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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城之春

2017-06-07 17:04徐清松
雪蓮 2017年9期
關鍵詞:陳勇堂哥

徐清松

1

媳婦交納了1萬4千元的保釋金后,我就重見天日地走出來了。瑛子尷尬地站在局子門口的長安之星旁邊,三人一時無話。媳婦眼睛看著別處,冷冷地說,“孫教授都臥床起不來了,怕是沒多少日子啦。我得趕緊回去照顧他!”就扭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揮揮手趕蒼蠅似的空舞兩下,就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瑛子繞過車身,打開車門,發動了引擎?!笆虑樵趺礃恿??”我轉移了彼此的注意力,瞥一眼瑛子。

“趙哥,現在就等你了。兩位老人和陳勇的一個堂哥連夜坐火車從四川過來,昨天晚上到的,我接到后就準備把他們安排在北二環邊上的那個“南國之家”賓館里,想慢慢地告訴兩位老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兒,但是他們死活要先見到兒子再說,沒辦法,我就帶他們過去了,結果一見到陳勇尸體后嗷地一聲就哭開了,不到三分鐘他娘就昏厥過去。我和陳勇的堂哥就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按肚子,最后她才緩過神來,哎呀一聲又哭開了?!?/p>

“趙老三,還有那個分包方保潔公司、總包方物管公司、開發商麥城都匯置地是什么態度???”我打斷瑛子雜亂的訴說。

“別提了,趙哥!聽說出了人命案,開發商老板氣得都拍桌子了,安監部門對開發商的經濟處罰和通報批評肯定是少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在交房之前出現傷亡事故,對‘麥城之春的聲譽和交房影響很壞??!那個總包的老板揚言要找分包的保潔公司算賬!這次人員傷亡事件直接影響了他們公司在麥城業內的美譽度,因為陳勇臨死時還穿著他們公司的工作服,外墻清洗業務合同也是開發商直接和他們簽的。保潔公司這邊也找到了趙老三,得知他也是中間轉一手把業務給了咱們鵬程保潔公司,他們還知道了陳勇根本沒有員工保險證書,這事兒就很難辦啦!咱們屬于違規進場違規操作啊。我給趙老三打電話時,還沒張口,他就說等你出來后他還要找你的麻煩,讓他在總包、分包那里很被動,反正他不會出一分錢!”

“夠了!”我煩躁地一揮手,瑛子立馬噤了聲,小心地看我一眼。我心里當然清楚,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陳勇的保險的事兒。在我這個不到10人的公司里面,為了減少開支,我只給自己和麥城本地人董國軍買了保險,買保險主要不是為了員工的人身安全,而是因為在接外墻清洗業務時,高空作業證書和員工保險證書是必不可少的,甲方肯定要看這個。等驗完我和董國軍的證書以后,就找個機會把剩下的清潔工也帶進現場去,萬一有認真的,就推說過連天補過來,結果一忙起來甲方的負責人十有八九也就忘記了這個茬。但是這次我只能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了。其實我在里面呆著的這兩個晚上,沒有打一個盹兒,我已經盤算好處理方式,也預料到自己最后的結局?!敖衩鲀商炷憧樟税盐夷?0平方的房子拍幾張照片放到網上吧,留下我的手機號碼,就說房主著急用錢,緊急拋售,一口價25萬塊現金。另外再去二手房中介鋪登記個出售啟示。最低20萬塊錢的家屬死亡賠償款是跑不掉的,只能這樣了?!?/p>

2

“麥城之春”已經全面停工整頓,雜亂又冷清的工地現場只有幾名保安在小區門口走來走去,散水臺旁邊陳勇娘抽抽噎噎的哭聲像針尖一樣刺穿我的耳膜:“我的娃兒呀!你走了你叫老娘咋個活嘛!你連個老婆都沒娶到就走了哇!”

我梗著脖子,硬著頭皮,踩著水塘里初春時節即將融化的冰塊般走將過去。炎炎烈日下,頭發樣絲絲縷縷的尸體腐臭味從空氣中堅韌不拔地鉆進鼻孔。我緊皺著眉頭,戰戰兢兢地來到他們跟前。陳勇爹上身穿一件粗布藍褂子,下身一條粗布藍褲子,腳蹬平口黑布鞋,醬褐色的皺巴巴的臉皮里撒滿悲痛。陳勇娘頭發就像雞窩一樣蓬松著,她叉開大腿坐在蓋著一張薄竹席的尸體旁邊,后腰上的暗黃色肌肉隨著右手一下一下地撲打塵土和有節奏的嘶啞的哀嚎而抖動不已。

“大哥大姐,你們別哭了!”我試探著叫一聲,旁邊的陳自強拉起陳勇娘,說:“孃孃,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您別哭壞了自己的身子啊。您看,我們趙老板來了?!敝灰婈愑履锫D過頭來,一張淚痕遍布的臉對著我。突然,她跳起腳來,一伸手揪住我襯衫的領口,拉得我趔趔趄趄。她個子雖然矮小,但是卻有大老爺們的勁兒,她氣急敗壞地盯著我,嘴里噴出的吐沫和下巴上掛著的哆嗦擠擠挨挨:“你個龜兒子還我娃兒的命來!”

陳自強忙不迭地跟將過來,使勁拽著她的手,“孃孃你松手,快松手!這又不關趙老板的事兒,是弟弟自己從上面掉下來的,這是我親眼所見,你不相信趙老板還不相信我嗎?”

她依舊不屈不饒,“他不拖欠我娃兒的工資我娃兒會跳樓嗎?還板起臉吼我娃兒,硬是不是自己的娃兒嗦!”

陳自強一聽立刻慌了神,“孃孃你千萬莫亂開黃腔哦?誰也不會因為拌兩句嘴就想不開是吧?誰也不可能因為遲幾天發工資就要跳樓對吧?您比我更了解陳勇弟弟的脾氣,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小心翼翼地掙脫開陳勇娘的手,腆著臉賠著小心說:“大姐,我知道您很傷心很難過,但是人死不能復生,您和大哥都節哀順變吧!亡者為尊,我覺得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早點讓陳勇入土為安,其他善后事咱們都好商量,您看,這大熱天的!”

兩人呆呆愣愣地互相看著,又轉眼望向身后的陳勇的堂哥,三個人就你拉我扶地走到散水臺對面的馬路去了。他們壓低著聲音,焦躁和疑慮的神情不時地浮現出來,輪換著遠遠地瞥視著我。

“趙老板,這樣吧。你和我們一起去一趟弟弟住的地方,叔叔和孃孃想把弟弟留下來的東西帶走,讓自強帶路,叔叔留在這里看著堂弟。你看怎樣?”陳勇的堂哥從街對面的芒果樹下走到我跟前說。

“當然沒問題,這是應該的!”我滿口答應,一把拉開身后的車門,將座椅逐一打開,躬身去攙扶陳勇娘,待他們魚貫進入并坐穩后,就一屁股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而此時,瑛子早已發動起引擎。一腳油門,陳勇爹那佝僂的身影就甩在了身后。

南二環南國海鮮大排檔背后有一個大型蔬菜批發市場,周圍群居著天南海北來麥城打工的外地民工,陳自強他們就在批發市場隔壁的一個巷子里租了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民房。來到三層樓高的出租屋的頂樓,陳自強右手摸出鑰匙,左手拽住門把手兒往胸前提著,才插進鑰匙擰開鎖,米黃色木門剝落的油漆撲簌簌地掉下幾大塊,門就打開了。汗酸、腳臭夾雜著空氣中的霉味撲面而來。

陳自強伸腳把一個珠江啤酒空瓶子歸攏到墻角那一堆酒瓶旁邊,指著臨街窗戶下面的床鋪說:“弟弟就睡這張床?!标愑履镱澏吨碜幼哌^去,弓著腰,哆嗦著手,抓過揉成一團的枕巾,抻平整了,小心翼翼地蓋在枕頭上,再從枕巾上捏起一根短頭發,扔在水泥地板上,雙手又在枕巾上撫慰一遍,鋪平了皺褶。隨后,就抓過窗戶下面亂成一團的被單折疊起來,不聲不響地,有板有眼地,仔仔細細地折疊起來。

將遺物一件一件地歸攏到床鋪跟前,陳自強口中念念有詞:“孃孃,這是弟弟的兩雙皮鞋,這是他的一套西服,還有一個背包?!标愑履锎舸翥躲兜貙⒀劬D移到那個棕色的背包上,有氣無力地放到大腿上,拉開拉鏈,往外掏著零碎兒。一本初中畢業證,一張居住證,一張陌生小姑娘的照片——她盯著大家誰都不認識的瓜子臉照片看了個天長日久,哎哎呀呀地抽噎半天,才又放下來,隨后又摸出一本封面滴落著檀色煙毒的筆記本,遞給陳勇的堂哥:“我說大侄子,給孃孃念念吧?!?/p>

不用念我就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剛來麥城時,先我幾年來麥城打工的姑表哥就叮囑我:“買個筆記本,把你自己每天的出工情況,干了些啥活兒都寫上,等過兩個月,你也成了師傅,也能拴上安全繩清洗大樓外立面了,還得記上每天清潔了多少平方米,總之多留個心眼兒沒壞處?!?/p>

“4月29日一個半工,清洗住宅外立面260多平方米,共計13層樓,趙小吊說人家五一節要放假,得趕工期,中午就沒休息?!?/p>

“4月30日一個工,清洗完所有商鋪外立面,合計150多平方米,并處理好二次污染,按時完成工作任務,趙小吊受甲方表揚,請兄弟伙在南國海鮮大排檔喝酒到晚上11點?!标愑碌奶酶绮唤獾靥ь^問陳自強:“這個趙小吊是誰???怎么叫這么怪的名字?”

“大哥,你就別問了?!北粏栒叩哪樕缇颓嘁粔K紫一塊地此起彼伏,“趙老板,你看……”他求助似的瞟我一眼。

“什么???”我打著哈哈,當然知道這是他們背后給我起的外號,但裝作不明所以的樣子看著陳自強,“幾個月前咱們是在南國海鮮大排檔喝過酒啊,是吧?”

“趙老板你先呆一會兒,我們出去有點事兒商量一下哈!”陳自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由分說地拉起陳勇的娘和堂哥就出了屋,在外面的空地上嘀咕片刻,又急沖沖地往樓下奔去?!爸劣诼?,不就是個諢號嘛?!蔽倚睦锬钸吨?,擰身向屋外走去,冷不丁瑛子就一臉慌亂地跨進門來了,“趙哥,他們剛才在那筆記本里念出了‘父母二字,好像是陳勇寫給他父母的什么話,然后他們就匆匆下去了,連招呼都沒給我打一個?!?/p>

難道陳勇真是自己跳樓自殺或者以死訛錢?不然怎么在日記本里出現寫給他那文盲父母的文字呢?也許他是想念父母,在日記本里給父母說些老實話也不一定,跳樓自殺、以死訛錢都是電視上放的,報紙上寫的,怎么可能真會出現在我身上?我胡思亂想著,還是非常麻利地一腳奔出門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三樓邊上半人高的水泥圍臺前,急切切地往樓下的街道上張望。三人站在街對過一個小面館的不遠處,邊低聲互相囑咐著什么,邊往回返還。

“日記本里寫了些啥???”三人剛一露頭,我就站在二樓至三樓拐角處的一側面,先發制人地迎過去。

“沒寫啥子,就是他想我叔叔孃孃了?!标愑碌奶酶缒樕暇谷桓∑鸩蛔匀坏囊欢研?。

“拿給我看看吧!”

“這是我娃兒的遺物,不能給你看——”陳勇娘緊緊將一個小巧的手提包抱在胸前,警惕地看著我,悲戚著說,“我準備帶回去在娃兒的墳前燒了,我那短命的娃兒??!”

“大姐,這個喪葬費我來支付,先給你兩萬塊錢!不夠再添!”我連忙使眼色給跟在后面的瑛子,看著她從隨身挎包的破報紙里取出兩沓厚實的鈔票遞過去。我心里水缸里的月亮一樣亮堂著,在這件事情上這是小錢,也是應該的,一定不能顯得小氣,只有這樣,在接下來的死亡賠償金談判上才有緩和的余地。我看著陳勇娘猶猶豫豫地接過那兩沓鈔票,悲戚麻木的面部接連閃現出疑惑、驚喜繼而是貪婪的神色。

“趙老板,我得先把我娃兒留下來的東西收拾收拾帶走,回去后跟娃兒的老爹商量商量再給你說?!彼K于松動了,我憋了幾天的悶氣這當兒大大地舒緩了一口。連忙轉身回到屋里去,幫他們收拾東西,也就一起重新回到長安之星旁邊。末了,我又悄悄地把瑛子支走,讓她提前處理房子緊急拋售的事情,又讓陳自強馬上聯系殯儀館。

3

一大團雪白的紙扎蓮花左右搖擺,兩端系著的白繩子松松垮垮地耷拉下來,運尸車就這樣靜默地杵在散水臺和道路中間的人行便道上。下午毒辣的日頭探照燈一樣罩在“麥城之春”,四周靜得瘆人,一忽兒駛過的車輛聲在大家的意識里遠去了。在運尸車沒來之前,兩位老人和陳勇的堂哥遠遠地躲避著我,在街對面那棵芒果樹下的一大塊陰涼里,局促而緊張地談論了大半天時間,才謹慎地來到我面前,報出一個數字:23萬塊!

我錐一眼守護在旁邊陳自強那肋骨一樣彎曲的背,尋思著這個數字里面是不是也有他的功勞?不然怎么會如此接近“市場行情”?或者就是陳勇日記里的“明碼實價”?我的目光從彎曲的背上,慢騰騰地轉移到三人的臉上??扇四樕溪q疑不定的神情一下子出賣了他們。我鼻腔里冒出一股酸楚,無來由地感到一陣難過。為兩位老人,也為自己。

“18萬!”我心一橫,臉一黑,口氣是板上釘釘的,“你們不信就在麥城到處打聽打聽,干外墻清洗這個活兒的,發生了事故都是這個價,這在麥城是有例子的?!比寺犃T這話互相看看,默不作聲地交換著眼色,我趁機又唱起了紅臉,“再說,2萬塊的喪葬費不用你們提,我就主動給了,這算起來都有20萬了??!大哥大姐,你們也要為兄弟想想啊,攤上這么個事兒,誰都不愿意啊,我出來這么多年就是因為你們兒子這件事兒,掙的錢全搭進去了,唉,這十幾年算是白忙活了噢!等這個事兒過去后,我也沒法在麥城呆下去了,只能回北方老家孝莊了,到時候回去的路費都怕沒著落呢?!?/p>

一來二去好說歹說,兩位老人終于在20萬塊錢的賠償金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與我達成一致,簽字按手印一應手續完備之后,就將兩份協議書收好,單等我一手交錢一手交字據了。而那令人膽顫心憷的運尸車也裹挾著不祥的氣息駛到跟前,陳勇娘哼哼唧唧的低聲啜泣隨即綿延不絕起來。

4

在漸漸隱去的哭聲中,我撥通了趙老三的電話。響鈴在第一聲剛剛開始之際就接通了,仿佛一直在等著似的。我還沒開口,電話那頭就傳來了連珠炮的咆哮聲:“趙小屌你給老子聽著,你說爛了嘴皮子也別想從我這里套出一分錢!你很清楚我是空殼子公司,自從你他媽的出了人命案,老子這幾天就沒平靜過,從早到晚四處幫你滅火!現在‘麥城之春開發商還有總包方、分包方都知道你根本就沒有給陳勇買保險。你違規進場違規操作禍害得老子里外不是人,到處裝孫子!現在我很明確地告訴你,老子跟這起事故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他媽的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吧!”

我又翻找出分包方保潔公司作業部負責人的名片,懷著恓惶的心情將電話撥過去,對方聽明白我的身份后,冰冷而客氣地讓我把死者家屬的聯絡方式告訴他,表示將派人前往殯儀館為死者送行,并送上200元的喪禮費。再無他話。

我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又聯系到總包方物業管理公司保潔部經理,我知道房子不一定拋售出去,拋售出去了價錢不一定就能滿足這個給死者家屬的賠償金,并還清我在建材市場拖欠的草酸錢。然而,當對方聽清楚“我是鵬程保潔公司的趙大鵬”之時,仿佛憋屈了幾十年的聲音立馬怒不可遏地發射出來:“什么大鵬小鳥,我跟你可無冤無仇??!我連你的面都沒見過,卻無端地受了你的連累!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這個人命案,我們公司被麥城物業管理協會在行業內通報批評了,還被罰款8萬塊錢,后來找了關系花5萬塊錢才擺平。你知道嗎?我被公司扣發了一個月的工資,現在我已經不是經理了,你喊我主管好了!趙小鳥,你什么時候讓我再坐回經理的位置???我一個月4000塊錢的工資你是不是明天給我送過來?”

剛掛掉電話,一個號碼就打進來了:“我是建材市場的劉建國,你這兩天無論如何得把那20桶草酸的欠款給我結算嘍,都將近1萬塊錢啦!我是小本生意,你老是拖欠我還怎么做生意?”

剛應付完草酸老板,又一個號碼撥進來:“我是你那商鋪的房東,房租你都欠了兩個月啦,這算什么事兒???隔三五個月你就拖欠房租,你算什么人???這次我限你三天之內必須補齊了,不然你休想安全地離開麥城!”

5

我終于拖著散了架的身體,晃蕩到跟我在一個院子里居住的房東面前。我死都不甘心,后天就該交下個季度的房租了,我打算今明兩天就把出租屋退了,先讓房東把押金退給我再說。反正在沒料理完這個事故之前就搬到那個鋪子的沙發上去睡幾天,如果料理完了就跟我媳婦一起回北方鄉下老家,再他娘的也不呆在麥城了。

其實,在剛一推開兩扇暗紅色油漆鐵大門的瞬間,正在院子里稀里嘩啦洗麻將牌的房東就抬眼看到了我,像白天撞鬼樣驚掉了手中的麻將,抬腳撞翻的竹椅也沒去扶起來,三躥兩跳就趔趄過來堵住了我的去路。身后散落的幾雙麻友的眼睛在已薄西山的黯淡暮光中,僵硬的蠶豆般瓷在那里。

“你出來啦?”

我瞟一眼雷擊過后的短木樁樣杵在跟前的房東,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開口說話,提起灌了鉛的腿挪向一樓走廊盡頭的出租屋。房東跟在我身后,進了屋,并順手帶上木門,一屁股坐在破舊藤椅上,灰塵紛紛飄落下來,一嘟嚕葡萄樣的虛三套的關心就結實地掛在他的臉上了,“你在里面沒少受罪吧?”

“李師傅,我公司的事兒你應該知道了。別的我就不多說了,我準備這兩天就把房子退了,下個季度就不再租了。我現在求你一件事兒,你行行好,把我那900塊錢的押金退給我吧?!?/p>

“這怎么行呢?這根本就不可能!”房東翻臉比翻書還快,立馬虛張聲勢地站立起來,義正言辭的臉上還懸掛著沒來得及擠進皮肉的三顆敗壞的葡萄,“租房合同我們簽的是一年,你現在提前三個月退租,你就是違約了。合同上規定了如果你違約租金和押金是不退的!”

“李師傅,咱這不是攤上事兒了嘛,實在沒辦法??!我要賠償員工家屬20萬塊錢哪!我就是把命搭進去,能不能湊齊這個數還兩說呢?!?/p>

“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沒關系!”房東看都不看我一眼,轉身一把拉開房門,抬腳就往外走去。

“李師傅,你可以把房子再租出去嘛,你又沒什么損失!”我搖晃著站起身,追到門口喊一句。

“那是我的事情,跟你沒關系?!?/p>

6

房子最終只以21萬元的超低價格緊急拋售出去了。那個炒房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人事部經理趁火打劫,他知道我耽擱不起拖延不起,口氣強硬地壓價,尤其是在聽到兩位老人不合時宜地在我跟他討價還價之時,打過來的催問賠償金的電話之后,更讓這個白眼狼嗅到了我身無退路的絕望氣息。后來,我腿腳發軟地簽下轉讓合同,并按上了手印。對方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從隨身的大背包里提出一塊磚頭厚的百元大鈔,啪地一聲拍在我那個鋪子內臟乎乎的桌子上。

打開3層破報紙,我和瑛子兩人一沓一沓一張一張地清點完畢,又抽出一沓鈔票,再重新將20萬塊錢包扎好,我越發地感到憋屈,吭哧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人事經理轉身往外走,邊走邊叮囑我別忘了第二天上午9點半拿著商品房買賣合同去區房管局辦理房屋過戶手續。

屋內沒有一絲風,兩位老人的臉上掛滿了悲戚,猴在擁擠的商鋪內。我捧著破報紙包扎著的厚磚頭,渾身篩糠一樣把我出來打工這十幾年的心血遞給陳勇的爹。當他那雙枯瘦的雙手伸過來時,所有人的都凝住了,目光又僵又直。

“打開數數吧!”陳勇娘和他的堂哥同時發出這樣小聲的提醒,嘶啞著的低音將驚顫的嗓音一把推出來,悲戚的面部不協調地波濤般洶涌著貪婪之色。

陳勇爹身軀就有些顫顫巍巍了,他背后的兩人爭先恐后地擁擠到臟乎乎的桌子跟前,不由分說地就開始撕扯報紙,不得要領卻又死命拉拽報紙外面的細繩子。三人終于從捆綁的細繩中間分別抽出一沓鈔票,迫不及待地一張接一張地數起來。不一會兒,三人的額角都滲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不時地轉動著酸脹的手腕。而我,則被無形的力量擠到桌子后面的塑料椅子上,面對他們無聲地吸著煙。

確認無誤后,三人眼中涌滿凝重的神色,分別沖另外兩人審慎地點點頭。陳勇爹張了幾次嘴,想開口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只是無聲地將雙方簽字按手印的一份員工死亡賠償金協議書遞給我。

陳勇的堂哥轉頭對我說:“趙老板,我弟弟的遺像和骨灰盒還在火葬場存放著呢,我們打算現在過去取了,明天,最遲后天就回四川老家?!?/p>

“大哥大姐,請你們節哀順變!”我應承著,“我跟你們一起去送陳勇最后一程吧?!?/p>

“不用了不用了!”已經邁步走向鋪子外面的陳勇爹揮揮手,“我們知道這個事兒也怨不得你,但是我們老兩口也實在沒辦法??!趙老板,希望你能夠理解我們?!?/p>

我馬不停蹄地用剩下的1萬塊錢還清了建材市場劉建國那20桶草酸的欠款,又將陳勇去世前已經清洗完畢的外墻工錢死活讓趙老三層層地要出來,再加上上一個商業樓盤的外墻清潔費,總算徹底還清了大工陳自強、董國軍、助理瑛子和3個學徒工拖欠的全部工資。這些總包、分包、轉包的公司,一聽說出了人命,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平時2個月簽不下來的對外付款單,這次一周之內我就收到了自己應得的工錢??墒?,對于眼下的我來說,還有什么用呢?

此時,專賣防滑鞋、皮手套、雙面擦的勞保用品店也不知從哪兒得來了消息,明白我這個公司馬上就要跨了,不到1000塊錢的欠款一天打了四次電話催促,后來又專門指派了一個小孩子來到我的鋪子上,坐等我的欠款。而我那商鋪的房東,一日三餐一樣準時地電話催促我拖欠的兩個月房租。

我和白眼狼人事部經理辦理完房屋相關過戶手續后,就把出租屋內的舊家具、舊電器搬上了長安之星,和瑛子一起去舊貨市場處理完畢,直奔二手車市場把車也低價處理掉了。又緊接著擠上公交車回到鋪子上,用得來的錢還清了勞保用品店的欠賬和商鋪房東的房租,最后還剩2700多塊錢。

7

三伏天白天熱浪翻滾,一到了傍晚,海風從更遠處穿過這個城市時,入骨的涼意總讓人禁不住打個冷噤。我和瑛子躲在南國海鮮大排檔的一個旮旯里,就著灰白的日光燈管,踩著粘嗒在水泥地上的餐巾紙,長時間地相對無語。員工死亡事件就像演電影一樣真切地將我從南方麥城推回到北方魯西南那個叫孝莊的村子的邊緣,而瑛子,這個跟我一起在生鐵一樣堅硬的城市里打拼生活的弱女子又將何去何從?

“趙哥,你也不要太難過了。咱們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遲早都要回到農村的,不是被這件事就是被那件事牽扯?!辩臃路鸪墒炝撕芏?,靜默的臉上呈現出更多的從容不迫,“在這件事上,你別怪任何人,只能說現在的人一切都向錢看了。在所有感情之中,經濟關系既是一抹粘合劑,更是一把雙刃劍。何況你跟他們沒有一點感情,只有交易?”

“我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這個時候我只想彌補對瑛子的虧欠,而最為現實的方式就是從僅剩的錢中取出2000元遞送給她。我已經做好打算,剩下的700元足夠我買兩張由麥城通往魯西南我那縣城的硬座火車票。這樣,也不枉我和瑛子相好一場。

“你有什么打算呢?”我盯著瑛子,知道我倆的緣分也該結束了。

瑛子腮邊忽然浮現兩朵紅暈,將目光轉向南國海鮮大排檔的服務臺,操著滿口咬字不清的粵語的服務生正在手忙腳亂地招呼食客?!坝袀€網友,在深圳,我準備投奔他去?!?/p>

我感到有些慶幸,又有點失落,從腰間的人造革皮包里摸出那2000塊錢遞過去。

……瑛子已經走了。暮色正在黑壓壓地降落下來,南國海鮮大排檔的人陸續多了起來,吵吵嚷嚷的,城市的夜生活這才剛剛開始。我看著滿盤狼藉的餐桌,就像看著一張滿盤皆輸的象棋棋盤?!胞湷?!哪個人給起的名字???我他娘的真的要敗走麥城了!”我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卻又轉瞬間明白:這是別人的城市,不是我的,不是瑛子的,當然,也不是我媳婦的。

我慢慢地從手機里翻出號碼簿,撥通了我那換親媳婦的電話。這個女人,她會跟著她這個白手來到南方麥城,又要空手回到北方老家的男人一起去種那一畝二分薄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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