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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樓記(短篇小說)

2017-06-16 07:43曹多勇
南方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二弟河灣瓦房

曹多勇

二月二,龍抬頭。我父親選擇這一天開工蓋樓。

一大早,村里瓦工走過來,準備放線挖地基。我父親買來一大盤炮仗,解開了,點著了,“噼里啪啦”,一陣子猛炸,響聲四散開來,藍煙四散開來,他手持一把鐵锨,要挖地基的頭一锨土。是一把嶄新的鐵锨,前兩天趕集新買的,順便買回頭的還有二尺紅洋布。紅洋布系在锨把子上,招展出一片紅彤彤的喜色。紅光映照在我父親臉上,同樣是一片紅彤彤的喜色?;蛟S新锨不吃土,或許我父親年歲大力氣弱,“吭吭哧哧”一陣子猛踩猛挖猛使勁,锨頭就是吃不進泥土里。主家人挖頭一锨土,是習俗,是儀式,圖一份吉利。我父親怎么使勁都挖不下去,氣就粗喘了,臉就難堪了。我父親停下挖土,停下使勁,抬頭看一看四周村人。四周都是瓦工,想找一個家人替代都找不見。

我父親呼喘喘地扔下鐵锨,跟瓦工說:“你們挖吧,日奶奶的雜碎熊,我挖不動不挖了?!?/p>

瓦工走上前來,個個都是經常干這種活的村人,件件都是經常干這種活的工具,“叮叮當當”,刨的刨,挖的挖,攉的攉,一锨一锨土從基地翻開來。我父親站一旁看兩眼,難堪的臉色漸漸地緩過來,說我去毛蛋家安排晌午飯。開工管瓦工一頓酒,是規矩。我父親勾腰駝背甩手,一劃拉一劃拉,朝村里的十字路口去。毛蛋家在那里開飯店,我父親早早地打過招呼,再過去落實一下子,是放心,更是散心。我父親心里不舒暢,沒想到蓋樓開工這么一件大事,家里就他一個人,更是沒想到開工挖頭一锨土挖不出。我父親一路走一路想,心里“咯噔”一疼痛,害怕蓋樓不順利,害怕家里鬧矛盾。我父親腳下遲疑,站一站,愣一愣,沒有去毛蛋家飯店,而是拐進一家雜貨鋪。雜貨鋪里有座機電話,我父親有什么事要跟我說,都是來這里打電話。打一次一塊錢,要是打的時間長,就兩塊三塊地往上加。我父親伸手從口袋摳出一枚硬幣,“哐啷”一聲扔貨架上,說給大毛打電話。大毛是我的小名。我父親一只手抓住話筒,另一只手就去撥號碼。

家里開工蓋樓,二弟不在家,我不在家。二弟不在家正常,我不在家不正常。二弟不在家,是二弟所在的浙江金華那一邊農民工子弟學校開學,他必須去。這些年,二弟一直在那里打工,私立學校,賺錢為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二弟開學不去,位置被別人占上,再去就不可能。二弟舍不得丟下這份工作。丟下容易,再找難。我不在家,是父親蓋樓沒有打電話跟我說?;蛘哒f家里蓋樓跟我不相干。樓房蓋起來,都是二弟一家子的,沒有一間樓房歸在我名下。父親事前不打電話給我,是有意不想讓我知道。一座樓房蓋在家里,紙包不住火,遲一天早一天,我肯定要知道。父親不是擔心我知道會怎么樣,是擔心他家的大兒子媳婦知道會怎么樣。我們家兄弟二人,我在家是老大,就算我工作生活在城市里,家里蓋一座樓沒有我的一間房屋,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說不過去的一件事,我父親執意要這么去實施,心里就發虛,擔心我跟妻子知道,會生出不同意見,會鬧家窩子。樓房開工這一天是我父親打電話跟我說這件事的最后時機,再晚一晚想跟我說都很難說得通。我父親伸手撥號碼,像是摸在一塊燒紅的熱鐵上??焖俚乜s回手,快速地走出雜貨鋪,快速地往家回。我父親一邊走一邊說,我是他們的老子,難道能扒倒我蓋起來的樓房?

我父親心腸一硬還是沒打電話跟我說這件事。

走回家門的我父親,跟走出家門的我父親,變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滿臉堆笑,渾身是勁。拖拉機拉一車磚頭,“突突突”地開進院子,我父親跑過去指揮磚頭卸在哪里。拖拉機拉一車水泥,“突突突”地開進院子,我父親跑過去指揮水泥卸在哪里。拖拉機拉一車鋼筋,“突突突”地開進院子,我父親跑過去指揮鋼筋卸在哪里。拖拉機拉一車石渣,“突突突”地開進院子,我父親跑過去指揮石渣卸在哪里。上午半天,蓋樓房的各種材料前呼后擁地運過來。我父親跑前跑后,東一頭西一頭,就算一個陌生的過路人,站下腳瞅兩眼,都知道哪一位是這個家的主人。我父親渾身上下勁杠杠的,前后左右怎么瞧,都不像一個年過耄耋老人。

我父親這一生蓋過無數次房屋。

早年大河灣村容易遭水災,莊臺淹上洪水、房屋倒塌是常事,可以說三年五載就一輪。房屋是土坯房,洪水一浸泡就松軟,就倒塌。洪水退下,就得蓋房屋。一般地,先蓋一間草庵子湊合住,待脫出土坯,晾干土坯,抽出人手,再正正經經地蓋房屋。正正經經地蓋土坯房,需要秫秸做房笆,需要麥秸草鋪房頂,準備這么兩樣子房屋材料,要得等候一年吧。往往,土坯沒有預備夠數,秫秸和麥秸草沒有從地里收回來,一場大水再一次爬上莊臺。一間臨時草庵子,“嘩啦”一聲沖倒掉,漂浮在水面上,順順暢暢地漂流走。

我父親鍥而不舍,繼續脫土坯,繼續積攢蓋房屋的秫秸和麥秸草。

一九八一年,煤礦扒煤扒過淮河,土地塌陷,莊臺塌陷,大河灣村從淮河北岸拆遷至淮河南岸。這里遠離洪水,我家分四間宅基地,蓋上四間瓦房,一住三十多年不動不搖。這期間,左鄰右舍家家扒倒瓦房,更改成樓房,一家比一間寬敞,一家比一家漂亮。我兄弟二人,我一家生活在城里,二弟一家生活在老家。我積攢錢在城里購買樓房,老家蓋樓房的責任就落在父親和二弟頭上。說二弟一家生活在老家,只是一個概念性的說法。其實,二弟一家這些年一直生活在浙江金華那一邊。二弟在那里打工,二弟媳婦在那里打工,二弟跟前的一兒一女在那里打工。過年過節,二弟一家回老家待幾天。親戚家有什么紅白喜事,二弟一家回老家待幾天。就這樣,滿打滿算,一年加起來不會超過半個月。二弟一家在那邊打工,收入不怎么樣,一年吃喝剩下來,落不下幾個錢。村里別人家蓋樓房,像春天竹筍似的往上躥,父親和二弟一家擰成一股繩都困難。就這樣,我家樓房一年拖一年蓋不起來,拖成我父親的一塊心病。

有一次,我父親當著我的面說出這么一句狠話。我父親說,不看著樓房蓋起來,我死都不能閉眼。我好言相勸我父親說,緩一緩,等手上錢積攢夠蓋樓房不遲。我父親一年不愿等,一天不愿等。我父親把一雙眼緊緊地盯在我身上,看我可能拿出錢,幫襯家里把樓房蓋起來。按理說,我父親的想法沒有錯。村里誰誰家的兒子在外面掙著錢,回村里把樓房蓋起來。老子和兒子臉上都一片光燦燦的明亮。村里誰誰誰家的閨女在外面掙著錢,回村里把樓房蓋起來。村人明明知道誰誰家的閨女掙錢來路不正不去說,一個勁地去夸這戶人家的樓房蓋得多排場,去夸這戶人家的閨女本事大。笑貧不笑娼的陳詞濫調在這個時代重新復活。一家一家樓房硬撅撅地戳在那里,一樣直挺挺地直扎我父親的兩只眼睛。

我跟我父親粗略地算了一筆賬。我說,我家閨女大學沒有畢業,一年一年得花錢吧。我說,我在城里買一套商品房,每個月要按時還貸款吧。我說,家里這種經濟條件,我跟你家的大兒媳婦怎么開口說拿錢回老家蓋樓房?

我不好說的話,我父親好說。我父親跟我說,哪天去你家我跟我家的大兒子媳婦親自說一說這件事。我以為我父親只是嘴上說一說,不想這一天真的來我家。我父親來我家不直接說蓋樓房,繞出一個大彎子,先說他墓地的事。

一九九二年秋天,我母親突然撒手人寰。我父親花五百塊錢,在小東莊買下一棺地,安葬我母親。墓地不遠,出家門往西,三百米左右,上墳棚墳都方便。也就那一年,我父親從蒙城縣城買回幾棵柏樹樹干,準備給自己打棺材。我母親和我父親是同一年出生,剛過六十歲?;蛟S我父親從我母親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早早地買棺材木準備打棺材。又或許我父親早早地準備自個的后事,心里多少存一份顧忌,就沒有多花一份錢,在我母親身邊多買下一棺地。兩年后,地主家從外地遷移一座墳,不聲不響地埋在我母親左邊。左為上,右為下。我母親左邊的一棺地被占住,我父親死后就沒辦法與我母親合葬在一起。我父親空閑下來,前后左右看土地,就是看不上一塊向心的安身地。

這一次,我父親專門來我家一趟,先說他重新看上一棺地,準備花錢買下來。我妻子問,離老奶奶的墳地遠不遠?我父親說,不算遠,隔著兩塊地。我妻子說,離老奶奶墳地不遠好,趕明我們回去上墳方便。

我父親不說一棺墳地好多錢,我妻子也不問。早先我父親就表態說,他趕明買墳地,不要我們操心,不要我們花錢。我父親手上缺蓋樓房的大錢,不缺買一棺地的小錢。我父親手上的錢大致有三個方面來源。一個是喂牛,一年喂兩頭牛,能賺上萬塊。一個是煤礦賠付土地塌陷的青苗費,一年上萬塊。再一個是我父親的養老金,按月領取三百多塊錢。家里的幾畝責任田近兩年出租出去,按年也有一小筆收入。要是我父親不操心蓋樓房,手上這些錢足夠他養老了。要是我父親不操心蓋樓房,就算我父親一個在老家過日子,能差到哪里去?偏偏我父親要操心蓋樓房,偏偏二弟沒能耐單獨地把樓房蓋起來。

我父親說過自己墓地的事,接著往我跟妻子身上繞。我父親說他那一塊墳地四周敞亮,趕明我跟妻子百年之后都可以考慮跟他在一起。我妻子臉色煞白,覺得我父親說這種話過頭了。我妻子責問我父親說,我們才多大年紀,你就說這種話。我父親說,人活百年是一晃眼的事,我買棺材木那一年六十一歲,這不一晃眼我都年過八十歲了。我妻子氣哼哼地說,就算幾十年后我們真的走到那一天,都不會跟你在一起。我父親搖擺搖擺手說,算我打嘴沒說這句話。

我父親來我家說事,喜歡直接跟他家的大兒媳婦說。我父親心里明白,不管說一件什么事,只要他說通他家的大兒媳婦,只要他家的大兒媳婦點頭同意,他家的大兒子就沒有不點頭同意的道理。我父親坐在我家客廳的沙發上,“咕咚咕咚”很響地喝下兩口水,眼睛“轱轆轱轆”轉悠兩圈子,開始說正題。

墓地是引子,蓋樓房是正題。

我父親說,我還要跟你說一件家里事。我妻子原本想去廚房燒飯,聽我父親一說家事,她不得不聽一聽,她不能不聽一聽。我父親說,我還要問你們一句話,你們退休回不回家里???我父親突然地冒出這么一問話,我妻子頭腦轉不過來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妻子回答不了,我父親不用我妻子回答。我父親接著說,你們退休要是打算回家住,你們家跟你二弟兩家合力出錢把樓房蓋起來,你們兩家一家一層樓房。我父親咽下一口吐沫,繼續說,你們退休要是不打算回家住,你們二弟一家單獨把樓房蓋起來,他們一家住。我妻子警覺起來,知道我父親這話說的是重點,趕緊地問兩家合力怎么蓋,二弟一家單獨怎么蓋?我父親說,兩家合力蓋,我不問你們家多要錢,你們家給五萬塊。我妻子明白我父親這是來要蓋樓房的錢。我妻子說,我家拿不出這么多錢。我父親說,那就讓你二弟一家蓋。我妻子說,二弟一家蓋樓房,就沒有一間樓房屬于我們的?我父親語氣堅定地說,那沒有你們的。

我妻子說,聽你這么一說,往后老家就跟我們不相干了?

我父親說,要不你們拿五萬塊錢,你們兩家合起來蓋樓房。

不是白就是黑,不是黑就是白。我父親把怎樣蓋樓房的兩難選擇權交給我和我妻子。

我母親活著時,我父親就準備蓋樓房。

那個時候,我父親開一輛四輪拖拉機販炭做生意,手上積攢夠蓋樓房的錢。那個時候,我父親蓋樓房,在村子里是早的,最起碼算是頭一茬。我母親突然死去,我父親蓋樓房的心勁松下來。再加上二弟不愿跟我父親一起開拖拉機,我父親年歲一年比一年大,勉強支撐了兩年就把拖拉機賣掉了。二弟兩口子在家坐吃坐喝,慢慢地消耗我父親手里的那一點積蓄,家里一天一天往下窮。實在混不下去這一年,二弟去浙江金華打工。二弟在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打工,工資少,自個兒只夠顧自個兒,剩不下來錢。二弟媳婦帶兩個孩子過日子的油鹽花銷,依舊問我父親要,兩個孩子上學的學雜費,依舊問我父親要。那些年,我父親手上的積蓄貼進去不算,種糧食的錢貼進去,喂牛的錢貼進去,煤礦賠青苗費的錢也貼進去。要是還不夠,我父親就拆東墻補西墻地去借錢。我跟我妻子的原則是,我們沒有錢貼補二弟一家子,我父親手里有錢愿意貼補就讓他貼補去吧。有時候,我妻子會半真半假地跟我父親說,你不要忘記你還有一個大孫女,你家大孫女上學也要得學雜費。我父親會尷尬地“嘿嘿”笑兩聲說,你們不是比你們二弟家強嗎?

我家一個閨女,一個孩子。二弟家一個閨女一個男孩,兩個孩子。二弟一家四口人指望二弟一個人打工掙錢,自然過不好日子。中間隔兩年,二弟媳婦跟二弟一起去浙江金華。二弟媳婦在一家企業食堂燒飯,工資比二弟還少,更是自個兒顧自個兒。兩個孩子丟在家里上學,大事小事,照例都是我父親一手承攬著。二弟家的閨女高中畢業考上廣東的一所二本大學,二弟家的兒子初中畢業直接去金華上技校,技校畢業就留在那邊打工。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二弟一家掙錢算是有了節余,最起碼閨女上大學不要我父親再出錢。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父親手上開始一點一點地積攢錢,重新有了蓋樓房的夢想。

我父親最終下決心蓋樓房,是他生病住了一次醫院。

我父親住院是眼睛生白內障。十年前,我父親眼睛生白內障就住過一次醫院,左眼睛不動白內障留那里,右眼睛開刀摘除白內障。十年過后,開刀的那一只眼睛慢慢地病變,慢慢地失明,只得第二次住院,摘除左眼白內障。右眼開一刀,前后用十年 ,左眼開一刀,能用幾年,我父親心里沒有底。我父親心里沒有底,就有一種面對黑暗的恐慌感,就有一種蓋樓房的緊迫感?!醚劬吹靡姴蝗ドw樓房,候眼睛瞎了還蓋誰家的樓房?

我父親住院開刀,我在醫院看夜。我父親沉陷黑暗,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手術后被嚴嚴實實地蒙上。吃飯要人喂,上茅廁要人扶。我父親像一只掉進黑洞里的困獸,心生恐慌,備受煎熬。就是這一天夜里,我父親再一次跟我說到蓋樓房的事。我父親說,你們誰都不要阻攔我,不蓋上樓房,我死都閉不上眼睛。

我跟我父親分析家里的形勢。我說家里蓋樓房,不如二弟在金華那一邊貸款買一小套樓房。理由是,家里蓋樓房一時半時,二弟他們不會回來住,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更不會回來住。家里的一座樓房空在那里,手上的積蓄花光不說,還得欠下一部分債。我父親長嘆一口氣說,你二弟要是有能耐在那一邊買樓房,還用得著我操心在家蓋樓房嗎?

我父親總算說出蓋樓房的真正目的。他說,小亮一天一天大,金華那一邊買不起樓房,老家這一邊蓋不上樓房,趕明兒說親對象都耽誤。小亮就是二弟家的男孩。我說,那你就在家里蓋樓房吧,不過你要先想清楚,樓房真的蓋起來沒有你家大兒子大兒媳婦的,就怕你死后都要鬧家窩子。我父親是一個明理的人,不需要我把話再往透亮處說。

我父親這一生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一意孤行習慣了。他老人家說東,我跟二弟再怎么說西都沒有用。這一次,我父親就是要一意孤行地蓋樓房,就是趁著他的眼睛看得見,就是要在他有生之年把樓房蓋起來??晌腋赣H蓋樓房之前做出另外一樁事,無論如何都是我沒有想到的。簡單地說,我父親花錢從鄰居家買回兩間宅基地。

大河灣新村格局,每一棟六間房屋。我們家這一棟,我家分四間,另兩間落在鄰居家。另兩間宅基地鄰居家蓋兩間矮趴趴的瓦房扔那里,別人家買去不夠蓋樓房,只能賣給我家。鄰居家跟我父親說過好多次要賣宅基地,我父親都當作耳旁風。事實情況是,我家四間瓦房扒倒蓋樓房足夠大,不需要鄰居家的兩間宅基地。這一次,我父親考慮問題有了大變動。我家四間瓦房,留三間,扒一間,加上鄰居家的兩間宅基地,正好把樓房蓋起來。樓房蓋起來,要是我跟我妻子生意見,我父親就會說,兩間宅基地是二弟花錢買的,蓋樓房的錢是二弟一家出的,我跟我妻子要是想回去蓋樓房,三間瓦房留在那里隨時可以扒。兄弟二人,一家三間宅基地,說到哪里都公平。我父親為堵我跟我妻子的兩張嘴可以說是處心積慮了,或者說是不折手段了。

就這么我父親在老家一天忙一天地蓋樓房,我在城里一點都不知道。

轉眼到了清明節。

這一天,我回老家上墳,見到家里樓房蓋上一層半,見到家里樓房蓋在鄰居家的地皮上,見到家里四間瓦房扒倒一間留下三間扔在那里。我直白地問我父親,家里蓋起來的樓房真是沒有我的一間樓房?我父親硬心腸地說,那沒有。我問,趕明兒我回來家住哪里?我父親說,三間瓦房留在這里,你想住哪一間住哪一間。我說,過年過節我們一家回來家,二弟一家住新樓房,我們一家住舊瓦房,你覺得合適嗎?

我父親低頭不再說話。我站起身從家里拿一把锨,去我母親墳上上墳。

清明節上墳要棚墳。所謂棚墳,就是鏟除墳上瘋長一年的雜草,就是修平墳上風雨一年的坑洼不平處,就是挖一對新墳頭坐上去。墳是我母親永久安眠的所在,不漏風不漏雨,我母親躺在棺材里才能睡得安。我母親的墳上長了一茬皮樹。皮樹是一種根生植物,根系發達,盤根錯節,年年拔除年年生長。我一邊鏟除我母親墳上的皮樹,一邊想我母親要是活著的話,會不會同意我父親這么安排蓋樓房。我不斷地自個兒問自個兒,我是想跟二弟爭家產,還是想跟二弟比地位?家是一個窮家,這些年我貼補家里的少,我從家里拿的也少;這些年,我過問我父親的事不多,二弟過問我父親的事更少。按照我的想法,我父親應該給我留下一間樓房,哪怕一間樓房空在那里我一天不住,但它卻是我與老家之間的念想與牽掛。說到底,我需要的不是物質的家產,而是一個精神的家園。我像一棵根基淺薄的樹,被我父親伸手拔出來,使勁一扔扔出現在的大河灣村。

現在大河灣村的地方,過去是一片荒涼的崗子地,種麥子長不高,種黃豆長不壯,都一副干瘦干瘦的樣子。這種崗子地卻適合種白芋,地壟上的秧子看著不起眼,扒出來的白芋圓溜溜的個頭不算小。崗子地屬于小王莊,小王莊人年年種白芋,大河灣村的孩子年年過河拾白芋。有一年,崗子地里開過來一輛東方紅推土機,一推推了兩個月。石灰粉畫出一道道白線,先分出生產隊,再一家一戶分解開。前后不到兩年時間,一大片荒涼的崗子地,變成一大片大河灣新村。村子中間,路南西頭第二棟,我家的四間瓦房就蓋在那里。

村莊搬遷前一年,我考上大學,戶口遷出大河灣村,劃分的四間宅基地就沒有我的。家里的四間瓦房蓋起來,我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就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工作的地方離老家近,通公交車,回老家很少在那里過夜。就算過年過節回去,頂多住兩個晚上就回來。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情感中,說起來老家一直是搬遷前的舊大河灣村。那里的格局,那里的模樣,在現實中消失,卻保存在我的記憶里。甚至我做夢夢見的都是舊大河灣村。這么一說,我記憶承認的老家是舊大河灣村,我情感承認的老家是舊大河灣村,新大河灣村就不是我的老家。一個不是我老家的地方,有沒有我的一間樓房又有什么關系呢?反過來說,就算我父親慷慨地給我留一間樓房,我能回去住嗎?可以想見,我父親活著,我很難回去住一個晚上,我父親死后,我更是很難回去住一個晚上。

我母親老墳不遠處有一條田埂,每一年都是在那里取土。我先是挖下兩只饅頭一般的墳頭,再一锨一锨地取土棚墳。這一次,我培土培得多,除草除得凈,我就是想在我母親的墳上待著,不想回家去。挨近晌午,我回家跟我父親說,我不在家里吃飯,我回去有事。我父親不留我,說你想走走吧。

一條東西村大路連接一條南北村大路,沿著南北村大路向北走,就到淮河邊。這里有淮河,有碼頭,有渡船。不是收莊稼的時節,很少有村人過河去那邊,一條渡船空閑地漂泊在河面上。雨水量一天一天地增加,河水緩緩地流動開來。微風細浪,陽光碎銀一般在河面閃爍不止。河對岸就是大河灣村的舊址。房屋消失,樹木消失,莊臺光禿禿的依舊存在。莊臺前面,殘留幾棵歪脖子柳樹,東一棵西一棵,在風里搖曳著殘破的記憶。舊村莊回不去,新村莊回不去。我能回哪里?只能暫時地回到從來都不屬于我的城市里。

回頭走,我淚流滿面。

歷時一年時間,我父親的兩層樓房蓋起來。

從外面看,樓房蓋得很漂亮。房基抬得高,貼著外墻磚,二樓空出一處大平臺。從里邊看,毛墻毛地,水電沒有通,客廳一半堆糧食,一半堆牛草。我父親手里缺少錢,候攢夠水電錢再通水電,候攢夠裝修錢再裝修房屋。望著空空蕩蕩的樓房,我父親的一顆心安下來。我父親心滿意足地說,我就是現在死,都是笑著死。

最近一段時間,我先后回了兩趟老家。

第一趟,四叔死我回老家奔喪。二弟在外地,回到家晚一天,我沒見著。二弟媳婦帶兩個孩子,早一天趕回來,我倒是見著了。正是七月熱伏天,瓦房低矮破舊,潮濕悶熱;樓房高大寬敞,通風干爽。小亮跟我父親說,早讓你搬樓房里住,你怎么不搬呢?我父親“嘿嘿”地笑兩聲說,搬什么搬,我在老屋里住習慣了。二弟一家不住進樓房,我父親不會先住進去。

再一趟,“十一”期間我專門回老家看我父親。十一點鐘回到家,大鐵門上鎖,我父親割牛草沒回來。我站在村頭的一棵大樹下,一邊躲避太陽曬,一邊等候我父親。不遠處有一條斜岔路,通向小東莊,穿過小東莊就能見著我母親的墳。此地風俗,不到上墳的日子,去墳上不好。這一刻,我顧不得好不好,我想去我母親的墳上,我想去看一看我母親。過去不這樣,這可能是我父親蓋上樓房之后,我心理上的最大變化。

我父親屬羊,一九三一年生人。二〇一五年,虛歲八十五。這一年,他干了他認為生前必需要干的一件大事——蓋樓房。這肯定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蓋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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