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圍巾

2017-06-08 08:49趙麗
長江文藝 2017年6期
關鍵詞:梅子舅媽舅舅

趙麗

幺爹又來了。幺爹來的那天,魏俊下鄉了。是班上到一半時,魏俊打電話告訴的梅子,叫她早點回去做飯。

當時梅子正在學校閱覽室里整理書架,來了一兩個還書的。一聽說幺爹要來,梅子的頭都脹大了一圈。幺爹怎么又要來,有什么事呢?

幺爹是魏俊父親同父異母的弟弟,跟魏俊的父母家同村不同組,只有一山之隔。他是個黑瘦矮小的男人,綽號叫個“魏矮子”。幺爹不僅自己矮,接的老婆也矮,綽號叫個“半頭兒”,意思是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兒高。 幺媽不僅個子矮,而且從小患有羊角瘋,發病的時候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白。沒發病的時候,頭也晃,手也搖,渾身像個篩子似的擺個不停,吃飯都吃不進嘴里去,靠幺爹一口一口喂。后來,幺媽又得了糖尿病,糖尿病的并發癥又使她成了一個摸而不著的瞎子,大小便都靠幺爹幫,成了個十足的廢人。當然,她自己是沒把自己當廢人的,她的功勞大,她比幺爹小了上十歲,又為幺爹生了個姑娘,雖然姑娘也只有一米四幾,也是幺爹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但幺爹還是把幺媽當個寶物供養。沒辦法,幺爹的確是太矮小了,他穿的衣服就是大一點的孩子穿的那么大。幺爹年輕時不愛做農活,專愛看些書,看聊齋,看三國。還會篾活,編些筲箕、簸箕、簍子、篩子、筐子之類。幺爹找對象還特別挑,高的胖的他嫌“高一筒大一膀的丑行”,勤勞會做事的他又嫌人家像牛一樣無趣。他看得中的就是那種既漂亮又賢惠還識文斷字的,可這樣的女人農村哪里有,就算有,哪個又看得中他。東挑西挑,挑到最后別人的孩子都在念“啊喔哦依嗚唷”了,他還是孤桿一條,就找了個幺媽這樣的。魏騾子!魏騾子!你死哪了!幺爹的小名叫騾子,不知道的以為她在喊“喂騾子”。幺媽天天這樣大呼小叫地喚著幺爹,扭眼不見就潑開嗓子喊,聲音尖厲而高亢,活像一只羊在叫。幺爹絕不反抗,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幺媽跟前,聽候她的“指揮”。也奇怪,幺媽眼瞎了連大門都摸不出去,卻對幺爹的氣息極其的敏銳,幺爹在不在她跟前,她都嗅得見,閉著眼睛喊。幺爹只差被幺媽綁在她身上了。

請了假,梅子提前下班。起風了,有密密的雪粒子簌簌落下。大街上濕漉漉的。要下雪了。

一想起幺爹的那副樣子,梅子真是不愿意單獨見到他。幺爹的那張臉,曬得就像一塊老臘肉,每一道折皺里都夾滿了煙塵。幺爹的頭發本來也沒幾根,還茅草似的倒伏在那顆很小很小的腦袋上。要是在外面飯館里,坐在那里實在是尷尬,別扭。

梅子最終還是決定回家做飯。

上個月,幺爹騎著那輛魏俊下放給他的嘉陵摩托車,從八十里開外的家里來了,還帶了一個黑了幾個門牙的男人,手里拎一只蛇皮袋,里面裝兩只雞。來不及做飯,梅子就決定在小區門口館子里招待他們??偣菜膫€人,點了四葷二素。見梅子點了這么多好菜,重要的是魏俊還從家里帶了一斤珍珠液,幺爹的眼睛都喜開了花。吃,吃,吃!幺爹晃著筷子,大張旗鼓地號召那人不要客氣:在我俊這里,就跟在我屋里一樣,你不要跟我裝客氣!幺爹的樣子一點都不生分,好像他就是可以代替魏俊說話的另一個主人。珍珠液,相當于省委書記喝的酒,你今在我俊里喝到了,你想想你是啥級別!幺爹笑著跟那人說。其實也并不是什么省委書記喝的酒,只是珍珠液系列中的將軍酒,六十多元一瓶,很尋常,可對幺爹來說簡直就是天價。幺爹豪放的樣子,梅子和魏俊都快不認識了。幺爹怎么變了?幺爹實際上是個木訥拘謹的人,每次來,一進門就手足無措,不換鞋吧怕把地板踩臟了,換吧,又怕腳臭,就不換。坐在那里腿腳都不知道怎么放,抽煙也不敢磕煙灰,說話時眼睛不看人,看地,好像地上長了一張嘴,他在跟地說。

幺爹讓他倆管那人叫“舅舅”。他們不知道如何冒出來這么個舅舅,也不好明里問,只好糊里糊涂地叫“舅舅”。 席間才隱約聽出來,舅舅是春上才從山里搬出來,住在幺爹屋后頭,巧合跟魏俊的母親一個姓,便成了他們的“舅舅”。

幺爹自己不會喝酒,平時都是默默地吃,默默地離席,是個飯桌上可以忽略不計的人,這會兒卻慫恿魏俊跟“舅舅”喝,說一些吹捧魏俊如何有能耐的話?!澳阋悄菚r就來了,你家的事,我俊還不是能幫一把?!薄拔铱∷麄兙珠L有幾次來我老大家拜年,我還跟他同過幾次桌呢,那個局長能搞得很,你要是跟他搞,未必搞得贏?!辩鄣f的“能搞”,就是能喝酒。幺爹說的他老大,就是他的大哥魏俊的父親。魏俊他們局長有幾年正月好像是到過魏俊老家的。幺爹的這些話讓他倆很是詫異,魏俊也就是個給局長開車的司機,幺爹為什么要在“舅舅”面前顯擺這些?

幺爹真的是變了。梅子和魏俊為幺爹的變化討論了好些天。魏俊的猜測是,幺爹這輩子太窮太苦、太孤單,攤上一個這樣的老婆,女兒呢,又是先天性的心臟病,找對象時談一個吹一個,成了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魏俊主張她做了心臟矯正手術,又幫她申請了救助,還幫他們家申請了低保。病治好后,她急吼吼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為的就是早早離開這個家。嫁得又遠,廣東韶關。家里就剩下幺爹和瞎眼幺媽。幺爹的性格本來就孤僻,在村里人面前自卑得很,都不大跟別人來往。幺爹也就是需要一個說話的人,有了一個說話的人,自然變得開朗起來。

天空灰蒙蒙一片。樹木的枝干枯瘦,像是用鉛筆畫出來的,映照著霧靄靄的天空。

從菜市場出來,路過一家煙酒副食商店。幺爹跟那“舅舅”是抽煙的,煙癮還不小。梅子卻沒買煙。她不愿意抽煙的人將屋子弄得煙霧繚繞,嗆人。走進隔壁一家水果店,她買了十塊錢三斤的桔子和十塊錢三斤的香蕉。這兩樣黃燦燦地擺在那兒,就算他們不吃,也還算得上熱情吧。

幺爹愛吃魚,梅子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回在魏俊的父母家,看著桌上的魚火鍋,幺媽一邊用手背揩一把不由自主流到下巴上的口水,一邊歡快地像羊一樣叫著說,魏騾子他,他是個魚媽!嘻嘻……幺媽特意把“魚媽”二字說得很響。梅子疑惑不解,以為說“姨媽”。魏俊的大嫂附在梅子耳邊悄聲說:她說幺爹愛吃魚。梅子抿住嘴沒讓自己笑出聲。哦,意思是他見了魚,像媽見了兒一樣親熱?鬼知道。

梅子將魚塊煎了一會兒,倒進開水,匯入從超市買來的川妹子魚鍋底料。很快,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紅亮亮、油辣辣的魚鍋就做好了。平常,自家人吃魚時,梅子不是這樣做的。她先將生姜、蒜瓣、花椒等作料先在油鍋中炸出香味,然后用細火翻煎,兩面煎得金黃金黃時,“撲”的一聲沿鍋邊淋入老陳醋、生抽和料酒的混合體,將魚腥味壓在未倒開水之前。這時候,魚香、油香、姜香、蒜香、醬香、醋香、酒香各種香味如八路神仙被點了穴一般活脫脫地齊聚鍋里,再倒入開水,讓各路神仙在鍋里各顯神通。梅子之所以用超市買來的魚鍋底料,是因為簡單易做,做出的魚火鍋好看,鮮亮。更重要的是,味道咸、辣,經得起筷子拈,油料也重,下再多的配菜都經得起撈。像自家人吃那樣做,費時費力,味道鮮香,魚湯清淡,會很快被干光的。要是鍋子很快見底,他們不會認為是你做得好吃,農村人的習慣是要看桌面上的菜長時間沒被吃完,才顯得豐厚。若是見人水喝得多,便會以此判斷“吃了好的”。那就讓他們多喝水,讓人家說他們吃了好的吧!

梅子是按照幺爹和“舅舅”兩個客人備的菜。她準備了兩葷兩素的炒菜。

雪粒子紛紛落落。陽臺上有衣服忘收,仿佛一個怕冷的人,被凍得瑟瑟發抖。

幺爹他們還是沒有到。是不是路上滑,遇到什么情況呢?梅子想打電話問問情況,終又放下了。有一次梅子接了幺爹打給魏俊的電話,卻怎么也聽不清。面對面說話時不覺得聽不懂,隔個話筒就嗡聲嗡氣的。幺爹的土語很重,吐詞也不清,把“喝水”說成“豁匪”,把“砍樹”說成“放富”,說“放?!本褪恰胺庞汀?,還總是“?????????”地一說三啊,很是急人。

忽然梅子想起第一次到魏俊家的情景。好像也是要下雪。梅子坐在魏俊的摩托車后面,翻山越嶺八十多里,頭上包著一個大圍巾,嚴嚴實實,只留一雙眼睛,緊緊摟著魏俊的腰,任憑寒風呼嘯著從耳邊劃過。到了以后,梅子的腿腳凍僵了,下了地,跺了好一會兒,才能邁步走路?!拔颐纷咏駜焊依涞貌粶\,坐這么遠的摩托?!辩鄣鶑拈T口迎出來,袖著手、跺著腳說。幺爹管梅子叫“我梅子”。不待梅子回答,幺爹便幫忙去生炭火。不一會兒,幺爹躬著腰,從火塘端出一盆旺旺的炭火,放在梅子的腳邊。悄聲出去,忙別的了。

幺爹他們怎么還沒到呢?

梅子做夢也沒想到,跟幺爹一起來的,是個陌生女人。

當時,梅子正在屋里四下找酒。找原來待客沒喝完的酒。梅子不想打開一瓶封裝完好的酒。酒柜里還剩半瓶,餐廳窗簾下面,竟然還藏著半瓶。兩下兌到一起,大概有八九兩。梅子想讓幺爹和“舅舅”認為這是一瓶沒打開過的原裝酒。她找來一只酒盒子,把酒瓶裝進去,封好,看起來真的跟封裝完好的一模一樣。不過打開的時候,不能由他們打開,要自己親手開啟,不然他們會發現酒瓶蓋是打開過的。

這樣想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梅子飛快將酒裝進了酒柜。

門開了。幺爹招呼一聲,低垂著眼簾,緩緩走進了屋里。跟以往不同的是,幺爹的頭發是剃過的,臉顯然是刮過的,垂低著的臉竟然浮著一絲笑意,笑意里還有一絲羞澀。這讓他原本暗黑毛糙的臉反射著極不自然的亮光。

梅子很失望。她沒有看見“舅舅”。這就意味著,梅子要單獨面對極不自然的幺爹。

梅子是在失望地關門時,才發現幺爹的身后還跟了個女人。起先,晃了一下,以為是對門鄰居家來了客人。定一下神,這女人一只胳膊挎著一簍子雞蛋,另一只手正在拽差點被梅子拍上的門。確信無疑,這女人當真是跟幺爹一起來的。

有一瞬間,梅子是恍惚的。眼前這個女人,梅子從未見過,卻又隱隱有些熟悉。掐一把手指尖,是疼的,才知道沒做夢。她穿的是梅子的衣服。對,那件桔紅色馬海毛的外褂,是梅子還沒結婚時買的,穿舊了,扔了可惜,便下放給幺媽。幺媽把它當禮服,過年穿,來客穿,又穿了十幾年。如今,幺媽的眼瞎了,看不見了,衣服就像長了腿,跑到野女人身上了。

那一刻,梅子想起了婆婆的一句話:你當他是個好東西?婆婆說的是幺爹。有一回梅子跟婆婆聊起了幺爹,說幺媽真是有福,幺爹一輩子給她當牛做馬都不吭一聲。婆婆說,你以為他是個正經貨?再問時,婆婆就閉了嘴,絕口不再提其它。梅子知道,婆婆是惱恨幺爹的。幺爹沒成家時,婆婆托過很多人給他當介紹,好話說了幾籮筐,給人家做鞋、納底子討好,他卻一個都不愿意。這讓婆婆很是惱火。幺爹最后竟然挑了個像羊一樣叫、像篩子一樣晃的幺媽。婆婆一百個看不中,背地里數落他“拿著排場不排場,睜著眼睛找個丫糊女人”。這個地方管傻子叫“丫糊”。大概幺媽知道婆婆看不中她,人又比她長得“抻妥”,便忌恨婆婆,張口就罵“那個老婆娘”。婆婆便又惱恨幺爹不管管她那張破茅缸一樣的嘴。

梅子以為婆婆是懷了宿怨罵的幺爹,心里替幺爹鳴過冤。再怎么說,幺爹跟“不正經”也是沾不上邊的,幺爹伺候一個“丫糊”女人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裳巯?,他還真成了個不正經的貨呢,當著瞎眼老婆的面把她的衣服拿給野女人穿,還有什么混賬事在老婆眼皮子底下干不出來?可恨又可憐的瞎眼幺媽哦。

梅子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著這位不明真相、不明來歷的不速之客。是的,梅子現在對幺爹也不比對這位女人更熟悉。她不知道應該笑還是不笑,臉僵硬得像塊木板,更不知道怎樣稱呼那女人。梅子局促不安的樣子仿佛她倒成了個不自在的客人。她勉強地招呼一聲幺爹給客人泡茶,指一下茶幾,茶葉就放在茶杯旁邊。

剛準備寒暄一句怎么來得這么晚?卻發現幺爹的眉毛叢里架著一根短短的頭發茬,那女人挽著的雞蛋簍子上面放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好像裝著兩雙新買的棉拖鞋。這才知道,他們是理過發、逛過街才來的。

這是你舅媽。幺爹說,我一個人騎摩托帶雞蛋不方便,請你舅媽幫忙。

梅子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蛤蟆吧,還舅媽!從哪又冒出個舅媽,我叫她幺媽行吧!

原來幺爹也送過雞蛋,不也是他一個人,把簍子綁在摩托車后座上的嗎?今天怎么就不方便了?笑話。

那女人竟然開了口,這莫是我梅子吧?她似乎牙齒不關風,還有“兒”化音,把“我梅子”說成“我兒梅紙”。嘖嘖嘖,她已經把自己當成幺爹的人了。

梅子并不去看她的臉,從她不關風的口齒和兒化音里,猜測她至少豁了兩顆牙。梅子不去搭腔,徑自進了廚房。讓她自說自話,自找沒趣。

客廳是東西向的,正西面是電視機。那個臺灣評論員正痛切地抬起兩手做著手勢,一五一十地講解著對岸的選舉新動向,滿臉的恨鐵不成鋼。正東面迎著電視機的是個二人座的沙發,南北兩面各一個單人座沙發。餐廳就在客廳旁邊,中間是相通的。等炒完第一個菜端出來,梅子看到他倆正并排坐在那張二人座的沙發上。沙發本來也沒多長,他倆幾乎就挨在了一起。面前的茶幾上放著茶水,正裊裊飄著熱氣,厚厚的一層茶葉擠擠挨挨起碼占了杯子的一半。那女人正捧著茶杯,吁著嘴,吹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下巴一抬一抬,隨著吹出的氣劃著圈,“噗噗”地喝,喝很香。幺爹呢,正靠著沙發,抱著一只膀子,另一只手緊握遙控器,眼睛盯著電視,很舒適愜意的樣子。

梅子斜睨著眼睛,像清嗓子那樣哼哼了幾嗓子,意欲提醒他們,那兩個單人沙發是干什么用的,挨在一起像個什么樣子,不要那樣惡心人了好不好!可是沒用,他們兩人對梅子的提示沒有半點反應。怎么還有這么臉厚的人?

梅子那條搭在沙發靠背上的西瓜紅羊毛圍巾,正被幺爹的后腦勺和后背壓著。梅子疾步走過去,抽一下圍巾,幺爹像個門墩似的紋絲不動。梅子猛地用力,將幺爹往前一推,幺爹的身子像個小學生被老師推了一把那樣往前一躥——這只是梅子隨著心底的火苗騰起那一瞬間升起的念頭。她忍住沒推。再次使勁地抽。幺爹彈起身子一回頭,倒像是他受了驚擾似的,簡直是又木又呆。這條全羊毛圍巾,底部邊沿鑲著流蘇,花三百多元,平素都不舍得戴,今天竟遭到這般境遇。擁在鼻子邊嗅了嗅,染了異味。她把圍巾拿到臥室,噴了些香水。

回到廚房,梅子憋著的一口氣便不由自主地摜到了胳膊上,炒菜的時候炒出了動靜,鏟子在鍋里搗騰得砰砰有聲,鹽也不由分說多加了一勺。

端一個菜出來,幺爹正學著電視評論員的樣子評論著朝鮮半島局勢,“舅媽”似懂非懂。幺爹平素話不多,一說起電視上的話題,舌頭像安裝了滑輪,把個女人聽得一知半解、一臉的崇敬。

風擦著窗欞,發出嗚嗚的口哨一樣的聲響。屋內卻很暖和。西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菜,熱氣騰騰。梅子張羅著吃飯時,聞見衛生間里飄出一股臊臭味。她走進去,便池里蓄著一小坑棕黃色的尿液,一小坨濃痰正掛在便池的邊沿往下滴墜。梅子“哇”的一聲差點嘔吐出來。沖洗干凈,梅子不顧得外面的寒冷,將窗戶打開換氣。清冽的風吹進來,梅子舒了一口氣。

吃飯了。照例是幺爹和那女人并排坐在梅子的對面,儼然一對長者夫妻。梅子心里不爽,那是公公婆婆來坐的位置。

那“舅媽”指著香味撲鼻的魚鍋說,你看,我兒梅紙就知道你是個魚媽。

幺爹說,你是魚媽,我是魚爹。幺爹涎著臉,哧哧地笑。沒想到那么老實的幺爹也會開葷玩笑,也是那樣的恬不知恥。

“舅媽”白了一眼幺爹,嗔笑著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喔,她還羞澀了。裝個什么正經呢,你不自己都沒拿自己當外人,叫“我兒梅紙”嗎?這樣想的時候,梅子望向她脖頸間綠色腈綸衫圓領處翹出的一角淺色襯衣領子,恨不得伸出手,一把替她塞進去。

我是魚媽,人家“半頭兒”是什么?舅媽裝作唬著臉,問。

表面上替幺媽鏟公平,實則為自己討名分。這女人精著呢,難怪讓幺爹迷上了。估摸著,幺爹一輩子也沒嘗過談戀愛的滋味吧?把“談戀愛”一詞安在他倆身上,梅子感到好笑。就好比幺爹他們村子里,別人都管父親叫爹,唯獨幺爹讓女兒叫他爸爸。梅子覺得幺爹怎么也不像是個爸爸。幺爹那么矮那么小,叫個叔、爹或幺爹才像。

幺爹尷尬,無言以對,只好訕訕地笑,又喜滋滋地拈一塊魚送到“舅媽”碗里。

突然想起幺媽,梅子放下碗筷,正色道,幺爹,你走了,幺媽一個人在家怎么辦?梅子本來想表示一下當晚輩的好意,關心一下幺媽的,因為他倆不管不顧地打情罵俏,使得梅子警覺起來,口氣像個法官在審問。

二人愣了一下,都沒說話。越是不說,越是有鬼。各種不好的猜測便像被石頭砸中的水花一樣,紛紛濺了起來。梅子追問道,你走了,幺媽一個人在家怎么在弄?

幺爹一只手從唇邊拔出一根魚刺,說,安排好了,你舅舅在照管,就是上次來的那個舅舅,這是你舅媽。

這就稀奇了,他把人家的老婆帶出來瀟灑,人家還替他照顧老婆?怎么像狗血劇呢?

幺爹又開口了,你妹妹飛得遠遠的,她不管,我們自己管。

我們?我們是指哪個們?這些都讓梅子疑竇叢生。但一提起那個姑子,梅子忽然想起一件窩心的事。

前段時間,幺爹的女兒魏蘭說是要買房,打電話向魏俊借錢。魏俊說,我們家房子也是按揭的,手里沒余錢。魏蘭竟然在QQ空間里沒點名地開罵了:還有什么親情?你不就是娶了個裝逼的老婆嗎,你們不就是占著公家的位子嗎,別以為有多了不起,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以后不一定誰求誰……當時,梅子捏鼠標的手都顫抖了起來,幾乎是驚叫著:魏俊你快來呀,瞧瞧你們魏家人干的好事!魏俊大驚失色地跑來,卻只快速地脧了一眼,連個屁也沒放一個。魏俊總是在他老家的問題上裝聾賣傻。這讓梅子發作不得,就像一拳頭打在空氣里。

梅子說,幺爹,魏蘭的心臟病治好有幾年了?

幺爹說,六七年了吧。

梅子說,哦,還好吧?

幺爹說,還好,生意也做的不錯,一年賺個上十萬沒得問題。

梅子說,我怎么覺得她的良心叫狗偷吃了呢?梅子把魏蘭罵人的話講給幺爹聽。又說,她不說那些話,我都忘記魏俊當初是怎么求人家的了。

幺爹說,我俊關系那么活,我們那么窮,又沒日白,怎么還求人哪?

梅子拿著筷子的手又顫抖起來了,差點又像上次那樣驚叫起來。那么窮?怎么還求人?弄了半天,連幺爹都以為那五六萬是他應該得的,輕而易舉得到的,他們不知道像他家一樣需要救助的人,就像路上的石頭,低下頭就能撿到一塊,抬起腳就能踢到一塊,遠的不說,就說魏俊父母屋后頭一個老頭得了偏癱,兒子媳婦出去打工把他丟在家里,哪天一口氣沒換過來,就去見閻王爺,就算爛成白森森的骨頭,也沒人曉得。有誰管?又有誰還主動把錢送到他們手中?這么多苦難的人,都是一日日地咬著牙望天等死。他以為魏俊一個司機是掌握大權手眼通天的人,他們不知道魏俊為了求人家,跑了多少路,打了多少電話,賠了多少笑臉,打電話人家不接,送禮人家不收,真正像打人的耳光呢。每每給他家辦完一樁事,魏俊都像害了一場病。

梅子沒叫,忍住了。她說,人的心要是長歪了,再治也是歪的。

幺爹突然接不上話,被梅子一噎,怔住了。

她又說,幺爹,魏俊只是個司機,他給你們家辦事都是求的人家,恨不得給人家磕頭,磕完頭,又要還人情,比如人家回頭再請他幫個忙,他辦不到的事咋辦?有時候是要冒風險的,說不定飯碗都搞丟……說到這兒,梅子哽住了,說不下去了,也懶得再說。哪里還說得清楚,根本都不是一個頻道的。干脆就閉了嘴,放下碗筷,直愣愣地盯著鍋子里“嘟嘟”翻滾的魚湯。

那“舅媽”也蒙了。愣一愣,開口說,你當嫂紙的,有知識有文化,多擔待一些,只當是瘋狗咬了一口。

“舅媽”的話似乎還順耳一些,有點像婆婆的口吻。但她畢竟是外人,終歸也說明不了問題。梅子還是不說話。

幺爹開口了,我還,還說,你舅媽他們……他脧一眼“舅媽”。

“舅媽”飛快地用眼神制止,腿上似乎有所動作,岔開話題說,我兒梅紙煎的魚好香,我長這么大都沒吃過這么香的魚?!熬藡尅鄙斐隹曜訋兔纷訆A了一塊,哄著似的說,吃,我兒梅紙累了半天還餓著呢。

哄也沒用。梅子真覺出了累。擱平時,也是午睡的時間了。梅子有午休的習慣,再忙也要打個盹,哪怕五分鐘。梅子疲倦地打了個呵欠。

頗費思量準備了半天的午餐,就這樣不歡而散。碗筷、剩菜、杯盤頹敗地散了一桌,像滿場子松松垮垮打瞌睡的老人。只有火鍋酒精還在熊熊地燃燒,哧哧地舔著鍋底,鍋內正“嘟嘟嘟”沸騰著魚香。梅子懶得去收拾。那“舅媽”原本是要幫忙收拾的,梅子卻生生地攔了下來。她不想再跟他們多周旋。電視自顧自地播放一個醬油廣告,那個臺灣藝人正言之鑿鑿地說,有圖,有真相。梅子感到莫名的煩躁。關掉電視,松一口氣,去午睡。

一閉上眼,睡意卻全無。幺爹、幺媽、舅舅、舅媽,一個個竟像彩排一樣在腦子里出場了。出場是出場,卻沒有一個合理的劇情。她拿出手機。不能打給公公婆婆,要是婆婆知道幺爹帶個野女人跑到自己兒子家,會發作的。她給大嫂撥了過去。

大嫂嘻笑著說,人家覺得你們有本事唄。

梅子心里煩躁躁。開什么玩笑,這是哪兒跟哪兒。

大嫂說,這是真的。

“舅媽”家原來住在一個叫牯牛坡的村子。鄰居叫羅四,兩家共用一個土稻場。

“舅媽”家的厄運是在那個秋天的下午突然起了一陣大風開始的。牯牛坡的秋天本該是沐浴在靜穆的金黃之中的,可是那天下午,牯牛坡的云彩突然間就亂了分寸,先是一團一團朝山這邊壓來,緊接著就刮起了大風?!熬藡尅奔視窳藵M場子的稻谷被大風卷起又落下,整個屋場彌漫著谷屑和塵土。老兩口在山那邊挖花生,兒子去了鎮上賣藥草?!熬藡尅钡膬合鳖D時慌了手腳,她拿起木锨和竹掃帚收稻谷。鄰居家長期不落屋的小兒子羅四不知從哪開了一輛破桑塔那,酒瘋子一般旋進了稻場,把好不容易掃攏的谷堆撞得滿場子開花。兒媳呼號起來,羅四,你個狗日的長眼睛沒有?嘴一張開,谷屑灰塵嗆了滿嘴,帶著憤怒的掃帚揚起的是更加狂暴的漫天塵土。突然,羅四滿嘴噴著酒氣撲了過來,一把將她摁倒在地, 敢把灰往我眼睛里掃,還罵老子,叫你掃,叫你罵!“啪啪”就是幾耳光,扇完拍屁股就走。兒媳哪里吞得下這屈辱,翻起身,拿起掃帚就追,“唰”地將掃帚拍在羅四的后腦勺。羅四像一頭激怒的獅子,呼嘯著奔向場邊,拿起地上的木耙子朝兒媳的頭上撾去,一下不行兩下,三下、四下,直到兒媳應聲倒地,再也沒起來。

大嫂說,羅四沒死,只判了十五年刑不說,還只蹲了一年牢,說是有病,要搞什么就醫,就回家了。

不可能吧?咋只判十五年?他真有病嗎?

真只判了十五年,也沒病,勁脫脫的小伙子,就是后臺硬,擱一般人,不是死也是吃一輩子牢飯。

羅四長期跟公安打交道,幾進幾出,跟一個姓羅的警察混的熟,拜警察為哥。那警察聽羅四說牯牛坡的集體山林多,便與該村書記結為親家——警察的老婆與村書記老婆娘家的弟媳同姓。他便以一萬五的低價買下了村里五十多畝山林。

山林沒有村民的戶名怎么辦?姓羅的民警將他在農村獨居的父親和戶口都遷到牯牛坡,羅四將自家兩間閑置的土屋無償送給了民警的父親住。這樣,幾十畝山林便以他父親的名義坐實了。

只判羅四十五年刑,“舅媽”一家也不服,曾經要上訴,但那警察出主意,要是不上訴就賠三萬元錢,再上訴一分錢沒有,人都沒有了,哪來的錢賠?“舅媽”的兒子是個老實人,三萬哪,他們一輩子都掙不到這么多錢,把一家人的骨頭拆了賣也不值三萬哪。就這樣,一條人命用三萬塊錢擺平了。

羅四因為攀了個警察親戚,不僅命撿回來了,村里為了巴結警察,以羅四被判刑、家中失去經濟來源為名,將羅四一家列為低保戶。

“舅媽”家呢,失去了兒媳,罪犯不僅沒有得到懲罰,反而比以前更加神氣了。羅四經常跟“舅媽”的兒子調侃說,你莫想不開唦,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趁現在還搞得動,再搞個18歲的小姑娘,比死的那個還嫩些,你看你,我拿錢讓你搞個小的你還劃不來?“舅媽”的兒子從此變得精神恍惚,見酒就喝,一喝就醉趴。那天在鎮上的工地收工后,他一個人在旁邊小酒館里,就著一碗肉絲面,喝了七八兩二鍋頭。晚上,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他一頭栽進了深崖。

沒了父母,“舅媽”的孫女也沒讀書了,不知被誰帶出去打工。才13歲呀,初中都沒畢業,能做什么。從出去到現在幾年都沒回來過,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有人說,女孩被人販子賣到了河南,跑了幾次沒跑脫,被人挑了腳筋;有人說在武漢看到一個女孩像她,被人拖在地上,拖得渾身血淋淋的……

像一陣冷風襲來,四周是冰冷的海水漫過,冰涼得像是透過肌膚滲入到骨頭里。梅子悄悄打了一個寒噤。

梅子問,他們怎么又住到了幺爹的屋后頭了呢?

大嫂說,有一回幺爹上街,遇到老兩口在醫院場子一個角落里抱頭哭泣。幺爹喜歡看熱鬧,一問,得知是老頭患了急性闌尾炎,疼得打滾,來做手術。舅媽取錢的時候,一個女人上來搭訕,把舅媽的錢一把騙走了。手術還沒做,錢沒了。是幺爹幫他們墊的醫療費。治好后,去他娘的那個家不要了也罷,幺爹干脆讓他們搬了過來。他把屋后頭一間廢棄的牛圈打掃修整后,讓他們住了進去。

“舅媽”家搬來后,幺爹跟他們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幺爹把原來他過生時你們送的酒都送他們了。幺爹再不用天天守在屋里了,他跟“舅舅”出門,“舅媽”照顧幺媽;他跟“舅媽”出門,“舅舅”照顧幺媽……

也是,幺爹困在家里一輩子,總還是想出門逛逛的。

大嫂說,老兩口一沒戶口,二沒田種,更沒得錢。幺爹不是會篾活嘛,丟了好多年,又揀起來了,編一些篾器讓他們賣。他原來編的都是癟頭癟腦的,現在手藝越來越精了,編些稀奇花樣, 圓的、方的、扁的啥樣都有,還編些花籃、果盤啥的,賣得俏,也不知他在哪學的。敢是有個女人,心思也活泛了……

梅子問,她跟那女人啥關系?

也說不清,反正幺爹像是換了個人,聲音大了,笑容也多了,年輕了幾十歲,一見那女人,渾身骨頭都像酥了……

幺爹還能掙點錢了?

掙胸前,掙面前。那么辛苦地做,只討點便宜的煙錢,說是自家屋旁現成的竹林子,要啥錢,要給錢不如多給他做幾頓飯。

幺媽咋樣?

幺媽那張嘴呀,撕豁都不虧!人家天天伺候她,她罵好難聽呀,罵人家是個賣逼的,不是被人打死就是在路上摔死,斷子絕孫。這話咒到人家疼處了。幺爹一輩子哪動過她一指頭?現在不由著她了,只要罵一個字,硬是摁在地上打,打得鼻子口里血紅湯流。

喔,把幺爹魂勾走了吧……

咦,還莫說,就那樣罵,人家還是照樣伺候。那天幺爹打,要不是她護著,非出人命不可,過后幺爹不管,還是人家給她洗、找醫生治的。

她男人呢?

啥話都不說,睜只眼閉只眼,該做做,該幫幫,該吃吃,該喝喝……

梅子是在起床準備上班時,才發現幺爹和那女人一直都沒走,一直站在門外,等梅子出門。

當時,梅子去到衛生間。窗子忘記關,一陣冷風卷著雪粒子從窗戶撲落進來。隨風撲落進來的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你也是,好好的,怎么說了句那樣的話。女的說。

我是隨口的,哪想那么多。

你還說給他帶點茶葉回去,他就羨慕端個茶杯子,好像屋里有人在外頭工作一樣。

等會兒到街上稱一點,散裝的便宜些。

對了,還記到給他買個保溫杯。

戶口的事你莫急,我直接跟俊說,我俊會管的。

莫說算了,看把他們難的,真要把俊飯碗弄丟了,咋安心。

梅子眼里突然一酸。

打開門。幺爹低著頭,囁嚅著說,我,我們忘記拿棉拖鞋了。

舅媽縮著脖子,哆嗦著,袖著兩手,嘴唇凍得烏青。

舅……舅媽,梅子遲疑著,叫了聲舅媽??臁M來吧。

雞蛋簍子放在餐廳冰箱旁邊的地上。幺爹徑直走過去,提起鼓鼓囊囊的紅塑料袋就要往外走。

梅子說,咋買這么多棉鞋呀?

幺爹頓住,說,你幺媽一雙,你舅舅一雙。

趁幺爹頓下來,梅子打開冰箱,從冷藏室拿出一盒精裝的茶葉,又在茶柜里拿出一只紀念品保溫杯,遞給幺爹。遲疑了一下,又說,舅……舅媽,等等。

梅子從臥室出來,拿著那條羊毛圍巾。嗅一嗅,彌漫著溫暖的氳氤氣息。梅子一邊輕輕替“舅媽”圍上,一邊說,要下雪了,路上風大。

圍巾毛絨絨的,西瓜紅里暗織著銀灰色的絲線,燈光下,鮮亮得如一簇火焰??諝庵辛魈手鹨话愕臏嘏??!熬藡尅被铦岬捻佑痴罩?,閃爍著,似被火光點亮,溫暖而祥和。

小區門口站著好幾個閑人,筒著兩手,跺一跺腳。進來幾個提鼓囊囊蛇皮袋子的老人,是辦的年貨。院子邊沿有一排一排、一掛一掛晾著的香腸??諝庵械教幎际躯u、蒸、燉、燜、炸的年味。

魏蘭打來電話的時候,梅子正在家里打掃堂塵。要過年了,該洗的要洗,該扔的得扔,空塑料袋、紙盒子、瓶瓶罐罐總是需要清理的。電話就在茶幾上嗚嗚嗚地振動起來。

魏蘭開口叫了一聲“嫂子”。梅子心里一熱,剛要開口問過年回不回來?魏蘭接著就說,嫂子,你咋連圍巾都舍得送她?哪天她要是害死我媽……

陽光淡淡的,遠遠的,像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幾縷閑云,悠悠地逛,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如街上來往的行人。梅子站在窗前,愣著,心里高高低低,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安放。

天氣預報說,年內還有一場大雪。忽然,梅子眼前映現出幺爹騎著摩托車載著舅媽,東踅西倒前行的樣子。 舅媽頭上戴著那條紅圍巾,在雪野中飄啊,飛啊。

選自《水鏡文藝》2016年第4期

責任編輯 丁東亞

猜你喜歡
梅子舅媽舅舅
絕活
我的舅媽
不用擔心
可愛的舅媽
明天再戒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