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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斷想錄

2017-07-18 09:41高洪波
西藏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瓜子小姑娘

高洪波

遷到新居,在北京火車站對面的一幢十三層樓上,感覺很有幾分新奇。別的不說,站在陽臺上向南眺望,能一眼看到北京站巨大的時鐘,不只一座時鐘,它們的臉或者朝東,或者面北,用白色的指針整日里勾劃著兩個字——時間。

一瞧見大鐘的指針,我就感到像一輛達摩克里斯的劍懸在腦瓜頂上,它不掉下來,也沒那么鋒利,可我的生命卻被它一縷一分地切割而去了。

更有趣的是車站鐘聲。鐘聲每到正點就叮叮咚咚地響起,把人類的智慧之音向宇宙奏鳴,但同時也把人類對時間的流逝那種無可奈何的感嘆一聲聲泄出。

沒搬家前,居住在一間寧靜的斗室里,墻上懸掛的是一座文靜的石英鐘,你愛瞅它,它沖你動動分針,向你致意;你不想理它,它就默默地沉思,絲毫沒有強迫你接納它的意味。

住在舊居里,沒怎么感受到時間的威脅。當然我明白,自己這種駝鳥政策純系自欺欺人,時間仍在一秒秒流逝,今日之我不同于昨日之我,此時之我亦非彼時之我,不知不覺中,人就走完他自己的一生。時間呢,也像狡黠的放債人一樣,收取了自己應該得到的利息。

所以那位唐代詩人陳子昂才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徹悟。我覺得,就在陳子昂登上幽州臺的剎那間,他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千古絕唱,說的就是某些智者與大自然難得一次邂逅所產生的感悟。同樣的是詠時間,同樣的是千古絕唱,另一位唐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發問,以及東坡夫子“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慨嘆,都達到了“陳子昂境界”(這是我隨意杜撰的一個術語),讓渺小如我者,時不時地從中舀出點清涼飲料,提神醒腦。

其實對時間的珍惜并非近幾年的時髦?!皶r間就是金錢,速度就是生命”的深圳口號,出自一個民族古老的生活準則。只不過由于一個人年齡階段的差異,對時間的感受也不同罷了。

我在十幾年前,在云南一座軍營中“含光混世貴無名”(李白),對時間的主要感覺是難打發。換句話說,總感到無聊,悶得慌,那時候興“左”風,下棋不行打撲克禁止,跳舞是天方夜譚,讀書只有偉大領袖的“雄文四卷”、“老三篇”,別的一律焚毀。時間多得不行,便飲酒聊天,飲酒其實也很艱辛,沒經濟基礎,一個月七、八元的津貼,買兩瓶豬肉罐頭就光了。好像未來是一個遙遠得無法想象的彼岸,現實是一個乏味透頂的泥潭,思想之軀在泥潭里打著滾,懶洋洋地蛻變成一頭黑乎乎的動物。

一次到省城出差,見到一位老爺子,地道的紅軍,老騎兵團長。我和這位高等軍事學院的前教官有一番聊天,這次聊天使我對時間的概念有所變更,悟到了些終生有益的東西。

那一夜我住在他家,很晚的時候,這老人仍在燈下讀書,老花鏡一閃一閃的,手中一只大粗紅鉛筆似要捏出汗來。老爺子讀的是《孫子兵法》,敢情是念念不忘“鐵馬秋風大散關”。

時間太晚了,我催他早點休息,老人家搖搖滿頭白發,不肯走出他的書房。稍停,他緩緩地說道:“沒多少時間了,不抓緊不行呵?!蔽叶⒆∷匣ㄧR片后的目光,等他的下文。老人又說出一番意思:時間這玩藝兒,在老年人眼中是一個價碼,在青年人眼里又是一個價碼。假如把時間喻為金錢的話,青年人是百萬富翁,可以盡情揮霍,不必心疼;老年人則是乞丐一樣的窮人,手頭就那么幾塊錢,恨不得掰開揉碎,變著法子一個子當幾個花。

老人說這些話時,頗有幾分意蘊地望著我,那眼神既有長輩對晚輩的期待,又有窮人對富翁的妒嫉。

那時他是軍區一位部長,我是邊地的一位排長。職務與級別上的懸殊絲毫沒阻止我們之間感情的勾通,的確,在時間面前,任何人都是赤裸裸的,平等得無法再平等。

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巨大優勢,開始以“時間富翁”自居,并努力用這筆財富投資,爭取回收點什么,不過這是后話了。

在那次深夜聊天不久,我奉命到西雙版納公干,參與一支部隊的穿林訓練。再由昆明到西雙版納的汽車上,遇到一個五歲的成都小姑娘,一位二十歲的上海知識青年。小姑娘的姐姐是一位割膠工人,她簡直拿自己的調皮妹妹沒辦法,小姑娘一派天真,在成都時粘上姐姐,跟到了昆明;昆明有位大哥,也沒能攔住執拗的小女孩,只好任其到西雙版納。在公共汽車上,小姑娘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就在今天,于是同車的乘客紛紛為她祝賀,我還送給她一串很好吃的香蕉。當大家為小姑娘的五歲生日興高采烈時,那位二十歲的小伙子記起了自己的生日,恰巧與小姑娘同一天。

這可真是一個奇妙的巧合!

小伙子在邊疆生活了四年,過的兩次生日都很有趣:一次是在膠林里割膠,伙伴用膠碗為他舉杯;一次是抗洪搶險,生日讓大水泡得軟軟的。還有一次呢?他竟怎么也追憶不起來了。第四次就在這輛古舊的公共汽車上。

五歲小姑娘和二十歲小伙子的生日給予我很大的震動。如果把生命比做一條大路的話,一個個生日不就是生命的路標嗎?小姑娘的生日意味著童年的享樂,小伙子的生日則意味著青年的奮進,越向前走,便愈感覺到緊迫。在為兩位可愛的旅伴祝賀生日時,我仿佛正把玩著時間的兩件雕塑作品,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尋找著激動自己的那一點感覺。

我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它們。

上面我談到對時間概念的理解,與一個民族的文化沉淀有關。古人常云:“時不待我?!痹里w在拍遍了欄桿之后,忿然嘆曰:“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庇谥t在《明日歌》中通俗地道出:“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贝送膺€有什么“黃金有價時無價”,“寸金難買寸光陰”等古訓,都耳提面命地讓我們珍惜時間。

然而很不幸也有另外一種古訓,亦屬文化積淀的范疇,告訴我們等待的真理?!笆昴ヒ粍Α?,功夫夠可以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忍字心頭一把刀”,講一種忍耐的美德;“欲速則不達”,在哲理幌子下為慢吞吞的行為準則辯護。時至今日,又有“研究研究”“劃圈術”及“踢球十八式”等,將磨時間的技巧高度理論化。不久前看到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節目中,赫然出現了河南開封一個會議場面:背景是改革研討會,近景則是與會者一個個酣睡的鏡頭?!八伞眰兓蝾^靠沙發,或伏案作枕,有的還斜躺在椅背上,怡然悠然,“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實在把時間揮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位攝像記者是位很幽默的人,他居然在會議新聞(照例是極乏味的新聞)之外開掘如此深邃的意蘊,沒有對時間的熱愛,可能出不了這等杰作!

歲月無情,講的不正是這么一個極俗極俗的理兒嗎?

一位朋友移居美國,歸京后與我小敘異國風情,主要談的是美國人的時間觀,或者是金錢觀。在那里時間是與金錢等量的,金錢量出你生命的分分秒秒。我們可以說這是金錢對人的異化,也可以酸酸地嘆一聲自己生不逢時(或生不逢地),但這種惜時如金的集體有意識,你卻不能不佩服。

豐子愷先生當年寫過一篇文章,專談中國人的嗑瓜子。并說“近來瓜子大王的暢銷,便是其老大的證據?!彼f的“近來”其實是半個世紀之前?!冻怨献印芬晃膶懹?934年4月,而我們的“傻子瓜子”發明者從崛起到失敗,才真正是“近來”的事。在豐子愷筆下,中國人的吃瓜子達到神乎其技的程度,他描摹過“咬瓜子的圣手”,也精細地寫到少爺與小姐們不同的吃相,最后老先生危言聳聽地寫道:“將來此道(指吃瓜子)發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以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p>

中西一對比,在時間態度上,我們不能不承認雖有古訓為憑,仍是遜人一籌。也許每個獨立的中國人都是惜時的好手,可是在集體的時間觀上,就憑大吃特吃瓜子這一雅興,總覺得咱們中國人是時間的百萬富翁,闊得不行。

關于時間,該說的話實在太多,可是說多了,又占用自己和讀者的時間,于是剎車,打住。好在北京站的大鐘每一個鐘頭都要亮開嗓子唱一曲時間之歌,聽到這叮當的鐘聲,你會感到振奮、充實,盡管也不乏惶恐。

時間的確是既嚴苛而又無情的稅務官。同時他又是慷慨大度的施舍者。

就看你怎么瞅他。

(原載于1988年第10期)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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