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條河

黃輝

妻子的娘家，有一條河。河水自西向東流，注入昌江，村里人都叫它西河。

初識妻子，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父親帶著我到她家去相親。妻子是一個很靦腆的人，知道我們來了，躲到自己房間里去了。岳父岳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岳父言語不多，招呼了一下就抽煙去了，倒是岳母她老人家忙著與我父親搭話應酬。閑聊一陣家常之后，岳母便笑呵呵地到房里把妻子叫出來，讓她給我倒杯水喝，其實是想讓我與她女兒見見面，相互看看中不中意。妻的莞爾一笑，一杯熱茶端來，我的心也是熱熱的。臨走時岳母送父親和我出門，父親在屋檐的青石臺階下摔了一跤，害得岳母忙賠小心。

這一跤，給我“摔”來了妻子。

結婚那天，婚禮很隆重。岳母在村里輩分很高，家里的親戚也很多，婚宴擺了十幾桌，屋內屋外、人上人下，岳母有條不紊地安排應酬著。等忙完了一陣子，岳母把我拉到一邊，含著淚對我說：“佬呀，從今天起，我女兒就是你家的人。閨女啥都好，就是脾氣有些悶，以后在一起過日子你要多擔待?！蔽尹c了點頭。按照村里的習俗，新娘是由舅舅背上車的。從床前一直要背到車上，新娘的腳是不能著地的。在新娘上車的那一刻，岳父獨自躲到一邊流淚。岳父、岳母一家不易，他們共生育了7個子女，有兩個夭折了。當年因為家里窮，我大舅佬和小姨子小時候生病沒錢及時醫治，導致殘疾。大姨子出學校門就出嫁了。小舅佬出學校門就上班做事。我妻子是娘家的主要勞力和主心骨，家中日常進出的開支，都是妻子一人操勞，岳父是真的舍不得女兒走哇！

婚后，妻子經常調侃說：“那夜天黑，真沒看清我的長相，只是覺得我個頭矮了些。俗話說，一家女百家求。到家里相親的不少，卻是頭一次倒水給別人喝。要不是母親急著叫出去，我根本不會出房門的?！蔽夜室鈫柕溃骸澳悄隳赣H為啥叫你出來？”妻子笑了起來：“那是丈母娘看中了女婿唄。你走后的幾天，母親經常是看著那夜送的水果發呆，說這個小伙子怎么還不托媒人回話，也不知道有沒有看中自己的閨女?！?/p>

日子如流水般流逝。每年我和妻子及女兒的生日，岳母心里是牢牢地記著。每逢生日那天，她老人家必定會提著籃子到我家，送上幾斤肉、幾塊年糕和一些土雞蛋，有時連茶都不喝一口就回家了。當年我在家養了幾頭豬，是騎自行車到街上裝泔水，很不方便。一天晚上，我在回家途中被汽車撞了，腳給撞壞了。那年我的生日，岳母買了輛三輪車送給我。一位農村中的老婦人，基本上是沒什么收入的，這些錢也不知她攢了多久。

那年春節臨近，她把妻子叫到一邊，拿出一些錢來說是置辦一些年貨?？粗且化B錢，是嶄新的，沒有折開用過的，我聞到了一股霉味，知道這些錢已經存了很久了。妻子說：“媽，這錢都已經不流通了，在街上買不到東西。估計要到銀行去，看看能不能兌換?！痹滥敢宦?，嘆了口氣，流著淚說：“那你去問問看吧，就說是牙縫里擠出來的錢，千萬要兌上呀?！睕]過幾天，我問妻子那筆錢咋樣了。妻說到銀行不肯兌換，后來一位銀行的工作人員走出了柜臺，看看是嶄新的連號貨幣，說可以個人兌換，自己留著當紀念品。我默默地嘆了口氣。

有些日子沒去看望岳母了。那天剛好有空，我和妻子來到岳母家。剛一進門，岳母就告訴我，昨晚留了兩個外地人留宿。我有些詫異，問是怎么回事。岳母說，昨天有兩個外地人走進家門，說是給人治眼病的，問她眼睛是否有模糊、看不清東西等現象。岳母說有，并讓他們看看。誰知那兩個人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居然用一雙筷子在岳母的眼睛里夾出了一些小蟲子。岳母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以為真的是遇到了江湖神醫。我知道，岳母上當了，這些騙人的鬼把戲報紙上早就揭穿了。但沒有直接說出來，只是告訴她以后千萬不要再相信這些，有病就去醫院看。

岳母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我去看他的次數也多了。閑談之余，她抹著眼淚說：“我前世今生又沒做什么惡事，怎么老天讓我得這種病呀！”我只是低頭不語，也時常安慰道：“姆媽，百人得百病，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得病。好好調養，慢慢會好起來的?！彼龂@氣說道：“唉，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曉得。自己的病，自己也最曉得?！?/p>

岳母出殯那天，我提著一大袋岳母生前用過的衣物，走到河邊，給她老人家買水。一些是她穿過的衣物，有些已經破舊不堪了。還有一些衣物，是她老人家生前從未穿過的，兒女送給她，也舍不得穿，一直在箱子里存放著。我抖開衣物，拋向西河中，衣物順流而下。遠去的衣物，亦是她的亡靈，隨流水而去，找尋屬于自己的安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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