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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長刺

2017-06-16 07:47趙德發
南方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南山山頂能源

趙德發

她不是陶淵明的南山,是我們村的南山。

她不是一座,是從東到西的一行。

馱籃山、尖山、寨山、牛角山,一座比一座高,像向世人演示等差系列。她們的頂,或圓或尖,體現了造山運動發動者在幾千萬前的多樣靈感。

據說,寨山上安過軍寨,楊文廣南征,在此停駐。那支大宋軍隊在山東坡操練射箭,箭矢落處,后來成為村子,村名叫楊令箭。山腳下的村子,則叫花溝。

那些山,離我們宋家溝村有三四里路。幾個綠森森的巨大存在,我們出門即可看到,出村更能看到。小時候,我白天到村邊玩耍,能看到老鷹在山頂飛翔;夜晚在院里乘涼,能聽見狼在山中長嗥。

十歲那年,我第一次爬山。學區搞“六一”慶?;顒?,組織八所小學的高年級學生去了那里。紅旗與綠樹輝映,童聲與鳥鳴交織。我隨大伙鉆樹林,攀陡坡,帶著滿頭汗水到達寨山頂。那一刻,我覺得一下子長高了——山在腳下,樹在腳下,楊令箭在腳下,花溝在腳下?;厦惶搨?,那個季節開滿野花,萬紫千紅。

登山回來,再看南山,感覺更為親切,情感近乎崇拜,仿佛那是托舉自己成長的神靈。是的,她們坐成一排,整天瞅著我,看我上學念書,看我下地拾草,看我輟學務農,看我當上民辦老師再去教學。

后來,我離開村子外出工作,多在東北方向,而且越來越遠。每次回家,來到村后高嶺,南山撲入眼簾,我心間驟然一熱,仿佛她們和我的親人一起等我,不知等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離開老家,出村回望,自然免不了在心中與南山告別。

這些年來,我去過好多地方,登過好多名山。但那些山再怎么有名,再怎么壯麗,都替代不了南山在我心中的位置。有一年,我在外地參加筆會,期間有游覽活動,坐大巴走著走著,右前方出現一行山,形狀酷似家鄉的南山,我竟然驚喜莫名,熱淚盈眶?;氐阶〉?,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見到的外地“南山”,講我的思鄉思親之情。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給父母寫信。

我再回家時,父母說起了我的信,說起了南山。原來他們看了幾十年南山,卻一次也沒去過。母親說:“要是上去看看有多好?!备赣H板起臉說:“不去,這么大年紀了還有那份閑心,人家不笑話咱?”

幾年后,他們還是去了。那時父母已經達到共識:看了大半輩子南山,不去爬一回,往后想爬也爬不動了。于是,他們選了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帶上煎餅和水,一大早就往村外走。村里村外,有人問他們去哪里,他們說,去花溝走親戚。說這話的時候,他們覺得老臉發紅,很不自然。在一連串謊話的掩護下,他們終于走到花溝,向寨山攀去。二老相互扶持,氣喘吁吁,一步步登上山頂。他們說,那天在山頂坐了好久,看東看西,看南看北,看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宅子。他們還想看看我居住的城市,可惜看不到。

因為父母的這次游覽,我對南山益發親切?;乩霞視r拍照,拍父母,拍院落,拍村子,總也忘不了拍南山。父母過世后,我再回去,還是習慣性地拍幾張南山照片帶回去,閑暇時端詳端詳,仿佛父母依然坐在山頂,向我觀望。

想不到,我去年春天再回老家,眼前景象讓我大吃一驚。我的第一感覺是,南山長刺了。

真是長了刺。那刺高高的,長長的,豎立在幾個山頂。那刺白白的,梢上分叉,異常銳利,刺破了藍天。

我早就見過這東西,在新疆的戈壁灘上,在內蒙古的草原上,在其他地方的山嶺上。我知道,它叫風力發電機,是一種清潔能源。但是,家鄉的南山上裝它,我卻沒有心理預期,感到非常不適,難以接受。

其實,家鄉這些年一直在變,村莊的模樣,道路的模樣,樹木的模樣,乃至人的模樣,都變得不似從前。這一切一切的變,都曾在我心中引發波瀾。但這些波瀾,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南山長刺給我帶來的心理沖擊。它在我心中簡直是引發了臺風,引發了海嘯。我覺得有了它,南山不再高大,天空不再完整。有了它,家鄉大變了模樣,家鄉不再像家鄉了。

自那一天起,南山上的一根根長刺,就扎在了我的心上。后來再回老家,雖然感覺不像第一次那么強烈,但還是別別扭扭,很不舒服。

我知道,這是感情作怪,感性作怪。我試圖用理性說服自己,像咽下一些醋,讓南山之刺在我心中變軟。經歷了一次次漫天霧霾,我對清潔能源完全持歡迎態度。尤其是對發展太陽能、風能,我更是舉雙手贊成。

宋家溝村的太陽能路燈,就是我安裝的。2014年春節前,村支書找到我,說能不能拉點投資,讓村里變變樣子。我只是一介書生,到哪里拉投資去?我問,裝路燈需要多少錢?他說四萬就夠。我給一個當老板的堂弟打電話,說咱倆一人出一半,把這事辦了吧。堂弟痛痛快快答應,宋家溝村就在那一年的春節有了路燈。我回家陪父親過元宵節,晚上出去走了走,看到村民在路燈下放煙花,扎堆說笑,心想:將陽光收集、儲存,讓父老鄉親在夜晚享受,太陽能發電真是神奇。

然而,我對南山上的風電機還是難以接受。上網查百度,風電的優點有許多,缺點也有許多,缺點的第一條,便是“噪聲、視覺污染”。我想,家鄉南山上的風電,帶給我的豈止是視覺污染,更是心理污染。有了它,我心中的家鄉似乎不再純潔。

今年春節前再次回家,我發現家鄉又有一個大的變化:村后豎起了一座座銀白色的鋼架,扯著電纜,從西北而來,向東南而去。村里人說,這叫特高壓,從內蒙古來的。我知道,中國的特高壓技術在世界上領先,是將西部的煤炭挖出來就地發電,再通過1000千伏特高壓線路輸往東部。這能夠緩解運輸壓力,也減輕東部的空氣污染。但這還是用了化石能源,早晚有一天會走向枯竭。

長遠目標,最佳目標,應該是取用別的能源。這是人類發展的必由之路。媒體報道,從2011年開始,一些天文學愛好者注意到,離地球大約1480光年的一顆恒星,光變曲線與眾不同,意味著它的光線被什么物體屢屢擋住一些。排除了種種可能性之后,專家猜測,那個遮擋物,可能是高級文明取用恒星能源的裝置。

20世紀60年代年代,蘇聯天體物理學家尼古拉·卡爾達肖夫提出了著名的“卡爾達肖夫指數”。他說,根據對能源的需求,文明分為三個類型:Ⅰ型文明能夠攫取鄰近星球的能源;Ⅱ型文明可以采集恒星的全部能量;Ⅲ型文明已經可以做星際旅行,是能源方面的大師。用這個標準衡量,人類尚未達到Ⅰ型文明的水平。

照卡爾達肖夫的說法,人類在能源探索方面任重道遠。我們應該去尋找和使用更多更好的能源,讓人類文明上層次、上臺階。

從這個意義上說,讓山陵長刺,是人類邁向更高級文明的進步,雖然這一步是那么那么微小。我見過一位風電部門的工程師,他說起風能的利用,豪情滿懷:與霧霾相比,那點噪聲算什么?那點視覺污染算什么?

但是,聽了他的宣講,我心里還是隱隱作痛。

南山長刺,刺得一些人心癢;

南山長刺,刺得一些人心痛。

這個時代,就是癢與痛并存的時代。

我用此文記錄的心痛,大概會成為一種“噪聲”,似乎與時代格格不入。

你聽,風來了,山上的電機葉片在嗚嗚轉動,強有力地蓋住了我的聲音……

20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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