣,那白娘子與一個有蛇氣的人走得近,似乎一切都能說得通。

村里的多嘴嬸,是這一帶的名媒,一般想請她出面不太容易。但她看到小羅漢的難處,主動把說媒的事攬了過去。名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很快多嘴嬸就從東山腳下的石莊給小羅漢說來一個。東山腳下的石莊是個窮村,多的是石頭和石匠,能打下的糧食很少。石莊人是知道六指村的,六指村不僅村大、地多、富裕,而且有很多傳說。大羅漢的故事在石莊一帶同樣廣為流傳。

多嘴嬸就是從大羅漢的傳說入手,與一個一個的石匠攀談。其中一個石匠的女兒青苗被多嘴嬸說動了心。鑒于小羅漢的特殊情況,青苗沒講究儀式,自己選定了日子,綰一個小包袱,跟著多嘴嬸就來了。

從山區來到六指村,雖說村東也有三條大溝割出的四片丘陵,但在青苗看來,那跟平地沒什么兩樣。尤其村西的一片洼地,讓她驚嘆不已。

其時,正值五月,麥子已經黃透,清風徐徐,麥浪翻卷,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金子般的光茫。青苗似乎能聽得見麥穗與麥穗相互碰撞、相互摩擦的聲響,這些竊竊私語,讓青苗內心激蕩不已,感覺純粹而又澄明。青苗還看到一群群的麥鳥兒,棲落在麥芒上,小爪撥弄著,尖喙熟練地剝開麥子的毛殼。

青苗四顧流連,滿目新鮮。她喜歡司息河,喜歡司息河里的水,喜歡司息河岸邊的樹,喜歡司息河兩岸的沙,當然她更喜歡土地,看著六指村一洼肥沃的好地,她就想:這該打多少糧食??!

青苗滿含羞怯和憧憬,住進了司息河岸林中兩間爬滿青藤的小木屋。青青的樹林里閃動著青苗三點兩點嫣紅。

按說,青苗完全應該在六指村永久地住下來,肥沃的土地,濃密的岸林,清清的河水,金黃的沙灘,溫暖的木屋,有理由讓她成為六指村的女人,然后為小羅漢生出幾個六指。然而不過九九八十一天,青苗就決定要走。

青苗去找了多嘴嬸。青苗說,嬸,我要走了。

多嘴嬸對青苗的做法極為驚詫,也深為不解,六指村不好?”

好。

小羅漢不疼你?

疼。

你在乎他身上的蛇氣?

不在乎。

你不愿意住小木屋?

不,我挺喜歡。

你怕樹林?

不,不怕。

你怕生出六指?

不怕。

多嘴嬸說,那你告訴我,為什么?咱們女人不就是圖個好的村莊,好的人家,好的男人,然后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嗎?

青苗說,嬸兒,你說的對。咱們女人家能圖什么,當初我不是綰一個小包袱,就跟著你過來了嗎?沒想圖什么,就是想嫁到一個地多土肥的村莊,跟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你說女人,可是他……不能讓我,成為,女人。

青苗一說,多嘴嬸也有些吃驚,他沒想到會有這一著,這在她媒婆歷史上還是頭一回??粗贻p的青苗,從山區來到六指村,不愁吃不愁喝,過著舒心的日子,又有很合身的打扮,不過兩個多月光景,就明顯見出了水靈,細密的劉海下,圓圓的臉泛著光澤,有著山村女子特有的俊俏。多嘴嬸甚至下意識地看了看青苗平坦的小腹,想這身肚皮或許可以為小羅漢生下一筐六指,為羅家延續曾經的輝煌和傳奇。但青苗一句不能讓她成為女人,這理由實在無法讓多嘴嬸的巧嘴再派上用場。

青苗走了。

多嘴嬸來到小羅漢的兩間小木屋,看到屋里曾經的喜慶氣息似乎還沒散完。多嘴嬸嘆口氣,唉,多好的媳婦??!跟仙女還有什么兩樣。

小羅漢說,誰說不是呢!

小羅漢不行的事,很快傳了出來。六指村的姑娘媳婦們愿意為一個遠走的女人,送上她們的贊美:心善,面和,吃苦,俊俏。青苗一走,小羅漢只怕是要光棍一生,在那兩間木屋里慢慢孤獨終老,于是又都為小羅漢的境遇感傷和惋惜。但小羅漢不行,也有它的好,那就是姑娘媳婦們一下得到了解放,白天黑夜肆無忌憚地泡在河水里洗澡,即使看見小羅漢朝她們走過來,她們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夸張地尖叫,虛張聲勢地躲避,然后把女人固有的羞澀瞬間開成岸林中的花朵,而是繼續追逐嬉戲,一任水花四濺,勾勒出一個個浪里白條。在一個無所作為的男人面前,無遮無攔地展示青春的身體,對女人而言,可能也是一種別樣的情趣和滿足。每每此時,藍天白云下的司息河,兜在兩岸的密林之中,女人們純靜清脆的嬉鬧聲,常常向兩岸自由地擴展,彌漫進樹叢深處。所有這些,都加劇了司息河的生機和嫵媚。

小羅漢顯然是被冤枉了。我說。

冤枉了。大頭說。

那你“打”到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傻子大頭說,我給你說吧,是雙六。

5、多嘴嬸說,沒有她,就沒有我

鄉村的媒婆已經是一個過時的角色,像多嘴嬸,她的輝煌也早已成為過去。如果她能再年輕一些,繼續披掛上陣,村里就不會出現那么多的光棍。為什么窮的時候,都能說上媳婦,如今日子過富裕了卻產生了這么多的光棍呢?

沒有多嘴嬸,就沒有我,不是說我是多嘴嬸生的,而是我母親是她給說來的。在婚姻問題上,我父親有自己的想法,要實現這個想法,當時非多嘴嬸莫屬。

多嘴嬸剛嫁過來時還是多嘴嫂,后來隨著年歲增長才升格為多嘴嬸,現在應該算多嘴奶奶了。但習慣上,提到她的時候,六指村的人還是說多嘴嬸。據說,當年她剛嫁到六指村來時,并不太受六指村人的歡迎,尤其不受女人們的歡迎。多嘴嬸隨她娘,話多,聲音尖細,走路有點拽,一拽屁股就得跟著扭動,一扭動乳房也就跟著顫動,顯得很不端莊。有些女人背地里說她“長了一對勾引野漢子的腚”,這在以沉穩風格見長的六指村姑娘媳婦堆里,顯得很不合群。何況,她話一多,免不了走話,容易搬弄出些事非。好在時間久了,大家才發現其實多嘴嬸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無心無肺,自己不藏話,話扔完也就算完。這倒比那些心計極深的女人還要強,接觸起來更容易。而且,多嘴嬸是個熱心人,不管誰家有活,哪家有事,她都到場,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搭不上手也幫個人場。這一點,倒很符合六指村的風俗和規范。關鍵是,她雖然“長了一對勾引野漢子的腚”,與小叔子們打情罵俏的話也并不忌口,但行起事來,卻走得正站得直,從沒有故作風騷惹出半點韻事。多嘴嬸的丈夫起初待她并不好,常鬧點暴力。平日里別看她多嘴,在這事上她卻從來都給丈夫留著臉,只字不提。一說起來,都是夸丈夫待她如何如何好,一氣兒把丈夫夸得沒了脾氣,暴躁癥漸次改掉。后來多嘴嬸在六指村周邊一帶,一夜成名,讓人發現了她另一面的潛能和才智。因為她完成了說媒史上有史以來的最大工程:轉親,七戶聯轉。

轉親,一般是“三轉”,偶而也有“四轉”,再往上就不多了。再往下,也不多。因為再往下,就是“二轉”,二轉其實就是“對換”,叫“換親”,而不叫“轉親”?!捌咿D”的工程之大可想而知,它涉及到了四海鎮的五個村和鄰鎮的兩個村,七個村七戶人家十四個男女。七個村情況不同,七戶人家家境不一,十四個男女性格各異??梢栽O想,多嘴嬸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時間,面對不同的人和各種不同的要求,一張唇邊帶痣的嘴,怎樣不斷地張合,把每一句貼心的話語像司息河的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進每一個人的心里,讓他們從部分一直到全部地接受。最后結果,七戶人家十四個男女都達到了滿意,婚禮在七個村莊同時熱鬧。這種成就和由此帶來的巨大效應,任憑誰抵擋都是抵擋不住的。從這時起,大家不再叫她多嘴嫂,而改叫她多嘴嬸了,多年的媳婦終熬成婆。人們從此對這個習慣于扭著屁股走路的女人另眼相看,而且對她嘴唇邊上的痣,也有了全新的認識:它或許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是克夫的,而是一個優秀媒人最貼切的標志。

就在第三套人民幣剛印出來不久,有一天,我父親揣著十張一元票找到了多嘴嬸。多嘴嬸說,不需要這么多錢。父親說,這不是錢。不是錢?父親說,我想讓你記住這票子上的女人。說白了,父親其實對心目中的伴侶已經有了目標,那就是要找一個新一元票上女拖拉機手模樣的女孩,因為那錢票上的女孩,很精神,很干練,很清爽,很漂亮,一見就讓人愛。這樣的女人誰不愛!都愛。但是我父親敢于說出來,并當作目標,這勇氣非同一般。本來,對多嘴嬸來說,她根本不怕你有目標,你只要說出哪個村哪戶人家,事情便十有八九能成,沒想到父親給她的卻是一張一元紙幣,讓她去按圖索驥,量體裁衣,這難度就大了去了。當時多嘴嬸從身上一掏就掏出一張五元票,五元新票的正面是一煉鋼工人。多嘴嬸把兩張票擺在一起,說他們兩個成事還差不多。父親說,那你看看我。多嘴嬸抬頭,突然發現我父親的臉膛眉眼跟那個煉鋼工人的模樣還真有幾分相像,這事過去怎么沒注意呢!多嘴嬸確實是多嘴嬸,她好像天生就比別人嘴多,三下五除二,四乘八三十六,真給找來了。多嘴嬸按一元票上的人物圖案給她上完裝扮后,領到了父親跟前。嫁過來的母親成了六指村的美人,唯一的不足是她并非一個拖拉機手。不是拖拉機手的母親卻有著一臺拖拉機的能量,勤勞能干,效率奇高,后來成了勞模。我和父親都沾她的光搬到了縣里,從此離開了六指村,離開了司息河。

在我還沒離開村的時候,我爺爺還健在。爺爺好像并沒有多少事可干,他便常常領我去司息河里撈魚。他在一根長桿頂端置一網瓢,站在岸上就可把網瓢伸到水草之下,逆著水流一刮,魚蝦就進到網瓢里。爺爺把它們扣到岸上,我的任務就是把它們揀進小魚簍。我們從沒捕到過大魚,也不可能捕到大魚,或者說司息河里根本就沒有大魚。我們要的就是這些小魚小蝦。有這些小魚小蝦就足以使我們的生活無比鮮美的了。

在不跟爺爺一起撈魚的日子里,我也有事可干,但那必須是夏天。夏天司息河的密林里會響聲一片,“知了”、“知了”地叫個沒完。

麥收一過,在司息河岸林濕地的深層中,就有成千上萬的知了猴開始涌動,它們頂開土層,爬出來,爬向附近的樹干或葉叢,拿手電筒一照,它們宛如樹質增生的骨節。在合適的高度,它們停下來,悄悄脫去地下蟄伏時期的陳舊外套,伸展開兩片炫麗的薄翼,像本來就很漂亮的女人又裹上了一件華貴的披風,然后開始動情地歌唱。它們從地下來到地上,以為見到世面了,所以一切都變得“知了”。其實,若看它們的穿戴,真應該叫它們“姐兒”。

如果想把它們捉下來,需得是中午,需得用一根長桿向它求愛。用大半碗細面,淘出一小團面筋,置于長桿頂端,這便成了。只要面筋觸到蟬翼,它就會告訴你“知了”、“知了”,有時也拉開腔調,“知——”

當然,有一個時期,我們一伙小朋友也不斷地重復著做盲人六打水的游戲,每個人都從家里偷出制作泡菜的瓦罐,摹仿盲人六,站在井口,往井里扔。結果可想而知,沒有人能夠成功,每個人的繩頭只拴著一塊瓦罐的碎片。最后我們只能在家長的暴打下,收手不干。

在我小的時候,我曾說過大雪是白糖,司息河灘濕潤的沙子是紅糖一類的話。這話只應該大頭說出來才對,我這么說,一度被認為我有可能也要成長為一個傻子。有人曾認真地提醒過我父母,羅提這孩子……好在我沒有傻。后來有人煞有介事地總結了我沒有傻的原因,說是因為我吃了太多太多的魚蝦,太多太多的“姐兒”。魚蝦補了大腦,“姐兒”補了視力。

現在回想起我的童年,仿佛一片青翠。美麗的司息河給予了我對濕地植物的準確辨認能力。我一度像大頭愛打獵愛蜜蜂一樣,愛上過這些水生植物。蘆竹,芒草,旱傘草,千屈菜,狼尾草,狗牙根,蕁麻,鬼針,澤瀉,金蓮,節節草,蒿柳......等等不一而足。我那時曾朦朧地想過,我將來是不是該學植物學?后來,到底沒有走上這條路,學了歷史。從此,我便一直糾結在那些過往的人物和事件中,探著頭往后看,把背對著時光前行養成了一種習慣。

六指村自從有了第一撥外出打工者,便有了第二撥、第三撥,后來就不論撥了,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外出了。年輕人平時在外,各忙各的,只有春節是個空檔。大年一過,各村里相親者絡繹不絕,像明星大腕扎堆走紅地毯一樣,俊男靚女,成群結隊,蔚為壯觀。像六指村這樣的大村,一年進來幾十個女人,不足為奇??蛇@種盛事,不過幾年,就徹底蕭條了。過個年,除了年夜里鞭炮齊鳴有些響聲之外,自大年初一始,各村各戶便鴉雀無聲。悄悄走動走動親戚之后,年輕人們便四散開去,返回了城市。于是再想利用這種形式討個媳婦已經變得不可能。村里緊缺的資源有很多,第一緊缺的,不是別的,是缺年輕的女人。所以現在的大頭很頭疼,因為他女兒羅小甜還不到十七歲,就已經被周邊村莊的男人們盯上了,人還在鎮上讀書,家里的門坎就被前來提親的人基本磨平了。

6、美麗的司息河斷流了

我這次回村,并且住下來,是因為接受了一個任務。在早期外出打工的人中,有一個人發了財,發財后,他就想雇我做一件事,寫村志。我說,干嘛想起我來。他說,你在縣志辦整了這么多年的縣志,就不能把我們的村志整一整?我有些遲疑。他說,你還記得司息河不?我說我當然記得。他說,可是,它沒了。

整村志,我知道他有他的私心,他祖上是石匠,砌過司息河的河堤,建造了通往蜂王村的石橋,甚至發動家族疏通過司息河的河道。也就是說,他們家族對司息河的明澈流淌是有過巨大貢獻的。如今,一條曾經寬闊的河流,說沒就沒了,祖上的業績也至此干涸。他有些心懷不平,他想借我的手,把他們祖上干過的好事盡皆留下,端與后人。

我不想過多地去關心他祖上的事,可司息河沒了,這事實實在在地打動了我。

早些年,雙六一邊往城里賣樹,一邊組織殺樹,林子再大,也不撐這個殺法。美麗的司息河曾經在兩岸密林的掩映之中,像一個害羞的女人,靦靦腆腆地舒展,柔柔媚媚地流淌??墒?,后來這樹一殺,不僅掛不住落下來的夕陽,遮不住女人們的嬉鬧,而且像極了一雙被強行剃去眉毛的眼睛,顯得突兀和干癟,再也噙不住往昔半點的情懷和韻致。甚至它的所有生機和嫵媚連埋進岸邊沙土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接下來的舊村改造和五山縣以及四海鎮大規模的建設,把司息河的沙子挖采了個底朝天。濕潤的司息河細沙的確像小賣部里出售的紅沙糖,這一點我當年說得并沒有錯??涩F在它們與河水分手,與鋼筋水泥走到一起,已成為一座座高大建筑的堅硬部分。美麗的司息河遭此數劫,變得千瘡百孔,在奄奄一息中最后斷流。

司息河的斷流,別的不說,起碼影響到了兩個人。青苗離開小羅漢后,無法再回家,她去了五山縣城,很快嫁了一個建筑工。日子正好著呢,不想某一天那建筑工一腳踩空,撇下了她。那時我們一家已經進城,她奔到了我母親這兒來,我母親在五山縣城還算得上個人物。母親又幫她找了份工作,據說干得也并不如意。后來,她干脆辭了工作,專在我家做點雜務。聽她多次在跟我母親聊天時說起,她最大的失誤是離開了小羅漢,離開了六指村。因為她從石山上下來,不僅看見了綢緞般平展的土地,還看見了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她很喜歡小羅漢在司息河岸林里搭建起的那兩間小木屋,小木屋爬滿青藤,蝴蝶紛飛。母親說,可是小羅漢......青苗說,他是因為受了點傷。我才知道,當年小羅漢與獨眼羅槍戰,小羅漢的沙子嘣著了獨眼羅的那只壞眼,并不礙事。而他卻被獨眼羅的沙子嘣著了睪丸,這損失可就大了。但青苗說,因為沒有錢,有錢完全可以給他治過來。母親于是擔當起了多嘴嬸的角色,在其中一直撮合,想讓青苗再回到小羅漢身邊。正待事情有新的轉機,生活再度要發生奇跡的時候,司息河卻沒了。沒了司息河,沒了岸林,沒了爬滿青藤的木屋,青苗也就掐斷了再回六指村的念想。

當然,司息河斷流的后續影響遠不至此。

司息河斷流后,村里的怪事開始頻頻出現,首先是女人們再也生不出六指了,這讓六指村已經變得徒有其名。然后就是癌癥盛行,我記得我叔有一副健壯的身板,每年都背著很多東西到城里來看我父母,但他不過四十九歲,正是壯年,就死于肺癌。其實,他是一個活得很仔細的人,不吸煙,不善酒,不喝濃茶。茶里如果要泡上大棗,泡幾個那也是有定數的。

六指村是從西往東建在一個漫坡上的,這樣當年在劃宅基時,村人們都在爭搶地勢低的地方。這些年過去后,情況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如今這些在低地勢處建房的人家,再也喝不上綠豆飯了,因為他們那地兒只看到綠豆在開水里翻滾,卻無法將它們煮熟。這些年,六指村消失了很多職業,比如說編匠、鐵匠、石匠、說書、放蜂、打獵等等,但再怎么消失,做豆腐的總不會消失吧?現在看來,也不盡然,比如說村西的豆腐鋪,就亟待關門。原因也是因為水,低地處的水已經做不成豆腐。在這些手工匠中,一時還消失不了的,可能只有木匠,這倒不是他們要打家俱,更重要的是他們要為咽氣的人打棺材。

我們家在村里的房子早已經處理了,所以我這次來,是住在大頭家里。雪花常年不在家,他那院落已經很破敗,原本沒有人愿意進來光顧,但現在不同,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很是興隆。一是常有來提親的,二是每天都有來提水的。大頭和雪花不用說是村里的弱勢,當年劃宅基他們不可能劃在低處,最后被撮在了嶺蓋上。打井時下面的住戶打十來米就行,他們的井卻打下去了八九十米,多花了不少錢。但現在,下面的水湊和著吃還行,但要用它煮綠豆飯或者做豆腐那就別想了,因此大家都要到他這兒來取水。

村里有個外號叫羅小手的,是個醫生,他連著幾天都到傻子大頭這個破敗院子里來。我以為他也是來取水的,不是,他不取水。那么,他一定是來向我反映什么事情的,一個村醫眼中的六指村,好讓我寫進村志。我這么想。結果也不是。但看他每次來,都是欲言又止,有什么話要說的樣子。有一次,大頭去了鎮上,給在鎮中學讀書的羅小甜送東西。羅小手又來了。我問他,他艱難地說,我想看看羅小甜。我說,你看她干什么?他說,我其實是想檢查檢查她的胸部。檢查她的胸部?他見我一臉猶疑,說,是的,我懷疑她......我明白了,羅小手是村里公認的鑒定乳腺癌的高手,他一定是懷疑羅小甜也有什么問題。我說,她才多大!羅小手說,這與年齡沒有絕對的關系。那你怎么突然想起懷疑她?因為有人摸過。有人竟摸過羅小甜!我問,誰?羅小手說,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羅小手的爺爺曾是六指村一帶有名的中醫,擅長婦科,對痛經、不孕等常見病癥有百治百愈之效。羅小手小時患過小兒麻痹,一條胳膊一只手永遠停留在了七、八歲上,他由是得到了爺爺的格外疼愛,也得到了爺爺的醫術真傳。他從十歲起,就比照著爺爺的處方用那只小手抓藥,一抓就是十幾年,直至爺爺去世,他把這所鄉村醫藥鋪接過來。待羅小手行醫時,他發現不止頭疼感冒的人比過去多了,疑難雜癥也比過去多了。羅小手的醫術強項與他爺爺一樣,是婦科,但已不止傳統婦科,新興婦科病以新的名頭接踵而至。過去,村里的年輕人多,小子們常拿女人的奶子說事,說得花天酒地,遍地升騰荷爾蒙的氣味。但他們也都不過是過嘴癮,對女人的奶子并沒有真正研究。羅小手才是真正對女人的奶子真正有研究的人。因為他一直抱著一本厚厚的關于女人乳房的書在看,他已經完全弄明白了女人乳房的構造原理,他能像說一塊平常的布頭一樣,說出它的原料和質地,甚至還能說出“隱約蘭胸,菽發初勻,脂凝暗香”、“訝素影微籠,雪堆姑射”之類的文學描述。他曾在一次叔嫂輩之間的打鬧中,說不老實我可摸奶了哈。沒想到那堂嫂也是熱鬧中人,襯衫一縐,就現出了兩道春光。既是開玩笑,羅小手便象征性地觸了一下。那堂嫂笑嘻嘻地,你還真摸???可是,沒想到正是這簡單的一觸,羅小手竟然本能地感覺堂嫂的乳房有問題。后來仔細一查,果不其然...... 堂嫂的病不止驚了六指村女人們的心,也驚了周邊村莊女人們的心。從此羅小手那只七八歲的小手進入了它從未有過的生命旺季,女人們主動讓它一次次伸進自己的懷里,按點,揉捏,供它仔細地體味和認真地把握。因為村里的女人們都相信了他這只手,急切地希望這只手能幫助她們驗明正身,給她們一個確切的答案。對羅小手來說,自己正常的那只男人的大手卻摸不到女人的乳房,曾經殘疾的小手卻有著吃不消的艷福。他自己都覺得,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議。更別說女人們了,對生活充滿了多少未知的不安。

十七歲的羅小甜長得很漂亮,大頭把自己傻傻的迷人的微笑傳遞給了她,到了她那兒,只是去掉了傻傻二字而已。我在第一次見過她之后,一度把她看作是司息河的化身,水靈靈的嫵媚。我不敢想象醫生會如何在她胸前動刀。

7、大頭說,說不定哪一天司息河還會重新鼓漲起來

我剛回村的時候,就遇上村里的一樁糾紛。地原本都分到了各家各戶,但村里又進行反包統統給包了回去。包回去的目的,是集中轉租給鎮上介紹來的藍莓公司。從此,片片沃土肥田再不見了花生、玉米、大豆和高粱,而代之以漫山遍里的藍莓。藍莓是什么?留守在家里的女人們都沒見過。藍莓公司的人說,這東西特別適應用女人,跟化妝品一樣,吃了它,去年二十今年十八。女人們便都熱切地盼著,趕緊種上,趕緊讓它長出來,趕緊讓它結果。真待結果時,卻發現每一條田野小路的兩側,都織就了密密的鐵絲網,這景象村里七十歲以上的老人見過,好多人也從影視劇中見過,那是當年鬼子進村的標志。我也曾到田野的小路上走過一次,確有時光穿越之感。有一個婦女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果子能讓女人變得年輕?她就想邁進去,一探究竟。這一邁不打緊,鐵絲把褲襠給剮開了,搞得十分狼狽。有人借機說藍莓上的人強奸婦女,組織村民跟藍莓上鬧。之所以鬧,是因為不僅租金低,而且錢什么時候到手還說不準。經此一鬧,村民們搞清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藍莓上出得租金并不低,而是有一塊讓村里給瞞下了。于是矛盾點又集中到了雙六這兒。

雙六家吃水,也是到傻子大頭的院井里來提。雙六自己也來過,一邊提水他還一邊打量大頭破敗的院子,他好像不覺得這院子破敗,而是仿佛讓大頭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滿心里想不通。

我相信,雙六到大頭這兒來,也不全是為了提水,而是因為我。因為聽說我要整村志,他可能在琢磨該怎么掌控我,至少是如何能夠影響到我。如果不能掌控,那么他的一應作為,或好或壞,可能都要白紙黑字地整進去。關于雙六的事,自然很多,我想從司息河入手,認真地跟他做一番交談。我說,司息河......我剛開了個子頭,雙六就打斷了我。他說,司息河的斷流有多方面的原因,你可要知道,如今斷流的可不只司息河這一條。這話讓我很沉重,因為他說的何嘗不是呢!有一個周末,大頭去接羅小甜,趁這個空,我問雙六,聽說白娘子當年熱戀司息河,經常把衣服晾曬在樹枝上,一個人裸著在密林里舞蹈?雙六說,人家是白族。我說,聽說你跟白娘子有過事?雙六聽我這么說,很驚覺。是不是聽大頭給你說的,他一個傻子,他的話你也信?這些事,看來直接跟他探討也探討不出個所以然。

除了雙六,到大頭破敗院落里來找我的人,自然還有不少,這些人都是祖上或近親中有疵點的人,他們找我,是不希望我把那些曾經的糗事如實地寫進村志。比方瘸腿人那一家,他們很關心我如何寫瘸腿事件。甚至獨眼羅也找到我,讓我不必去提他跟小羅漢之間曾經爆發的槍戰。他說,一切都過去了,連司息河都沒了,再翻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有什么用?不僅如此,即使我拿出任何一個事件,無不是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多個版本互相矛盾,卻又都有可取之處。我發現我做不了這個評判者,也不能去做這個評判者。所以這次來,別說我對六指村近百年來的人和事,無法進行全面的了解,即使了解了,我也根本無從下筆?;蛘哒f六指村的村志,已經天然地寫就了,它就放在那兒,誰愿意看,都可以自行打開??赐炅?,也自會做出屬于個人的評判。

我曾讓大頭陪我去一趟司息河。大頭說,河已經沒有了。我說,咱去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呢。大頭一聽我這么說,很興奮。對呀,為什么不去找呢?

整個村西,一片光禿禿的,的確我們難以再找到記憶中司息河的半點影子。過去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場夢,跟從未曾存在過一樣。后來我去伊甸,看到了伊甸城里的伊豆河,我覺得似曾相識,至少,河岸的植被中,有從司息河挖過來的大樹。我早說過,我認得,一眼便知。也就是說,這些年不只女人們進了城,花草樹木進了城,很可能整條河也進了城。這個發現,我沒敢跟大頭說,如果說了,他一定非讓我帶他去看不可。我甚至擔心他一冒傻氣,堅持把整條河再重新搬回村里,那該怎么辦。

聽說,在原司息河河址,鎮里正在規劃建設一個大的社區,至少六指村和蜂王村肯定要合并進來。當年,為了爭奪司息河的資源,兩村不惜打得頭破血流,因著斷流,兩村卻可能要走到一起,親如一家。我跟大頭去找司息河的那天,我們懷著失落的心情,茫然無措,一直待到天黑。沒有了司息河的密林,星星出來,無遮無攔,掛滿天空。我跟大頭說,你跟雪花的好日子快到了。大頭迷人的微笑掛在臉上,盯著我。我繼續說,你們很快也要住上樓房了。大頭望望天上的星星,又望望遠處,他幽幽地說,我怎么老覺得,說不定哪一天,會落下一場大雨,司息河又會重新鼓漲起來。我看見我們的房子被大水淹了。

他這么說,我一驚,也許此時從大頭的頭腦里冒出來的,并不全是傻氣。

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在六指村待下去。走的那天,獨眼羅的兒子小羅號來了,他已經年過三十,卻仍然沒能討到媳婦,所以決計要跟我走,到城里去。路上,我說,你怎么才想起去城里,而不是早一些?他倒也沒避我,說我原來一直勤奮著嘞,可眼看過了討媳婦的年齡,也就不正干了,日常做點小偷小摸也能應付過去??涩F在不行了,村里大街小巷都安上了監控,出不得門,沒辦法了。我一聽,如果小偷小摸也算一個職業的話,看來在六指村也要失傳。

我問他,你是不是欺負羅小甜了?

他說,你怎么知道!

因為你給羅小手說了。

小羅號說,那還不是都怪他羅小手?

你自己做出來的事,怎么能怪他!

小羅號“嗨”了一聲,跟我說了一些情況。大意是,羅小手給女人們開出的保健藥方是,要想讓奶健康,起碼每天要摸三十次以上。于是,女人們都回去摸奶了。見面打招呼,不再是“吃飯了沒”,“干啥去呀”,而是“你摸了嗎”,摸了!你呢?也摸了。有女人說,你還別說,讓羅小手那只小手摸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一圈一圈地來回摸著,還真有點舒服。咋自己摸就摸不出感覺來呢?有人接話說,你要讓他那只大手摸摸更舒服!你咋知道更舒服,難不成你是被他用大手摸了?你才被大手摸了呢!

女人總忘不了戲鬧。

有一個女人說,人家羅小手說的可不是讓你們自己摸,而是讓自己的男人摸。

一堆女人,卻沒有一個男人是留在村莊上的。所以,有個女人直言不諱地說,誰不知道讓男人摸舒服啊。別說咱們幾個,就是全村的女人有幾個有這條件的。

這一說,大家都閉了嘴。是啊,男人個個都跑到城里去了,一年回不來幾趟?;貋砭兔χ箻寬喟?,捎帶著摸奶還湊合,若讓他們專門悠然地摸奶既沒那個興趣也缺時間。

有的女人開始打起小羅號的主意。一幫女人把小羅號給教壞了。小羅號說,小知怎么的,突然的某一天,我就盯上了羅小甜的胸部??墒窃捰终f回來,光讓我摸奶,時間長了,不止女人們會瘋,我也會瘋掉。

他這樣說,我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這次回來是受人之托,來整村志,這應該算大事,雙六怎么好像并不太在意?小羅號說,他在意什么!他全家都已是外國籍,說不定哪天,他們就搬走了。我問,哪國?小羅號說,不知道,反正他兒子現在在新加坡。他哪來的錢?小羅號面對六指村的大地整個一劃拉,說這不都是錢!小羅號接著又說,我們傻啊。我說,你能比大頭還傻?聽我這一說,小羅號說,切,他傻?我覺得他是我們六指村最聰明的人。

我沒想到小羅號會這么說。

我說,其實,司息河斷流也是好事,至少村里從此不再生六指了,六指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叫蝴蝶村了。

小羅號說,你看看,哪里還有蝴蝶?

我看了看,確實是,沒有蝴蝶。記得,小時候打頭碰臉的都是蝴蝶,那么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呢?

小羅號很平淡地說,飛走了唄。

我說,不是有漫山遍野的藍莓花嗎?

小羅號說,在我眼里,這些藍莓花跟罌粟花沒什么兩樣。

我說,可不是,藍莓能制藥。

聽我這么說,小羅號說,它能制藥但它能治過那么多病嗎?

此時,我想起了村頭那兩個飄逸的簡草字,紅紅的,難不成它們只是蝴蝶的標本?

雙六,人家能??!小羅號兀自又感嘆了一聲。見我無話,他接著說,他竟然還辦了個殘疾人證,注冊了一家小藍莓公司,掙大把的錢,還不用上稅。

我很驚奇,他怎么能辦?

小羅號說,他雙手六,跟常人不一樣,認定是殘疾。

8、司息河到底去哪兒了

伊甸市。五山縣。四海鎮。六指村。找到這兒,你就找著我了。找到我了,也就等于找著那條美麗的司息河了。顯然這已經是天大的謊言,我之所以這么說也不過是在安慰自己,那條美麗的司息河仍然還在,白娘子每年還在那里過一個人的潑水節,小羅漢坐在岸邊,與一群無憂無慮洗澡的女人打情罵悄,甚至盲人六仍然端坐在夏夜的司息河堤岸上有聲有色地說書。

有一段時間,我連著往村里跑。有人問我,不是不寫村志了嗎?我說不寫了。那你這是干嘛……

因為大頭幾次問我,你說司息河到底去哪兒了呢?它還能不能回來?

我給不出他答案,我只能說咱們一起找去!

村人便常??匆娢液痛箢^經常在六指村村西一帶出沒。那里是一片空地,正準備建起一座座樓房。

有時,我聽到村里人悄悄在議論我,這個羅提,是不是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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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情(2009年11期)2009-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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