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平安無事

⊙ 文 / 余靜如

今日平安無事

⊙ 文 / 余靜如

余靜如：一九八九年生于江西，二〇一二年考入復旦大學寫作班，畢業后開始發表作品。小說見于《鐘山》《西湖》《小說月報》等雜志?，F居上海，從事編輯工作。

陳子建連續兩周沒有回家吃飯，也沒有向他的母親陸麗萍要錢。陸麗萍接到班主任的詢問電話，才明白陳子建并沒有去學校上學。陸麗萍趕忙解釋，說陳子建的爺爺去世了，事發突然，沒有及時請假。事實上，陳子建的爺爺進了墓穴之后，在謊言里又去世三次了。但陸麗萍只能撒謊，學校那邊對陳子建這樣的問題少年已經極不耐煩，只要找到理由，就會做出勒令退學的決定。

如果不付給學校那筆高額的贊助費，陳子建本來不配就讀這樣干凈的學校。他從榿縣來，那座小城的中學在去年就出了三個殺人犯。在陳子建還愿意搭理陸麗萍的時候，他對那三個殺人犯的事情津津樂道：“阿八和他弟弟，搶了一個出租車司機，因為害怕把人殺了。傻瓜！……另外一個是外地來的，跟我們不熟，身手真是好，翻上三樓，先殺了一小孩，然后是他媽，都是直接割喉。但他因為害怕，下樓時摔斷了腿?！?/p>

那時的陳子建剛剛被陸麗萍接到安平，他心情不錯，安平有大商場、電影院，還有很多陸麗萍自己也沒去過的地方。陳子建很快就適應了各種消費場所，剛開始他還讓陸麗萍帶著去，后來慢慢地就不需要了。不但不需要，他還躲著她。只有缺錢的時候他才會在陸麗萍面前出現。

陸麗萍靜靜等，她預感這天夜里陳子建會回來。

陳子建真的回來了，時鐘指向晚間十點，陸麗萍正瞇著眼看電視節目《動物世界》。陳子建把玻璃門拉開，外面的風一下子灌進來，和他的目光一起撲向陸麗萍。陸麗萍討好地笑笑，說：“媽媽想跟你談談?！?/p>

陳子建坐下來的原因只能是錢。陸麗萍開始了她的“勸導”。陳子建眼睛看著電視，用“嗯”作答，陸麗萍知道他在聽，因為他皺眉了，他不耐煩了。他拿到錢之后，就站起來要走，這時陸麗萍也站起身，用哀求的聲音說：“好歹去上上課?！标愖咏c點頭，拉開門又回到黑夜里。陸麗萍的目光追著他，仿佛要抓住他的衣角。

陸麗萍回到沙發上，電視機里一片嘈雜，她捉起手機，在通話記錄里翻找張漢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張漢似乎被她從睡夢中驚醒，語氣疲憊，又不得不說些什么。陸麗萍還未開口便后悔撥打這個電話。她能希望他解決什么呢？她不能對他抱怨兒子的事情，也不能傾倒自己躁亂的情緒。那樣只會提醒他，自己是多么麻煩的一個人，和自己在一起是多么麻煩的一件事。這甚至會導致他們的關系過早結束。她需要他，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需要。為此她不向他索求任何東西，即便他給她，她也要拒絕。她不能讓他發現她正陷在泥潭里，她一無所有，除了一位糟糕的前夫，和一個無望的兒子。

陸麗萍從雜物間推出自行車，向黑夜騎去。陳子建走得并不遠，陸麗萍很快就看見了他，不得不在后面放慢了速度。她遠遠看著他，他一邊走著一邊打電話，手機屏幕的光照亮半邊臉。他說話聲音很大，像是在叫嚷，可是聽不清楚內容。陸麗萍在陳子建的房間里發現過不少令人不安的東西，裝藥丸的小盒子、亮閃閃的小尖刀、避孕套，還在衣櫥里擺著一排嶄新的運動鞋，陸麗萍經過商場的時候時?？匆婈P于它的巨幅廣告牌，上面寫著：促銷價1999元。

陸麗萍最貴的鞋子也不到九百九十九元，還只在和陳培結婚的時候穿過。自她和陳培結婚之后，除了去單位工作，便是埋頭于柴米油鹽醬醋。至于日常用品和簡單衣物，網購和周邊小超市都能解決。離婚之后，她的活動范圍更加狹窄，因為連陳培父子的日常也不需要她關心。直到和張漢戀愛，她才抬起頭重新審視人群。她和張漢剛剛認識那會兒，為了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她打算去商場挑一件衣服，才發現物價上漲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她隨意翻過一件針織衫的吊牌，噢，一千八。她心思游離，走到商場底層，點了一碗六十八塊錢的牛肉面。吃完面出來，她長時間坐在商店外邊供人休息的沙發上。那件針織衫就掛在閃亮的櫥窗里，它很快就被一個女人買走了，一個極普通的女人，陸麗萍甚至無法記住她的樣子。

陸麗萍一個人的生活簡化到了極點。陳子建卻沒有脫離外部世界，他嘴里的新名詞不斷，給自己貼上的新標簽層出不窮。他愛打扮，連腳上穿的鞋子都是“促銷價1999元”的。陳子建還是自己的兒子嗎？我沒有錢供他穿那樣貴的鞋子，陳培也沒有錢給他買。況且，陳子建有的不止一雙，他的衣櫥里有一排。

陸麗萍有時候會把陳子建放進他對她描述的場景里：陳子建和一個叫作阿八的男孩一起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他們互相交換眼色，陳子建拿出刀抵在出租車司機的脖子上；一天夜里，陳子建還和那個外地男孩一起翻上三樓，用刀割開一個小孩的喉嚨……

這些場景都太虛假，陸麗萍沒辦法想象陳子建干這些事情的樣子。陸麗萍熟悉的陳子建是這樣子的：害羞，話說不利索，不敢看旁人的目光。陳子建一年級的時候，陸麗萍總是站在小學教室的窗口，雙眼盯著他，用嘴型命令道：“陳子建，舉手！舉手！”陳子建在陸麗萍的目光下，有些猶豫地把手平放在桌面上，最終緩緩舉了起來。

然而這時的陳子建已經不再是那個膽小的小男孩了，他站在街邊把手舉了起來，一輛出租車停下，他上了車，車門嘭一聲關上。這一次陸麗萍跟不上他了，她只好回家。

夜晚對于陸麗萍總是過于漫長。

陸麗萍有時候會想象陳培的夜晚是怎樣度過的。她不知道陳培還有沒有和那個女人在一起，陸麗萍已經可以平靜地想象這一切。這平靜當然是付出了代價的，歲月的代價。她起初瘋狂地跟蹤著陳培，直到找出那個讓他出軌的女人。她發現那個女人也是有家庭的，她有丈夫，有女兒。事情暴露后，那女人還極其善意地勸說陸麗萍，這種事情當不得真，誰家沒有幾件這樣的事，該過日子還是要過。但陸麗萍瘋了，她像個潑婦一樣大喊大叫，伸手去抓撓那女人的頭發和臉。她狂叫著要報復。路人用嫌惡的眼光看著她，仿佛她才是加害者。陸麗萍疑惑不解，周圍的人都勸她，大事化小，不要過分講究，要將就。陸麗萍陷入自我懷疑，要求愛情和婚姻的忠誠，難道錯了嗎？她是為了這個忠誠才和陳培在一起，為了這個忠誠才和陳培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生下陳子建。

出了那事后，陸麗萍患上了抑郁癥，但她不相信有抑郁癥這種病。她認為是自己的胃出了問題，膽出了問題，或者是別的什么毛病。后來，她的胡思亂想真的導致她生了這些病。陸麗萍不得不住進醫院里去。她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院，出來就決定離婚。她和陳培辦了手續。陳子建歸他。

一切漸歸于平靜，人最終要面對的是自己的生活，是具體生活里面的細微事情，比如穿衣、吃飯、工作，籌劃將來，等到老了，晚年生活不至于太凄慘。如果還有時間，她就考慮怎樣將它消磨掉，不至于因為無聊而陷入瘋狂。

陳子建來到陸麗萍身邊不覺已有大半年。起初，她害怕陳子建會影響她和張漢之間的關系。但張漢和陳子建，究竟哪一個才會使她不至于晚景凄涼，她不確定。她不敢妄想好的結果，也不愿意幻想壞的結果。但她還是一個母親，她還有一些責任感。她的責任感驅使她把陳子建帶到身邊，他就要高考了。

凌晨三點，陸麗萍因為疲倦和渴睡腦袋發熱。她掙扎著起身洗了個熱水澡，隨后睡意全無。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條細細的眼紋在這個瞬間突然張開。陸麗萍嚇了一跳，她退出洗手間，走進陳子建的房間。

幾本新練習冊、幾個空抽屜，一床疊好的被子。男孩的房間少有的簡潔。手提電腦也長久沒有充電，瀏覽記錄都是清空過的，剩下的一兩條記錄是關于游戲充值和手機型號的。陳子建刻意阻斷陸麗萍了解他的一切途徑。他很成功，現在的陸麗萍沒有對他進行判斷的能力，更談不上教育和引導。陸麗萍猜想他已經是個壞孩子，但壞到什么程度，她不清楚。她只能想起陳子建從四年級開始玩電腦游戲上癮，與此同時陳培沉迷網聊和股市。那時候為了不讓陳子建玩電腦游戲，她隔一周就換一次電腦開機密碼，但陳子建能破解，照樣玩。

陳子建聰明，陸麗萍一直認為他比自己先察覺了陳培的出軌?；蛟S那時的陳子建對于出軌并不了解多少，但他至少明白這是件壞事。陸麗萍從未向他解釋過離婚的原因，但陳培告訴她，陳子建曾經偷偷登錄陳培的QQ，并且準確地找到那個女人，叫她“滾”。陸麗萍對著陳培苦笑，那是他們最后一次面對面的談話。

時針指向早晨六點，天微亮。陸麗萍洗漱一番，騎自行車到陳子建的學校去。她這樣做已經持續有一個月。她和陳子建之間有幾年的空白，而現在的陳子建拒絕被了解。陸麗萍當初做母親的育兒經驗不再有用，只能從頭再來。

早晨七點五十分，陳子建和一名黃發少年、一名身穿黑色T恤的少年在校外的一家早餐店外抽煙。黃發少年的脖子和手腕上都戴著亮晶晶的配飾，陸麗萍此前大約見過他一次，黑色T恤少年常常和陳子建在一起，他和陳子建一樣瘦，也穿一樣的運動褲。

早晨八點五十分，陳子建和黑色T恤少年一起大搖大擺走進教室，那是課間時分。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班主任的課結束，陳子建和黑色T恤少年又走出教室，他們到了操場，在一棵梧桐樹下站了五分鐘，一名紅衣少年加入了他們，他們一起走向學校的東南角，翻墻出去。

陸麗萍不可能也去翻東南角的圍墻，等她騎著車從校園外邊繞到東南角那一處，陳子建和另外兩個男孩早已不見了。

人流滾滾，陸麗萍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的眼神無法聚焦，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電話適時地響起，是張漢打來的。

“你忘了嗎？今天我女兒回來，要請你一起吃飯?！睆垵h說，略帶著焦急。

陸麗萍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她確實是忘了。

張漢又說：“你在哪里，我去接你?！?/p>

陸麗萍高興起來，她轉頭在街邊的櫥窗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才記起早上出門竟沒有梳頭。她迅速計算了一下張漢開車過來的時間，隨即向最近的一家美容店走去。

張漢的女兒璐琳，比子建大五歲，在英國讀書。張漢是中年得女，愛護得過分。璐琳每次回國，張漢就像迎接女王那樣緊張。陸麗萍從來不問璐琳的事情，但張漢會主動提起，陸麗萍聽多了便有了自己的理解。在陸麗萍眼里，璐琳長相平凡，學習也差，因為考不上國內的好大學，在英國念著三流以下的學校。其實，如果璐琳對陸麗萍恭敬一些，陸麗萍或許不會有這樣刻薄的想法。陸麗萍曾經在張漢家里生活過一段時間，璐琳對待陸麗萍太過冷淡，有的時候陸麗萍在廚房做著早餐，璐琳穿著睡衣一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后看著，就像是在看家里的保姆。后來陸麗萍有了自己的房子，便立刻搬離張漢的住處。張漢看起來有些失落，卻也沒說什么。

陸麗萍遲到了。璐琳的目光向她掃來，停留在她的頭發上，然后是脖子、肩膀。陸麗萍有幾縷發絲不夠莊重地散落著。因為剛才她還沒有做好頭發，張漢就來了，他在美容店外拍著玻璃門喊：“璐琳要餓了，坐了飛機又坐了火車，去了她媽媽那里又趕過來?！笨申扄惼嫉搅?，璐琳已經自顧自吃完。張漢感覺到陸麗萍的委屈，“再點幾個菜，再點幾個菜?！彼f。

陸麗萍工作的地方是個銀行，新來的行長比她年輕十歲，辦公室里的女同事都是闊太太。她們買一件衣服花去幾個月的工資，為什么還來上班？——不上班會老得快。這是她們的答案。但對于陸麗萍來說，不上班就會沒有飯吃。

“沒有飯吃?！标扄惼加袝r候會把這幾個字說給陳子建聽，陳子建聽后哈哈大笑。

陳子建和璐琳的關系看起來卻不錯。他們沒見過幾次面，但互相交換微信號、郵箱。他們會在陸麗萍面前竊竊私語。陸麗萍推測陳子建會通過說媽媽的壞話的方式來博取璐琳的好感?！氨缓ν氚Y”，她隱約聽見璐琳對陳子建說。陸麗萍感到憤怒，不是因為璐琳的刻薄，而是因為陳子建的愚蠢。璐琳和陳子建會在飯桌上大談國際局勢和中國的教育問題，陸麗萍認為他們可笑至極，“你們這些孩子什么都不懂?！庇幸淮嗡滩蛔≌f。璐琳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反問：“那你懂，你說?！边@句話也算是對長輩的極大冒犯。張漢來不及調停，陸麗萍還是說了出來：“我不懂，但我至少知道我不懂，至少我會做好自己的事情，也懂禮貌，尊重人?！?/p>

那一次的氛圍極其尷尬，但陸麗萍沒有退縮的意思，她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葡萄酒，然后開始向所有人進攻。

“張漢。你從來沒有想過和我結婚。我不貪你的錢，真的，在一起這么久，我貪過你的錢嗎？”

“璐琳。一個女孩子，如果又不聰明又不漂亮，還不懂禮貌，天知道是什么樣的悲劇。還好有你爸，你爸真倒霉?！?/p>

“你，陳子建。不要以為坐在這張桌子邊的人看得起你?！?/p>

有時陸麗萍想起那天晚上的場景，會感到荒誕。她苦心經營著與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居然任由自己說出那樣的話。其實她也并沒有喝多少酒，她清醒得很，話也說得很快意。

但更加荒誕的是，在她說完那樣一些話之后。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也并沒有改變。張漢并沒有因此就跟她決裂，但也沒有向她解釋自己有無再婚的打算。璐琳對她還是一樣，輕蔑、冷漠、不尊重。陳子建也依然對她大喊大叫，索要錢，索要東西。他們三個人的處理方式如此相似，再次讓陸麗萍感到孤立無援。她拼盡全力吶喊出來的反抗，就像石子落進棉花地。張漢、璐琳、陳子建和那些看不清面目的所有人，他們都站在陸麗萍的對立面。

⊙ 冷 冰· 穿過時光的印痕3

這一次，和璐琳的這一頓飯照例吃得冷清。飯后張漢帶著陸麗萍和璐琳一起回家，張漢泡了一壺茶，陸麗萍和璐琳坐在沙發上，三人沉默不語。電視機里播放著晚間新聞。新聞里一組關于少年犯罪的消息吸引了陸麗萍，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名中年男子被捆綁著，在公路上跌跌撞撞，隨后倒下了，被摩托車拖行。畫面來自于手機拍攝，抖動，有些模糊。這起事件原本是由一條狗引起的，該男子是一家狗肉店的供貨源，被少年圍毆是因為他偷了其中一名少年的狗。被偷的狗是一條德國牧羊犬，被他重擊頭部之后，套上鐵絲網在公路上活活拖死。但更可怕的是，他被這群少年用了同樣殘忍的方式對待。這群少年有六七人，有的是在校學生，有的是社會閑散人員，他們在狗肉店門口堵住了這名中年男子。據狗肉店老板說，少年們起初和中年男子說笑，隨后一名少年對其發出邀請，男子騎上摩托車跟隨少年們的摩托車而去。后來的情況便是中年男子被囚禁三天，重擊頭部，在公路上被七輛摩托車輪流拖行。這一切都在凌晨時分進行，路過此地疲勞駕駛的貨車司機視若無睹，只有一名清潔工拍攝了一段短視頻，因為手機存量不大，清潔工只拍攝了十五秒，畫面也極不清晰。

陸麗萍看著電視，感到生理上的不適，她打開手機，手機新聞網頁上也滾動著這個新聞畫面。顯然少年們把折磨中年男人當成了一種游戲，以至于中年男子被送到醫院后不治身亡。

“像這種惡劣的行為，就應該槍斃?！弊谝慌詯灺暡豁懙蔫戳胀蝗徽f，“憑什么年紀小一點就可以逃避責任，我看他們的手法比成年人狠毒得多，也大膽得多?！?/p>

陸麗萍突然意識到，沙發上只有她和璐琳兩個，璐琳是在和她說話。她有些意外，但還是轉過去向她點點頭。陸麗萍雖然點頭，心里卻不這樣想，她腦子里是另一幅畫面：陳子建小的時候，剛剛學會騎自行車，做的第一件事，竟是騎著自行車追攆小區里一只殘疾的流浪狗。那只狗最后掉進了一條連通下水道的陰溝里，陳子建一聲不吭回了家，直到那只狗發臭，他才在飯桌上說起它，就像才想起來那樣。

陸麗萍按下快捷通話鍵，陳子建的電話照舊是忙音。

剛剛離婚那會兒，所有人都同情陸麗萍，但是她憎惡被同情，所以向領導提出了調離申請，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工作。就是從那時候起，陳子建便開始和陳培生活。陸麗萍一去就是三年，她一個人住在單位一間廢棄的辦公室里。那座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旁邊是一條舊馬路。屋子的一面是折疊門，一面是大片的玻璃窗。陸麗萍去的時候里面空蕩蕩，沒有床。她睡在地上，也不要被褥，月光四分五裂地蓋在她身上。

那幾年陸麗萍身體里鉆進一只怪物，它日夜不停歇地四處沖撞，讓她疲憊不堪。她再次稱病，向單位請了長假，她又去尋找陳培的那個女人，她跟蹤、騷擾、威脅她。甚至在垃圾桶里翻找過女人丟下的購物單。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或許她只是想要了解這個女人，看看她與自己有什么不同。但結果發現，那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也和陸麗萍一樣，挑選降價的食品組合，在十元店流連忘返。她甚至和陸麗萍喜歡同一家服裝店，那是一家還用十年前的節目主持人代言的服裝小專賣店，主打款永遠是灰藍色的布裙子。她的恨意漸漸消散，轉而陷入困惑和迷茫。很快，急性膽囊炎拯救了她，她住進醫院，又查出了甲狀腺功能亢進癥，順便治療了即將穿孔的胃。出院之后她決定坐上火車回家，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陳子建的存在，她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了。

再見面的時候，陳子建身高躥出一個頭，下巴尖了，雙眼也變得狹長。他不再叫陸麗萍媽媽，不習慣似的。而讓陳子建更加不習慣的是張漢的出現，盡管他禮貌地叫張漢“伯伯”。

那時候張漢剛剛離婚，與陸麗萍的關系也才要開始。

在陳子建的成長里，陸麗萍缺席的三年時間，正是他走進青春期的時間。他在陸麗萍的眼里變得陌生，陸麗萍在他的眼里也一樣。

想著陳子建，陸麗萍感到不安，她離開了張漢家，騎上自行車闖進了夜色里。

她知道，陳子建不在家的時候，都和朋友住在一起。那是離校園不算太遠的一條小巷子，里面住滿了在周邊做買賣的小攤販。那里的水電設施都不太好，生活空間也極其狹窄。小攤販們白日里散布在學校周邊，晚上就亮著手電回到這小巷子里洗漱、睡眠。陳子建和他的朋友們住的地方當然好一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五個少年擠在一個屋子里，光著膀子，睡在硬邦邦的竹席上。他們中手頭有錢的或者有女朋友來玩的，就會單獨去住酒店。沒錢的時候就在這里將就了。他們喜歡這里什么？大概是自由?？梢猿闊?、喝酒、打牌、夜不歸宿以及大聲嚷嚷。

那些孩子里面，也確實有家庭條件不錯的，他們身上都有一兩件挺貴的東西，都用最新款的手機。但是他們卻愿意住在這里。他們甚至很夠義氣，有人挑頭拿出家里的錢租下這樣的房子，買吃買喝，供朋友們一起住。所以陳子建從來不許陸麗萍罵他的朋友，并且像個大人那樣教訓她，說這個社會，出門靠朋友，交際是何等重要，比親人靠譜一百倍。這竟然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對母親說的話，但陸麗萍毫無辦法。陸麗萍想，他們的這些行為，或許都能解釋為叛逆。

這時小巷子已在眼前。陸麗萍看著巷子里面一盞一盞閃亮的燈，卻沒有看見熟悉的那些男孩子，更沒有看見陳子建。她把自行車停在巷子口附近，在一個夜宵車旁邊坐下了。不知道為什么，她有些不安，一定要見到陳子建才罷休?？墒顷愖咏▍s遲遲不出現。陸麗萍掏出手機消磨時光，青少年犯罪的那則新聞還在網絡上更新著。關于死者的更多情況被爆料出來，死去的那名中年男子四十三歲，離異，兒子由前妻撫養，自己則無固定職業。關于犯罪少年的信息也有了更新，主犯已經確定，是一名染著黃發的十七歲少年，他的父親是一家焰火廠的廠長，從犯的信息還不確定，但也都是一般大的少年。目前主犯已經逃逸，從犯還在調查和尋找當中。

陸麗萍想起早上見過的那個黃發男孩了，她看著網絡上模糊的圖片，反復與記憶中的那個男孩進行對比。她覺得他們倆越來越像，她又努力回憶上午在陳子建學校外邊看到的場景，那個黃發的少年對著陳子建和另外的男孩搖頭晃腦，儼然是一副領導者的樣子。陸麗萍的心跳加速了。陳子建曾經對她說過，騎摩托車很酷，他甚至把她買給他的山地車賣掉，把張漢送給他的手表也賣掉，說要存錢買一輛摩托車。而且她就在這小巷子里見過少年們騎著摩托車，帶女孩子到國道上去兜風。

陳子建還是遲遲沒有出現。

陸麗萍竟在夏日的夜晚感到寒冷，她抱緊雙臂，打了個寒戰。她不停地打開手機看時間，最終點擊了俄羅斯方塊游戲，五顏六色的方塊在屏幕上重復又無規律地掉下來，陸麗萍緊張地控制著它們的方向。錯了，又錯了。游戲失敗。游戲又失敗。太累了……陸麗萍換回新聞的頁面，新聞下面引發了許多討論，也出現了很多相關新聞，其中有青少年犯罪專題。

在陸麗萍眼里，那些青少年犯都長著一個樣子，像麥苗一樣突然抽高的身子，窄窄的、還沒發育完全的骨骼，尚未定型的面部輪廓，還有無知無畏的一雙眼。陸麗萍冒出一個天真又有趣的想法：如果把這些犯罪少年的模樣疊加重合起來，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張標準少年犯的臉？而這世界上的母親、警察和教師們就可以根據每個少年與這張臉的相似程度，來判斷和預防孩子們的犯罪，甚至科學家可以發明一個儀器，直接對每個孩子與這張臉的匹配程度進行測試，從而得到一個“值”。這個“值”可以被寫入每個孩子的入學檔案中，這樣學校就能和家長配合起來，給不同的孩子設計不同的教學計劃。

真是異想天開。陸麗萍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她腦子里出現了陳子建的臉。那無數少年的影像重合，最后在陸麗萍的腦子里形成了一張陳子建的臉。陸麗萍感到自己是害怕陳子建的，她害怕現在的陳子建，這個少年讓她感到陌生而危險。當陸麗萍企圖用還是陳子建幼兒時期的那一套方法管教陳子建的時候，他甚至對她動過手。他的身高已經達到一米八一，但體重不過五十幾公斤。盡管如此，他纖細的手臂還是具備一個男性應該有的力量。那一次陸麗萍的臉很快便腫了起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沒想到她的兒子和她的前夫一樣令她感到震驚、失望。從那之后她便不再強硬地對他，她大多時候都想跟他好好談談。她開始討好他，想讓他可憐自己。只不過陳子建絲毫未曾改變。以至于她怕他，有時候憎惡他，但她還是不希望周圍的人這樣想。她希望在周圍的人眼里，他的不良行為能因為他仍是一個少年而得到寬恕，她希望人們善待他。她對張漢也是這樣說的，她跟他講述最多的是陳子建小時候的樣子，聰明、可愛，學什么都很快。她說，那時候陳子建的臉粉嫩得就像水蜜桃。她還不厭其煩地對張漢描述陳子建第一次學騎自行車的樣子，他是怎樣跌倒又爬起。當然，她省去了追攆流浪狗的那一段。她希望那些關于陳子建的美好的部分也成為張漢的記憶，以使得張漢將來也能像自己一樣寬恕他。

夜愈來愈深了，巷子里最后一家攤販也推著小車歸來。

陸麗萍抓著手機，手機的電量還剩下一格，網頁上已經沒有什么圖片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望著幽暗的巷子，燈已經滅了，她想她或許可以去看看，去打聽打聽，陳子建去了哪里。她這一晚見他的愿望十分迫切，她無法想象自己能夠在不見到他的情況下還能有氣力騎上那輛自行車，穿過重重黑夜回到家里去。

電話響了，是張漢?！八藛?？”張漢問。

陸麗萍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十二點，她想說睡了，但還是說：“沒睡?！?/p>

“怎么還沒睡呢?！睆垵h問。

風吹起陸麗萍的頭發，陸麗萍說：“有點冷?！?/p>

“那么泡泡腳吧，或者洗個澡。這個天氣不該冷，你是體虛?！?/p>

陸麗萍有了些許暖意。她腦子里浮現出一個老太太，弓著身子坐在床沿上，昏暗的燈光里，有一個同樣蒼老的身影對著她，他們相濡以沫。

“你怎么也沒睡？”陸麗萍說。

“今天接璐琳送璐琳，按理是累了，卻不想睡。也是奇怪?！睆垵h說。

陸麗萍笑了一聲。張漢也笑了。

“每到這一天總要有人不高興?！睆垵h開玩笑。

陸麗萍笑起來，這一次是真的笑，她接過張漢的玩笑說：“你不高興還是她不高興？”

張漢也笑起來。玩笑就這樣過去了。張漢那邊就要睡下，陸麗萍說：“我也睡了?！?/p>

電話掛掉。陸麗萍手機所剩電量只有百分之十一了。她的心思重新回到小巷子里，全部回到小巷子里。她向前走去，決定進去看一看。她的腳踏在潮濕、散發著腐爛食物氣味的路面上，鞋底黏黏的。她看見道路兩旁的人家有些開著門，平日里看見的手推車里面放著盛滿食物的鍋，瓶瓶罐罐里盛著辛辣刺鼻的調料，旁邊重重疊疊地堆著一些塑料凳子。經過改裝的車把上，掛上一件外套，一條毛巾。有瘦弱的男人穿著背心蹲在一只簡易的爐子邊吃飯，有和她一樣年紀的女人從冒著熱氣的搪瓷盆里撈出自己濕漉漉的頭發。陸麗萍覺得自己的目光冒犯了他們，他們卻不看她，就像她不存在似的。陸麗萍想，他們只是來不及看她，如果她敢直視他們的生活，他們一定會用尖利的目光反擊她。

陸麗萍低下頭，躲避著漫延到腳邊的生活污水。她聽見少年們的聲音了，那些年輕的、清亮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即便是肆無忌憚、喧嘩吵鬧，即便夾雜著粗俗的叫罵聲，也不讓人感覺到骯臟和絕望，因為她的兒子就在那群人中間。

“阿姨?！币粋€還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在叫她。

陸麗萍回頭看，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約莫十五六歲，穿迷彩外套，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陸麗萍疑惑地看著他，她并不認識他。

“阿姨來這里找人嗎？”他說，“你找誰，我帶你去找?！?/p>

陸麗萍笑了笑，說謝謝，又搖搖頭。少年的笑意里帶著輕佻和挑釁。陸麗萍并沒有打消尋找陳子建的念頭，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少年并不會給她答案。

“你找誰？”少年又問，“我不是第一次在這里看到你?！?/p>

陸麗萍轉身，想沿著來路走。她預計少年有一堆問題要追著她問，她還沒有聽見那些問題就已經頭疼了。她記起和陳子建無數次溝通的失敗。她垂著頭走了幾步，卻發現少年跟上來。她加快腳步，少年也加快了腳步。一種不安侵襲了她，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自行車，扶住車把的手卻被按住了。陸麗萍心里一驚，她抬頭直視男孩的眼睛，男孩的眼睛很大、很亮，染色的劉海遮住眉毛。男孩還是對她笑，說：“你想找誰，我帶你去找就是了?！闭f著便奪過自行車，往更暗處推去，陸麗萍不由自主跟了幾步，突然沖上前去奪過車把?！拔乙吡??！标扄惼颊f。

陸麗萍感覺到自己手臂奪過車把時的力量，也感覺到對方立即反饋出的敵意，沖突迫在眉睫。她站直身子，目光逼視著少年。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了事態嚴重，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小巷子里的陰影內，已經站立了許多少年。他們向陸麗萍聚攏，陸麗萍目光搜索著起初那個少年，她想要講些道理，但那少年已經不見，他融入其他許許多多的少年里去，面目模糊，難以辨認。陸麗萍被推入一個房間里去。夜里清冷的風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香煙、酒精，新鮮或腐敗的食物與人的體味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門關上，小房間對外界封閉了。

有人從后面重重推了陸麗萍一把，陸麗萍跌落在一個布沙發里，沙發布上不明的水漬覆蓋著污漬。陸麗萍睜大眼睛努力將屋子里的每個人看清楚。屋子里的人并不像她在巷子中時以為的那樣多，除了幾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有幾個少女，她們年輕稚嫩的臉上都閃著眼睛在笑。陸麗萍想不出和他們打交道的方式。

“你來這里干什么？”一個少年問她。少年頭發剃掉一半，另一半則緊緊地束著，裝扮比陸麗萍之前遇見的男孩夸張得多，陸麗萍猜測他并不是學生。她說：“不關你們的事?！鄙倌晟磉呌钟腥藛査骸拔覀兛偪匆娔阃砩显谶@附近轉悠，今天你不說出來我們不會放你走?！标扄惼伎粗麄?，他們看起來跟陳子建一般大，甚至比他還要小。她又說：“這跟你們沒什么關系，你們不需要管?！彼恼Z氣和緩了許多，因為她說的是實話，她內心希望他們確切地明白這一點?！拔液湍銈儧]關系，我也不認識你們?！彼盅a了一句。

他們不會理解她此刻的情緒，正如她也不理解他們。他們要做什么？把她圍困在這里?！袄蠈嵔淮?，你總是來這里，總是看著我們?！?/p>

“我在這附近，和你們沒關系?！标扄惼技又亓苏Z氣，她露出憤怒的表情。一個少年的拳頭突然砸在她的額頭上，一記重擊，她感覺到暈眩。她閉上眼睛，黏糊糊的液體從額角流下來，流到她的一只眼睛里。

陸麗萍大腦一片空白。

“流血了?！标扄惼悸犚娊锹淅镉腥藝\嘰喳喳議論，是女孩的聲音?！按虻锰亓?，第一下就這么重?！边@句話是男孩說的。但是那個打她的少年，像個戰勝了對手的拳擊手那樣，張著雙臂環視現場一周，轉回身的時候，又是一記拳頭，重重落在陸麗萍的右臉。陸麗萍踉蹌了兩步，扶住一個沙發座。坐在沙發上的兩個女孩發出驚呼，立刻往旁邊挪了挪，斜著眼睛看了看她，又看向別處。

陸麗萍的右臉腫了起來。這種感覺很熟悉，陳子建就這樣打過她一次。只有一次，她一直這樣安慰自己。陳子建那陣子情緒不穩定，她也是，他們互相辱罵，她罵他活得像狗、像垃圾、是廢物，所以他打她了，她不怪他。

“我要回去?！标扄惼紥暝酒饋碜呦蜷T邊，她摸到門把手，但門用鑰匙鎖上了。她抓住門把，求救般地望著房間里的幾個女孩?！皫桶⒁涕_開門?！彼f，她只想走，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自己沒有半點掌控的局面。她四處環視，終于觸碰到一個女孩的目光了，其他女孩躲閃著她，但那個女孩沒有。她盯著那個女孩看，她覺得女孩長得有些像璐琳。她再次張開嘴，想發出聲音，但一只強有力的手臂拖住她的衣領，她又被揪回去，回到烏煙瘴氣的房間中心。她顧不得姿態了，揮著手瘋婦般地向周圍撲打，但這起了反效果，她的挎包被搶走了，衣服也被扯開，頭發披散著。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刻是什么樣子，狼狽這個詞不足以形容她。痛是次要的，主要是喪失了尊嚴。她衣衫不整，頭發凌亂，臉上帶著血污，站在一群和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少年中間，任由他們推搡、毆打。

“求求你們別鬧了，別鬧了……”陸麗萍哀求，“你們也有爸爸媽媽，我就和你們的媽媽一樣……”她哭著說。

沒有人理會她，她記起無數次和陳子建的溝通失敗。她望向他們，一張張模糊的臉重合起來，成為一張無法記住的臉。她想到了報警，她沒有機會這樣做，但她還是仔細想著，不久之后她會坐在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辦公室里充滿打印機、墨水和印章的味道，有人穿著干凈的警服聽她說話。她擔心自己描述不出這群人的樣子，記不住這群人的臉。她明白現在的一切只是徒勞，她只有等。她的目光再一次掃過這群少年男女，又停在了那張臉上，和璐琳有幾分相似的臉。她長久地看著這張臉，這張臉的表情也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

“她會報警的?！边@張臉的主人突然說，“她看見我們了，她可以指認出我們?！?/p>

陸麗萍體內已經沉寂下去的不安和恐懼倏地升騰起來，劇烈翻滾著。她屏住氣息聆聽那個少女口中說出的話。

“她出去以后就會報警，你們完了?！?/p>

“那又怎樣，難道殺了她？傻×?！庇腥苏f，“我們也并沒做什么?！?/p>

他們中一些人也陷入不安，或許從一開始，這不安就埋下了種子。但驚險、欲望、刺激和不安，本身就是結合在一起的。這樣一點不安，他們是需要的，這和陸麗萍的不安不同。

領頭的少年開始謾罵他的同伴們，他的聲音不大，但很響亮，有力度，他罵人的時候帶著肢體動作，看起來就像電視里的說唱歌手一樣。陸麗萍看出來，他是危險的，他和屋子里其他的少年不一樣。他狡猾、兇狠、殘忍，他帶領著他們，他們則盲目跟隨他。為的是什么呢？陸麗萍想起一句不知出自哪里的話：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就給她拍照吧，裸體的?！鳖I頭的少年說，“這樣她就不敢報案了?！?/p>

有人猶豫了，想要離開這間屋子。但是屋子鎖上了，鑰匙在某個人手里。誰也不敢打開那扇門，陸麗萍被困在這間屋子里，其他人也是。

“這都會是我們共同的經歷，會凝聚我們的友誼?！鳖I頭的少年說。

“凝聚我們的友誼……”有人喃喃重復。

“沒什么大不了的……”

緊張和焦慮在安靜的屋子里漸漸沉淀，少年們似乎已經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事情。陸麗萍像一只即將被獻祭的待宰羔羊，蹲坐在屋子中間。不知道什么時候，少年們已經圍繞著她站成了一個圈。

新加入的少年們被要求完成這件事情，大概有三個男孩，還有一個少女，恰是長得像璐琳的那一個。

一個少年走上前，飛速扯下了陸麗萍敞開著的短針織外套，他看起來果斷又迅速，但陸麗萍覺得他其實膽小，卻聰明?！愖咏ㄔ谒X中一閃而過。第二個少年走上前，捉住她T恤衫腰部的位置往上提，陸麗萍沒有掙扎，手臂隨著他的力量向上抬起，T恤衫被脫下來了。少年中間有人發出故作興奮的驚呼。這鼓勵了下一個，又一個少年走上來，手伸向陸麗萍貼身的針織裙。陸麗萍不再蹲著，而是坐在了地面上。少年拉下她裙子一側的拉鏈，陸麗萍感覺到這只稚嫩的手在顫抖。她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細密的汗珠在他的額頭上滲出來。他有些惱怒了，周圍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看著他，陸麗萍也在看著他。他的臉通紅，一只手撐住地面，另一只手還可笑地拽著陸麗萍的裙子。陸麗萍突然對他生出一些憐憫。突然，少年的手臂劇烈顫抖起來，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似的，他一把推倒陸麗萍，扯下她的裙子。

“好，好樣的?！标扄惼纪蝗徽f。

陸麗萍的聲音很輕，但清晰。屋子里的少年們聽見這句話，恍然若夢，他們像看怪物般地看著她?！隘傋??！庇信⑿÷曊f。陸麗萍穿著乳罩和三角內褲坐在屋子的中心，陸麗萍注意到自己的乳罩是大紅色的。這個乳罩原本是艷麗的顏色，是本命年那年買的，那時陳培大概已經認識了出軌對象。許多年過去了，陸麗萍還在穿它，它褪色嚴重，也失去了彈性。她今天原本不用穿它，也久不穿了，為什么這一天穿上了，她也不知道。清晨的時候它突然從一堆衣服中間蹦出來，想要見人似的。陸麗萍記得，它當時不便宜，打完折，五百一十八一套。她當時相信它會在她的本命年帶來好運氣。配套的內褲早就破了，丟掉了。但現在陸麗萍穿的內褲也破了，也該丟了。

那個長得像璐琳的女孩走上前，將它們也毫不費力地揭去了。

完全裸露著的陸麗萍坐在屋子中間，肉體發出慘白的光。羞恥已經過去，陸麗萍審視著自己暴露在燈光下的身體，肌膚上的黑痣、斑點、細紋，膝蓋上的瘀青，舊的疤痕，還有新的傷口。如同一個玩笑，她額角的血適時地落了一滴下來，從她下垂的乳房迅速滑過，掉在她干癟卻充滿褶皺的小腹，那里還留有她作為一個母親的證據。

陳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的身體，張漢沒有，陳子建沒有，她自己也沒有，或許她出生的時候，醫生和護士會這樣看她，檢查她是否健康。從此之后，她的身體便被嚴嚴實實地遮蓋著，即便被注視，也是隨意的、匆忙的、潦草的，好像它不值得一看。這一次，它像是被隆重地展覽了，她仔細看著它，比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更仔細?！靶邜u”兩個字浮現在陸麗萍的腦海中，但僅僅只是浮現而已。她的手覆蓋在自己的小腹上，腿蜷曲著。她想起陳子建白白軟軟的小身體。他出生那一天是元宵節，醫院里冷冷清清，她大出血，接近昏迷，她的身邊也圍著許多人，但她感覺不到。在陸麗萍的意識里，那一刻世界上只有她和陳子建兩個人存在。她覺得自己一部分身體被剝離出去了。最終陳子建被護士抱在手里，安安靜靜。護士拍打著他小小的背，他不哭，反倒是笑……

陸麗萍婚后的好時光不多，大部分心血都傾注在陳子建身上，她讓他學小提琴、學鋼琴，報奧數班、繪畫班。給他買輪滑鞋、買電動玩具、飛行器。陳子建在弄堂里和孩子們一起，陸麗萍常常在房頂的曬臺上探出腦袋，看著他玩耍，心里滿是溫柔，她常常會想，陳子建將來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

陳子建八歲那年，陸麗萍和陳培終于買了房子。陳子建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他買存錢罐，往里塞硬幣；他整理自己的書架，在餅干盒子里養蠶；他在睡前玩魔方，看宇宙解謎系列碟片。九歲的時候，他因為發燒得了一場大病，那時候她和陳培常常不在家，他的發熱沒有及時治療，去醫院時已經被診斷為腦膜炎。此后，夜里熟睡，陳子建常常大喊大叫。有時候陸麗萍沖到小房間，看見他蜷著身子在床上抽搐，床單已經被淡黃色的尿液浸透。

陳培總是在“出差”，病弱的陳子建就交給陸麗萍一個人。陸麗萍似乎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打罵陳子建的。因為陳子建幫著爸爸隱瞞他的行蹤，陳子建發現了陳培的外遇，哪怕在他一個人高燒不退的時候，他還喃喃自語，說著：“爸爸在家?！标扄惼济偷叵崎_陳子建的被子，陳子建瘦小的身體蜷作一團，他躲避著濕漉漉的床單?！澳阒牢矣卸嗬?？為你，為你爸爸！”陸麗萍揪著陳子建的頭發往床上撞，床很軟，陳子建的頭撞下去，悄無聲息。但他是害怕的，他像是被困在噩夢里。他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流出來，大叫著：“媽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喝水了！再也不喝水了！”陸麗萍松開手。九歲的陳子建，他不知道自己在睡夢中大喊大叫的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小便失禁。

后來陸麗萍就逃了，逃開所有人。直到陳子建說出“我選爸爸”，陸麗萍才重回這個世界。她看見孤零零站在法院大廳的兒子，已經有了一米七〇的身高，面部輪廓也不再那么柔和。陸麗萍記憶中的那一對圓圓的大眼睛，已經變得狹長。那雙狹長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陸麗萍，遙遠得就像迷霧中的兩顆星。陸麗萍在那一刻意識到，陳培和那個陌生的女人對自己并不意味著什么，只有陳子建，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和自己的關聯是真切的。

我都做了些什么？陸麗萍問自己。

“穿上你的衣服吧！”領頭少年把衣服丟在陸麗萍身上。陸麗萍夢醒一般看著他?！按┥夏愕囊路?，走?！鄙倌暧终f，“下次別到我們這兒來，我可不管你是誰，來干嗎！”

陸麗萍抓過自己的衣褲，一件一件穿上。圍觀的少年們都喪失了興致，陸麗萍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她從容而毫無羞恥地在他們面前穿上衣褲，那樣子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在童年的某個早晨見過，他們的媽媽，早上起床急著做飯，或者換上衣服，出門上班。

屋子里原本的暴力、荷爾蒙、興致勃勃的犯罪氣氛，消散了。只有陸麗萍額角上的血還殘留。她走到門邊，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打開了。她走出去，那個面目像璐琳的女孩子跟出來，拉住她的衣角，突然小聲說了一句：“阿姨，對不起?！?/p>

陸麗萍回頭望著她，搖搖頭，她甚至微微笑了一笑。習慣性的禮貌又恢復了，平和的世界回來了。

談不上原諒不原諒。

陸麗萍沿著來路向前走，許多小販居住的房屋門還開著，他們依然不看陸麗萍，就好像她不存在，就好像她沒有來過這里。他們的生活是那樣牢固不破。陸麗萍想，或許每個人的生活都是這樣，牢固不破。這一回，她看見自己原本想見的人了，陳子建，他在一群鬧哄哄的少年中間。這群少年看起來和屋子里的那群人也沒有什么兩樣。她看見陳子建的臉，他好像很開心，輕松、愉快、自信的表情。那應該是少年才有的樣子。她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了。陳子建沒有看見她，她也沒有叫住他。她到巷子口，扶起自己的自行車，跨上車座騎入黑夜。

夏夜的風輕柔，自行車上的陸麗萍忘記了疼痛，頭腦突然變得格外清晰，往事紛至沓來。她回到她少女時期住過的閣樓里，翻看《女友》雜志，閣樓上的天花板吱呀響著，灰塵在陽光下掉落。那時她整天懊惱的問題，只是自己的膚色不夠白皙、大腿過于粗壯。她攢下的所有零用錢都用來買化妝品、訂雜志，這些東西把家里的閣樓都填滿。透過書她看到世界無限大。她有那么多想得到的東西。畢業后她找到一份銀行的工作，漸漸有了積蓄。后來，她經人介紹認識了陳培，他們戀愛，向著婚姻的方向去，一切都很順利?；楹蟮哪硞€夏夜，陸麗萍和陳培一起看紀錄片頻道。他們擁有一臺二十一英寸飛躍牌彩電，那里面新奇地播放著一個不知真假的美國人“實驗”。屏幕上一對美國夫妻被一根繩子綁在一起，考驗共同生活的決心。起初他們恩愛甜蜜，期滿一年之后，繩子一斷，二人竟拼命跑開，老死不想再見。那時候陳子建還未出生，陸麗萍和陳培看著那兩人的窘態，捧腹大笑。笑過之后，陳培也把一根繩子系在陸麗萍手腕，還巧妙地表白：“以后咱們吃喝拉撒在一起，別嫌棄?！?/p>

那些日子還真是不錯。

后來她還回去看過陳培的，她和陳培暗自較著勁，要證明自己比對方過得更好，陳培總是避而不見。他一會兒說自己在旅游，一會兒說在某湖游泳，一會兒說在某島釣魚?？墒钱斔拇虬鐏淼绞煜さ男^門口，陳培就坐在小賣部里，蹺著腿，抽煙、打牌。陳培的腰腹凸出來一圈，頭發也不剪不染，過早過上了小區里的老年生活。陸麗萍告訴自己，只是想談談陳子建的教育問題，但走到柜臺邊，還是停住了。陳培始終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一個大雪天，張漢走進單位旁邊那家牛腩米粉店，他給陸麗萍付了米粉錢，告訴她：“我也離婚了?！睆垵h離婚的原因也是因為出軌，不過是他的妻子出軌。張漢是律師，陸麗萍離婚時向他咨詢過不少事情。那時候陸麗萍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情，她是討厭被同情的，但張漢眼里的那種同情居然令她感覺不錯。于是從一碗牛腩米粉開始，他們有了私下的來往，陸麗萍請他吃飯，他請陸麗萍看電影。從前因為經濟拮據，陸麗萍和陳培沒有過的戀愛生活，在這里補完了。那段日子，事實上也還不錯。

陸麗萍原本是想要回家的，但她的自行車已經停在張漢的家門口，她站在窗口向屋子里看。

這時一輛大型運輸車帶著嘈雜的隆隆聲駛過，車燈的光束透過窗子，在漆黑的屋子里劃出奇怪的陰影。陸麗萍把手放在門鈴上，她知道這間屋子里的燈很快會亮，她將在這間屋子里獲得一些關心，她期望的并不多。陳子建、陳培、張漢、璐琳，那個像璐琳的女孩子、新聞圖片里的受害者、那些犯了罪的、可能犯罪的或即將犯罪的少年……她擔心的事情畢竟沒有發生。她還擁有她所擁有的。于是她便向她所擁有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