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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雪

2017-06-08 07:16修新羽
大家 2017年2期
關鍵詞:獎學金

修新羽

在波士頓,我遇到此生最大的一場暴雪。

外面陽光很亮,是那種刺眼的亮,白茫茫。路邊雪堆得很高,踩進去就過膝。在雪尤其高的地方,如果直直往里走,直直非要從窄道上擠過去,就有機會感受一下什么叫冰雪沒頂,被某場微型雪崩埋住。電影里常能看到這樣的場景:主人公在口袋里裝入幾塊石頭,頭也不回地直直朝深水走去。不喜歡這個世界,走到雪里或走到水里,都是一樣的。

從三樓往下看,四處都膨脹著,松,軟,圓鼓鼓。像一夜之間被人撒上了面粉,一夜之間發酵起來。像現在從窗戶跌出去也不會受傷,頂多嘴里啃進幾口冷雪,咽下幾口冰涼。

我住在閣樓的房間,窗戶正對著鄰居家房頂,昨天雪化了些,那里就露出黑色瓦片?,F在落了雪又被風吹過一陣,就變成半黑半白。雪大風也大,陽光下的風雪都是亮晶晶的。世界單調寧靜,總叫人看不夠。

就像生活在南極,就像陷入一場長達半年的白晝里。

我和印時陷入這場白晝里。

閣樓的窗戶比較小,平時也需開燈。那天燈光閃爍,空調也跟著開開停停,最后全靜下來。電斷掉了,一并斷掉的還有網,電腦手機撐不住幾個小時。印時卻并不著急,只是低頭看自己的書。所以我也不著急,跑到書房里坐在他身邊。他看書的時候我就看他。我們都在學習,我學到的或許還要多一些。

印時并不理我,就像我不存在一樣。這已經是莫大的親近了:他看書的時候,是不準別人待在身邊的。只有我可以出現。也就是說,我不算“別人”。

畢竟我們是打算結婚的。

我們才認識一年。他之前有個女朋友,體檢時子宮上長了瘤子,懷孕后只能保一個,這就讓他很痛苦……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分手后他回老家工作,在家人的安排下和我見面。那天他穿著白襯衫。像那些俗套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樣,他穿著白襯衫。像俗套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樣,我喜歡穿白襯衫的男人。

沒有電,沒有空調,沒有網。我穿上厚大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很快覺得無趣。就跑到外面轉了轉,發現了一根斷電線,上面掛著長長的冰凌,看起來可以用作偵探小說里的兇器,又重又尖,很快又覺得無趣。我只能重新回到家里,坐在書房的落地玻璃前,坐在印時的腳邊,盯著外面的雪。坐在印時身邊,是永遠也不會無趣的。

大雪后一切都寂靜。

一切恒久不變。氣溫在零度以下,那些雪無論如何都不會化掉,沒被踩過的雪地永遠安然無恙。我盯著門口那棵楓樹的枝丫,視野里有些部分變得扭曲,像是有什么無形火焰在空中炙烤。原因大概都是一樣的,空氣不均勻對流,火上和雪上都是一樣的。我把這件事說給印時聽,他沒有表揚我敏銳的觀察力。

“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只是說,“沒有這樣的事情?!闭Z氣非常堅決,沒有絲毫斡旋的余地。所以我只能讓步,只能對他說,或許是因為大雪太白,我又盯了太久,所以眼花了吧。我這樣說,但心里并不是這樣想。

印時幾乎敷衍地附和:是你眼花了。

好吧,那么在這場白晝里,我的眼睛最先花掉。就像是一臺終將被淘汰的機器,總要有什么最先壞掉,先是這部分,然后是那部分,邊壞邊修,直到再也無從修起。先是眼睛,然后我的手腕會酸痛,我的牙齒會松動,我的頭發會慢慢開始變白。這世界總要把我們淘汰掉的。

我們是什么也不會的人。

我不會做菜,印時也不會。所以下廚房的只能是我,把西蘭花、紫甘藍、胡蘿卜放在一起炒一炒,或是煮一煮。加點兒油,加點兒鹽,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我只會這些,印時倒也不挑剔。

今天沒有電,灶臺的電火花就不起作用,打不著火。

中午的時候,我和印時只能出去吃飯。道路兩旁全是雪,中間清出來窄窄的一道,勉強單人通行,我就跟在他后面。在街角等紅綠燈的時候,印時勉強壓住咳嗽,很突兀地說:多美啊,一切都是白色的,就像是天堂。

可是多冷啊。我的兩只腳都踩在雪里,隔著靴子都泛著潮意。天堂里會這么冷嗎?

如果真是天堂的話,冷就冷吧。印時邊說話邊繼續向前走了。我真喜歡他那時候的表情,那是人在自我欺騙時才會有的表情,那是一個不相信天堂的人才會有的表情。

我們去吃了中餐,我的幸運餅干里寫著“堅持你的選擇”。印時沒有拿走他的餅干,我把它偷偷帶了回來?;貋砗笏^續看書,他看書的時候我就看他。我們都在學習,我學到的或許還要多一些。

印時來這里讀博士,哲學。文科博士據說要讀七八年,或許他這樣聰明的人能快些畢業吧,這樣我們就能早點兒回去了,他答應要回去的。學校倒是一流,但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是我讓家里出的錢。家里希望我們早點兒回去,而我只希望他學業順利。

他導師去開學術會議,沒有帶他,但布置下來無數篇論文要讀。所以印時只能沒日沒夜地讀下去,研究我們這個社會的本質,研究人們究竟為什么要像狼與狼一樣敵對,像戰爭一樣地生活。我對那一切并不感興趣。印時要來這里,我就只能跟到這里。

他看書的時候我就看他,他看著一行行英文,我看著我的生活。

他向來怕冷,在空調房里也穿著雙很厚的棉拖鞋?,F在空調停了就更是耐不住,索性也起身在房間里踱步,手里還捧著他的書,走幾步看幾眼。硬鞋底叩在地板上,咔嗒咔嗒。就像老式鐘表所發出的聲音,咔嗒,咔嗒。我的生活。

和他相親的那天我在過生日。二十五歲生日。父母曾經說如果我到二十五歲還在單身,他們就要幫我介紹男朋友。他們就是這樣做的。他們過于了解我,以至于特意挑選了印時。除了他們,誰也想不到我會喜歡印時這樣的男人。

窗戶外面,有輛搶修車安靜地開了過來。不知過了多久,又安靜地開走。我起身打開燈,亮了??照{也開始嗡嗡響,暖風竄向這房子的角角落落。這房子三層,原本可以住十個人,但那對帶著小孩的夫妻回國過年了,那些學生又抓緊假期去了別的地方玩,只剩下我和印時。我們和廚房,客廳,兩間浴室,四扇緊鎖房門,一間臥室,十六把椅子,三組沙發,二十七盞燈。

我想起了上周接到的電話。朋友在那邊急切地說:“你還跟他在一起!他媽還和別人炫耀,說你舔著臉去陪讀,是去伺候她兒子的!”這些話傳得很快,昨天我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斑€有件事我要問問你,”母親似乎猶疑了一下,“印時真沒拿到獎學金?”她托人向他同學打聽過,誰都說他拿到了全獎?!拔沂桥滤_你,怕他對你不好?!?/p>

被人們說出的往往不是真相。

那只是他們相信的真實?;蛘?,是他們希望你相信的真相。

印時總歸會好面子。沒拿到獎學金或許很沒面子。用女友的錢來讀書或許很沒面子。說自己拿到錢了就會好一些。說自己女友全心全意在服侍自己,就會好一些。

我不許他們直接去問印時。他們問不出的,問不好的。他們不了解印時,只知道他是個性格溫暾的哲學博士生,做事謹慎,彬彬有禮。懦弱,疲憊,虛偽。他們不知道我喜歡這些懦弱,疲憊,虛偽。

‘印時,”我說,“我們要趕緊回去結婚了?!?/p>

印時不說話,不理我。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啞巴,只會在心里自言自語而什么都說不出來。我跑到樓下的餐廳里,拿著手機錄音,又說了一遍:“我們要趕緊結婚了?!边@次確鑿無疑,我真的把話說出來了。手機里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但畢竟說出來了。我該拿它去放給印時聽嗎。我握著手機站在餐廳里,柜子里擺著空蕩蕩的盤子和碗,還有洗干凈的刀。

這盤子,這碗,這刀,都讓人難過。我把手機放到桌上,在椅子上坐下,準備放心地哭一會兒……沒想到印時會到樓下來。

“你哭什么?”

他站在餐廳門口。沒穿鞋,隔著薄薄一層襪子踩在廚房的瓷磚上。這是很冷的。我邊哭邊抬頭看了一眼,偏偏注意到這個細節。

印時已經走過來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還幫我把頭發理了理,把那些濕漉漉的發絲從我臉上撥開……“你哭什么?!边@次不是問句,像是他已經知道答案了。像是他不想知道答案了。像嘆息。

他心不在焉,即便是在安慰我,他依舊心不在焉。我能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手指蜷曲在我的發絲間,耐心地,輕輕把那些彎曲的發梢捋直……似乎對我的頭發比對我更感興趣。

我擦干凈眼淚,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怪異。我必須要給他一個理由,一個能解釋所有事情的理由,一個充分的、足夠有沖擊力的理由。

“我懷孕了?!蔽艺f。

“我知道?!彼卮?。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們計劃很久了。為了讓孩子拿到美國國籍,也為了讓單調乏味空虛無聊的生活得到一點兒慰藉。

他看起來又憂慮又開心,突然就讓我想起了對面那幢樓的房頂,它現在是黑是白呢。

管它是黑是白呢??偛虏煌?,總想不到。世間的變幻太多了,本就沒有什么規律可言。世上的風朝印時刮著,他的心就像那房頂一樣沒人猜得到了。

擺在書柜上的兩支驗孕棒。一陣大風。

他的導師拉來了幾筆科研資金。又一陣大風。

“你的產前憂郁癥來得也太早了?!边@句話不好笑。

他擦干凈我的眼淚,陪我閑聊了一會兒,仔細叮囑說以后不許熬夜。隨后又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這次連我也不能進了?;蛟S因為我已經變成了別人,或許因為我體內有了個“別人”。日子還是要照樣過的,我準備開始做晚飯,這次想把速食意大利面煮得軟一些再吃,卻讓它們煳在了鍋底,只能倒掉。只能重新煮。已經很晚了,我并不在意餓到自己,甚至也不再在意餓到印時……但我不能餓到“別人”。無論如何,縱使誰都恨我,我也不能對它不好,讓它怨恨我。

我決定出去買飯。我決定不去打擾他。賣速食餐的超市離這里并不遠,所以我沒帶手機,看起來或許像是忘記帶了,但我知道自己是故意沒有帶上它。這樣一來就顯得不像是去買飯,而像是離家出走。

可印時不會發現這場“離家出走”。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讀書,對千百年來那些哲人的思想如癡如醉,對這世界上正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這一切全無意義。我沒法解釋,可我就是想這樣做。

我回家的時候印時坐在地上,哭。鞋還沒脫,身上有融化的雪水,濕漉漉的。我去浴室拿了毛巾,塞進他手里:“你是餓哭的嗎?”這句話也不好笑。但我終究要說點兒什么,必須要說點兒什么。他皺著眉看我,眼睛里泛著紅色,然后低頭去看拿毛巾:就像他從來沒見過毛巾,也不知道該怎么用。剛才外面沒在下雪,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我索性也坐在地板上,坐到他旁邊。

“前幾天我聽別人說……你其實有全額獎學金?”

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松懈下來,印時的表情變化了,眉眼柔和到模糊。他抿住嘴唇,像是在思索著要給我一個怎樣的答案(借口)。他說:“她很可憐?!?/p>

我寧愿聽一萬句“我在利用你”,也不愿意聽到這一句“她很可憐”。

在這句話之后,印時向我坦白了所有事情。那些他以為我知道了,其實我并不知道的事情。他確實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他把所有獎學金都寄給了前女友。她孤零零地回到了老家,在父母的逼迫下和高中同學結了婚,在老公的打罵和婆婆的逼迫下懷了孩子。她遲早要死的,不是為他的孩子而死,也會為其他人的孩子而死。

人們究竟為什么要像狼與狼一樣敵對,像戰爭一樣地生活。

印時紅著眼睛,把身子蜷縮起來,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他知道我會心軟的,他知道我最終會原諒他。在我的口袋里有張小紙條,在去買飯的路上我把他的那袋幸運餅干吃掉了,里面寫著“你將過完長壽而幸福的一生”。這算是誰的幸運呢,他的,還是我的。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

印時摸著黑去找我,在夜里摔了一跤,整個人撲到雪里。證據是那件大衣,就掛在客廳,領口和下擺都沾了藍色的融雪劑,應該是不能穿了。除非有著耐心,技術,以及運氣,才有可能把那些痕跡處理干凈。我沒有,我和印時都沒有:我們都是什么也不會的人。

年復一年。

過年的那天,我們兩個決定給自己放假。印時不再看論文,我們起得很早,交換了新年禮物,然后一起做早餐。印時把我從餐廳里趕出來,說要展示展示他的廚藝。他居然也有廚藝。

我在二樓的客廳里等待著,站在窗邊,發現雪又起了。大朵大朵,有幾個瞬間似乎全都停住不往下落,就像時間靜止;隨后奇跡般的,雪片全都升起來,從地面向天上飛去。就像時光倒流,就像犯過的錯誤可以抹掉,說過的話可以收回,所有喜悅悲傷都可以失效。就好像我還能重新回到自己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可以重新選擇,可以不參加那次相親,可以不認識高印時,可以安安心心、孤孤零零地待在父母身邊。

只是片刻的錯覺罷了,雪終將落下,過去的一年也終究是過去了。

年復一年。我們將回家去,盡快舉行婚禮。而我的孩子,他將出生在美國,在一個安靜的家庭里長大。

“晚上我們吃速食餃子?!庇r在樓下問。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昂脝?,還是去唐人街吃火鍋?”

“不是去唐人街吃火鍋嗎?”我沖樓下喊,不想讓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模糊。

“可是要下雪了?!?/p>

“我知道,一直在下雪?!?/p>

印時的聲音越來越清楚,咔嗒,咔嗒的腳步聲。他出現在客廳門口,手里端著一個很大的瓷盤,裝著幾片形狀不一的褐色餅干:大概是剛剛烤出來的。

“不僅是雪,這次可是暴風雪?!庇r這樣強調?!霸缟舷韧ㄍL吧,空氣不新鮮?!彼驯P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把窗戶掀起一個縫隙,把外面那個寒冷的世界展示給我看。

風呼啦啦在窗口來回地刮,但就是不竄進來,就是不吹到我們身上。外面的世界茫然一片,窗臺上都是雪,我走過去捏起一小塊,等待它在手里化掉。

不僅是雪,有太多東西都在我們手里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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