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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17 08:12王彧濃
美與時代·美術學刊 2017年5期

日本當代著名小說家村上春樹有部長篇很好看,名為《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小說采用雙線索交織編織故事,把兩個風馬牛不相及、完全不搭界的兩樁故事,最后巧妙地融合、鑲嵌在了一起。讀罷書的最后一頁,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八桿子打不著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居然所指一件事。就好像我們登廬山的此路與彼路,無論我們從哪條山路攀登,最后終將在山頂會晤。世界的區別,原來只存在于此岸與彼岸。采用“雙渦輪”推進演繹故事,需要讀者以極大的耐心,首先克服一開始的茫然與費解,先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無助感和恐懼感,丟到一邊兒。要懷抱生吞活剝的決心與意志,先把故事啃下去再說。人世間的萬事萬物,不都如讀小說一般嗎?總要有些耐心才好,終究會給付出的人以極大的回報,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捧著厚厚和沉沉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就是要首先經歷無比漫長的困惑費解期。但是,Trust me!讀罷,絕對驚呼物有所值,不會白白辜負時間與期待,如夢初醒般心頭熨帖與溫暖,如釋重負。隨之又陷入沉思,慨嘆世界原來如此的分裂又統一。熊熊燃燒的焰火冰激淋是真實存在的,吃到沒吃到,也只是需要等待機緣。佛家云:因緣和合也。在中國畫史上,還真有這樣一個人,可以用“畫說”他的分裂與統一。他是僧人,也是畫家;是一個無心無我、具有古老東方禪意的僧侶,也是一個桀驁不馴、有著倔強之氣的鋼鐵硬漢。

如果說,世界上有茂林修竹、秀逸幽深的抒情意境,也有困獸猶斗、剛烈霸蠻的火辣事跡,偏巧又是這樣的人畫出了那樣的畫,世界是不是很精彩?人間會不會很奇妙?世人又該如何理解和品讀其人其作?也罷,還是讓我們從頭論起、從畫說起?!肚锷角鐛箞D》,是一幅山水巨制。此畫長186.5厘米,寬40.5厘米。如此巨作,讀之,內心卻靜謐、安詳、恬淡。讀巨幅畫與聽交響樂有一異曲同工之處,即是欣賞者內心會有情節感和奔騰感,那是一種藝術品內在意識流的推進感。即使作者銜接的無比巧妙,欣賞者也一定能夠從中追尋到作者當初構思和運籌的脈絡。即便作品沒有夸張到產生出過渡的節奏感,欣賞者也無形中會在心里預設出旋律感。因為,那是創作者給欣賞者制造出的情感邏輯,深層背景則是創作者自身有靈感和心情的起伏。然而,《秋山晴嵐圖》這樣的巨幅畫作,讀起來竟會這樣的安寧、恬適,太出乎人的意料了。達到如此藝術效果,原因只能有一個,即氣勢如虹。駕馭畫作的筆墨、精神和氣息是下貫的。簡言之,一氣呵成。這著實讓人敬服和訝異,畫家需要具備多大心力,才能達到如此氣場?讀畫大約可依畫作構圖的高遠、深遠取勢來讀,無論是近景的水畔斜坡、雜樹枯柳,還是中景的山壑溪澗、夾岸古樹、茅屋數間,或是遠景的高峰聳峙、層巒疊翠,整幅畫面氣息全然融合、通達,但覺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其間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落感,氣場強大到足以用彪悍來形容。然而,畫家又深諳中國文化的神髓,力道向內、力量內含;始發于外的是安靜、岑寂、秀美,內在筋骨卻是厚重、沉著、扎實。寫盡了秋日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的味道。

畫面崇山峻嶺,林木蒼翠,秋意正濃。近處有茅舍數間,散落于山澗兩側,有柴門虛掩。小橋流水人家,山徑密林苔草,有小溪蜿蜒淌過。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石土坡的處理,先以禿筆渴墨勾勒輪廓,再在凹陷處層層積墨,墨中略點花青。正面向陽處,以赭石暈染。最后的大形,再以焦枯墨筆點醒,冉冉物華休。流水白云,則以大片留白處理,水勢用水紋略作交待。在畫面密集的山澗叢林中央,也用大幅留白作龍脈。畫面有虛有實,有疏有密,有流動的氣息和靈動的墨韻,空靜如寂寥碧云天,靈動似瀟瀟暮雨灑江天,染就一抹秋色。遠山植被茂密,瀑布高掛,山勢險峻,直插云霄,依稀似有佛塔、樓閣藏于茂林修竹深處??葜杏袧?,濃而不滯,秀美里飽含生姜老辣,盡顯萬里霜天。焦墨點點斑斑,是樹樹秋聲,山山寒色,讀畫慨然已知秋?!肚锷角鐛箞D》,設色清雅,濃淡交錯,云煙蒸騰;粗看似剩水殘山無態度,細讀卻得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的委婉詩意。好一幅不同凡響、格調高雅的立軸山水杰作。此立軸山水畫的作者是髡殘,生卒年為1612-1692。他是明末清初畫家,與弘仁、八大山人、石濤,并稱“清初四僧”;與程正揆(程正揆,號青溪道人)交好,合稱“二溪”;藝術上與石濤并稱“二石”。他是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市)人,俗姓劉。髡殘是其法名,字介丘,號石溪、白禿,自稱殘道人、電住道人、石道人。他削發后云游各地,43歲時定居南京大報恩寺,后遷居牛首山幽棲寺度過余生。他在藝術上主張抒發個性,反對陳舊,作品情感真摯;在政治上他堅決不與清朝統治者合作,信奉已儒化了的佛教信仰,流露遺民思想。

髡殘擅畫人物、花卉,尤工山水。師法黃公望、王蒙。此外,他也汲取董源、巨然、董其昌、文徵明等人的畫法。他既能廣學眾人,也能師法自然,在名山大川間吸收天地之靈氣。所畫山水,構圖飽滿,章法嚴密,筆法蒼勁,喜用禿筆渴墨,層層皴擦勾染,厚重而輕盈,濃郁中見疏朗。平凡景致在其筆下,亦能格調典雅高貴,家常不失秀逸深邃。其繪畫在當世就名重一時。從髡殘畫風看,他的畫氣勢宏大,構圖豐富,縱橫奇崛,景物密集,墨韻蒼潤。在技法上,他多用牛毛皴、解索皴和披麻皴,這些都與王蒙近似。在審美訴求和藝術風格上,二人可謂師承最大。髡殘與弘仁在畫風上是兩個極端,前者不怕磅礴和繁瑣,后者則能簡則簡、恨不得一筆都不多。背后原因就是性格使然,髡殘骨鯁倔強,而弘仁沉靜敦厚。髡殘生性耿硬,剛直不阿,孤僻甚難與人相合,“鯁直若五石弓。寡交識,輒終日不語”。這種強烈的個性體現在他的佛學修行上,是“自證自悟,如獅子獨行,不求伴侶”;表現在藝術創作上,則是“一空依傍,獨張趙幟,可謂六法中豪杰”。他自言:“拙畫雖不及古人,亦不必古人可也”。他長年身居叢林古剎,與山澤林泉為友,在大自然中參禪論道,感悟畫理。雖說他深悟佛理,但剛烈火爆的性格還會時常爆發。如,熊開元和髡殘是湖南同鄉,性情相投,二人是好友。后來熊開元也出家了,據說熊開元有回邀朋游鐘山,獨髡殘不去。等熊開元回來,髡殘問他到孝陵(明太祖的陵墓)是如何行禮的?熊隨口答道:“吾何須行禮?佛之道,君父拜之,于君父不拜?!摈諝埓笈?,叱罵不停。髡殘對朋友發怒,是他牢記明亡之恥,認為明雖滅,君臣之道不可忘。

對故國舊主的忠義之心,雖已身披袈裟,髡殘亦未放下。衲子情深,或許這是最真切的詮釋吧。在南京時,髡殘與顧炎武、錢謙益、張怡等具有遺民思想的名士經常往來。他們互以詩文書畫,酬唱作答。關于髡殘出生,有一則傳說。據說他出生時,其母夢僧入室,因此當他年歲稍長聽母訴及此事,就自感前世是僧,常思出家。這則傳說未必可靠,但是髡殘少時聰慧,一邊求取舉業,一邊讀經,喜談禪論道和臨習書畫卻是屬實。當時鄉里有一儒生,名龍半庵,也是學養很深的佛教徒,見髡殘年少就對佛道興趣甚濃,很是驚訝,就與髡殘成為了忘年交。關于髡殘出家的具體時間,沒有確切答案。有則紀錄是,在明崇禎三年(1630),髡殘十九歲時,父母為其議婚,他堅絕不從,并且從此放棄舉業,其剛烈執著由此可見。母逝后,他出家之心已決。程正揆和錢澄之二人,都是髡殘交往密切之友。二人在各自為髡殘作的傳中,對髡殘出家時間,也記載不一。程正揆在《石溪小傳》中說,髡殘“廿歲削發為僧,參淡諸方,皆器重之”。錢澄之則說,髡殘是“師年27歲,自剃其頭”。崇禎十七年,清兵進關南下,烽煙遍地。三十多歲的髡殘心向南明,參加了湖南何騰蛟的反清隊伍??骨迨『?,他隱匿到桃源深處避兵禍,在荒山野嶺歷盡艱險。奇險的叢林逃難生活給了他一次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他真切體會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千變萬化,這讓他胸中裝有天地造化和無盡素材。程正揆《石溪小傳》中記載他:“避兵桃源深處,歷數山川奇僻,樹木古怪,與夫異獸珍禽、魈聲鬼影,不可名狀。寢處流離,或在溪澗枕石漱水,或在巒猿臥蛇委,或以血代飲,或以溺暖足……”。

九死一生的逃難生涯,讓他從此落下風寒邪病,余生都飽受病痛折磨。他不僅有關節風濕病,還患有嚴重的胃病。到了晚年他的病勢更重。程正揆說他:“善病若不暇息,又不健飯,粒入口者可數也”。甚難想象仙境般山川秀美的安謐景致,居然出自一位食少而苦撐的病夫之手。精神的力量無窮大,一個人性格的爆發力能夠創造奇跡。髡殘壯志從未被病痛和困苦打倒,他勤奮異常。他有十年處于兵火戰亂中,老年又長期疾病纏身,但他從未消沉懶散。一旦病情稍緩,他即刻投入創作。他自言:“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懶惰。若當得個懶字,便是懶漢,終無用處”。髡殘在題畫中,教人勤奮不要懶散的言論頗多。他信仰佛教,也信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饒是這樣,他還嫌自己勤奮不夠。他曾自謂平生有三慚愧:“嘗慚愧這只腳,不曾閱歷天下多山;又嘗慚此兩眼鈍置,不能讀萬卷書;又慚兩耳未嘗記受智者教誨”。這與他老鄉,后來的清末重臣曾國藩簡直如出一轍,近乎強迫癥般的勤奮和自責。他的無畏勤奮,是出家人的苦修精神,也是湖南人的倔強霸氣。髡殘畫功渾厚,氣魄宏大,這與他一生的苦功是分不開的。品性清高、不拘小節的髡殘,不輕易為人作畫。他人雖奉以重金,欲求其一筆也不可得。他平日來往的人,多為前朝遺老、名士或山林隱逸,素心曠達。同時,他又耿直寡言,性情急躁,對弟子動輒責罵,令人難以忍受。在他結茆獨居的十年間,只與程正揆、周亮工等名流來往。他深受當時的文壇盟主顧炎武、錢謙益、張怡等人的欽佩。因他畫學名重于世,當時的書畫家、鑒賞家周亮工、龔賢、程正揆、石濤等人也對他推崇備至。

髡殘暮年,居住的禪房經歷了一場大火。他的佛經手卷和文房器物,皆化為灰燼。這次打擊,把他賴以燃燒的創作激情、和與命運抗爭的無畏勇氣全部摧垮。髡殘很痛心,飽受摧殘的病體更加頹廢,從此一蹶不振,病體愈發衰弱。他目光遲滯,常有昏睡之意。早年的風濕病、胃病、癬病一齊發作,髡殘苦不堪言。痛苦強度太大了,把這位倔強霸蠻的湖南硬漢、和六根清凈的佛門禪師折磨得萬念俱灰。與此同時,一直與他來往的摯友們也相繼去世;程正揆離開南京回家鄉了。髡殘最后的情感寄托也付諸東流。他意識到自己圓寂時日將近,于是創作了最后的絕筆,《羅漢出山圖》。髡殘叮囑僧眾,將他圓寂后的遺骨焚化并投入江水。在髡殘逝后,又過了十多年,一位盲僧請石匠在長江邊的燕子磯的絕壁上,刻下了“石溪禪師沉骨處”幾個大字,以茲紀念。一代高僧,永遠沉睡江底。

作者簡介: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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