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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花樣年華

2017-06-30 02:03萬寧
創作與評論 2017年11期
關鍵詞:大姐

大姐經常向我描述首次見到我的情形。正是臘月寒冬,她一覺醒來,發現床上空蕩蕩的,她急沖沖奔向姨媽帶著弟妹睡的木屋找媽媽,姨媽正處在早上繁忙時段,她大聲回應:你媽媽到醫院生毛毛去了。瀏陽縣人民醫院就在大院隔壁,于是大姐帶著弟妹一路浩浩蕩蕩,沖進婦產科,她看見襁褓中的我睡在媽媽旁邊,紅皮老鼠般,滿臉褶皺,一頭油亮的黑發尤為搶眼。這是兩個生命的初遇。她不自覺地端詳、省視、觀察,而我僅僅是個小肉團,還沒開眼,按順序排列,她為老大,是命中注定。

第一次認真打量大姐,是我蹲在茶陵縣公安局院子里玩泥巴時。一個暮春的午后,我與幾個小朋友在一塊濕地上,手拿一根長鐵釘,一下一下地投進泥土里,打著洞眼,劃著自己的勢力范圍。秋平說,你大姐真漂亮,我哥哥講你大姐是茶陵街上最美的姑娘。一直專注于手里的長釘與面前濕地上的洞眼,被她這么一說,就沿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大姐正走向大門口的斜坡,我看見一個婀娜的背影,和匍匐在她背上的兩條粗辮子。之后,在家里,大姐對鏡梳妝時,我會斜睨幾眼,試圖看到別人夸贊的美。大姐一米六八,以致我必須仰視,她穿的衣服也是鄰家姐姐穿的,卡其布褲,格子布罩衫,不同的是大姐高挑修長,臉色白里透紅,眼睛黑亮,望過來時,微微瞇起,極像湖面漾起的水霧,那一刻,便有了風含情水含笑的畫面,不笑時,又仿佛湖水幽深,波光粼粼,看得我一愣一愣,乃至傻傻浮想。那個時候有好多人暗戀大姐,我曾經被當作道具,出現在重要場合。在大姐的邏輯里,場景里有我,除了安穩踏實,狀態會自然情緒也不至于羞澀。日子往前走了幾十年,我始終記得那晚掛在天上的月亮,泥紅色的,通明透亮,從斜坡往上走,看到月亮跌在地平線上,那一刻,我一只手被大姐牽著,一只手被一個大男孩牽著,他們來來回回走在茶陵電影院與縣公安局的這條路上,我默默地看著月亮,也調轉頭默默地看大姐看這位帥帥的哥哥,他們的神情一模一樣,極其矜持,望著前方,一會低頭一會笑,就是不怎么說話,或是說了,我沒聽清,因為習慣早睡的我完全籠罩在瞌睡之下,我的腳機械地邁步,眼睛已合閉,邊走邊睡的我,以極大的耐心陪伴著月亮與一對默默無語的人。

大姐在十七歲的春天里高中畢業,如果是現在,以她的成績肯定會上一所重點大學,可是造物弄人,她的大學是廣闊天地。我記得那個早晨,我跟在媽媽后邊,穿梭在人群里,廣場上停了好多輛東風牌大卡車。找到大姐時,我看見她端坐在卡車貨廂里的木箱子上,旁邊是她的被窩鋪蓋。媽媽恍惚著,不知所措地注視,大姐略低頭,不言不語,根本不迎接我們的目光,在她臉上我看不到任何表情。有人在彩旗飄飄鑼鼓喧天的背景下,相擁而泣,我不知大姐要去哪。這是一九七三年四月七日的早上,天灰蒙蒙的,陰著臉,要落雨的樣子。幾輛大卡車威風凜凜地出了縣城,剛開始,他們還意氣風發,吹著口琴唱著歌兒,一路嘹亮??ㄜ囃T诓枇陣捞凉?,公社書記念幾個人名字,便有生產隊長舉起手,像領物件一樣把他們帶走,至此,他們才集體憫默。姐姐被分到上灣大隊第三生產隊,他們三女兩男,每人一根扁擔,一頭箱子一頭鋪蓋地挑著,走在鄉間土路上,村里正是桃紅李白時,山坡上,泥地里,也都泛青泛綠,草長鶯飛。

他們的知青屋是生產隊的隊屋,類同倉庫,存放糧食與農具的地方。房子立在山坡上,屋后一條公路向山里蜿蜒,屋前有個供他們活動的坪,側旁是隊上的曬谷坪,房子的對面及左前方起伏著延綿的丘陵,只是山丘上只長著零星茅草,大樹與所有灌木在大躍進時被砍光,大姐看見大片大片裸露的紅泥土,上面有一個又一個的大樹蔸,除了蒼涼,還顯瘡痍。房子的另一頭臥伏著長長斜坡,坡下是幾戶人家與一壟水田。他們知青五人,大的二十,小的十七,頭兩天分散在農戶家吃輪飯,此后便是自己開火。為此,五人開會討論多次,誰做,怎么做,一項一項都是具體的,要不然,飯菜是不會自己擺上桌。柴米油鹽,柴,果真是他們的第一難事,燒完隊上為他們準備的柴火,他們便無柴起火。村民告訴他們,砍柴要到大山里去,往返三四十里路,想著都恐怖,卻又沒有選擇。他們在去的時候,心情通常是愉悅的,扁擔上只掛著幾根麻繩,甚至到了山里,說笑打鬧也未間斷,伢子拈起千足蟲嚇妹砣,妹砣摘了蒼耳扔到伢子頭發里,為了讓蒼耳粘得更緊,某女還伸手一頓搗鼓,結果發生口角,險些翻臉。某男氣鼓鼓地說,伢子的頭妹子的腰,摸了要砍手!某女說,封建迷信!知青上山下鄉,就是來破除迷信的!爭吵和著山里的蟲鳥蛙鳴,在山那邊嗡嗡地回蕩。他們踩在羅霄山脈上,翻過去,就是革命圣地井岡山。第一次來砍柴,他們沒帶飯,過了中午柴還沒弄下山,肚子餓得咕咕叫。第二次,他們總結經驗,帶飯上山,砍柴之前,把飯盒掛在樹上。大姐記得捆好柴的他們,已是饑腸轆轆,從樹枝上取下自己的飯盒,急不可待要進食。哪曾想打開盒蓋,人立馬嚇傻了,飯菜上面一層黑的,密密麻麻,黑螞蟻擠在一起提前美味,大姐尖叫,飯盒端在手上,螞蟻又爬了她一手。讓大姐沒想到的是,兩個伢子只是皺了皺眉,把飯盒里那層黑螞蟻用筷子往地上一扒,兀自吃起來,那個叫桂英的女孩猶猶豫豫叼了幾口飯,說,不吃,怎么有勁把這些柴弄回去?大姐在那刻失去了吞咽功能,她沒有勇氣吃。結果擔柴下山回知青點時,兩眼發黑,腿發軟,人發飄,身體空了般。來來回回幾次后,他們摸到打柴的訣竅,捆柴時捆一些茅柴,尖扁擔槍插進去,便不再滾動。也就不像諺語所說“尖擔擔柴兩頭脫”。上山打柴是他們公認的苦差事,在上灣兩年三個月,大姐說,為了省柴,洗澡水從來都只是燒溫一下,有一點毛毛熱,就不敢再燒了。為省柴,他們學著村民,不燒開水喝,渴了喝生水,乃至鬧肚子是常事。聽大姐講述她的花樣年華,總會恍惚,且歔欷不已,她在上灣所有夜晚的光亮是一盞煤油燈,知青組每天能從坎下水井里挑到一擔水,就屬幸運。上灣村缺水,一口水塘,全村人在此洗衣洗菜,夏天牛也跑到塘里涼快,在水塘邊上有一口水井,是全村人的飲用水,一到傍晚用水高峰,水井里的水浸不上來,人們一木勺一木勺地舀,大姐說她的美好時光就耗在這些瑣事上。

自己開火,每樣東西都得費老大勁弄來,剛開始蔬菜在集市買,除了錢不夠,集市十天才有一次,所以,總有那么幾天,他們只能靠干辣椒粉與一砣豬油下飯。隊上分了兩塊菜土,是山沖里的生土,離知青屋有兩三里路,一季種下來,只收獲了一些野草。他們要求隊上重新分土,理由是村民的菜土都在自己房屋附近,他們也要同等待遇。沒想到就真的分到土坎下兩塊熟土,當時,他們什么都想種,為此爭論不休,幾個人投票后,一致同意種辣椒、茄子、絲瓜、豆角、冬瓜,按票數決定種的蔸數,每天收工回來,值班做飯的回去做飯,其余四人都去打理菜園,鋤土,澆園,除草,支架,牽藤,捉蟲,做得像模像樣,最后他們菜園里的蔬菜笑傲全村,瞅著枝上的辣椒、茄子生機盎然,竟舍不得摘,大姐仍記得那些茄子肥碩的樣子,他們決定第二天趕集時,帶到墟上去賣。過了一個月黑風高夜,翌日早上去菜園,發現好些菜都被人摘走,他們呆愣著,接著傷心起來。桂英說,我也要像村里人一樣,搬塊砧板來罵天?!傲R天”是上灣的習俗,誰家的東西被偷,誰與誰有隔閡,村民(以女性為主)會搬塊砧板拿把菜刀,蹲在野外,讓刀子飛舞在砧板上,一刀一刀狠狠地剁下,不指明對象地詛咒謾罵。傳說此般罵天咒地可讓做了壞事的人心虛慚愧。在村里時常見到此景,不想那刻他們也有此沖動,當然,僅僅只是嘴上痛快。

好像是在夏天,大姐回家了,還有兩個老鄉,他們進城為生產隊置辦家伙,在我家吃過中飯后,就走了。大姐留下來在家待兩天。我記得兄弟姐妹簇擁著她,聽她講上灣村的故事。姐姐講村里老人吃瓦礫的事,那里的人如何生吞泥鰍,并強調她也學會了。她說時,家里正好有泥鰍養在桶中,大家驚訝之時非要她現場表演,大哥從桶里撈了一條小的,大姐就張著嘴,個矮的我踮起腳來仰視,我眼睜睜地看見那條泥鰍,一扭一扭的,就扭進了大姐粉紅色的喉嚨里。此后,這個場景被我們多次提起,而我除了記得大姐那刻閃亮的眸子,還惦念著那條姿態逶迤的泥鰍。

上灣給予大姐的磨礪,以我的想象無法抵達。在他們落戶插隊不久的一個傍晚,有村民過來,送給他們每人一雙草鞋。時至下半夜,又有人拍打木門喊他們起床,睡眼惺忪的他們跟著大伙去了一戶人家,大姐怎么都沒想到是吃飯,在一個屋場擺了好幾桌飯。飯煮得很硬,一粒一粒的,大姐細嚼慢咽著,就幾分鐘的時間,一抬眼吃飯的人都抹著嘴就吃好了。他們一窩蜂地沖進夜色,桂英扯著大姐,緊跟人群。不習慣走夜路的她們,握著手電筒,在黑暗里趔趄,蜿蜒曲折之后,走進山里,沿路攀爬,半道不停有人吆喝,快點快點,待大姐她們趕到山頂,才知道夜行的目的,竟是給村里某戶人家背料。此時,已沒有退路,因為你已收了人家送的草鞋、吃了人家請的飯。只是稍小點木料被走在前面的人扛走,剩下的全是粗木料,又沉又實。選了一根看上去小一點的,守料人幫她們起上肩,大姐聽見她稚嫩的腰椎吱吱作響,桂英說會骨折的。于是這一路上,她們的尖叫在山野里呼嘯,大姐個子高,桂英稍矮,一根樹架在她們肩上,趕著下坡,又不懂平衡,桂英一會走前面,一會又走后面,但不管怎么走,這根木料都沉如鐵重如山,壓在她們纖細的肩膀上,致使腳步顫栗,身體搖晃,最終一個踉蹌,木料脫離肩膀,沖了出去,隨著慣性,大姐一個跟頭,摔到水溝邊的石頭上,桂英倒在刺蓬里。她倆爬起來尋木料時,山間林響寒颼颼,恐懼緊隨山風簇擁而來,眼睛里所有的景物,黑黢黢的,手電筒早不知滾落何方,耳朵里震蕩著山谷嘩嘩的流水聲,季節正是暮春,萬物蘇醒之時,山里各種蟲蛙開始鳴叫,怪獸的長嘯與短鳴,遙相呼應。大姐的頭皮發麻,她不明白哪兒出錯了,本該躺在床上美夢的自己,怎會在黑夜里待在山上。十七歲的大姐與二十歲的桂英緊緊相擁,她們屏住呼吸,抖抖簌簌,縮在一棵樹下等待天明。那夜那刻的黑,細密綿長,已固定成一個噩夢,種在了大姐的記憶里。黎明前的黑暗,可以扼殺心情崩潰精神,致使從容成為狼狽。

她們把木料放到那戶人家的坪里時,已是第二天上午,天光敞亮。至此,大姐才知道,這戶人家要砌屋,請村里人幫忙背料,白天是隊上的工時,所以只能夜里進行,那些晚上背了材的村民,白天照樣出工。

大姐的十七歲,在田間地頭,在荒山野嶺,頂著酷暑嚴寒,挑水劈柴,育秧犁耙,割禾扮禾,出桶挑谷,所有上灣村的農活,她都待上手學著做。大姐記得那個夏天的傍晚,她在烈日下都快練就出鐵姑娘的真功夫,在斷黑邊上,暝色彌漫,大姐隨著挑谷的隊伍,從山坳里的梯田上下來,一路下坡上坡,她早已氣喘吁吁,可前面的人飛毛腿一般,肩上那擔谷子像一擔棉花,后面的人也不示弱,不停地催趕,大姐夾在中間,想歇氣都不可能,只能咬著牙巴硬挺,經過一個獨木橋時,她一腳踏空,整個人掉到半米深的溪水里??墒谴蠼愣吢牭酱迕褚宦暟?,然后大聲感嘆,可惜谷了。大姐站在水里,扶起翻轉的籮筐,淚水在月光下嘩嘩流淌。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就沒一個人問她摔傷了沒,都在可惜谷子,仿佛她一條命抵不過這一擔谷。

大姐的眼淚與那刻的想法,也只有當晚的月亮看得真切,別人是看不見的,別人看到的是她撈起谷子又跟上隊伍。大山里背樹,月光下擔谷,大姐的回憶里從未說苦,唯獨說起潑糞,才露出苦不堪言的神情。春季播種之前,耕耘土地是上灣村的大事?!按焊豢厦?,秋后臉餓黃?!薄案冒液?,光長莊稼不長草?!笔撬麄兡钸兜脑?。潑糞是春耕時最苦最臟最累的農活,那幾天,上灣村的上空彌漫著一股大糞味。一組一組的勞力,相隔幾米,排排站在農戶家的茅坑與水田邊,茅坑邊上有負責掏糞的,挑糞的走幾米,抖抖肩膀,直接把擔子撂到另一個人肩上,一直傳到田埂上,再有專門的人把糞潑向水田里。因為村路窄仄,擊鼓傳花式的潑糞沿襲多年,這是個體力加技術的活,糞桶不能落地,從糞坑邊起肩,到田埂上落下,中間輾轉在好多人肩上。大姐也做過幾回,肩上不停地接住別人撂過來的重擔,除了趔趄,肩上立馬火燒火燎,接著皮肉翻翻。干這個活的季節一般是初春,陰雨綿綿,女孩子干此活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非人道的,生產隊長在她們的強烈要求下,指派了她們另外的活。但知青點的那些伢子是逃不過的,他們戴著遮雨的斗笠,背上披塊塑料布,站在春風細雨中,不停地接擔撂擔,糞水濺了一身,十七八歲的他們,眼里偶爾涌上淚水,但只在眼里打轉轉,淚水再多只能噙著,從不掉出來。時代造就人,知青們懂得面對,并且隱忍,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叫苦,每天按時出工收工,與村民在田間地頭絲毫沒有不同之處。譬如,挑糞時,明明嗅覺上很難過關,明明是臭不可聞,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有異樣的表情。大姐說,他們出工有嚴格的考勤,除了考勤,勞動態度與村民的關系也操縱著命運。不用提醒,每個人都明白:吃得一時苦,才能不總苦。于是,在雨水糞水淚水濕在身上時,他們亦能平靜從容,甚至還與村民粗話臟話說得吆喝喧天。大姐覺得這是個讓年齡迅速增長的地方,她的腳落在上灣之時,她就成年了。

好多年后,大姐回憶上灣,目光仍是清亮的,橫在雙眼下的臥蠶會在瞬間靈動,彎彎的,掛著笑意,仿佛在說一個與她無關的傳奇。

那是個夏夜,繁星密布,知青屋前坪上坐滿了老老少少的鄉親,這不是生產隊里開大會,而是一次有組織的打牙祭活動,因為意外的收獲,隊里每家每戶派來一人,每人帶一小捆柴和一小酒盅茶油,從村里的各個旮旯匯聚在這,對一條菜花蛇開膛剖肚。蛇是他們白天勞動時捉到的,兩三米長。這是上灣村的傳統,什么東西都要共享,一條蛇也不例外。而吃蛇,村里有規矩,不能在屋里進行。他們迷信煙塵落到蛇湯里會有劇毒,抑或是對蛇的一種畏懼。蛇的靈性眾所周知,人類為飽舌尖上一時之快依然冒險為之,所以,在房子外邊殺之剮之剖之,最有甚的是為了烹煮它,竟然在外邊搭灶架鍋。那晚的熱鬧堪稱盛大,星光下面那些面孔上的嘴在不停喧嘩,也不知道他們說什么,就是在不停地吧唧,聲音嗡嗡的,每隔一陣,會有笑聲肆無忌憚地敞亮嗓門,接著又咂吧著嘴把聲音收回去,在這個過程中,男人女人間或會有肢體上的拉拉扯扯。坪里燒著火堆,上方掛著大鼎鍋,一個穿花短褲的男人,時不時湊上去,用鍋鏟翻一翻,他是村里的名人,因其長相口音明顯有別于本地人,卻又像本地人一樣在此有家有室的。他是上門女婿,來自廣東。風水輪流轉,曾經有段時間,廣東人等同有錢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那個時候,茶陵夠貧窮落后了,居然還有不少廣東人來茶陵上門當女婿。別人在說笑時,上門女婿一直在忙碌,除了廣東人做蛇里手,還含有外鄉人潛意識的謙卑與謹慎。大姐看見他把一尺多寬的蛇皮蒙在墻壁上,他說風干后,可蒙制胡琴的琴筒。肉在鍋里,人們添柴加火,慢慢等候。美味的誘惑沒有抵擋住大姐的瞌睡,她回房鉆進自己的蚊帳里睡下。也不知過去多久,有人拍醒她,說好了,好了。她頭懵懵的,隨著別人踅回坪里,卻被坪里的吧唧吧唧聲震到了,剛剛的嘈雜喧鬧統一成這個聲音,人們神情專注,低頭喝湯。已近午夜,山風習習,面前的湯見不到裊裊熱氣,大姐不知道蛇湯是不冒熱氣的,她想都沒想,端起碗就喝,結果舌頭燙木了,湯是啥味,至今都沒感覺。倒是桂英離開上灣好多年,還會提起,說這是她這輩子喝到的最鮮美的湯。

第二天早上,大姐看到鼎鍋里剩下的蛇肉,白白嫩嫩的,她把骨頭剔下來,加上辣椒大蒜豆豉,用茶油爆炒,香得端著白飯等菜吃的人直流哈喇子。這盤蛇肉放在桌上,并沒人敢下筷子,他們破了忌,蛇肉是在屋里灶臺上炒的,炒的過程中,大姐不敢保證房梁上的揚塵是否落入。他們忍住不斷涌上來的口水,夾幾筷子扔給狗,狗低著頭,吧唧吧唧的,吃得很歡。幾分鐘過去,狗狗眼神呆萌尾巴搖晃,且蹦上蹦下,于是他們毫不遲疑把筷子伸向蛇肉,讓兩碗白米飯愉快下肚。他們所在的年代,絕對信奉: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雖然只有十幾歲,幾個人從不會到會,都能站在灶臺邊弄好飯菜,為不浪費現飯現菜,他們喂了雞養了狗,這棟山坡上的屋因他們的到來從而炊煙裊裊雞鳴犬吠。那只狗叫小黑,是在一次趕集時,聽著他們的口哨聲緊隨而來,從此就落戶在知青屋,替他們看家護院。有陣子,它病仄仄的,身上的毛稀稀拉拉,且一塊一塊地掉,像得了天花,恐怖得很。從村民那得來土方子,給它灌了點茶油腳子,毛發竟然就賊亮賊亮,病態也不見了。

我吃過大姐從上灣村挑回家的紅薯,滿滿兩籮筐。我依稀記得兄弟姐妹趕到縣城老街的渡口,在洣江河畔翹首張望的情景。那時,洣江上還沒架起大橋,兩岸景色古樸原始,我們站在古城墻外,不遠處昂首跪伏著有名的茶陵鐵牛,那刻,我們的目光與鐵牛一樣,凝視洣江。茶陵老人說這鐵牛是預報水位的,水若淹過鐵牛的頭,水就淹進了城門。那時的鐵牛風吹日曬,裸露在外,不時有孩子臥伏在它锃亮的身上嬉戲。我是在一片嬉鬧聲里,望見大姐從江那邊坐船過來,江風拂動她額前的劉海,臉黝黑了一些,卻絲毫掩蓋不了她的美麗。 大姐的能干在那個時候已經顯現,每件事經她之手,便有不一樣的效果,我迷戀她的廚藝,道道菜都能做出她的味來,漂亮,健康,好吃。我深信能把菜做得好的人,除了心靜,人一定是聰明的。

大姐在她十九歲的夏天,盼來一部屬企業招工,她等不及工農兵大學的招生,毅然結束自己插隊落戶的生活。那是一九七五年七月的某一天,恰是上灣雙搶時節。大姐擔著行李不敢回頭,她身后金色稻田里有她知青屋的同伴。這個季節,所有的人都在起早摸黑,不是割禾扮谷,就是耕田插秧,沒有半點息歇。上灣最壯實的勞力,從早忙到晚,一天工分10分,三毛六分錢,大姐是6分工,她勞動一天的收入是兩毛一分六。大姐頂著烈日,踏著上灣滾燙的泥路,快速前行,至此,這里只是她的過往,她兩年零三個月的花樣年華。走出嚴塘上灣,她的內心陡然強大,懂得很多事已不是事,面對未來,她毫無畏懼,她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上灣更苦的日子。在那一刻,大姐并沒有意識到,上灣已在她生命里劃上了印記,無論她走多遠,有一種底色始終襯托著她,那便是面對、隱忍、樂觀。

若干年后,那個碩大無比的紅月亮闖入我夢里,我的雙手依然被人牽著,在茶陵電影院與縣公安局那條路上往返。我一直沮喪,兩個正是好年華的人,咋就沒直接牽上手?白白浪費了那晚我正值長個的黃金睡眠,以及難得的耐心。當然,漂亮的大姐肯定有人來牽,牽她的家伙曾經深情凝視后,問我:你覺得你大姐像張金玲還是劉曉慶?我那個時候還沒膽量朝人白眼,只說:大姐就是大姐。當年在瀏陽縣人民醫院的初遇,便已注定,她就是我大姐。

萬寧,女,湖南岳陽人,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株洲市作協主席。1991年發表文學作品。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小說月報·原創》《湖南文學》《長江文藝》《天涯》《芙蓉》等文學刊物,已出版《忙來忙去》《今夜有約》《流逝的花樣年華》《走進清華》《麻將》等作品集。曾獲毛澤東文學獎。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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