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深圳去

2017-07-24 15:44周潔茹
青年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手提包進站行李箱

⊙ 文 / 周潔茹

到深圳去

⊙ 文 / 周潔茹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長篇小說《中國娃娃》《小妖的網》,小說集《我們干點什么吧》《你疼嗎》等。二〇〇〇年移居美國,二〇一六年出版長篇小說《島上薔薇》?,F居香港。

我帶著我爸媽的行李箱出門的時候還在想,我要不要去搭港鐵呢?箱子倒是不大,只是太重了,若是的士,我肯定是沒有這個力氣把箱子搬上搬下的。

可是拉著箱子到了樓下,我只能改變主意,真的是挪一步都困難。

我坐上了的士。

去口岸。我說,落馬洲。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

我像是一個水客嗎?我說。

不像,司機說。

行李箱,再加兩個手提包,去口岸,不像?

水客都是四五個人擠一架車的,司機說。

那怎么擠???我說。

就那么擠啊,司機說。

我開始整理手提包,看看是不是能夠并成一個。當然不成,要能并我一早就并好了。我把手提包放在座位的右側,兩個包都是鼓鼓的。行李箱當然也是塞得滿滿的,全是我爸媽的衣服,他們過來香港看我,一個月,但是帶了一年四季全套衣服,香港又是沒有一年四季的,他們也是知道這一點的,而且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來香港,但是他們就是帶了全部的衣服。我想起來我爸在比較困難的年代會用飯盒裝滾水燙他的襯衫,我媽老跟我提家道中落了,吃個吐司只好用在煤球爐上烤的。但她可以不吃啊。我是這么想的,又不是沒有別的東西吃。我可以很努力地去理解他們,但是我真的太不贊同他們了。這一次,我知道我爸肯定會帶西裝,但他把西裝拎出來的時候我還是崩潰了,三套,光是西裝,他就帶了三套,還有皮鞋。我說爸,這一個月我又不畢業,不結婚,不孩子滿月,您非帶西裝干嗎呀?他說備用啊。我說我還能突擊畢業,結婚和生孩子???他說反正得備個用啊,就跟錢包里沒有現金我是不會出門的一樣。我說對,所以上一次您過來,非往錢包里裝的現金就沒有啦。我爸不說話。我媽就說了,這個事情不能再提了,再提你爸就要發火了。我馬上閉嘴。我也覺得我真是在外面晃蕩得太久了。頂父親的嘴,這要在二十年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的士開了一段,司機說,你確定要到落馬洲?

我說,確定啊,我要去深圳,我去寄這個箱子。

我跟你說,你不如去上水,落馬洲全是水貨客,擠在一塊兒卸貨卸半天,車都得排隊等著,司機說。

那我怎么辦???我說,我可不想跟他們一樣,我的眼前都浮現出了一個景象,一群拖家帶口的中老年水客,彎著腰把貨物搬來搬去,顧不得周圍鄙夷的目光。

去上水啊。司機說,那兒沒有水貨客。

我看到報上說上水有反水客游行的。我說,還有個過路的家長被逼得把行李箱打開給他們看,她說她不是一個運奶粉的,她只是給她的小孩拖書,書太重了。她說了好多遍,她的箱子攤開著,她的小孩在旁邊死命地哭。

司機不說話。

又開了一段,說,到底去哪兒?上水還是落馬洲?

我說不是你說的上水嗎?

⊙ 冷 冰· 穿過時光的印痕4

司機說我只是建議。

上水吧,我說。

車還沒停下來,我已經開始后悔了。上水果然沒有什么水客,但是充滿了水客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的感覺是怎么來的。

而且我發現我沒有港幣。為了去深圳,我往錢包里裝了一把人民幣,于是沒有港幣。

要是在中國大陸,我就可以支付寶啊或是微信了,可是這里是香港,司機正瞪著我。我再在錢包里翻了一遍,果然是沒有港幣,一張都沒有。我只好把臉湊得往前一點,說,不好意思啊,我只有人民幣。

你這個人怎么搞的嘛,司機說。

我把錢包翻給他看。

人民幣就人民幣吧,司機不高興地說。

我趕緊遞上人民幣,并且送上一堆感謝的話。司機找回了我十元港幣,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于是現在我又有港幣了。

我下了車,一個行李箱,兩個手提包,大太陽曬得我頭昏眼花。我挎了一個包,另一個手提包放在行李箱的上面,它很快就滾下來了。我只好把它撿起來,也挎在我的手腕上,然后拉著箱子,往上水站的閘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但我的心是滿足的,我想到要不是我執意要去深圳寄這個箱子,大后天就是我爸媽拉著這個箱子去紅磡火車站回上海。我爸都七十了,讓他受這個罪,我的心都碎了。只要不讓父母受累,就算是讓我脖子上掛個我是水客的紙牌,頭上戴個高帽子過海關,我都愿意。我這么想了一下。

過來稱一下!閘口的工作人員攔住了我。

為什么?我說。

規定!工作人員指了一指告示牌,可是要不是她指,我都沒注意到,她的身后有那么一塊黃色又巨大的告示牌,一篇長文,圖文并茂,就像是給水客看的。我顧不上看文,兩手用力,把箱子提上了她腳旁的秤,我的腰都扭到了。

包也要放上來,她說。

為什么?我說。

規定!她不耐煩了,都說了是規定!

我肯定有了錯覺,我以為我不是在香港。我還是動作很快地把手提包也放了上去,一個包又滾了下來。

超重了!工作人員說。

什么意思?我說。

超了零點五公斤。工作人員說,你不可以進站。

我的頭都要炸了。

我覺得我再說為什么我就太傻X了。

我就說,你是覺得我是一個水客嗎?

我可沒這么說。她說,我們這個規定也不是針對水客的。

那我怎么辦?我說。

她不理我,她很熟練地訓斥了一個動作太慢的水客,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個水客,他拖著一個架子,上面綁滿了益力多。但是他順利地進站了。

我就不明白了,還有人水貨益力多的,我在心里面想,它就那么好喝嗎?這快要四十度的高溫,人力從香港運到深圳,再從深圳不知道運到哪里。

我怎么辦呢?我回到現實中來。工作人員持續地不理我。

往旁邊去一點!她突然想起來說,你都擋到別人進站了!

我往旁邊去了一點,我的腦子里是空白的。

每一個人進站的時候都看了我一眼,我這才覺得我剛才說的要戴個高帽過海關的話,我真是太傻了。

你去搭巴士。工作人員說,眼睛卻不看著我。

你搭巴士去口岸,她又說。聲音小了一些,像是心軟了。

我從來沒有搭過巴士。我說,我都不知道巴士站在哪兒。

她看著我。

我剛剛才從的士上下來,我說。我回頭看了一眼的士站,當然的,那個司機和那輛的士早就不見了。

那你回去搭的士??!她說。話又硬起來。我還以為她終于會讓我進站呢。

一個胖子進站的時候多看了我兩眼。我回看了他,他頻頻地回頭看我。

我就在紅線的外面,一步??墒俏疫M不去。我想到了柏林墻,就是一堵墻,我都絕望得要死了。

去落馬洲的車開過去三班了,去羅湖的車開過去三十班了。我站在閘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車,開來了,又開走了。我想的是,如果我肚子里有個孩子,我肯定是會沖這個閘的,如果我不能把我的小孩生在閘內,我就死了算了??墒俏規У牟皇且粋€小孩,我帶的是一個裝滿了我爸媽衣服的箱子,它們超重了零點五公斤。

分界線就在我的腳邊,只要一步。我死死地盯著那道線。

工作人員警惕地注意著我。

我抬起了頭,嘆了一口氣,一個箱子,兩個包,我沖不了閘。而且我清醒地意識到,我是不會為了一箱衣服在上水警察局留下案底的。我又嘆了一口氣,工作人員也松了一口氣。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可以請一個進站的陌生人幫助我帶一個包進去,就一個包,就一步,一米。

這么想著,我就問了一下工作人員,我可不可以這么干。

工作人員翻了一個很明顯的白眼。

一位女士正要進站,我很友好地湊了上去,我說對不起,打擾您一下。她很兇地瞪了我一眼,麻利地刷了卡,進站了。

然后是第二個和第三個。

一個胖子打著電話走過來了,他站在閘口,渾身上下地掏他的八達通,一邊掏一邊講電話。我聽到他講的是英文,我就也很高興地用了一下我的英文,我覺得之前的三個都沒有成功肯定是因為他們聽不太懂國語,我用英文說先生可不可以請您幫我一個忙。

胖先生用英文回復說,請你自己幫你自己的忙。他終于摸到了他的八達通,刷卡,進站了。

我站在原地,如果我有一把槍,是的,如果我還在美國,我一定會掏出我的槍。我這么想著我就覺得我的問題真的開始大了,什么樣的二十二公斤,能把人逼成神經病。

一個老頭兒沖了過來,一把拎起我的手提包就進站,還是兩個。我趕緊推著我的箱子跟在他的后面。您不收錢吧您收錢吧您要多少錢?我大聲地說。

我不收錢!他也大聲地說,廣東話。但是我聽懂了。

您真不收錢吧。我又重復了一遍。

我不收錢!他也重復了一遍。

太感謝您啦。我說,快放下吧,太重了太不好意思啦。我顧不上后邊工作人員的眼睛,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是現在我不歸她管了。

老頭兒把包放下了,很快地走掉了。我都沒有看到他的臉。一個跟我爸差不多年紀的老頭兒。要是我爸知道這事,肯定難過死了,我決定不跟我爸說,一句話都不說。

上了去落馬洲的車,我給我媽發了一個短信,我說我身上居然沒有港幣,剛才只好用人民幣付出租車錢,一比一。我這是賺了呢還是虧了呢?我說。我媽說當然是賺啊,要不你還得讓車再開回來拿錢,搭上時間和精力,你就真虧大了。你得感謝那個司機愿意收你人民幣,我媽說。我媽是這樣的。我跟她說我得買房子,不買房錢不值錢了。她說買了房房不值錢了。我一時也找不到話反駁她。

上水到落馬洲的五分鐘,我靠著箱子站著,手提包沒有再從行李箱上滾下去,我也不想坐了。車頭車尾全是蹲在地上整理貨物的水客,動作飛快,我之前從來沒有看過他們一眼,我也深港來回了好多遍,我都沒有看過他們一眼。我這一次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臉和衣服都是灰的?,F在好了,我跟他們一樣了。大家都一樣了。

車到站,我沒能出車廂。外面的人蜂擁而至,他們和他們的箱子把我堵得死死的,我簡直是往死里喊唔該了,沒有人理我,他們沖撞著我和我的箱子,我又有了絕望的心。

還好他們到底是為了一個座位,不是我,塵埃落定,出口還是留了空。我先把手提包拎了出去,然后是箱子,箱子的滾輪卡在空隙,我又用了一下力,我的腰徹底毀了。

我往升降機走去,每一步都艱難。自動扶梯就在眼前,但是我不打算使用扶梯,我想的是,如果我控制不好,我就連人帶箱滾下去了。我經過扶梯的時候還是掙扎了一下,升降機還在遠方,手提包都掉了兩次了。也有更大的箱子走扶梯,那些擺得很好的姿勢,他們肯定是經常練習的。我經過了扶梯,我對我自己說我只有這一次,再也沒有下一次。我不需要練習。

升降機前面居然沒有多少人,我遠遠地望了一眼扶梯,扶梯的確分流了大部分的箱子。要不是這一個觀察,我都不知道我之前使用的那些扶梯都是很危險的,我不知道。

排在前面的兒童車家長警覺地看了我一眼,我都不知道她警覺什么,我的箱子離兒童車很遠,而且升降機也足夠大。我只好再退了一步。

升降機緩慢地來了。幾個大箱子突然從我的后面超了過去,進入了升降機,兒童車家長生氣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好生氣地回看了她一眼。電梯門快要合上,家長伸長了手,門又打開了,電梯里的人使勁地按關門鍵,家長使勁地伸長著她的手,她和她的兒童車終于也進入了升降機,現在電梯里面可真是有點擠了。門再次關閉,我都沒有看到兒童車里的兒童;是個男兒童,還是一個女兒童?怎么都沒有聲音的。

升降機再來的時候很快,因為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一個人使用一架大電梯,空空蕩蕩,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出了電梯門,看到港鐵的閘口,我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道關口。

我強作鎮靜地往閘口走去,我的手心都開始冒汗了。手提包又滾了下來,我趕緊把它撈起來,用力地按在行李箱上面。

你,過來!這次是一個男工作人員,港鐵的黃色制服,穿在男的身上,倒像是一個警員。

叫你過來!沒聽見??!他吼起來。

一個水客從我的旁邊跑了過去,真的是用跑的,他拖了一個非常巨大的買菜籃,里面的東西都要爆出來了。

叫你呢叫你呢!男工作人員繼續地喊,肯定超重了??!你別跑?。?!

水客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閘,我都看不見他了。

我慢慢地刷了卡,也出了閘。這個時刻,我是深深地感謝那個水客的,要是沒有他的出現,我肯定是要被攔下來了。攔下來以后呢?也許是要把我遣送回上水吧,我想,還有我的箱子。

出關倒是很順利,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我的一個箱子,兩個手提包,對我來說是巨大的行李,混在了人群里行李群里,真的不算什么了。我想的是,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你會背什么出去,他們只在乎你會背什么進去。

過天橋的時候我眺望了一下落馬洲口岸,沒有人,根本就沒有人。的士站幾乎都是空的,停著幾輛的士,綠色的,紅色的。我有點生的士司機的氣了,但是想想我媽說的話,我的氣很快又沒有了。我一直覺得我太幸福了能夠擁有我的父母,有幾次我加班加到快要過勞死的時候,我媽一句“你是要名不要命”馬上就能叫我停,所以我會為他們背一個箱子去深圳,無怨無悔的。我想一想我的父母我就充滿了動力。但是他們為什么一定就要帶這么多的衣服來香港呢?我真的是怎么理解都理解不到。

漫長的天橋,我靠在自動行走的電梯的右側,腳邊是已經滾成球的手提包,我再也不想彎腰撿一下它了。我左側的通道上一直移動著人和行李,就算是行進中的電梯,對他們來說也是不夠快的,他們走得飛快,還有人是跑著的,很多輪子就從我的腳背上滾了過去,一個又一個,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應該把我的腳放在哪里。我只好把我的腳留在原處,然后仰望天空。天橋是封閉的,我只望得到天花板,天花板一塊一塊,上面有很多細小的孔洞。完全靜止的天花板,和身旁異常繁忙的走動,我竟然想起了張愛玲的句子:“一手提著兩只箱子,一手攜著扁擔,狂奔穿過一大片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紅土來?!笨墒俏业姆较騾s不是香港而是去往深圳,所以我的這段想象真的是沒有道理的。

我再次眺望了一下天橋外面,外面飛著零落的幾只鳥,橋下面一彎淺水,要不是天橋是封閉的,那水的氣味肯定是不夠好的。橋的兩邊,香港還真是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深圳那一邊已是高樓林立。電梯竟然就到了盡頭,我摔了下去,臉朝下的,還好我是摔在了我的箱子上面,只是兩個手提包已經滾出去好遠了。

沒有人靠近我,所有的人都遠遠地繞開了我。我在箱子上趴了幾秒鐘,我想的是,我先撿哪一個包才好。我從箱子上面下來的樣子肯定是難看的,我顧不得了。面前就是一個崗亭,一個海關官員看著我,我回看他,他的制服也有點皺了,也是一副樸實相。我沖他笑了一下。他不笑,甚至皺了一下眉。他身后面的牌子上寫著,不許回流。

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就想了,回流是什么,什么是回流,為什么不許,不許的原因又是什么。但是我是不會去問他的,我緊緊地跟著前面的人,我后面的人又緊緊地貼著我,每個人的臉都是僵硬的。

我排在了最右邊的一條隊列。我依稀看到大件行李的箭頭標志,我一定是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去了。

隊伍移動得非常慢。因為每一個人都帶著大型行李,兩件,或者三件,那些貨物以最不可思議的方法掛在或者綁在一個小小的購物車上,我可以肯定,不只是體積,還有重量,肯定是超出了攜帶它們的人類。

我發現我左邊的隊列要快一點,我就往外面站了一點,我發現我的這條隊,有人的行李卡在狹窄的通道里了,他拼命地往外面拖他的貨物,蛇皮袋和通道摩擦,不斷摩擦,不斷摩擦,再摩擦下去,怎么不著個火呢?

我馬上就換到左邊的隊去了。然后馬上就換作了我這條隊的最前面,有人的行李卡住了。我再看了一下我原先的隊,他終于扯出去了他的行李,那條隊變得飛快。我也回不去了,我原先的位置馬上就被別的人替代了。

海關的工作人員站在這些自助通道的前面,來回地走動。他們的目光有多銳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住香港的這七八年只給我的推拿醫生帶過三罐奶米粉,是奶米粉,不是奶粉,但就是那唯一的一次,我被他們攔下來過安檢了,過完安檢他們又把罐子拿起來看了又看,唯一的一次,其他的時候,我都是甩著個手自由來去的。

那一次以后,我換了一個沒有小孩的推拿醫生,我也不太在乎我在同學群里的聲譽會變得有多差,只要蘋果手機發新機,我更變得一個朋友都沒有。

自助通道總會出錯,總會有人卡在通道里,卡很久。我前面的再前面的人就卡在里面了,他向空中伸長了他的手,工作人員正忙,沒有人能夠馬上幫到他,他喊了起來,手伸得更長。我意識到也許并不完全是他的證件問題,也許就是這條通道的識別機器有點問題。

果然,我前面的人也被卡了,我是說,連進入通道的門都沒有打開,機器一遍一遍地讀他的卡,載入,再載入。我后面的人突然叫起來,走開了啦!你證件過期啦!我前面的人收回了他的卡,又重新放了上去,機器開始重新讀他的卡。我后面的人又叫了一遍,手指頭都伸過了我的肩。我前面的人頭也不回,我也沒有回頭,只從聲音辨識一下的話,排我后面的肯定是一個地道的香港人,絕對不是移民到香港的香港人。通道門終于開了,我前面的人終于進入了通道。我后面的人連續地說了一串話,說得太快,我完全沒有聽懂。我現在開始擔憂我自己,如果我的卡也被讀得久了一點,這個放在我后面的炸彈,會不會爆炸。

我的門開得很快,我趕緊帶著我全部的行李進入了通道。我想起來我的一個朋友跟我說的,如果你不快一點的話,你后面的人就會跟著你進入通道。為什么???我說。不為什么???我的朋友說,他要過關啊,他又沒有證件,他只好跟著你啊。這怎么可能嘛,我說。怎么不可能嘛。我的朋友說,我就碰到過啊。我都出關了,我都沒意識到我的后面還跟著個人,要不是海關的人都跑過來把他揪住。你說書啊,我說。你可別說,還真有人這么過了的呢。我的朋友說,也不是每一次都抓得住他們的,要不然怎么總有人會去試呢?

我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就看到在我左邊的通道里面,果然站了兩個人。我懷疑我眼花了,我又看了一下,果然是兩個人,一個胖子,一個瘦子,胖的那一個在前面,可是一動也一動,瘦的貼著他,也是不動。沉默的兩個人。

喂!海關的人喊起來,都別動!

他們不動,兩個木頭人。

我回到我的通道,我發現我也是被卡在了指紋識別這一關,頭像識別過了,指紋識別沒過,我蘸了一下識別儀旁邊的濕海綿,要不是必須,我的手指是絕對不會去碰那團東西的,有多少人的手指在那上面蘸過,就有多少人的細菌聚集在那上面。我只好蘸它,不蘸我就過不了關。指紋識別還是沒過,我感覺我后面的人真的要炸了。我蘸了第二遍,還是沒過。這個時候,我右邊通道里的人就對我說,手指上一點。我抬頭望了他一眼,透明的玻璃間隔,不是很看得清楚他的臉,好像是笑著的。他又說了一遍,手指頭上一點點啊。我就過了。他還在他的通道里面,不知道他的手指頭上了一點點沒有。

然后又是安檢,我已經不再害怕了,我也實在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一把就把箱子拎上了安檢帶,同時我利落地推開了一個試圖把他的購物車插進我的箱子和手提包之間的一個家伙,他一聲都沒吭。

我把手伸進那些黑色的須須撈出箱子的時候,我想起來我爸一到美國就說要回中國,他的行李箱還在機場的旋轉帶上,轉了一圈,又一圈??隙ㄊ且驗樗K于見到了我在美國的生活,他都要氣炸了。當然他還是在美國待了一陣子,但是美國讓他哭了,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我爸哭,好吧不是美國,是我在美國的生活讓他哭了。我爸就走到一個教堂去相信神了,他說的,他只能夠去信神,他就可以每天禱告,我就會得到幸福。我爸離開美國的那一天,他的拖鞋還留在門口,門外面是松樹,一只松鼠跳來跳去,我看著我爸的拖鞋,有點破了,我也哭了,那是我到美國以后第一次哭,我哭得我都想去死了。

我把箱子放到地上,又去撈了那兩個手提包。這一點輻射實在不算什么,如果輻射真的存在的話。我以前也真是太愛我自己了,搭飛機我都離安檢機遠遠的,我為什么總是只愛我自己呢?我可以為了愛我自己離開家去很遠的遠方,我又是唯一的孩子。

我看了一眼安檢通道旁邊的木頭桌子,上面有一些被要求打開檢查的箱子和包包,箱子或者包包的主人站在旁邊,不停地說,不停地說,有的人的聲音很小,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有的人的聲音很大,安檢的聲音就會比他還大。我想的是,我需要查一下口岸附近所有快遞公司的位置,最好是順豐,這樣才趕得及在我父母回家的同時箱子也寄到。

我爸說他要回家了,他不會再來,他的身體情況不足夠他再多來一次香港,他也真的是連一個小背包都拎不動了。我都能夠想象得到,他們離開以后,我又會在床頭柜上發現一個留給我的裝滿了現金的信封。除非哪一次他們被小偷偷走了錢包,只有一次,但是足夠記住。

我跟我的朋友說為什么我們的父母總要給我們錢?我們又不需要這些錢,他們又非給不可,都倒過來了,不應該是我們給他們錢嗎?我們就這么幼稚?我的朋友說,是我們活得太讓我們的父母擔心了。我的朋友的父母非要給她買個樓,她堅持不要,她跟我說她找了那么一個丈夫,每天都活得像鬼一樣,父母還要給她買樓,以后還得當共同財產分割,所以她不要。我不想讓她知道她父母又是這么跟我說的,她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呢?找了那么一個丈夫,不給她買一個樓,她老了以后怎么活得下去呢?

我經過了那些桌子,沒有人看我,也沒有人攔住我,檢查我的箱子或者包包,我的衣服和臉都是灰的。我通過了最后一道門,我就正式進入了深圳。

我和我爸媽的行李箱子停在了中國銀行的柜員機前面,我不知道我怎么樣才能不讓父母擔心,我就是一直跑到小坡上兩棵大樹下,放下了箱子笑著說,好了!這不要緊了。我就得到幸福了?我不知道。

猜你喜歡
手提包進站行李箱
鏤金錯彩
背起你的“行李箱”
春運期間北京西站共有154.8萬人次刷臉進站
地心游記(四)一位向導
行李箱
行李箱組合
蟻酸巴士,正在“進站”
Jessica Alba攜Roger Vivier Viv" Tricot手提包詮釋早秋風尚
The Psychology of the Suitcase
爸爸的手提包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