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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是好狗

2017-07-19 09:44郭曉琦
四川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老漢老伴兒子

郭曉琦

1

日頭幾乎是跳起來的,倏忽間將萬道霞光潑灑在茫茫土塬上。冰草梁也隨之一個激靈,晃動了一下。那一刻,老镢頭剛喝過罐罐茶,他感覺渾身清爽,便提了把掃帚,院里院外打掃。天天如此,這已經是習慣了,人老瞌睡少,閑不住的。安頓停當,老镢頭披了件夾衣,就勢蹲在大門口的土墩上抽旱煙。狗撒完了歡子,也靜靜地趴在他旁邊,順著他的目光張望。

秋深了,環繞著冰草梁的山山嶺嶺滿眼蒼黃。風一陣比一陣緊,吹得樹葉紛紛揚揚地飄。這景象,讓老镢頭心里亂糟糟冷凄凄的,有些感慨。

落葉歸根??!

人也是。老了衰了總會想方設法地往回折騰,往自家的土窩窩里鉆。你說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咋還要出去呢?說著老镢頭用指頭戳了一下狗頭,像戳調皮的孩子一樣。狗機靈地豎了豎耳朵,疑惑地望著他。

老镢頭經常這樣和狗說話。

這時,手機鈴聲響了。兒子打過來的,老镢頭遲疑了一下,才接。

兒子的語氣比前幾次都要堅定。說天都冷了,周末開車回去接他。老镢頭支吾著,說娃啊,你們先忙自己的,等我把家里安頓好了,再給你打電話。兒子就開始抱怨,問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沒安頓好?還有啥事?老镢頭結結巴巴地說,狗啊,我來城里很容易,問題是狗咋辦?兒子急吼吼嚷,不就一只狗嗎?宰了算了,要不就送別人。老镢頭聽兒子這么說,心里有些不舒服,說你這娃嘴上沒毛,說得輕巧。那可是一條命!雞命也罷狗命也罷都是命。喘了一口氣,老镢頭說你就別急了,再等等看。等我安頓妥當了就來。兒子還在說什么,老镢頭已掛了電話。

老镢頭懂兒子的心思。在兒子的眼里,別說老先人留下的幾間祖屋,就是整個冰草梁都算不了什么,何況一只土狗。從這個角度想,老镢頭又覺得兒子的話不怎么過分。

可是眼下,對老镢頭來說,處理一只狗,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2

其實,老镢頭死也沒想到,他的晚年會與一只狗相依為命。

老镢頭本來不喜歡狗,甚至可以說是討厭狗,憎恨狗。他認為撩貓逗狗的事,都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來打發時間的。他的這種想法不是沒有依據。好幾次,他去城里的兒子家小住,就見到小區、公園、廣場和胡同里到處有抱著狗,牽著狗的男男女女。有些還在夏天給小狗系上花花綠綠的裙子,在冬天給小狗穿上毛衣鞋子,真是煞費苦心。有些女人甚至嬌嗲嗲地喚小狗寶貝兒子,那神情那語氣讓人瞬間能起一身雞皮疙瘩。老镢頭怎么也想不通,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成了狗的爸狗的媽呢?狗嘛,畢竟是畜生。

老镢頭與畜生打了一輩子交道,一輩子的驢踢馬叫豬哼哼,一輩子的雞飛鴨噪狗汪汪,那個中的酸甜苦辣,沒有在土里刨過糧食的人,是完全理解不了的。一提起這些,老镢頭心里就沉沉的、悶悶的、酸酸的,都想不明白是怎么熬過來的。

其實老镢頭不喜歡狗,更重要的是有別的原因。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至今他記得清楚。

一次是他十一歲的那年,杏黃時節,也正是隴東土塬一帶開鐮割小麥的時節。大人們天剛麻麻亮就上地了,待繁星滿天時才能回家,沒時間送他去姥姥家摘杏子。孩子家嘴饞,晚上做夢都是又酸又甜的大杏子,就壯著膽子一個人偷偷去了。姥姥家住在山灣里,要經過兩個崾峴,一段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走著走著,他感覺后面有誰在跟著他,猛一轉身,什么都沒有。這樣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害怕,他索性跑了起來,直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接近了山灣里的人家,不料從柴垛背后沖出一只黑狗,嚇得他腿一軟,直接從路邊的一面黃土大洼上滾了下去,像一只小皮球,蹦蹦跳跳的。幸虧夜里下過一場透雨,洼上的土虛軟,摔得不重,只是被蒿草劃破了手腳臉面,但卻把他嚇了個屁滾尿流,魂飛魄散。那之后,他老是掛著一串子涎水發愣,眼睛翻得白囊馕的,怪嚇人。他媽就哭哭啼啼著去找養狗的那家人,說是把他娃的魂嚇丟了,膽嚇碎了。狗主家熬不住哭鬧,幫著化了七家面粉,剪了紅紙人兒,翻溝攀洼、敲碟子打碗地給他叫魂,很是折騰了一段時間。

還有一次是他20歲那年的仲秋,生產隊正熱火朝天地趕種冬小麥。他剛接進門不到三天的新媳婦,跟著大嫂子去隊里的大場庫房背種子,被看倉庫的老黑狗從背后扯了一口。這一口扯在小腿肚子上,扯得出其不意,扯破了厚夾衣,扯傷了白嫩腿。當時嚇得新媳婦臉青唇白,渾身篩糠,一屁股癱軟在地上站不起來。老镢頭年輕氣盛,聽說媳婦被狗咬了,順手操起一把鐵鍬要去剝狗的皮,倒狗的肚子,被父親罵了回來。父親看看四下無人,就對著他低吼,那狗的皮是你剝的嗎?那是隊長他親爹你知道不知道?沒腦子的東西,你是想把那點吊命的口糧折騰沒了,餓死全家嗎?老镢頭被父親這么一罵叨,靈醒了,只好強壓住心里的怒火。不忍又能咋滴?餓死人的年代,那只狗卻按照一個壯勞力分口糧,全生產隊沒人敢放個屁。老镢頭無奈,又心疼媳婦,就把拳頭捏得咯吧咯吧響,憤怒的火焰從胸膛里噴射出來,從眼窩里噴射出來,將那只狗燒焦了一百次一千次,燒得血肉模糊。后來,那狗老得都快不能動了,老镢頭還偷偷丟石頭打過幾次,畢竟年輕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因了年輕時那兩次徹心徹肺的經歷,老镢頭就討厭狗、記恨狗,尤其是黑狗。

這一討厭,就是幾十年。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老镢頭一個誠實的莊稼漢,養牛養羊,喂豬喂雞,唯獨沒養過狗。老镢頭就這么個性子,倔。尤其說話跟镢頭挖一樣,硬錚錚的,所以冰草梁上的人都叫他“老镢頭”,以至于忘了他的真姓實名。包產到戶后,冰草梁上的大多數人跟老镢頭兩口子一樣,起早貪黑,辛勤勞作,幾年下來便家大業大,日子過得紅火起來。多數人家的日子富了,那些少數的懶漢眼紅,也動了起來,所以村子里隔三差五的就會發生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一天夜里,大概三更時分,風高月黑,方圓幾架梁上的狗都像是比賽一樣汪汪汪地叫,聲音此起彼伏,很是壯觀。老伴拉亮了電燈,搗醒扯呼嚕的老镢頭,說院子里好像有啥響動,讓穿了衣服下去看看。老镢頭正睡得香,嘀咕了兩句,翻了個身子又扯自己的呼嚕去了。第二天一察看,果然有人翻墻進過院子,可能是老伴開燈驚擾了,也沒拿走什么值錢的東西。老伴就試探著說,要不養一只狗?老镢頭一聽說狗,氣就不打一處來,數落老伴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后來冰草梁上丟了一頭牛,丟了一圈羊,丟了半倉麥子,丟了一輛拖拉機……這在鄉村就是大事。還有傳說得更邪乎的,說蒙了面的賊娃子進到一家屋里,啥值錢的東西也沒找到,一看這家女人長得俊俏,便亮出了刀子,在男人面前糟蹋了女人。老伴聽到這些段子,又動員老镢頭,說這賊娃子也太猖狂了,折騰得人提心吊膽的,我看還是養一只狗。老镢頭就干哼哼著忽悠老伴,說狗皮膏藥好嗎?狗血噴頭好嗎?狗急跳墻好嗎?豬狗不如好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嗎?你看與狗有關的就沒一樣好的,所以嘛,寧可讓賊偷,也不能養狗。老伴無奈,就嘮嘮叨叨地數落老镢頭,幾十年都過去了,跟個畜生較什么勁!

事實上,老镢頭也不是那種小心眼、死較勁的人。他一輩子為人耿直豪爽,老伴又是個和善熱心的人,不管村里誰家有事,老镢頭兩口子總是很熱心,能幫就幫,從不計較吃虧占便宜。時間長了,村里人都敬重他們。加之老镢頭的兒女都特別爭氣,從小書念得好,雙雙上了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工作,奮斗了十來年,已經穩穩當當站住了腳。這讓老镢頭臉上風光,心里踏實。

鄉下的日子也就這樣,磕磕碰碰、嘮嘮叨叨,在不經意中過著。有風雨,也有陽光,有辛酸,也有歡喜。

是初春的一天,一場不期而至的沙塵暴頃刻間吹得天昏地暗。老镢頭感覺心里壓得慌,像個孩子一樣,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老伴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家?!f著說著,他聽見老伴沒聲音了,以為她迷糊著了。過了會,他感覺被老伴靠著的腿腳有些麻木,就蹬了一下,叫老伴起來,沒回音。他又蹬了一下,嚷嚷著讓老伴睡順當了,還是沒回音。他覺得有點不對勁,爬起來一看,老伴舌根都硬了。老镢頭慌了神,前拉后捏,左拽右扯,但為時已晚。陪伴他一生的老伴像一只不慎掉在地上的粗陶罐,“嘩啦”一聲碎了,碎得急促而突然。

送走老伴后,平時干干凈凈,亮亮堂堂的院子一下子空蕩蕩了,沒有了咳嗽,嘮叨,抱怨……生活的列車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把老镢頭掄得鼻青臉腫,暈頭轉向,來不及反應,便在一夜之間老了。老得腰背如弓,老得白發如雪,老得悲傷、恓惶、孤單……像炎夏旱地里耷拉著頭的一棵干枯的麥子。兒子女兒一趟又一趟地往回跑,叫他去省城換換環境,換換心情,可老镢頭死活也不愿意離開冰草梁。

這次變故后不久,老镢頭養狗了。

3

遇上這只狗,老镢頭始終覺得是一件蹊蹺的事情。

老伴過完“七七”的第二天,響午過后,老镢頭送走了回家燒紙的兒子女兒,一個人在鎮子的集市上漫無目的地轉騰。他不著急回家。一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大院子里,他就瘆得慌。

趕集的莊稼人都提前為夏收做著準備。倒騰牛羊牲畜的,置辦更新農具的,打點油鹽醬醋的……集市上人頭攢動,吆喝聲、叫賣聲、雞鳴狗吠聲、驢嘶馬叫聲此起彼伏,亂哄哄的一團。這是老镢頭再也熟悉不過的壞境。在這里,他可以掂量掂量行市,撮合撮合生意,暫時忘掉心里的空落和不歡。老镢頭背搭著手,走過畜禽市場時,一只小狗崽子對著他“汪汪汪”叫了幾聲。老镢頭瞅了瞅,狗崽子被套在一條蛇皮袋子里,頭從一個破洞處伸了出來,斜歪著看他。后面蹲著個老漢,看上去和他年齡差不多大,臉上土光光的,正在和另一個白胡子老漢說話。轉騰了一圈,折回來時,那只小狗崽子又朝著他“汪汪汪”了幾聲。老镢頭心里來氣,但看見賣狗老漢對著他微笑,也就沒在意。集市快要散了的時候,老镢頭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折身要去找自行車。那只狗崽子又莫名地向著他“汪汪”了幾聲。

事不過三。老镢頭覺得奇怪,就前后左右摸索了一遍,沒發現身上有啥問題。老镢頭心里想,我這輩子不待見狗,也不招狗待見!這時,賣狗老漢笑了,說這狗和你有緣。老镢頭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說我這輩子和牛馬騾子有緣,和雞鵝鴨子有緣,就是和狗沒緣。賣狗老漢也不急,慢騰騰地遞過旱煙口袋,兩個人就又拉呱起來。

賣狗老漢說得平淡。三年前,老伴突然去世了,娃娃都在城里工作,不放心他一個人待在家里,讓他去城里住。他去了,一點也不習慣。白瓷磚地板干凈得都沒處下腳,更不敢說咱要抽旱煙喝罐罐茶了,活受罪!還是咱這大土塬上好,吃喝拉撒,放屁磨牙,自個心里舒坦。再說了,老先人留下的祖業——幾間土屋破是破,也不能扔了。因此他堅決地回來,先給娃娃把這個爛攤子守住,好讓他們遲早有個念想的地方,落腳的地方。老镢頭有些驚訝,覺得這老漢講的不是自己的境況,而是他老镢頭的,句句都擱到了心坎坎上。賣狗老漢繼續嘮叨:人老了,沒個說話的人心里慌,這不就養了一只狗。狗通人性,聽話,擋心慌哩……

兩個老漢一直拉呱到太陽落山,集市上都沒人了,才起身告別。走出幾步,老镢頭猛然回頭大聲問:“老伙計,你這狗崽子賣多少錢?”賣狗老漢笑了,說:“你要養,你要養就逮回去養,送給你,我又不是為了錢才賣狗的,解心慌哩?!崩巷泐^說:“白送我就不養了?!本瓦@樣,賣狗老漢和他推來讓去,最后折中,收了一半錢。

一路上,老镢頭想得腦瓜子生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到了家,他還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問題了,怎么會突然買一只狗?

狗大概一個月大,黑色,蔫蔫的,像一塊焦炭,在老镢頭腳邊滾來滾去。起先,老镢頭對狗并不怎么待見,煩躁時連喂都懶得喂,偶爾也會踢上一腳,掄一笤帚把子。但不管你打也好罵也好,狗只是嗚嗚叫兩聲,不會生氣,不會給你臉色,始終在腳邊滾來滾去,越滾越大,滾得偌大個院子都有了響動。慢慢地,老镢頭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和狗說話,偶爾也逗著狗撒撒歡子。

花開花落,草榮草枯。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年多年就過去了。老镢頭和一只狗相依相伴,生活過得還算充實。

炎夏的一天,老镢頭騎著自行車去趕集,悶熱的天氣突然大變,狂風驟起,雷電交加。老镢頭急急忙忙往回趕,不小心和一個愣頭青撞在了一起,摔了一跤,小腿輕微骨折。省城的兒子女兒接到消息后,連夜趕了回來,送老镢頭住院治療,打石膏、架拐子,折騰了兩個多月才出院。兒子女兒看著老镢頭心疼,說什么也不讓他一個人在冰草梁住了。但老镢頭堅持不去,以前老镢頭去過幾次,不是兒子媳婦不孝順,是老镢頭覺得住樓房不習慣,尤其是高高的馬桶蹲在上面怎么也拉不出來,那種困窘讓老镢頭實在難熬。還有城市里太嘈雜,出門擠得栽跟頭倒跤似的,他一個地道農民,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老镢頭覺得賣狗老漢說得對,還是大土塬上舒坦,想吃吃,想睡睡,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后來,兒子請來幾個叔父輪番動員老镢頭,說不通。實在沒辦法,兒女們下了狠招,偷偷在鎮子上備了一桌飯,搬來了兩個老舅爺——老镢頭的舅舅。老镢頭開始有些犯糊涂,但見了舅家人,不能失了禮節,仍是熱情招呼孩子們點煙端茶。菜上得很豐盛,酒過三巡后,大家臉膛都紅潤了,身子骨也熱火了。這時候,六舅抹了抹油汪汪的嘴,開始說話了,老镢頭才明白是動員自己去城里的事。老镢頭的六舅大老镢頭兩歲,八舅小老镢頭三歲,但人家輩分高,說話自然有分量。就這樣,六舅說一會,八舅勸一會,六舅又講一會,八舅再談一會。從他們的大姐老镢頭的媽進張家的門說起,說到生活緊張年代如何撫養老镢頭,如何給老镢頭張羅著娶媳婦,說到老镢頭賢惠的老伴,再說到老镢頭優秀的兒女,說到當下的境況……一大圈子繞下來,得出結論:老镢頭必須去城里住,不去就上對不住父母的撫養,下對不住兒女的孝心。最后大家咣當一碰杯,事情就定了。老镢頭有話也不能說了,不同意也得同意,舅舅的話就相當于圣旨。老镢頭只好打發兒子女兒先回去,說自己收拾收拾,安頓好家里的事情再去。

其實也沒什么安頓的,自從老伴去世后,家里的地給別人種了,沒養雞沒養鴨,沒喂豬沒喂牛,也沒什么可安頓的。老镢頭把能買的都買了,能送的都送了,糧食是要留一點的,木頭要存在干燥的地方,一切都基本安排妥當了。只有一件事,卻讓老镢頭犯難,不知道怎么安頓合適,那就是狗的問題。

狗。確實是一只好狗!忠心耿耿地陪了自己三年,白天在老镢頭身前身后繞著,晚上趴在孤零零的老屋門口守著,可以說是形影不離。老镢頭實在舍不得,但一時也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4

在冰草梁上,殺豬用長刀子,宰羊用短刀子,抹雞脖子用小小的刃片子。狗不用刀子殺,而是用繩子勒,這是祖上留下的一種老規矩。至于先人們為什么不用刀子殺狗,大概是因為在生活中狗最通人性,最親近人類,最忠誠于主人,先人們是不想讓狗看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血腥場面,不想讓狗看見它衷心耿耿了一輩子的主人竟然是如此的殘忍。勒狗就是把繩子打成活結,套在狗脖子上,然后把狗吊死。用這種原始的絞刑,留個全尸,是狗最體面的一種死法。

老镢頭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把狗勒了好。勒了后可以把狗皮熟透了,做一張狗皮褥子帶上,這樣一來他的老寒腰老寒腿就暖和了,二來也算是和狗在一起,總比讓別人剝了狗皮吃了狗肉強。

那些天,老镢頭幾乎翻爛了一本老黃歷,他要選擇一個黃道吉日送狗上路。

老镢頭選好的那一日,天空蔚藍如洗,秋風習習。這讓老镢頭心里多少感覺安穩了些。一大早,他跑了一趟鎮上,買了些牛骨頭羊雜碎回來,支起一個小鐵鍋,咕咚咕咚地煮。送老伙計上路,不能讓它餓著肚子,要美美地給它吃上一頓肉。他還買了一根上好的新麻繩,他覺得麻繩好,粗細合適,不展腰也不會勒進肉里,這樣狗死前就會少受點罪。他選擇了崖頂上一棵粗壯的楊樹,把麻繩的一頭結結實實地綁在樹身上,另一頭系了活結吊到崖下。他三番五次地調試高低,偶爾扯到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一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要尋短見。

一切都準備停當,老镢頭裝了一鍋子旱煙,開始吧嗒吧嗒地抽。這時,他才發現狗沒有像往日一樣,在他的腳邊絆來絆去,而是趴在遠處的草垛旁,靜靜地盯著他看,像盯著一個有仇的人。老镢頭覺得有些奇怪,這畜生是不是有預感了呢?抽完一鍋子旱煙,老镢頭過去牽狗,狗硬是賴著不起身,爪子深深地摳進了泥土里。老镢頭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狗硬拽到崖邊上,然后把準備好的美食端到狗面前。他嘴里念念叨叨,說伙計啊伙計,吃吧!好好地吃一頓,我得送你上路了??晒愤B盆子里的肉骨頭看也不看一眼。平時,要是有點骨頭爛肉之類的,狗總會吃得很貪婪,嚼得咔嚓咔嚓響。老镢頭心想,這畜生還是挺靈性的。他摸了摸狗頭,嘴里繼續念叨,我這也是沒辦法??!你看我這腿摔斷后,干啥都不來勁,娃娃們硬要我去城里住,我總不能把你也牽到城里去?人家城里人住的那是洋樓,洋樓你知道嗎?洋樓就是很高很大的樓,廁所比咱農村的鍋臺都干凈哩。老镢頭又摸了摸狗,接著說,城里人是養狗,但人家養的那狗是小狗,就是口袋里或者胸脯上就能揣得住的小狗!都是玩兒的。哦,也有大狗,但人家那狗都金貴,比咱的命金貴??!現在就這么個世道,你說咱能咋滴?老镢頭說著拿起一段帶肉的大骨頭,伸到狗嘴邊,狗連嗅都沒嗅一下就躲開了。老镢頭說你剛強個啥呢?還是吃點吧,陪了我三年,我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上路。老镢頭試了幾次,狗始終沒有張口。老镢頭說你不吃我也沒辦法了,只好送你走。說著順勢把準備好的繩套子套在了狗脖子上。老镢頭站了起來,提了一下麻繩,只要他稍一用力,腿順勢往前靠一下,狗瞬間就會被掛到半崖里。但那一刻,它明顯感覺到狗在發抖,那雙大大的狗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凄楚和哀求……

老镢頭突然感覺到心被什么撕扯了一下,一種碎裂的疼痛電流一樣迅速傳遍了全身。老镢頭想,這不是造孽嗎?怎么能親手殺死陪伴自己多年的伙計呢?這些年,不管你臉上陰雨還是晴朗,不管你心里煩惱還是暢快,它始終跟著你。你罵它、咒它、踢它、趕它,不給吃的不給喝的,它總是在腳下絆來絆去,一點也不記恨,你說這是不是比有些人還強哩?老镢頭又坐了下來,他撫摸著狗發抖的身子,又開始念叨,伙計??!不送你走咋辦哩?不送你走,我去了城里,誰給你做伴呢?誰給你吃的喝的呢?你看咱這村里,就剩幾個老漢老婆和碎娃娃了,你就是搶著吃也沒處搶??!我把你勒了,會帶著你的皮,這樣至少比餓死病死打死強吧?比別人剝了皮吃了肉強吧?我還是送你上路吧!老倔頭又站了起來,恨了一下心,他想起了兒子的那句話,不就是一只狗嗎?猶猶豫豫的哪像個男人。他一只手抓住繩索,另一只手撐在狗身子上,把狗向崖邊推。這時,他聽到狗喉嚨里發出一種沉悶的、嘶啞的、哀怨的低吼,像是一個人在哭訴,在哀求。老镢頭的心里又咯噔響了一下,響聲很脆亮,如一口鐘被敲打,余音盤繞。老镢頭有些緊張,他嘆了口氣,又停下來裝了一鍋子旱煙,繚繞的煙霧讓他稍稍平靜了些。他想起自己風風雨雨的一生里,最大也就殺過幾只雞,而且每次殺了雞后,總是心有余悸。特別是那次,家里來了親戚,他殺了一只大紅公雞,血都放完了,他把雞頭塞進膀子下面,剛轉身,不料雞撲騰著飛了,扇得滿屋子雞毛亂飛,嚇得他心驚肉跳。后來一連好多個晚上,他都夢見一群雞在啄他?,F在,他如果結束了這只狗的命,說不定哪天夜里遭報應,會被一群狗咬死在夢里。再說這狗才三歲,三歲的狗剛剛青年,正是生命的黃金期,況且這狗對他是有恩的。

老镢頭這樣想的時候,感覺后脊梁呼呼地吹過一陣冷颼颼的風。老镢頭的心一下子軟了,軟得像要從胸膛里流出來。他嘆了口氣,決定還是把狗賣了算了,是死是活,自己眼沒看見,心里也就不糾結不煩惱了。想到這,老镢頭在粗壯的樹干上使勁磕了幾下旱煙鍋,呸地吐了一口痰,像是在給誰賭氣。然后他抖索著把繩子的活結松開,從狗脖子上取了下來。狗忽地一下躥跳起來,跑出去好遠,然后轉過頭來向著老镢頭撒歡子,喉嚨里發出一種親昵的呻吟。

老镢頭這才感覺到出了一身汗,發涼……

5

宰狗場在鎮子西北角一個破舊的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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