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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壩

2017-06-08 20:15胡學文
長江文藝 2017年6期
關鍵詞:順順老漢媳婦

胡學文

1

春雨剛過,溝溝坎坎的植物就鉚足了勁兒,一夜之間便瘋長起來。丫丫墳墓四周高高低低的杏樹更是迫不及待,吐出滿枝豆粒大小的芽苞。芽苞們鼓溜溜的,恨不得馬上把身體炸開。風被清香引過來,圍著芽苞蕩了幾下,又不聲不響地離去。

鄭一全給每棵杏樹都筑了半尺多高的土壩,不然,雨是存不住的。去年種下的一棵,弱弱柔柔的,鄭一全以為活不了,沒想也吐綠了。鄭一全摸黑爬起,干完活,天剛放亮。他歇了一會兒,點了一支煙。聽到微細的聲響,他慢慢扭過頭。幾米遠的地方,一只雪白的兔子沖他仰著腦袋。白兔的眼睛紅得透明,和毛色一樣,沒有半絲雜質。鄭一全突然就呆了。他沒見過雪白的野兔。秋天的野兔毛色深黃,春天的野兔毛色略淺,雖有差異,但大抵如此。但就是這些很常見的野兔,鄭一全也好些年沒見到了。鄭一全不知野兔從哪里來,他半張著嘴巴,和那抹紅對視著。煙火燃盡,鄭一全的手抖了一下。兔子受到驚嚇,往后縮了縮,轉瞬消失。鄭一全嗨了一聲,跳起來。他追了幾步,哪還有兔子的影。他把白兔嚇著了?肯定是嚇著了。鄭一全后悔不迭,不點那支煙就好了。

鄭一全又坐了好一會兒。仍想抽煙的,但終是忍住??赡侵谎┌椎耐米釉贈]有返回。

鄭一全拎著鐵锨從溝底往回走的時候,日頭已照到半山腰了。山野的顏色一層一層的,涂抹了陽光,層次就更加分明。壩底已被深深淺淺的綠淹沒,村莊所在的半壩仍然灰撲撲的。而在壩頭,寒風仍然料峭,白馬山峰頂的積雪還沒有消融。壩頂與谷底的氣候相差至少一月,就像一個人,腳沐浴在春風里,腦袋卻被寒風侵襲。

鄭一全上到半壩,魯老漢和羅花的兒子羅順順已在井邊候著了。魯老漢像受了風寒,不停地擼著鼻涕。羅順順則瞪著牛卵眼,明顯有怨氣,一下又一下踢著空桶。魯老漢沒好氣地說,還以為你讓狼叼了呢。鄭一全掏出煙給魯老漢點了一支。魯老漢催促鄭一全快點取桶,他和羅順順等兩小時了。鄭一全問羅順順吸不吸,羅順順偏過頭,又狠狠踢了一下桶。羅順順虎背熊腰,一身蠻力,那一聲格外響。鄭一全不再多言,匆匆離開又匆匆折返。

半壩原先有二十三戶人家,街上雞飛狗躥,隔幾日還有商販來一趟。后來,陸陸續續的,都搬到別處了,半壩日漸荒蕪,只剩了三戶。說是三戶,加起來也就四個人:鄭一全,魯老漢,羅花和羅順順。村里有兩口井,其中一口三年前就枯干了,鄭一全特意下去瞅了瞅,井底的泥已經發硬。另一口井,就是羅順順和魯老漢圍著的那口,水脈細瘦,每天只能吊上六桶。就這六桶,前兩桶還清亮,三四桶已顯混濁,最后兩桶則要澄半天才可飲用。三戶打水的順序輪著來,今天該鄭一全第一個打,明天鄭一全便是最后一個。雖然沒有寫在紙上,但心里的約定更牢固。每天清早打一次水,一戶兩桶,如果誰半夜三更悄悄打了,另兩戶就吃不上了。順序也沒亂過,雖然魯老漢和羅順順對鄭一全遲到不滿,也僅僅是不滿而已,沒有壞了規矩。規矩是大家的,壞了對誰都不好。

鄭一全打了水,卻沒有馬上走。想對兩人說點兒什么??婶斃蠞h和羅順順根本不理他,一個朝東一個朝西。鄭一全悵然起身,將厚重的木板蓋在井口。

鄭一全進院,二全便歡叫起來。二全是鄭一全的驢,褐背白腹。二全肯定是渴壞了,若不是拴著,就沖過來了。二全還算克制,甩了甩頭,又用前蹄在地上砸出一個印記。鄭一全將桶拎進屋,倒在臉盆里,端出去。二全立時埋下頭,直到舔凈最后一滴水,才仰起脖子,討好地蹭鄭一全幾下。鄭一全在二全腦袋上拍拍,行了行了,你這個貪心的家伙。

鄭一全正準備生火造飯,羅花閃進來。奇異的香頓時在屋里彌散開。她的搽臉油是鄭一全買的,但平時舍不得用,只有特別的時刻和場合,她才往臉上拍。鄭一全稍一怔,下意識地窺窺門口。羅花說,順順吃飯呢。他和她不需要暗示,只有口令。鄭一全跳起來,攬住羅花,另一只手迅速伸到她褲腰邊。羅花卻往后縮了縮,雖然沒掙脫,鄭一全卻覺出她的抗拒。鄭一全松開,怎么了?羅花微喘著,臉竟有些紅,他吃飯快,頓了頓又解釋,他最近盯得緊。鄭一全沒說話,她大早跑過來,就是告訴他這個?

羅花從懷里拽出顏色發暗的籠布,籠布里是兩張發面餅。糖餅,我剛烙的,羅花的語氣里有著明顯的討好。鄭一全咬了一口,焦黑的糖便涌出來,他忙吮了一下。羅花舀起半舀子水,喝完,又舀了半舀子。她怕是從昨晚就沒好好喝過水了。突然意識到她剛才的抗拒不是羅順順盯得緊,而是渴壞了。他邊吃邊打量,據說生在江南水鄉的女人水靈,羅花雖然長在半壩,也一樣的嫩。四十出頭的人了,臉色黝黑一些,但眼角僅有很淺的幾道紋,唯一的缺憾是她個子太矮,也就一米五多一點,還有些駝。誰能十全十美呢?他倒是修長,可一條腿是假的。若她身材好一點,就去城里當明星了,不會窩在缺水的半壩。

鄭一全吃完兩張餅,羅花也灌飽了。她打了一個嗝,說,這頭一程水就是好喝。鄭一全摸摸鑰匙,猶豫一下,又縮回手。倒不是擔心他不在的時候她闖進來糟蹋他的水,她不會那么做的。和她好了這么多年,這點他心知肚明。他總是想到丫丫。丫丫怕見生人。對于丫丫,鄭一全以外的人都是生人。

一個吃飽一個喝足,情欲卻被說不清的東西削薄了。羅花欲走,卻又不甘地看看他。鄭一全抱住她,但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晃了晃。他聽到水在她肚里回蕩的聲響,似乎裝著萬千條溪流。然后,小聲說,回去吧,順順該急了。他的語氣透著溫柔和體貼,借以掩飾自己的煩躁。聽到溪流肆無忌憚地回響,他突然就煩躁了。他并不心疼水,兩人好一場,除了買過幾次搽臉油,他并沒給過她什么。水再金貴也僅僅是水。他不是吝嗇的男人。如果一定要算,還是他占的便宜大。那煩躁是沒法言說的。他不知怎么回事。再待下去,她會覺出來,可能她已經覺察到。走到門口,又回頭看看他,目光比進門時重了許多。門口空了,鄭一全仍然盯著,或許……一綹風蕩進來,又一綹風蕩進來,將屋里殘剩的那點異香吸得干干凈凈。她始終沒有轉回,鄭一全悄悄嘆口氣。

耕種的日子快到了,鄭一全原計劃平整一下地,像給杏樹一樣四周筑一道土壩。半壩的地都是斜坡,不筑壩老天爺的雨就白下了。只是春天筑,秋冬季節便被風磨平,所以年年筑。但臨出門,又將鐵锨放回。他牽著二全往溝底去。準確地說,是二全牽著他。這家伙肯定聞到了鮮嫩的草香,掩撩不住的興奮。牛吃高,馬吃低,毛驢啃地皮。青草只要冒芽,就是驢的盛宴。鄭一全雖然安一條假肢,但常年上梁下溝,行走如平地,只是他跟不上二全的節奏。他不時抻一下,喝令二全聽話。下到溝底,鄭一全竟然出了一身汗。繩索有二十余米長,一頭拴著驢,一頭系著鐵針。鄭一全把鐵針釘在一個樹木較少的地方,便離開了二全。

鄭一全先去看杏樹林。半壩的野杏樹很多,開花時節,四野茫茫。和野杏樹不同,杏樹林的每一棵杏樹都是鄭一全栽種的。緊靠丫丫的杏樹十多年前就種上了,樹冠肥厚。外圍是逐年栽種的,整個杏樹林就是一把撐開的傘。雖然早上才離開,卻覺得分別了很久。鄭一全在杏樹林盤桓停駐了一會兒,然后沿著溝底的支岔尋尋探探。他的腦袋一會兒被雪白覆蓋,一會被猩紅淹沒,兩個顏色交替閃回,一張一合,像巨大的扇子。

2

飯后,鄭一全再次牽著二全下到溝底。溝底支岔多,轉遍怎么也得三五日。昨日一無所獲,鄭一全很不甘心。白兔不會離開溝底,肯定在某個角落躲著,或許還有洞穴。他不會捉它,更不會傷它。他多年沒打獵了,當然也無獵可打,只是想確認一下,他看到的就是一只純白的野兔,而不是幻覺。

臨近中午,鄭一全在一塊石頭上歇息。都說人殺生多了陰氣重,因而豬狗見了屠夫都躲著走。還是獵人的時候,每年他都獵殺幾十只野兔,白兔一定從他身上嗅見了什么,才逃得那么倉皇。這么一想,鄭一全有些氣餒。這么多年過去,他身上的陰氣還沒有散去?他抬起胳膊聞了聞,又拍了拍,雖然他什么也沒聞到。嘴寡了,鄭一全不由摸摸兜。兜是空的,出門那一刻,他把煙放回去了。他沒有戒煙的打算,漫長的夜晚,煙就是他的女人。

歇著竟有些犯困。鄭一全閉了眼,試圖打個盹。他沒挪窩,坐著也可以睡的。坐睡的好處是耳朵能保持靈敏,辨析細微的聲音出自何處,眼睛可以突然睜開,并順手摸槍,獵物瞬間喪命。沒槍,但耳朵仍一樣好使。丫丫夜晚來來去去,他都能聽到。

青草拔節,微風淺唱,有零星的唧唧聲,還不到求偶交配的時候,昆蟲叫得軟綿綿的。在混雜的聲音中,鄭一全辨到輕微的腳步,不由一怔。他并沒睜眼,但睡意全無,耳朵豎得更直了。香氣,絲絲縷縷的,他熟悉的香。

鄭一全睜開眼,羅花已在面前立定。她走得急了,整個人汗騰騰的,面帶紅潮。羅花環顧四周,說壩底可真熱。她解開扣子,用手掌扇著。你下來干什么?鄭一全問。羅花的臉咯噔沉下去,我不要臉,想你了,不行嗎?鄭一全意識到自己生硬了,忙嬉笑道,我出門的時候,喜鵲在身后追了好一陣子,這么快就應驗了。羅花的目光就有些幽幽的,還以為你煩我了。鄭一全拍拍腿,坐上來。羅花卻蹲下去,從夾在腋下的編織袋里掏出一個粉紅色塑料袋,里面包了三張烙餅。羅花說羅順順這幾天饞糖餅,她今早多烙了兩鍋。你這么早下來干什么?羅花埋怨道,給你送的時候還熱著,現在涼透了。那只雪白的野兔閃出來,但鄭一全沒和羅花說。于是笑笑,尋個地兒么。

鄭一全吃飯,羅花從編織袋里掏出一條褥單,一塊方形的墊子,鋪在地上。羅花心思細密,鄭一全是知道的,但她從未像今天這么周到。她頂多帶一塊墊子,有時什么都沒有,一塊石頭就是兩人的床。

羅花鋪展褥單,鄭一全的心便開始搖晃,有些按捺不住??芍钡搅_花坐在褥單上,把整排扣子解開,雙乳忽隱忽現時,他仍坐著,慢慢地嚼。若是以往,他早猴急地撲上去了??赡苁橇_花太正式了,這種儀式感讓他別扭。最后一塊餅吞掉,鄭一全舔舔嘴角的糖。羅花幽幽的目光再次探過來,鄭一全的心不再搖擺,快速起身。

鄭一全伏到羅花身上的時候,仍有說不清的不適。但很快,鄭一全便進入狀態。羅花雙腳勾著他的后背,手指幾乎掐進他的骨肉。呻吟攪拌著白花花的陽光,兩個人像一堆盛開的泡沫。

自去年入冬,鄭一全和羅花還沒這么放肆過。半壩的冬日雖然不像壩上動輒零下三四十度,但也有零下二十幾度。野外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屋里。當然是在鄭一全這邊,雖然躲開了羅順順,但羅花總擔心羅順順追過來,所以多是匆匆忙忙的。

鄭一全出汗了,羅花的臉也濕漉漉的。鄭一全試圖替她抹掉,她一把捏住鄭一全的手腕,小聲道,別動!……沒準會吸進皮膚里呢。鄭一全怔了半晌,手緩緩展開,擋住垂瀉的陽光。每一粒汗都是從她身體里滲出來的,這一番折騰要耗掉半舀子水吧,也難怪她心疼。

陽光無孔不入,雖然鄭一全替她擋著,片刻工夫,額頭臉頰光潔如初。鄭一全的手還遮在上空,不忍挪開。羅花拍他一下,坐起來,摸摸他的后背,不無心疼地說,你像洗澡了。鄭一全說得很鄭重,夜里過來,我給你好好洗洗。頓頓又說,草泛青后,二全就省水了。羅花的目光閃了閃,旋即又搖搖頭,算了,我怕順順……鄭一全聲音略高,就這么讓他盯著也不是法啊。羅花說,我過來,也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鄭一全怔住。羅花沒往下說,她把褥單疊起,和墊子一道裝進編織袋。鄭一全仍坐在石頭上,羅花則坐在編織袋上,和他相隔一米左右。她的扣子已經嚴絲合縫,連同她的表情也平平展展,展出一種儀式和莊嚴。鄭一全幾乎懷疑,剛才就是這個女人在他身下大呼小叫的,還可勁掐著他。

羅花要說的話其實去年就說過。羅順順不小了,她想給他討個媳婦。那是夏天,在田埂上,她沒帶墊子,她的腿被皮尖草劃了個口子。鄭一全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以為她也就說說。羅順順從小患有羊角瘋,犯病的時候像陀螺一樣旋轉,口吐白沫。跑過多家醫院,都沒治好。在大同,羅順順差點被人拐走,結果在車站,羅順順突然犯病,把拐他的人嚇跑了。羅花漸漸死心,后來討了一個偏方,倒是有些作用,也未能把羅順順的病治好,羅順順發病的頻率降低了許多。低是低了,但發作起來仍很嚇人。討媳婦?恐怕是說笑,誰家的閨女愿意嫁給一個羊角瘋?而且是半壩這么個水比油金貴的地方,出一趟村,來回還要上百公里。

羅花再次提及,鄭一全明白她是認真的,而且她一直做著準備。她說前幾天她托的人捎來話,最近就可以把女孩帶過來。羅花其實是不用和他商量的,更不需要他批準。他算她什么人呢?不過是個拉邊套的,甚至拉邊套也算不上。干活光明正大,幽會卻偷偷摸摸,但她仍然用商量知會的口吻,她在乎他,用心良苦。

順順老大不小,也該討了。鄭一全說不清幾分是誠心的,又有幾分是被羅花感動的。他想起她為羅順順做的那些事,作為母親,她耗去的何止是心血。

羅花的目光同樣平平展展,直視著鄭一全。需要九萬塊錢,我湊了七萬,還差兩萬。

原來如此,鄭一全想,早該想到的。討媳婦自然要花錢,何況像羅順順這樣的。

算我借你的。羅花放低聲音,帶了些乞求。又像保證似的,聲音略微提高,我會還的。

鄭一全瞅瞅她屁股下的編織袋,難怪她準備得這么周到。

他討了媳婦,我也就踏實了。哀愁漫出來,她的臉不再平整,目光也夾帶了水氣。

什么時候要?鄭一全問。

有些突然,羅花被驚著似的,身子前傾,微微抖著。從鄭一全的角度望過去,她一副頂禮膜拜的樣子。就這兩天吧,越快越好,當然,看你……她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鄭一全會反悔。

鄭一全說,你過來。

羅花湊近。

鄭一全摘掉她頭發里夾的一根柴棍,說,趕緊回吧,一會兒順順該追到溝底了。

羅花說,他找魯老漢下棋去了……討了媳婦,他就不會追我了。

鄭一全笑笑,仿佛燦爛誘人的前景已經鋪展開。

暮色四合,鄭一全才離開溝底。既然吃飽了,就想多轉轉,還有,他暫時不想見到羅花。一刻拿不到錢,她一刻不踏實,雖然他應下來。和這個女人好這么多年,他還沒見過她這么卑賤,那一刻他提任何要求,她恐怕都會答應。他明白她的心情,可仍然有點難過。他并不是想掂量他和羅順順在她心里的分量,他沒那么傻,從未有過那樣的念頭??墒?,他為什么這么難過?

3

早飯是和羅花羅順順一起吃的,玉米粥,鍋巴餃。羅花喊鄭一全干活,鄭一全就可以大模大樣地和這對母子坐在一起。他并不懷念這樣的場景,但只要羅花喊,他隨叫隨到。他無意證明什么,但羅花和羅順順需要他,這是事實。羅順順雖然五大三粗,卻空有一身蠻力,家里的精細活都是鄭一全干。羅順順牛卵眼瞪得沒那么硬了,埋著頭,喝出很響的聲音。羅花煮了三顆雞蛋,每個人面前放一顆。她剝的時候,羅順順那一顆已進肚。羅花將自己那顆推給羅順順,羅順順也不客氣。鄭一全暗暗嘆口氣,將自己那顆推給她,羅花卻又推過來。這么推了兩下,羅順順突然說,你們不吃,給我算了。鄭一全說你娘——羅順順抓過去,皮沒剝凈就吞下去。羅花向鄭一全投來歉意的笑,但她絲毫沒有責怪羅順順的意思。這個女人,羅順順喝她的血,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劃開脖子。

羅花喊鄭一全掏炕。半壩寒冷,沒炕過不了冬。平時燒的都是秸稈,炕洞很容易積灰,每年開春鄭一全都要給羅花掏炕。掏炕和打炕不同,打炕要把整個炕皮掀掉,新打的炕自然容易燒熱,但打炕費水,所以很多年了,鄭一全只給她掏炕,掀三塊炕皮即可。即便這樣也需要和泥,鄭一全從自家拎過來一捅水。每年都這樣,根本用不著羅花說。

羅順順給鄭一全當幫手,他確實有力,那么重的土坯,他一個胳膊便夾了。羅順順的拳頭握緊就是一把鐵錘,核桃放在膝蓋上,只需一下。這個石疙瘩要討媳婦了,鄭一全不知那會是個什么樣的女孩,羅順順的胳膊攏緊,她的骨頭該不會斷了吧。望著羅順順的背影,鄭一全不由走了神兒。

犯什么呆呀。

鄭一全醒過神,羅花已把搪瓷杯伸到嘴邊。鄭一全笑笑,欲接,羅花卻不讓,非要喂他。她有點撒嬌的意思。自鄭一全把錢借給她,她的眉眉眼眼便糊了糖似的,又甜又黏。鄭一全不怎么習慣,他瞄瞄門口,羅順順還未轉回來。羅花催促,快點呀。鄭一全便咬住瓷杯的邊沿,羅花喂急了些,可能擔心羅順順看見,一綹水流到下巴,羅花湊上前,柔軟的舌頭在鄭一全嘴角、下巴處緊舔幾下,發出很響的聲音。水里放了糖,黏糊糊的,羅花舔過,鄭一全的臉越發黏了。羅花自是心疼灑在外面的水,但她的動作不無偷歡的成分,不,簡直是放浪。鄭一全被她弄呆了。羅花莞爾一笑,說我打掃西屋去了。半晌,鄭一全伸出舌頭,舔舔嘴角。

掏幾圍炕,不費什么事,晌午前就干完了。羅花讓鄭一全把院角的圓木鋸開,削成木條。圓木是鄭一全替她砍的,當時他還問,又不做家具,砍這玩意干什么。羅花說放到院子里,沒準能用得著呢。鄭一全沒再多說,她讓砍就砍吧,半壩有的是樹?,F在,她讓他把圓木削成木條,他仍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又隱隱有所猜測。因為這個猜測,反不好問她了。

羅順順替鄭一全問了,對羅花的意圖,他顯然和鄭一全一樣費解。羅花突然來了脾氣,與早餐時判若兩人,讓你干你就干,問那么多干什么。羅順順嘟囔,魯老漢還等我下棋呢。兩個大字不識半籮筐的人卻有著文雅的愛好,閑著的時候,羅順順總是和魯老漢湊在一起。羅花說,魯老漢給你討媳婦,你就找魯老漢去。仿佛意識到說漏嘴,她虛虛地瞄瞄鄭一全。羅順順蠻歸蠻,到底不是傻子,清楚魯老漢不會給他討媳婦,于是規規矩矩蹲到鄭一全對面。

鄭一全已經猜到大半。她并不是要刻意遮掩,那不可能,因為終究要擺到明處。但有些事可以做,卻不適合說出來。

黃昏時分,兩根圓木變成長短不等的木條。木條仍堆在墻角,白花花的,像剔光肉的骨頭。鄭一全惦記二全,說晚飯就不在這兒吃了,但羅花已經炒了菜,還燙了酒。鄭一全說改天吧,羅花讓羅順順攔住鄭一全,羅順順便抓住鄭一全的胳膊,我娘讓你在,你就在。鄭一全說看看二全就過來,羅順順松開手。

片刻,鄭一全返回來,羅花將扣在菜上的碗拿開。羅花節儉,不是每次干活都給鄭一全喝酒,她自有犒勞鄭一全的方式。酒是兩年前鄭一全從張北縣城捎回來的,十斤酒,現在也就喝了一半。那一半也是鄭一全喝的,她和羅順順不沾??赡莻€晚上,羅花主動給自己斟了一杯,她也沒閑著,打掃一整天家,也累了,喝口酒解解乏。鄭一全有些意外,說原來你能喝呀。羅花撇嘴,喝酒誰不會。鄭一全當然聽出她的話外音,說,順順也該能喝一點兒。鄭一全沒多想,只是隨口說說。順著鄭一全的話,羅順順說長這么大還沒喝過酒呢,不知酒是什么味,也想嘗嘗。羅花沉了臉,說酒是辣的,沒什么好嘗的。但羅順順執意要喝,他指著鄭一全和羅花,不好喝你們還喝?!頂撞得巧妙,鄭一全輕輕笑了,說讓他舔一舔吧。羅花把自己的杯推給羅順順,警告,辣了不許叫哦。羅順順端起杯,羅花十分緊張,就像羅順順端的是炸藥包。羅順順舔了舔,又抿了一小口,齜了牙說,不喝了,真難喝。羅花搶過杯,一口干了。

幾分鐘后,羅順順突然叫了一聲,又尖又細,像被捏住嗓子,幾乎同時,他彈起來,腦袋與柜面撞出沉悶的聲響。太快太突然了,羅花和鄭一全還沒反應過來,羅順順已經在地上打起轉。地面窄小,不是柜就是桌子,烤火季過了,爐子還沒拆,羅順順轉不開,叮叮當當乒乒乓乓。爐子被撞倒,爐筒斜橫下來,觸到羅順順,又往一旁彈去。

鄭一全不是沒見過羅順順發病,但旋轉得如此迅疾猛烈,還是第一次看到。羅花也有些驚駭,臉色慘白。愣了好一會兒,她跳下地,試圖去抱羅順順。剛剛靠近便被羅順順撞開。羅順順越轉越快,幾乎要飛離地面??禳c啊,愣著干什么!羅花大嚷。鄭一全大夢初醒。

羅花抱住羅順順,鄭一全摁住羅花。羅順順的節奏慢下來,最終停止旋轉,只是手腳仍不停地抽搐。羅花推開鄭一全,從柜里抱出一個黑罐,那應該是給羅順順配的偏方。她抓了一撮,用手攪拌數下,讓鄭一全扶羅順順坐起。羅順順不再抽搐,眼睛半睜半合。羅花抹抹他嘴角的白沫,將藥湯灌進嘴里。羅花已經不慌了,她沉著冷靜,命令鄭一全盛水,拿毛巾,先后有序,不錯不亂。

羅順順恢復了正常,只是尚有些虛。發一次病是很損耗人的。他還想去找魯老漢,被羅花喝止。羅順順還算乖,沒再說什么。

鄭一全深感內疚,羅順順發病未必與那一口酒有關,那么一點點,即便是毒藥也毒不死人的,可羅順順畢竟是舔了酒才發病的,而羅順順舔酒有他慫恿的成分。鄭一全幾乎不敢看羅花。羅花倒沒責備鄭一全,反而安慰他,睡一覺就沒事了。

鄭一全幫羅花收拾。遍地狼藉,幾乎無從下腳。鄭一全走的時候,羅花灌了半瓶酒,說你沒喝好,回去慢慢喝。鄭一全不拿,羅花硬塞到他手里。

走到院里,鄭一全不由往角落投去一瞥。天已經黑透,那堆鄭一全削好的木條被夜色裹住,面目模糊。

4

羅順順媳婦進門那天,鄭一全在溝底轉了一整日,這個溝岔出來,再進入另一個溝岔。尋找未果,那只白兔好像蒸發了。鄭一全不甘心,只要沒事就下到溝底。

白兔不會無緣無故跑來,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至少該再露次臉啊。

中午,鄭一全返到杏樹林,在溝底,這就是他的家。芽苞快脹破身子了,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嬌羞又蠻橫,故意迎著熱烈的陽光,陽光躲閃不及,碎裂在枝頭,如無數蝴蝶上下飛舞。鄭一全走得熱了,鉆進杏林,頓覺甜絲絲的涼意。鄭一全吃了自帶的干糧,躺下瞇了一會兒。沒想竟然睡了一大覺。一群麻雀落在枝頭,嘰喳聲把鄭一全吵醒。他站起來,轟跑麻雀,又坐了一會,習慣性地摸摸衣兜。自撞見白兔后,鄭一全下溝底再沒帶過煙,嘴寡得不行,就嚼一塊樹皮或草根。

鄭一全剛剛進院,二全便嘎嘎地叫起來。鄭一全曉得什么意思,說你急什么,我比你還渴呢。雖然這么說,還是先讓二全飲了,不然這家伙叫起來沒完沒了。然后,他舀起半舀子水,喝了一口,便聽到聲響,轉過頭,看見羅花站在門口。天色已經很暗,鄭一全仍然感覺到她的目光她的臉龐泛著的喜悅。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回來。羅花抱怨著,跨進來。鄭一全沒有任何猶豫,順手把舀子遞給她。羅花也不客氣,把抓著的東西放在灶臺上,接過舀子。喝了幾口,她抬起頭,重復,我等你好久了。她不是來和他約會的,至少不完全是,不然,她就不會反復強調等他好久了。她一定有別的事,鄭一全直定定地望著她。他沒問,他知道用不著問,等著就是。

果然,羅花說了。

鄭一全問,什么時候?

羅花說,就在下午。

鄭一全暗暗吃驚。雖然羅花早就說過給羅順順討媳婦,幾日前她向他借錢,她喊他打炕,他知道快了,但沒想到這么快。不,讓他吃驚的不是速度,而是她把這個喜日子隱藏得嚴嚴實實。他以為,那天他會為她分擔許多活呢??墒?,她悄沒聲息就把媳婦娶進門了。沒有鞭炮,沒有嗩吶,沒有酒席,甚至征兆都沒有。討的過程,羅花沒對鄭一全透露過,當然更談不上商量,她不想讓鄭一全參與,鄭一全也不想參與。但人都要進門了,總該透個風吧。那是她家的事,也是半壩的事,村里就三戶人家呢。

鄭一全說,你真了不起,不聲不響,事就辦了。

羅花往前靠靠,輕輕捶鄭一全一拳,還不虧了你,錢湊夠,人就送來了。

鄭一全注意到她說的是送。其實,早該猜到的。被人遺忘的半壩,又是羅順順那樣的人。

羅花展開籠布,鄭一全瞅瞅,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來給他補酒席的。羅花說,我放開了陪你喝,可不許把我灌醉哦。羅花麻利地把菜和酒擺到桌上,從碗柜里抓出兩雙筷子。鄭一全愣愣地站著,直到羅花催促,他才醒過神兒,不好意思地啊了一聲。

兩杯酒灌下去,鄭一全的不悅慢慢淡去。畢竟是她的家事,放不放炮,吹不吹嗩吶,與他無關。毫無聲息地進門,自然有毫無聲息的道理。他,不過是羅花的相好,沒必要也沒資格指手畫腳。這不,羅花主動過來補辦酒席,他還要怎樣?但鄭一全仍然好奇,九萬塊錢,也不是小數目,羅花討來的是個什么樣的媳婦?

羅花問鄭一全這些日子怎么老往溝底跑,鄭一全說杏花快開了,討厭的麻雀老愛啄花苞,前腳轟走,后腳又來了。羅花問,今年還種?鄭一全說當然種。羅花說整個半壩都成杏樹林了。鄭一全說,到那時半壩就是仙境了。羅花說杏花開的時候你告訴我,我領順順媳婦看看去。鄭一全問,人挺好吧。羅花的目光就有些重,從鄭一全臉上掃過,只是點點頭,隨后岔開話。鄭一全不好再問,但越發好奇了。

羅花情緒極好,喝酒比鄭一全還猛。鄭一全勸她,她投過來的目光略帶歪斜,有些挑釁又有些撒嬌。怎么?怕我喝醉賴你這兒?鄭一全嘿嘿傻笑,我求之不得,就怕你——鄭一全往外指指,羅花說,順順討了媳婦,我過來就方便了。鄭一全小聲說,你還是早點回去吧。羅花瞪他,目光里并沒有怒氣,放心,里外門我都鎖了。似覺失口,別有意味地說,兒子不省心,也是兒子。又嘆口氣,這孩子,唉。又擺擺手,不說了吧……

驀地,羅花豎直上身,面帶驚慌說,聽見了什么嗎?

鄭一全搖搖頭,他的耳朵遠比她靈敏。

羅花一動不動,像被焊住。突然間,她跳起來,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動作過猛,幾乎將桌子撞翻。

鄭一全追出去,但到院門便停住。他沒聽到任何聲音,只有羅花細碎的腳步,腳步聲由近而遠,卻沒有由遠而近。

沒有月亮的夜是黏稠的,像緩緩流動的泥漿,所有的聲音都被泥漿覆蓋。鄭一全不只耳朵好使,視力也好,站了一會,他的目光便刺破泥漿,一條條地拉展伸長,在荒雜的街上蜿蜒。

起風了,鄭一全哆嗦一下,縮進院子。

次日,鄭一全去拎水,魯老漢已在井邊候著。魯老漢穿了件看不出顏色的棉襖,扣子早就掉光了,平時用尼龍繩系著,天轉暖,他就這么敞著。魯老漢的臉和他的棉襖一樣很難看出顏色。他極少洗臉,冬天胡亂用雪抹兩把,夏天就等老天落雨,一個月不落一個月不洗,兩個月不落兩個月不洗。三戶人家,魯老漢的水應該是最充足的,但他最節儉。牙齒倒是有顏色,因為他從來不刷牙。鄭一全把桶放在魯老漢后邊,魯老漢嘟囔,你們倆,不是你遲來就是他遲到。鄭一全說,等等吧,誰還沒個事。鄭一全掏出煙,丟給魯老漢一支。

一支煙吸完,各又點了一支。羅順順仍沒影子。今天羅順順第一個打水,他不到,鄭一全和魯老漢只能等。

鄭一全若無其事,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往路口擺。羅順順娶了媳婦,睡過頭,這有可能,羅花該不會睡過頭的。魯老漢說,不會出什么事吧,他家昨天可是來人了。鄭一全的心猛地一跳,我去看看。

半路遇見羅花。她一手抓著扁擔,另一手抓著兩只桶。羅花個矮,自然挑不起來。兩只桶絆著腳,她走得有些跌撞。鄭一全接過桶,很認真地看著她。羅花面帶歉意,說睡過頭了。她雙眼泛紅,不是睡過頭,是沒睡好。她沒提羅順順,鄭一全也沒問,她睡過頭,羅順順和媳婦自然更睡過頭了。鄭一全沒讓羅花到井臺,到了那兒也得他幫她拎。羅花也不客氣,說我準備飯去。

鄭一全的水向來是手拎,他不用扁擔。肩挑容易晃,再者,他的肩有毛病,怕壓。另外,手拎可走得更快一些。但那個早上,鄭一全走得磨磨蹭蹭。他揣了好奇,想瞅瞅羅花給羅順順討來的是什么樣的媳婦。只是想看看。所以得拖延時間。在路上拖延的時間越久,目睹羅順順媳婦的可能越大。

進院,鄭一全便看見釘在西屋窗戶上白花花的木條。沒徹底封死,但密密麻麻的。那團模糊的紅忽隱忽現,該是貼在玻璃上的喜字。里面還有一層窗簾,所以鄭一全看不到屋里,但他清楚,此刻,在白花花的木條內,在新掏的土炕上,睡著羅順順,還有他的……女人。

羅花正忙著煎雞蛋,屋里一片哧啦聲。羅花眼圈發暗,臉卻亮亮的,被油潑了似的。羅花讓鄭一全留下吃飯,鄭一全說水桶還在井邊,羅花讓他送了水再過來,鄭一全說不了,一會兒還得下溝。羅花便夾起一個煎好的蛋,遞到鄭一全嘴邊。鄭一全搖頭,羅花瞪住他,吃!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和推托。命令,也是親近。鄭一全往后撤撤,瞟瞟西屋的門。

羅花悄聲說,還睡著呢。鄭一全再無退路,咬了一口,羅花怕煎蛋掉地上,伸出另一只手替鄭一全擋住。一只煎蛋,鄭一全竟吃出一身汗。

離開時,鄭一全又往西屋瞟瞟。在陽光的照射下,木條格外刺目。不是橫七豎八釘的,排列有序,間距均勻。顯然是羅花的杰作。

幾年前,從讓他砍樹那個時刻起,羅花就謀劃好了。一切在她的密謀中有條不紊地進行。他知道她心細,卻不知道她的心這么深。那么,她和他好,也是她計劃的一部分?

5

鄭一全和魯老漢等了沒多久,羅順順來了,步子有些搖晃。他喜歡橫著挑,兩只桶一左一右。村莊沒了人煙,角落的蒿子草、老牛疙瘩漸漸向街中央入侵,占去了大片地方,街道成了細瘦的干腸子。橫挑容易觸碰蒿子草、老牛疙瘩,雖不至于撞翻,但蒿子上的粉塵卻容易落在桶里。鄭一全說過羅順順,但羅順順不屑,用牛眼翻他。他對鄭一全始終懷有敵意。鄭一全不再說,只是看到他橫著扁擔,心里便有氣泡浮上來。

鄭一全看到羅順順臉上的抓痕,又深又長。還有他的脖子,趴著的血痕蚯蚓似的。指甲很長,鄭一全暗想。魯老漢湊上前,試圖去摸,羅順順偏偏頭,躲開。魯老漢嘿了一聲,又嘿一聲。羅順順手臂、腕部也傷痕累累。那一夜,或那兩夜,羅順順怕都是在戰斗中熬過來的。羅順順虎背熊腰,不發病就不可能吃虧,那女孩……鄭一全腦海里有什么東西閃過,他抓了一下,沒抓住。

拽上桶,羅順順仍舊橫挑著離去,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他的眼睛沒有任何內容,不是刻意掩飾,他的眼睛常常光禿禿的,像剃過的草灘。魯老漢沖羅順順的背影嘿一聲,又嘿一聲,說女人不好對付。鄭一全怔了怔,魯老漢看似不著調,其實什么都知道。

那一整天,鄭一全心神不寧,下到溝底,沒有如往常一樣去溝岔里尋找,而是圍著杏樹林轉圈。他暗暗自嘲,還真是驢呢。他給自己的驢取名二全,羅花不解,魯老漢和羅順順也擠眉弄眼地笑話他。鄭一全不予理睬,喊得更勤。他們以為他下作得成了驢,其實他還不如驢。轉了一上午,腦袋脹著,隱隱地疼,心里仍舊亂糟糟的。

天麻麻黑,鄭一全才去牽二全。二全早就等急了,山谷里全是嘎嘎聲。二全撞撞鄭一全,負氣地揚起腦袋。鄭一全在二全脖子上拍拍,這是他致歉的方式。二全的嘴唇觸觸鄭一全的腦門,鄭一全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渴了,以為就你渴?二全或許是渴得厲害了,走得急躁。鄭一全跟不上二全的步子,就把韁繩往胳膊上纏了幾圈。過一個溝坎,二全跳躍的幅度有些大,鄭一全被拽個跟頭,恰好摔在壕溝里。二全聽到鄭一全的驚叫,自知闖禍,退至溝沿,試圖將鄭一全拽出來。鄭一全哎呀的聲音很響。二全不再動,傻傻地定住。鄭一全側翻身子,將擠壓的胳膊騰出來,支撐住地,慢慢仰起。大喘幾口氣,鄭一全抻抻韁繩,罵,沒良心的東西,想害死我呀。二全不停地蹭鄭一全的臉。再往上去的時候,二全亦步亦趨地跟在鄭一全后面,像個隨從。鄭一全氣呼呼的,你巴結我也沒用,今天罰你渴著。不比別人,他是殘腿,經不得跌撞。但剛剛進院,鄭一全就舀了水先飲二全。他沒有懲罰過二全,從來沒有。

鄭一全胡亂吃了些東西。還剩半桶水。一天兩桶水,鄭一全和二全基本夠用,當然是節儉著用。偶爾,會剩半桶。羅花日日登門,并不僅僅是和鄭一全說話。等了片刻,不見羅花,鄭一全便拎著半桶水出門。

兩個屋都亮著燈,羅花卻在黑黢黢的院里坐著。鄭一全走至近前,她站起身。羅花欲接過水桶,鄭一全說我來吧。羅花沒說什么。堂屋的角上緊挨著放了兩只半大缸,均蓋著木板。羅花心細,兩只缸分別盛凈水和污水。她養了豬,養了雞鴨,污水也得省著用。

鄭一全把水倒進缸里,還未退出,西屋傳出一聲爆響。鄭一全驚了一跳,緊接著是稀里嘩啦的聲音,還有羅順順的叫罵,夾著噼噼啪啪的聲響。羅花沖至門口,驚慌中帶了幾分緊張。她伸出手,似乎要阻止什么,但顫了顫,她咬住手指。她的目光不再抖了,輕輕掃過鄭一全,反身退至院子里,坐在先前坐的地方。鄭一全在她身邊站了站,想說些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羅花重重嘆口氣。兩人終是無言。

我走了,鄭一全聲音低低地說。

走至門口,羅花突然叫住他。她快步進屋,又快步出來,手上多了只盤子。中午蒸的,素餡,不怕涼。鄭一全說,我吃過了。羅花往他懷里一杵,帶了氣似的。鄭一全就接了。

包子是干蘿卜干野菜餡的。羅花在飯菜上很有一手,又擅長就地取材,能做出很多花樣。半壩旱,野菜卻多,黃花蕨菜野蔥蘑菇灰灰菜……當日吃不了,她就腌了或曬干,留待秋冬季節用。

包子很好吃。羅順順討了媳婦,羅花自然更用心。只是……鄭一全沒有緣由地嘆口氣。三個包子,只吃下去一個。

腿疼得厲害,但鄭一全仍一瘸一瘸地出了屋。和羅花的院子一樣黑黢黢的,鄭一全站了一會就適應了夜色。鄭一全住在西南角,地勢較高,從院子里可以看清半個村子,包括羅花家。但現在看不清,雖然她的屋里有燈光。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噼啪聲,不知她是否還在院里坐著。那與他沒什么關系。順順討了媳婦,咱倆就方便了,羅花說。他相信她真這么想。確實,羅順順不盯著她了,但她自己把自己拴住了。這個夜晚,她絕不會過來找他。之前有過的,她半夜過來找他。她睡不著了。她煩了。她感到寂寞。在他懷里睡一覺,天亮前悄悄溜回去。那時她既憂傷又調皮。但今天,她絕不會過來,把自己坐成石頭也不會過來。他并沒有等她,也沒打算等她,可他站在黑黢黢的院里干什么?他不知道。他有點煩,他睡不著。這是理由,又不是理由。為什么一定要個理由?這是他自己的院子。

起風了,一陣緊趕一陣,鄭一全打個寒噤,縮回屋。他卸下假肢,茬口處紅腫得厲害。這一陣下溝上坡,走的路太多,又被二全拽了個跟頭。假肢已經用了多年,他一直想換,還去問過,得八萬塊錢,好的要幾十萬呢,他換不起。如果說羅順順討媳婦和他有什么關系的話,那就是這個了。借錢給羅花,他換假肢至少得再等一年。他猶豫過,就因為這個。但還是把錢借給了羅花。討媳婦總歸比換假肢重要。他沒和羅花說這些,沒必要說。

6

羅花幾乎是撞進來的,她波光瀲滟,光彩照人。吃了,她大聲宣告,生怕鄭一全不明白。鄭一全確實有些蒙,她揮舞著胳膊,用更大的聲音說,吃飯了呀,順順媳婦!鄭一全吸了口涼氣。這該是順順媳婦嫁過來的第五天,她撐不住了,還是……鄭一全想從羅花眼里挖出內容,和羅花再好,有些話也不能直接問。但羅花已轉向水桶,她舀了一瓢,灌出咕咚咕咚的聲響。順順媳婦吃飯,這日子才算正式開始,難怪她這么興奮。

羅花捶鄭一全一下,發什么呆?鄭一全笑笑,摸摸羅花的頭。她臉圓,是看不到顴骨的,就這么幾日,她臉頰被削了一圈。你瘦了,鄭一全說。羅花的眼角突然一閃,把頭抵到鄭一全懷里,拱了拱,又踮起腳親親鄭一全的鼻尖。鄭一全攬她,她卻往后縮著,小聲說,我得回去了,改天,改天好嗎?鄭一全故意說不好,手卻松了。羅花問杏花開了沒。鄭一全說開了一些。羅花說,你給我折幾枝回來。鄭一全遲疑一下,點點頭。羅花似乎松了口氣,我走了,別忘了啊。

羅花自是看出鄭一全的遲疑。鄭一全種的杏樹雖多,但從來不摘,更別說折花枝了?;ㄩ_花謝,杏熟杏落。這些,全部,只屬于丫丫,屬于丫丫和大地,而鄭一全不過是管理看護。羅花未必不清楚,但在她心里,現在沒有什么比順順,比順順媳婦更重要。

鄭一全轉了大半日,想掰幾枝野杏樹給羅花。溝底的野杏雖然很多,但花開得沒那么濃烈。鄭一全折了幾枝,又丟掉。他硬著頭皮回到杏樹林,轉了一圈,又轉一圈,順順娶媳婦了,我答應了你羅花姨。我保證,就折一次。鄭一全悄聲訴說著,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枝,涂了些唾沫在傷口處。

鄭一全沒等羅花來取,直接送過去。西屋的窗戶依然被白花花的木條封著,但西屋的門卻敞開著。羅花歡喜著,將花枝插在瓶子里。瓶子早就準備好了,還放了水。羅花心思縝密,大小事均如此。羅花示意羅順順端進去,羅順順問,這能活得了嗎?羅花狠狠瞪他,羅順順撓撓脖梗,接了。

風箱壞了,出不了風。鄭一全取下,拆開,箱板上的雞毛快磨禿了。羅花并不是什么都靠鄭一全,但有些活她干不了,比如修風箱。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鄭一全整出一身汗。羅花遞過毛巾,突又縮回去,左右瞅瞅,在鄭一全額頭猛擦幾下,才塞給他。

羅花要包餃子,讓鄭一全留下來吃。鄭一全干活,羅花在羅順順面前就理直氣壯。鄭一全擺擺手,說這么點兒活,吃啥飯呢。羅花大聲說,順順,把你鄭叔拽回來。鄭一全本已走至當院,終是不抵羅順順的蠻力,妥協了。鄭一全邊給羅花打下手,邊暗暗猜,羅順順媳婦該出來吃飯吧,還沒見過她呢。

但鄭一全想錯了,羅順順媳婦沒出來。羅花和羅順順把煮好的餃子和小米粥端到西屋,羅花退出來。鄭一全想象不出會是什么樣的情景,羅順順喂她,還是她自己吃?鄭一全的心思自是被羅花猜透。羅花戳戳他的額頭,吃飯還走神兒?想誰?鄭一全故意一本正經,除了想你,還能想誰?羅花撇撇嘴,鬼話,誰信?她給鄭一全夾了一個餃子,說,這是獎你的。鄭一全問,就這?羅花瞪他,還想要什么?鄭一全嘿嘿干笑。羅花的臉竟然有些紅,又給鄭一全夾一個,小聲說,夜里過來,我等你。

鄭一全以為她說笑。幽會過多少次已經無須記憶,除了沒有證,和夫妻沒什么區別,但因為羅順順,兩人一直偷偷摸摸,在他那兒或者野外,從不在她屋里。她可以半夜找他,卻不允許他過來??伤藭r的樣子像是認真的。她的目光多了些挑逗,怎么,嚇著了?鄭一全怔了怔,我怕嚇著你。羅花說,順順討了媳婦,什么都順當了。她要兌現自己的承諾了,她不是逗他,他可以過來。但鄭一全明白,這方便里有著另外的不方便,她不會輕易長久地離開這座院子,特別是在夜晚。

鄭一全一直撐到午夜才過去。西屋漆黑一片,東屋的燈還亮著。羅花在院里坐著,像一尊木雕。鄭一全走至身邊,她站起來。然后牽著鄭一全的手,輕手輕腳地進屋,掩上門。

第一次在羅花的炕上幽會,并沒有意外驚喜,草草的,很快就結束了。鄭一全躺了躺,就想離開。他惦記二全,雖然半壩沒賊。還有,他得給茬口處涂藥膏。但羅花摁著他,讓他陪她說會兒話,鄭一全就不再動。

真要說話,卻似乎無話可說。靜默了一會兒,羅花碰碰他,想什么呢?鄭一全說,想……想你。羅花掐他一下,黑天半夜,倒是可以說瞎話。鄭一全說,還剩半桶水,我明早拎過來。羅花的手掌在鄭一全前胸緩緩移動著,我想和你商量個事,你別嚇著。鄭一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正好擱在他心臟部位。羅花說,家里多了個人,水不夠用,你能不能勻一桶給我?每天。她特意強調,是每天。

鄭一全大大吃了一驚。她一下就要去他一半,還是每天。在缺水的半壩,這就是獅子大開口。鄭一全沒說話,攥她的手慢慢松開。

羅花說,兩桶水,三個人,你想想。我和順順苦點兒沒什么,我不想委屈順順媳婦。

鄭一全虛虛地笑笑,她一個人能喝多少?

羅花說,喝是喝不了多少,可她是女孩,用水的地方總歸多些。

鄭一全不知怎么應對,沉默著。

羅花輕輕嘆口氣,我知道你難,可……女娃不比你們,總是愛干凈的。她那個地方不缺水,我不想虧了她。

那么他的二全呢?就能委屈了?在羅花心里,順順和順順媳婦自然是天,可二全也是他兄弟呢。鄭一全忍了又忍,終是忍住。他沒言語,沒言語就是態度。她邀他半夜過來,幽會不過是幌子,目的是算計他。這令鄭一全不快,非常不快。

羅花拱拱他,除了委屈你,我能找誰?

倒是實話。魯老漢雖是一個人,但惜水如命。魯老漢是花癡,屋前屋后種了大片西番蓮,結余的水都用來澆花。天旱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不喝也要喂花。即使秋冬季節,魯老漢也照澆不誤。澆過了再用成捆的樹枝覆蓋住,他認為這樣保墑。讓羅花找魯老漢?當然不能。

羅花說,女娃不容易,我絕不能虧了她。

……

羅花說,摘星星摘月亮咱沒那本事,可水……再金貴,也是水,怎么能委屈了她呢?

……

羅花半伏到他身上,我就是你的,只要你不嫌棄,永遠是。

一粒水珠滴到臉上,吧嗒。又一粒,吧嗒。

鄭一全的臉很快濕漉漉的,整個人也軟下去,似乎被浸透了。他伸出胳膊,攬緊羅花。

7

七八天后,鄭一全第一次見到順順媳婦。在井邊。羅順順挑水,她跟在后面。個頭比羅花略高,窄臉,膚色暗黃,眼睛有些冷,有些散,看上去漫不經心的。鄭一全看她,她也看鄭一全,卻沒有對視感。就那么一下,便閃過去,像擦身而過。倒是長了一頭秀發,顯然剛剛洗過,濕漉漉的,烏黑閃亮。

順順,有福氣呀。魯老漢齜著大板牙說。羅順順伸出手,在媳婦頭上摸了摸,有點顯擺。媳婦沒躲,但也沒表情。她是來幫羅順順提水的,不過,走出一小截,就被趕過來的羅花搶過去。魯老漢嘀咕,娶了個奶奶,金貴著呢。鄭一全沒理他,轉過身,將井蓋蓋住。

轉天,羅花領順順媳婦下溝底看杏花。鄭一全早就在杏樹林候著了,始終不見羅花身影,正待走開,聽到哧啦的腳步聲。幾分鐘后,羅花與順順媳婦一先一后閃出來。羅花抓著順順媳婦的手。鄭一全瞟瞟,完全是無意識的。羅花解釋,玉走不慣山路,滑了一跤。然后蹲下,在順順媳婦膝蓋處拍打著,像極了奴仆。

順順媳婦沒有任何難為情。她根本沒察覺到羅花在干什么。她完全被怒放的杏花吸引住,雙眼迷離,嘴巴半啟,顯然,她沒想到半壩有這樣的盛景。她挪過去,摸摸這棵,再摸摸那棵。

都是你叔種的,結了果的時候更好看。羅花講解。

順順媳婦似乎沒聽到,沒有任何回應。她仰著頭,看樣子要把所有杏樹都摸個遍。

鄭一全暗暗納悶,也見過幾次面了,卻從未聽見她說話,難道是個啞子?她看羅花,羅花跟在順順媳婦身后,隨時等候吩咐的樣子。羅花忘了鄭一全,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天。

驀地,順順媳婦立住。她看到丫丫的墳,以及墳前的石碑。墳頂落散了些早謝的花瓣,幾株鵝黃的草弱弱柔柔的。丫丫的墳就被花瓣覆蓋住了。順順媳婦回過頭,羅花說,這個……你叔……羅花斟酌著,不安地看著鄭一全。

丫丫。鄭一全說,他不想多言。

順順媳婦的目光在鄭一全臉上停住,似乎含了些什么東西。鄭一全試圖抓住,她快速閃開。

順順媳婦摸了個遍,大大小小的樹。似乎沒看夠,她仍仰著頭。

羅花說,你喜歡哪枝,讓你叔掰下來。

羅花很隨便,像她自己的杏樹。鄭一全很是不悅。幾日前,他已經折過。順順媳婦想砍一棵,羅花也會答應吧。

順順媳婦的目光再次游移過來,鄭一全不言,冷漠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

羅花說,相中哪枝了?我來掰!你叔沒那么小氣。

鄭一全雖然不快,羅花要掰,他是不好攔的。順順媳婦搖搖頭。羅花說,回去插花瓶里,開好幾天呢。羅花毫不在意鄭一全的態度,踮起腳,抓住一條耷拉下來的長枝。順順媳婦抓住她,扯了扯,又扯了扯。羅花松開手,嘆口氣,這孩子。

順順媳婦自是覺察到鄭一全的冷淡,抑或,她也心疼花枝。但不管怎么說,杏樹沒受傷,鄭一全甚是欣慰,對這個叫玉的女子多了一絲感激和好奇。

溝底春意盎然,順順媳婦被熏蒸得沒那么死板了,間或泛個波紋。一個花瓣落到她烏黑的頭發上,她摸了摸,又嗅了嗅,竟然淺笑了一下。羅花提出帶她到溝岔里轉轉,她順從地跟在身后。鄭一全忽然想到那只雪白的野兔,若被羅花撞見,她只怕要給順順媳婦捉了回去。便叮囑道,別走得太遠。羅花和鄭一全對視在一起,說不會走遠的,天陰了,這雨說下就下。

每個早上,順順媳婦都會跟著羅順順到井臺,用魯老漢的話說是寸步不離。她當然不是離不開羅順順,鄭一全心知肚明。似乎這口幾近半枯的井吸引著她,散漫的目光落在井口處,便會停那么一會兒。鄭一全心上掠過一絲陰影,他沒敢和羅花說,花三天時間做了一個能鎖的井蓋。之前的井蓋用石頭壓著,只能防風沙和落葉。

鄭一全沒給魯老漢和羅順順鑰匙,魯老漢不滿,還慫恿羅順順朝鄭一全要。羅順順胡拉著大眼,井不是你家的,憑什么你一個人拿鑰匙?鄭一全沒法和他理論,那等于對牛彈琴。他發誓道,我若偷一瓢水,你剁了我的手。心想你這個莽貨,我何苦去偷?羅順順最擔心的就是鄭一全偷水。鄭一全做了保證,他便偃旗息鼓。羅順順不出頭,魯老漢嘟囔過幾次,井水又沒異樣,也就作罷。

又一個早上,羅順順在前,順順媳婦在后——那桶水早就屬于羅花——照例沒走幾步,被追過來的羅花奪過去。羅花生怕順順媳婦受累,但從不攔她,只在中途接替。魯老漢神神秘秘地告訴鄭一全,羅順順差點把女人的奶頭咬下來。鄭一全一驚,狠狠瞪著他,你少胡說。魯老漢發誓,都是羅順順告訴他的,羅順順不和他下棋了,但常去他那兒轉。羅順順還說……鄭一全猛地盯住他,你套他話了?魯老漢被戳穿,略顯不安,其實,我……鄭一全打斷他,你一把歲數的人,別為老不尊。魯老漢叫,你這是咋說話呢?鄭一全鎖了井,揚長而去。狗東西,鄭一全暗罵。你他媽真是個狗東西。他氣鼓鼓的,卻不清楚氣從何來。

尚未進院,便聽到二全嘎嘎地躁叫。每天一桶水,鄭一全更加精打細算,事實上,二全再未喝飽過。最近一段日子,二全格外狂躁。鄭一全心中帶愧,二全叫,也只能聽著??赡莻€早上,鄭一全莫名火起,將水桶撂在當院,喝斥二全,叫什么叫?叫也不給你喝!雖然有氣,鄭一全并沒有懲罰二全的意思,他進屋拿了盆子,打算倒了水給二全喝。不知二全怎么掙斷了韁繩,或許是揣著比鄭一全更大的怒氣。鄭一全返回,二全的半個腦袋幾乎扎進桶了。鄭一全大喝一聲沖過去。二全往后一撤,嘴把水桶帶倒。鄭一全手疾眼快,還是沒接住。他返身拿了水舀,方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水傾灑在地上,舀子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忽地跪倒,試圖用手掬起來。瘋狂的土根本不給他機會,霎時吸得干干凈凈。半晌,鄭一全抬起頭。二全自知闖禍,呆呆地站著。鄭一全怒不可遏,照二全的長臉抽了一掌。

8

溝底的杏花快謝幕了,半壩的春天方姍姍來遲。

人跟著忙碌起來。魯老漢扒掉蓋著西番蓮上的樹枝,焐了一冬,灌了一冬,西番蓮毫不費力地拱出新芽。魯老漢跪在地上,一棵一棵地察看,每天如此。昆蟲比西番蓮蘇醒得早,最愛吃西番蓮的葉子。有時魯老漢飯都顧不上吃,得空兒才胡亂點些玉米。對于魯老漢,種西番蓮是主業,種玉米倒成了業余愛好。如果脖子可以系住,魯老漢怕是一粒玉米也不會點。

鄭一全當然要點玉米,除了他和二全的口糧,玉米也是他的經濟來源。他想早點換假肢,所以不但要種,還得多種。每天早出晚歸,再沒有時間追尋那只白兔,溝底也是五六天去一趟。往年他還要幫羅花種,今年怕是沒工夫了。

當然,羅花有了幫手,也用不著他了。每日下田,羅花都帶著順順媳婦,人再金貴,活還是要干的。順順媳婦在身邊,羅花才能踏實。除了玉米,羅花種向日葵最多。洼里種,梁上也種??ㄊ㈤_時,半壩的大地就像貼了一枚一枚金幣??ㄒ泊_實是羅花的金幣。當初種葵花,只為要葵花的花蒂,那是給羅順順治病的偏方,但無心插柳柳成蔭。羅花給羅順順討媳婦,向日葵也是立了功的。羅花不聲不響的,攢的錢比鄭一全和魯老漢加起來還多。

半壩唯一的閑人就是羅順順。羅花也曾讓他幫忙,但有一次羅順順突然發病,差點滾落到溝底,幸虧被一棵樹卡住,羅花就再也不要他干活了。魯老漢沒時間和他下棋,羅順順這轉轉那遛遛,或者干脆躺在家里睡大覺。

鄭一全和羅花常見面,在井臺邊,或者下地途中,夜晚她也經常過來,但僅限于說話,有時,她會問他,過來不?或者,她干脆告訴他,她會留著門兒。鄭一全自然愿意和羅花在一起,但每次半夜溜到她炕上,他都別別扭扭的。不這樣他又沒有和羅花在一起的機會。不像以前,現在羅花日日帶著順順媳婦。約,還是要赴的,不過次數漸少,春日的忙累正好給了鄭一全借口。

一天中午,鄭一全有些困,便枕著田埂睡過去。他夢見丫丫了,丫丫提著小筐,撿拾掉在地上的杏。遍地散落著金光閃閃的杏,映得丫丫的臉都帶了彩。雜沓的腳步和呼喊碎石般擊中鄭一全,鄭一全倏然驚醒。羅花沖他跑過來,她手臂前伸,恨不得立刻抓住他。某個春日,羅花就是這么撞進他懷里,他當時還罵她瘋女人。鄭一全以為舊戲重現,呼吸突然就急促了。他迎上去。

羅花并沒有撞進鄭一全懷里。距離幾米遠的時候,她猛地立住,大叫,跑了……!

鄭一全這才覺出羅花的異樣。渾身塵土,臉上也是。她大約是摔了跤,還不止一跤。鄭一全打個激靈,還沒等他說什么,羅花又叫,順順媳婦跑了!

怎么回事?鄭一全盯住她。

羅花揮舞著胳膊,帶著哭腔,跑了呀!身子突然一歪,癱在地上。

鄭一全搶上去,試圖挾她。還未近身,羅花又充了氣一樣彈起來。她死死抓住鄭一全,天塌地陷般的,這可咋辦呀?

羅花講得斷斷續續,順順媳婦要撒尿的,眨眼工夫人就沒了影兒。這大約是一個小時前的事。她跑了,她肯定跑了呀。羅花叫著,鄭一全快被她掐破了膀子。鄭一全讓羅花回村,順著出村的道追,他抄小路。她不會跑遠的,你放心,鄭一全安慰。羅花丟下鄭一全就跑。

半壩出村的路只有一條,除非順順媳婦長了翅膀。她跑得再快,一兩個小時也跑不出多遠。抄近路是可以截住她的。

鄭一全腿不方便,但畢竟常年上坡下溝,知道哪兒好走哪兒不好走。他連爬幾個大坡,從半坡直插到路上,低頭細尋,不見腳印,他肯定趕在她前頭了。路跟羊腸子似的,折了好幾道彎,很難跑的。

約莫一刻鐘,鄭一全瞥見了她。她跑得很快,頭發在腦后飄蕩,像一面旗幟。鄭一全想看得清楚一些,她拐彎了,樹影擋住了鄭一全的視線。鄭一全抓著剛掰的樹棍,立在路中央,聽著踢踏聲由遠而近。

順順媳婦的腳突然生根,而身子卻往前傾,差點摔倒?;瘟藥紫?,慢慢定住。臉頰紅紫,喘息粗重。鞋褲、橘紅的襯衣都灰撲撲的,臉頰的傷卻很耀眼。她肯定沒想到鄭一全堵在前面,她的目光噼里啪啦的,變換著驚恐、絕望,又帶著乞求。她不再漫不經心。她終于和鄭一全對視了。有那么一刻,她的目光幾乎插進他眼底。

叔。她叫了一聲,很低,害羞似的。

鄭一全第一次聽她說話。只有一個字,但終是開口了。鄭一全略有些驚訝。

叔!仍然是一個字,但不再猶豫。

鄭一全的心顫了顫,也只是顫了顫。她是羅花娶來的,花了九萬塊錢。還有兩萬是借他的。他和羅花不是一家,但和夫妻沒什么區別。他清楚她消失對羅花意味著什么。

叔……她的聲調里有了內容。

鄭一全嘆口氣,羅花對你不錯,回去吧。

叔……呀。人和聲音一樣,瑟瑟的。

回去吧,羅花還會把你當寶貝。鄭一全扭開腦袋,不再看她。順順媳婦沒說話。逃出這么遠,她自是不甘。但鄭一全橫在中央,她闖不過去。

幾分鐘后,鄭一全轉過頭,突然被晃著。她仍在原地站著,這么個工夫,她把自己剝光了。白白亮亮地豎在那里。

你……穿、穿上!鄭一全喝道。

叔……

炫目的白逼過來,鄭一全被撞著,退了幾步。停了停,他縮到路的邊緣,揮揮手,讓順順媳婦走。

順順媳婦反應倒快,鞠了一躬,抱了衣服就走。

沒跑幾步,鄭一全又喝住她。白白亮亮的人哆嗦一下。鄭一全說順路跑,一會兒就被追上了。他叫她躲進半壩深處,天黑再上路。記住,不要躲太遠,不然就找不見路了。順順媳婦點點頭,眨眼消失在溝壩下。

鄭一全虛脫一般,難以站立。羅花快追上來了,他聽到了腳步聲,那么重,每一步都似錘子。鄭一全抹抹腦門,并沒有汗。若羅花知道他放跑順順媳婦,非活吃了他。他并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努力平靜著。

羅花追上來,身后是羅順順,兩人都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

怎么……?羅花嘴巴大張。

鄭一全歉意地搖搖頭。我沒看到她。她跑得太快了。對不起,我盡力了。還是晚了一步。

羅花的臉瞬間變白,沒往上追?

鄭一全說,到這兒追不上就追不上了,我這該死的腿……

羅花突然拔腳。鄭一全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她怎么會放棄呢?鄭一全呆呆地定著,不知自己做了一件什么樣的事,不知該慶幸還是該難過。他雙目虛空,如同他的心。

羅順順罵罵咧咧的,原路返回。鄭一全當然不能走,得等羅花。他很擔心,從未這樣擔心。擔心羅花,也擔心那個叫玉的女子。

太陽落山,暮色四合,鄭一全終于等到羅花。她的腳步不再有力,殘了一樣在地上劃拉著。鄭一全看不清她的臉??床磺?,反可直視她了。她站定,什么話也沒說。鄭一全倒是想說什么,但又覺得此時什么話都多余,便閉嘴。

兩個人悶聲走路,誰也不吭聲?;氐酱迩f快半夜了。羅花身心俱疲,仍要生火做飯。羅順順連連喊餓,此時緩解饑餓比女人更重要。鄭一全也餓了,但不想留下吃飯。羅花沒了午間的慌張,冷靜了許多。她的冷靜讓鄭一全緊張。羅花執意要鄭一全留下,鄭一全沒再違拗。

吃過飯,羅順順睡覺去了,桌邊只剩下他和她。羅花盯住他,我快追到壩頭了,她真能跑那么快?鄭一全明白她留下他就是為了問他。她心中有疑。鄭一全說,不快,你就追住了。這個回答等于沒回答??墒?,鄭一全能怎么回答她呢?

9

整整一天,鄭一全的心像在樹上掛著,來回晃蕩。甚至二全的叫聲都能驚他一跳。他不是賊,可比賊還賊。他騙了羅花,這個世界上唯一和他有關系的女人。他不是蓄謀的,那種時候,他能怎么辦呢?他并不后悔,若丫丫在身邊,也會讓他那么做。只是……那不是九萬塊錢的事,他捅塌了羅花的天。他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一個人沒有天,日子就成了空殼。

天黑透,鄭一全才往回走,自然是為了躲羅花。但進屋不久,羅花就過來了。不過一天工夫,她的臉便縮了許多,灰灰的,沒有任何光澤。白發冒了出來,一根根彎蹺著,像螃蟹的爪子。鄭一全暗暗驚心,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羅花將拎著的水放在地上,說用不著了。鄭一全虛虛地說,留著么,你洗涮多。羅花拽過馬扎坐在門口,望著漆黑的夜。她不說話,就那么望著,仿佛鄭一全院里的夜景很美。鄭一全思忖著,她還會問的,干脆承認算了,活吃活剮由她。鄭一全喉嚨火辣辣的,水桶就在旁邊,他沒有動,任由火燒火燎。羅花坐了足有一個時辰,然后吃力地站起來,靠著門板定了片刻,輕聲道,你歇著,我回去了。她并沒問他,她眼里似乎也沒了疑惑。鄭一全的心反而更重了。

夜難熬,總算熬過去了。清早,鄭一全拎著水桶到井邊,羅順順和魯老漢已經候著。輪鄭一全第一個打。鄭一全開了井蓋,示意羅順順先來。羅順順以為鄭一全逗他,往后退退,我才不上你的當呢。鄭一全拽過羅順順的桶,我不騙你,騙你干什么?魯老漢突然喊,快看,那是什么?鄭一全和羅順順同時順著魯老漢手指的方向望去。街口,一段鮮艷的東西慢慢蠕動,一起一伏,又一起一伏。

鄭一全哎呀一聲,扔下水桶就跑。

果然是順順媳婦。觸及那鮮艷的一剎,鄭一全馬上想到了她。除了那件橘色的襯衣,她渾身上下全是臟污的。她張張嘴,似乎要說什么,但沒發出任何聲音。

鄭一全和羅花趕著驢車把順順媳婦送到張北醫院。順順媳婦摔折了腿,膝蓋和肘部都磨破并發了炎。羅花留下陪護,鄭一全獨自返回。半個月后,鄭一全趕著驢車把羅花和順順媳婦接回。傷筋動骨,一百天之內,順順媳婦都得在炕上躺著了。

順順媳婦一定是慌不擇路,掉進了溝里。若是深溝,兩天兩夜未必爬得出來。野獸少了,溝也吃人呢,想想就后怕。鄭一全很想問問,但羅花始終不離左右,鄭一全就想,若是問,他似乎就成了她的同謀,不問也好。她撿回命,比什么都強。

羅花的天又撐起來,而且撐得更高了。她的眼睛有了活氣,整個人都被氣吹了似的。她沒有苛責或冷淡順順媳婦,對順順媳婦更好了。羅花往返于田間和家里。地里的活兒不能不干,那不只是吃喝的營生。順順媳婦看病的錢都是鄭一全墊付的,還有之前借的,都得還呢。順順媳婦也得照顧,羅順順指望不上,她也不指望羅順順,每一樣她都親自干。寶貝失而復得,她更加珍惜。飯一頓一換,餅,餃子,面條,疙瘩湯,五天之內絕不重復。即便重復,也變換著花樣,今兒吃青菜餡餃子,下頓吃餃子必定是別的餡。雞呀鴨的,更是隔陣子就殺一只。正是下蛋的時候,若是往常,她絕不這么奢侈。

某日,羅花截住鄭一全,問他能套住野兔不?鄭一全吃驚地看著她,問她套野兔干什么。羅花說給順順媳婦補身子,野的補得快。鄭一全忽然想到那只雪白的兔子,緊張得幾乎結巴。他說甭說套了,這兩三年他就沒見過。羅花顯然不信,不可能吧,幾天前我還看到過呢,所以才問你。鄭一全蒙了,啥……樣?羅花往前湊湊,你怎么了?兔子自然是兔子樣,還能像狗?鄭一全慌著,我是問你真看清楚了?灰的?白的?羅花戳戳鄭一全,你發癔癥了?鄭一全攤攤手,好久不干了,我向丫丫發過誓,不過要是碰見,你喊我。羅花問,喊你做什么?鄭一全說,你喊我就是。

連著數日,鄭一全的心都慌著。不過,羅花沒再提起。她說見到野兔,或許是誆他吧。要是真撞見,她肯定會纏著鄭一全,軟磨硬泡鄭一全就范。這個女人,為了順順媳婦,什么都能做出來。

仲夏到了,老天的紅舌頭從早到晚舔著半壩。偶爾落一場雨,施舍似的,來不及流就被干渴的土地吸干了。鄭一全盼著下幾場痛快雨。沒幾場透雨,欠收是肯定的。當然,盼雨的不止鄭一全,除了羅順順,誰不盼呢?那天,鄭一全看到在田埂飛奔的羅花,她邊跑邊抓著草帽扇。日光飛濺,她要焚燒掉了。她是急于回去給順順媳婦做飯,他明白??纱鬅崽斓?,不至于如此狂奔吧。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火光盡頭。

沒等到大雨,卻等來一場冰雹。半壩像一面戰鼓,被擂得震天響。雹子小如拇指,大如雞蛋,有的簡直就是拳頭。沒敲多久,院子里就一層疙疙瘩瘩的白。鄭一全驚驚顫顫地伸出手,想把冰雹收集到桶里,化了也是水呢。突然一聲長嚎傳來,鄭一全突然跳起來,往街上躥去。羅花也剛跑出院子。兩人同時奔往一個方向。

魯老漢跪在地上,仰頭嚎哭。西番蓮被摧殘得不成樣子,開花的沒開花的,有的折斷了莖,有的成了光桿,有的粉身碎骨。綠、紅、粉與白色的冰雹攪混在一起,越發地刺目。

啊呀呀……我的花呀……

我的花呀……啊呀呀……

兩人呆立片刻,幾乎同時轉身。這次他們是往不同的方向。

鄭一全快至玉米地時,放慢腳步,然后往溝底去。

杏樹林未能幸免,地上到處是落葉、殘枝、杏果。有的樹枝折了,但沒有完全與樹體斷開,頭朝下耷拉著,祈禱似的。鄭一全像魯老漢那樣跪在地上,只是沒有長嚎。他把臉埋進去,深深地埋進去。腦里白光一閃,他驀地打個激靈。它在哪里?

10

當然是災難。但不會咬著不放,傷口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愈合。西番蓮從折斷處長出新的枝杈,東倒西歪的玉米和向日葵漸漸挺直了腰,杏樹雖然過早地泛了黃,但樹影的紅卻更加地醒目。

特別對于羅花,這根本不算什么,金燦燦的日子在等著她。

夏季快結束時,順順媳婦康復了。羅順順打水,她又跟出來。她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頭發更加地烏黑閃亮。這當然要歸功于羅花,她的雞鴨快殺光了。順順媳婦的目光仍舊是散散漫漫的,但似乎濕潤了一些,因而有了彈性。她在鄭一全臉上停了停,露出些許笑。準確地說,應該不是笑,她的嘴角幾乎沒有變化。但鄭一全明白,她對他笑了,就在羅順順和魯老漢面前。鄭一全也回了笑,同樣沒讓魯老漢和羅順順察覺。她和他曾經是同盟,至少在那一刻,鄭一全和她結成同盟。鄭一全意識到這個秘密把她和他拴在一起,已經沒了之前的緊張。當然也無興奮可言,只是心微微有些飄忽。

依然是羅順順挑,她拎單桶的。在她摸到桶梁時,鄭一全問,能行嗎?她點點頭。鄭一全說,要不,我幫著送過去?她聲音低低地說,不用了。鄭一全說,還是我來吧。但順順媳婦已經拎起。剛剛起步,就被趕過來的羅花接替了。這幕景象與幾個月前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順順媳婦步態重了些,可能是發胖的緣故。鄭一全想起羊腸道上奔跑的身影,如果再有機會,她跑得不會那么快了。似乎有什么東西擠壓過來,鄭一全不由縮了縮。環顧左右,魯老漢也已經離去,只剩他自己孤零零地立在井臺。

順順媳婦又隨羅花下地了,她在前,羅花在后,或羅花在前,她在后。羅花穿得素凈,自媳婦過門,她就把自己帶花的衣服藏起來。順順媳婦衣裝明艷,花蕾一般。表情正好相反,順順媳婦是素凈的,羅花的臉長滿了花瓣。鄭一全和兩人遇見幾次,順順媳婦從不和他說話,有時點點頭,有時只是看看他。當然,她的目光是有內容的,但也不是多么復雜的內容,一種禮節性的問候。鄭一全想,這樣挺好。雖然事情過去了,鄭一全還是怕羅花覺察到蛛絲馬跡。

羅花喊鄭一全過去吃飯,她又殺了一只雞。羅花當然經常給鄭一全端,即便她忙得像個風葫蘆,也要瞅空過來一趟。有時鄭一全懶得生火,就坐著等。想羅花或許會送來什么吧,羅花果然就會過來。過去吃飯則意味著要和羅花的家人坐在一起,太正式了。以往,他都是干完活留下來,不管怎樣,是有合理借口的。這時不時節不節的,又沒干活,吃哪門子飯?鄭一全遲疑,羅花拽他,怎么,等轎子抬???鄭一全說,我是怕添亂。羅花嗬一聲,怕給我添亂,還是怕給自己添亂?隨后目光就有些異樣,幾日沒吃,有情緒了?這是只有他和她才懂的暗語。鄭一全舔舔嘴唇,嘿嘿笑起來。

一群小雞在院里跑來跑去,嘰喳聲清脆悅耳。母雞立在石頭上,警惕地注視著鄭一全。鄭一全暗暗嘆服,羅花什么都沒耽誤,哪樣都想在了前面,哪樣都像模像樣。

小雞燉蘑菇,南瓜燉土豆,肉炒蕨菜,涼拌粉皮,白面烙餅,小米稀粥。鄭一全意識到,如此豐盛,這頓飯應該是有說頭的。順順媳婦坐在了桌邊,而不是由羅順順送過去。她正式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或許?鄭一全第一次和順順媳婦離得這么近,比在羊腸道上還近。鄭一全在羅花家吃飯不是第一次,可因為添了新成員,他有些不適。

羅花給鄭一全斟滿酒,自己也倒了一些。你們就別喝了,她輕輕地說,多吃。羅花夾了一條雞腿放在順順媳婦的碗里,又夾了一塊給鄭一全。羅順順舉著筷子,拿不定主意夾哪塊似的。順順媳婦很自然地把自己碗里的雞腿給了羅順順。羅花瞪他:自己動手。羅順順樂呵呵的,媳婦疼人。羅花迅速給順順媳婦夾了兩塊。順順媳婦未有什么反應,顯然已經適應。

鄭一全等待羅花宣布些什么,至少也要說些什么,但和以往沒什么不同,連儀式都略去了。鄭一全不明白羅花葫蘆里裝的什么藥,這讓他不踏實。他看著羅花,羅花淡淡的。他再看,根本就不信這頓飯沒有理由。羅花當然察覺到鄭一全的疑惑。玉,你倒上水,敬敬你叔,你叔忙前忙后的,可沒少幫你。羅花語氣平淡,順順媳婦便端起水杯,什么也沒說,淺淺地笑笑。鄭一全有些慌,也沒幫什么,不是應該的嗎?他瞥瞥順順媳婦,便把責怪的目光投向羅花。他耳根發熱,熱得厲害。羅花說,那就不說了,你多吃點。果然就不說了。鄭一全松口氣,卻又存疑,難道她只是為了這個?鄭一全從張北醫院接羅花和順順媳婦回來的路上,羅花已經謝過鄭一全,現在又讓順順媳婦謝,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他什么?還是暗示順順媳婦什么?抑或,同時暗示他和順順媳婦什么?羅花個子不高,心卻比井幽深。鄭一全不得不往別處想。

桌邊只剩下鄭一全和羅花時,羅花突然問,你緊張什么?鄭一全腦袋轟的一聲,誰……緊張了?羅花輕笑,都結巴了,還說不緊張!鄭一全摸摸下巴,我有什么好緊張的。羅花說,以為我又要借錢吧?瞧把你嚇的,放心,我都能還上的。鄭一全訕訕的,瞧你,我是小器的人么?羅花踢踢鄭一全,帶著親昵,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半個天呢。鄭一全干笑幾聲。羅花壓低聲音,想知道為啥請你吃飯么?鄭一全咬住她的目光,不言。羅花臉上的花瓣格外鮮艷,今兒是個喜日子呢。等于沒說,鄭一全的好奇被吊起來。猜猜!羅花又踢踢他。鄭一全的腦子幾乎生銹,半晌,他搖搖頭。羅花讓鄭一全把腦袋伸過去,咬著鄭一全的耳朵說,順順媳婦沒來紅。鄭一全被燙了似的,猛地一閃。他當然清楚這句話的意思。羅花探過頭,沒湊到鄭一全耳根,但離得很近,神秘中包裹著興奮,我算著呢,超過十天了,錯不了。鄭一全半張著嘴,樣子看上去有點傻。羅花捅捅他,發什么呆呢?鄭一全掩飾著慌亂,言不由衷地說,你大可放心了。羅花說,晚上過來,我等你。鄭一全沒接茬。羅花的腳趾在鄭一全腿肚上擰擰,怎么,不樂意?鄭一全瞄瞄西屋。羅花會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們睡得沉,放心好了。

午夜,鄭一全如約而至。好幾個月沒和羅花在一起了,也有點想了。

次日清早,鄭一全在井臺邊見到順順媳婦,有意掃掃她的肚子。當然看不出來,現在什么都看不出來。鄭一全忽然想,羅花摸得透透的,順順媳婦自己未必能意識到。鄭一全嘴里澀澀的,像嚼了青果子。

那夜之后,鄭一全又去了幾次,日子又恢復了過去的節奏。一個人的夜晚,鄭一全坐在院里一支接一支抽煙。煙是自制的,又胖又長,幾支抽完,夜就深了?;匚菪断录僦?,涂些藥膏,然后舉著獵槍——假肢在夜晚的另一個用處——瞄準,扣動扳機時,他適時止住自己。丫丫走后,鄭一全的扳機再沒扣動過,但還會舉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動作能帶他走進過去。有時,鄭一全也去街上走走。白天見不到人,夜晚就更見不到了。狩獵時,鄭一全曾整夜整夜地在野外,所以并不恐懼黑暗。相反,黑暗讓他的耳朵更加靈敏,讓他的目光更加銳利。地鼠在行走,昆蟲在交配,歸錯巢的夜鳥睡得不踏實,不時扇動翅膀??伞鼈兌加邪閮?。

很少在野外過夜了,想起來就到街上走走,雖然有時什么都聽不到,村莊比山野更安靜。

那個夜晚,鄭一全睡不著,起身出來。鄭一全的房子地勢高,院墻外是個急坡,所以他開的是側門。半壩,只有鄭一全這樣開門。出門,照例望望半睡半死的村莊。這一望,讓他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一個黑影正從羅花的院里出來。雖然看不清,但鄭一全知道黑影揣著小心,走得很慢。鄭一全頓住,不知往前還是縮回院子。那該是順順媳婦,她又要逃走了,在羅花放松警惕的時候。像上次一樣幫她?不然她絕無可能逃走??墒?,他馬上想到羅花長滿花瓣的臉,還有她在田埂上跳躍的燃燒的背影。鄭一全不知該怎么辦,猶豫間,黑影已經出了院子,朝井臺方向去。鄭一全心里一驚,迅速跟過去。要有事發生了,直覺告訴他。

黑影再次進入鄭一全的視線范圍,鄭一全看到黑影拎了個物件,似乎是桶。經過井臺,黑影并未停留。這時,鄭一全已辨出黑影不是順順媳婦,而是魯老漢。竟然是魯老漢!這一發現讓鄭一全更加吃驚。黑影徑直朝魯老漢的院子走去,鄭一全確信無疑。

進屋。關門。

鄭一全愣住。一切歸于寂靜,沒有任何事發生。

11

定了多久?鄭一全完全傻了。他能記清的是濃腥的海海漫漫的花氣撲過來,瞬間將他淹沒,他幾乎窒息,與此同時,耳邊轟隆隆作響。待回轉神兒,卻怎么也找不見回家的路。他迷失了方向,圍著井臺打轉,或在殘垣斷壁間折騰。后來,是二全的叫聲救了他。二全叫一聲,他邁一步,二全叫兩聲,他邁兩步。進了院,鄭一全抱住二全的頭,沒讓自己栽倒。鄭一全沒卸假肢,躺了躺,天就亮了。

到井臺提水,鄭一全已經恢復正常,似乎什么事也沒發生。確實也沒發生什么事。鄭一全暗覷魯老漢,有一次和魯老漢對視在一起,魯老漢笑了笑,鄭一全也笑了笑。

鄭一全照樣下地,黃昏在村口碰見羅花和順順媳婦。他還和順順媳婦點點頭。夜晚來臨,鄭一全出院往左轉,在一個地勢突起處坐下。鄭一全掏出煙,并沒有點燃。他咬一口,又咬一口,慢慢嚼著。黑暗漸漸黏稠,鄭一全的臉像涂抹了膠,目光反被黑暗洗得更加明亮。

幾天后,鄭一全再次捕到黑影。嚼的煙多了,嗓子辣齁齁的,正欲咳嗽,黑影出現了。鄭一全突然捏住嘴巴,死死的。黑影步子依然輕緩,鄭一全判斷,拎著的水桶應該是滿的。走到羅花家門口,黑影停了?!嵰蝗芟氲剿藭r的表情,然后閃進院。等候的羅花站起來,接過水桶。她是不是也牽著魯老漢的手?喉嚨被撕裂,似乎有血噴出來,鄭一全雙手護住,悄聲喘息。再次抬起頭,院子里只剩下黏稠的黑暗。

鄭一全還欲再嚼,兜已經空了。他伸出胳膊,縮回,手上多了截植物。滿嘴苦澀,是艾蒿。

黑影閃出來。當然是一個人。輕手輕腳。黑影朝來的方向走去,輕快了許多?;蛟S,還哼著小曲呢。

鄭一全頓了頓,突然跳起。雖然安著假肢,腳下依然可以生風。他為黑夜而生,黑夜是他最天然的掩護。非把狗日的鼻血打出來不可。他竟敢!他膽敢!……

鄭一全當然能追住魯老漢。走到中途,他忽然停住。就這么追上去,暴打一頓?當然可以,但這有損他獵人的名節,雖然他是過時的獵人。

不知這樣的畫面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可以確定,不止三回兩回。想到和魯老漢共用一個女人,要命的是這么長時間竟全然蒙在鼓里,鄭一全說不出的憤怒和羞辱。自然,羅花是沖著魯老漢的水,可他已經分一桶給她了,她還不滿足么?這個貪得無厭的女人!

次日,羅花給鄭一全送過幾個包子。野蔥餡的,她下午回來掐的。羅花手腳麻利,那些住戶沒遷走時,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了羅花。鄭一全當然不可能把她轟出去。但他剛剛吃過,不想碰。羅花嘁一聲,吃過就不能再吃了?鄭一全說,我肚量沒那么大!羅花的情緒絲毫未受影響,抓起一個非要鄭一全嘗嘗。自然有些撒嬌的意思,她的神情與動作協調得恰到好處。若是往常,鄭一全早投降了,但那天他違拗著。羅花把包子伸到他嘴邊,乞求著,一口,就一口,行嗎?咽不下,你吐出來。鄭一全再不好擺臭臉,只得咬了一口。他要吐的,要在羅花面前吐。但羅花先張開嘴巴,讓鄭一全吐她嘴里。她伸出紅紅的舌頭,等待著。神情既狂野又謙卑。鄭一全嚼了幾下,吞咽下去。

好吃嗎?

鄭一全點頭。不知羅花給魯老漢下了什么藥,愛花如命的魯老漢肯把水勻給羅花,自然是被羅花拿下了。

羅花說,那就再吃一個唄,順順媳婦特別愛吃野蔥餡的。說到順順媳婦,羅花臉上的花瓣便生機勃勃的艷起來。

為了她的天,就可以把自己賣了?就可以引誘魯老漢?一個聲音拱著鄭一全的心臟。當然是引誘,魯老漢絕對不會主動招惹羅花,這點鄭一全心里有數。

鄭一全很聽話,又吃了一個。他想讓她早點離開。他不吃,她是不會走的。

羅花解開扣子,扇了扇。

鄭一全垂下目光,故意不看。

羅花說,我得回去了。夜里過來,我等你。羅花壓低聲音,雖然不會有人聽到。她和魯老漢也神神秘秘,提前發出暗號?當然是。鄭一全突然反胃,真要吐了。

鄭一全說,這幾天腿疼得厲害。

羅花說,那我過來。

沒等鄭一全回應,她便閃出去。鄭一全愣怔住。本以為他不動聲色的冷淡會拉開和她的距離,但羅花不吃這一套,他不方便,她可以過來。鄭一全想起白森森的木條,她放得下心么?

半夜時分,羅花果然過來了。她很主動,什么都主動。也很放浪,就像在野地那樣。鄭一全則是呆板的,機械的。但麻木的鄭一全很快被她激活。草壓倒了,玉米壓斷了,他和她從田埂滾落到溝里。然后她爬起來,麻利地穿上衣服,拍拍他的臉,飄然離去。

鄭一全躺了許久,等羅花的氣息散盡,他下了炕,找出藏在柜底的獵狐夾。幾年前鄭一全把獵槍上繳了,但獵狐夾還留著。也只是留著,并沒想派什么用場。已經灰頭土臉,銹跡斑斑。鄭一全擦拭一會兒,獵狐夾隱隱地閃亮了,一副冷面殺手的表情。

夜幕垂落,鄭一全蹲在高坡,巡視著寂靜的村莊。

等到第三日,魯老漢又幽靈般閃進茫茫夜色。依然很慢。當然拎著水桶,那是和羅花交換的金幣。

待魯老漢消失后,鄭一全迅速溜下去。繁茂的雜草把村莊原本還算寬闊的街道吞噬得僅剩窄窄的一條。魯老漢的必經之路,鄭一全根本不用動腦子,除非魯老漢永遠住在羅花那兒。也無需做什么,在高坡等待即可。連候望都略去了,鄭一全枕著雙手,望著夜空。

咔喳一聲,隨之是魯老漢的慘叫。

12

后半夜,鄭一全是在溝底熬過的。院子都沒進,直接就下壩了。在那里,他什么都聽不到。清早,鄭一全回到村莊,羅花正在門口等他。她也是一夜未眠吧,很濃重的黑眼圈,臉上的花瓣脫落了,光禿禿的灰。他突然有些疼,臉卻冷著,有事?羅花聲音冷冰冰的,還以為你躲月亮上去了。鄭一全佯愣,躲?躲什么?羅花譏他,裝得倒像!鄭一全邊往屋里走邊說,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羅花的聲音忽地軟下去,你給他把夾子取了吧。鄭一全盯住她,誰?羅花說,魯老漢,行了吧,你還要怎樣?她的眼睛有些紅,眼眶邊緣閃閃發亮。鄭一全忙扭過臉,頓了頓,說,二全渴了。

鄭一全拎回水,飲了二全,才隨羅花去魯老漢家。魯老漢半臥在炕上,嘴巴咧成一個極其難堪的形狀,像正嚼著滾燙的食物。他肯定試圖自己取狐夾來著,有個鐵鉤掰斷了。他努力的結果是狐夾更緊。

鄭一全原想損損他,見狀也就作罷。狐夾不難取,幾秒鐘的事。魯老漢的腳和腳踝都紅腫了。鄭一全摸摸,魯老漢殺豬樣叫起來。鄭一全把他的褲口往上挽挽,魯老漢的腿黑得快結痂了。魯老漢可憐兮兮的,我會殘嗎?魯老漢躲閃的目光終于停在鄭一全臉上。鄭一全頓了頓,非??隙ǖ卣f,不會!這是狐貍夾子,沒那么大殺傷力。魯老漢說,我覺得腿要斷了。鄭一全問,我替你把水拎回來?我要鎖井蓋了。魯老漢欲爬起來,腳剛剛觸到地面,立馬縮回去。鄭一全說,歇著吧,今兒就別動了。

鄭一全拎回水,轉身便走。他沒看羅花,就像羅花不存在。走出沒幾步,羅花追上來,問,真的沒事嗎?鄭一全踢踢倒伏的蒿子,該是魯老漢壓倒的,心疼了?沒聽到羅花回應,鄭一全緩了口氣,皮外傷,沒大礙。你要不放心,我那兒有藥膏。羅花仍未說話,只是緊緊跟著他。

鄭一全把藥膏遞給羅花,面無表情地說,涂抹前用溫水洗一洗吧,不然不起作用,真他媽的……羅花已邁出門檻,那個音兒懸了好久才滾落下去。

鄭一全睡了一上午,直至餓醒。爬起來煮了碗白水面,想再睡一覺,卻困不著了。就想割些草給二全。到地頭沒多久,羅花便追來了。她一個人。顯然,她是故意把順順媳婦留在家里的。

鄭一全看到她腋下的袋子。若是以往,他早像聞見酒香的酒徒,心搖神蕩了。但現在,鄭一全不但無動于衷,反有一種被羞辱的憤怒。她徹底把他當成驢了。鄭一全沒理她,彎腰割草。

羅花從背后抱住鄭一全。鄭一全頓了一下,繼續割。羅花用了些力氣,鄭一全的胳膊用不上勁,低喝一聲,放開!羅花不但抱得更緊,還把臉貼住他的后背。鄭一全突然豎直,往后猛挺。羅花猝不及防,彈出去,仰面倒下。她一聲未吭,迅速爬起,再次抱住鄭一全。

鄭一全大喝,走開!

羅花不言,緊緊抱著他。

鄭一全說,別影響我割草。

羅花毫不理會。

鄭一全奮力甩,但羅花有了準備,雙手死死扣在一起,他甩出一身汗,到最后他也跌倒了,也沒把羅花甩脫。仰面摔的,她被他壓在身底。他氣呼呼地質問,你想干什么?

羅花說,別離開我!被他壓著的緣故,她的聲音拐了好幾個彎兒。

鄭一全擔心她窒息,讓她先松開。

羅花說,你先保證不離開我。

鄭一全便又火了,她竟然威脅他。他看著天空,一朵云彩正飄過。你愿意抱,抱著好了。

羅花的手指扣得越發緊了。她不再說話,鄭一全看不到她,但清楚她不可能堅持太久。她的喘息漸漸微弱。

她會死在他身底的。他央求,你松開。

別……離……

鄭一全說,好,我不離開,我保證。她的雙手突然松開,他迅速翻到一邊,再看她,臉和嘴唇烏紫烏紫的。鄭一全驚出一身冷汗。

羅花大口喘息。

鄭一全嘆口氣,你這是何苦。

羅花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坐起來,捋捋頭發。這么久了,你知道的。

鄭一全冷笑,我知道什么?我他媽就是個傻子!

羅花說,有多少怨氣怒氣,你都發出來吧。我……我……順順媳婦要洗澡,我不能苦了她啊。眼淚彈出來,有一粒射到鄭一全臉上,擊出很大的聲響。

鄭一全眼睛睜圓了,她還……洗澡?

羅花說,窩這么個破地方,摘不下星星摘不下月亮,就洗個澡……我知道你恨死我了,我今天來就是讓你出氣的,你想咋就咋,好吧?羅花乞求。

鄭一全僵僵地搖搖頭,我不恨你。

羅花說,你恨我吧。

鄭一全再次搖頭,我不恨。

羅花往前挪挪,跪在鄭一全身邊,你打我,狠狠打!

輪到鄭一全窒息了。好半天,他說,你趕緊回吧。

羅花叫,打??!

鄭一全說,我怎么能打你呢?回,回吧。

羅花大叫,你他媽打呀!

鄭一全也大嚷,我他媽就不打!

我偏讓你打!

我偏不!

羅花瞪鄭一全一會兒,好,你不打,我替你打。她突然抽自己一下,然后問,你解恨了嗎?

鄭一全結巴著,你……你……

羅花再次揚手,鄭一全抱住她。羅花問,你解氣了?鄭一全說解氣了。羅花問,不離開我?鄭一全說不離開。鄭一全當然不是因為羅花的“要挾”,他確實舍不得她,她不過是把他藏在心底的東西擠壓出來了。羅花便往鄭一全懷里拱,一拱又一拱。兩人很快倒在地上。

羅花離去,鄭一全想再割些草。這時,瞥見羅花丟下的編織袋,那里面的東西還沒派上用場,他就被她融化了。他愣愣地盯了許久,有種做夢的感覺。

13

日子周而復始,一切恢復如初。

清早永遠是濕漉漉的,就如順順媳婦的頭發。她愛惜自己的頭發,似乎每天都要洗。

鄭一全沒在那個清早看到羅順順,來提水的是羅花和順順媳婦。羅花不讓順順媳婦來,到了井邊還攆她,我一個人能行,用不著你。順順媳婦不回應,但臉上的固執讓鄭一全心里發熱。知道羅順順感冒了,鄭一全接過羅花的水桶,羅花馬上把順順媳婦的桶奪過去。

幾日沒過來,羅花的院子竟然有些陌生。鄭一全怔了怔,突然明白過來,西屋窗戶上白森森的木條不見了,整個院子都跟著亮堂起來。他覷覷角落,并沒有看到。莫非羅花燒了?這么說,羅花的天撐牢固了?返回井臺,魯老漢還沒走,腳旁只有一桶水,另一只桶和鄭一全的并排在一起。鄭一全的目光搭過去,魯老漢就有些躲閃,自被夾傷,魯老漢的目光就這么躲躲閃閃的。鄭一全問,這是干什么?魯老漢說,給……羅……羅花,花謝了,我用不著了。鄭一全甚感意外,那你送呀。魯老漢往后縮縮,我不去!鄭一全說,你的水,你送合適。魯老漢連連擺手,我不去,我肯定不去。然后拎了自己的水桶慌慌張張地離開。鄭一全是要魯老漢怕的,但他怕到這種程度,鄭一全反而不適。

秋天快結束時,鄭一全在杏樹林造了一間兔窩。鄭一全尋遍了溝溝坎坎,再沒見到白兔的蹤影。白兔或是躲他,或是識破他曾經的獵人身份,藏了。溝底風小,但冬日也很寒冷,特別是夜晚。有了這個窩,他就不用那么擔心了。

第一場雪降落半壩,魯老漢離去了。沒有任何征兆。清早,鄭一全和羅順順等候多時,不見魯老漢過來,便去家里喊他。魯老漢尚在被窩里躺著,但人早已涼透。那兩日,鄭一全和羅花累得夠嗆,或許是這個原因,兩人幾乎無話。魯老漢的墳包壘起時,雪又紛紛揚揚了。據說人積了德,辭世后老天才會雪封大地。鄭一全不由想到那一片一片的西番蓮,這個花癡其實是有福的。

回家后,鄭一全拽出獵狐夾,挖個坑埋掉了。

魯老漢離去,意味著井水充裕了。鄭一全沒和羅花商量,重新分配了水的數量。他兩桶,羅花四桶。如果省下來,他還會給羅花。但七八日之后,井水漸漸變少,最后兩桶基本是打不滿的。鄭一全的心被陰影籠罩,照這么下去,井水很快會枯竭,他們將不得不離開半壩。又過了幾天,井水漸穩,但只能打上四桶。老天帶走了魯老漢,也帶走了魯老漢的水。只要不枯竭就好,四桶水也能活命。當然,水還要重新分配。

某天夜晚,羅花在鄭一全懷里喘息未定,突然問他想不想和她搬到一起。鄭一全順口說想啊,夜夜都想摟著你。羅花在他胸口劃劃,說明兒就可以,她已經和順順說妥。鄭一全被燙著,突然往后撤去。他以為羅花說笑,兩人瘋過之后她常常胡言亂語,還說要給他生個孩子呢??纱藭r羅花顯然是認真的。羅花感覺到鄭一全的緊張,怎么,嚇著了?鄭一全說,順……羅花點頭,他同意了。鄭一全猶不甘,那順順媳婦呢?羅花說,她更沒意見,搬到一起,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你早晚都能吃上熱乎飯。鄭一全說,還有二全呢。羅花嘁一聲,牽過來呀,這還不簡單?

鄭一全沉默了。羅花不是心血來潮,她謀劃已久。所有的,她都考慮過了。那么他的丫丫呢?他之所以不離開半壩,就是為了丫丫。他得讓家永遠暖和著。

羅花蹬蹬他,你倒是說話呀?鄭一全依然像塊石頭。羅花說,借你的錢,我會一分不少地還上,你放心好了。鄭一全音調低低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羅花臉有些青,你他媽是什么意思?她從未這么惡狠狠的,她氣壞了。鄭一全說,我想想,你容我想想。他被慌亂包圍,套了衣服,匆忙離開。身后追來羅花的嗚咽。

出來,鄭一全突然愣住。他在自家院子。這才記起,是羅花過來找他的,她和他是在他的炕上折騰。二全適時叫了一聲,似乎在提醒他。

羅花在他的炕上,在哭。鄭一全不知該進去,還是離開。其實,鄭一全最為恐懼的,是井,是井水。他不敢和羅花說,怕嚇著她,更怕一語成讖。

但羅花在等他。她的嗚咽折磨著他。

鄭一全立著,整個人如一尊冰雕。一波一波的黑暗漫過來,鄭一全漸漸被淹沒。

責任編輯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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